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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前的男人微微蹙起长眉,鼻骨到下颌线条一气呵成,轮廓精致,棱角不显,皮肤冷白,乍一看倒像个小姑娘。半晌,他似乎又觉得不大礼貌,轻巧地挪开视线询问:“怎么了?”

    石羚回神,他们也有三五年没见面,当初大吵一架,便较劲的断了联系,没想到再见竟是这番模样。

    “没什么……”

    “那边有台电脑,你去把桌面的几份资料整理成PPT。”邢湛支起右手指了指角落的书桌,袖口隐约露出半截细链,尾部挂了只老式怀表,摇摇晃晃。

    “好。”石羚默默咽下感慨坐过去。

    桌面文档都是民事诉讼法相关的案例,细节琐碎,要花点时间。

    熏香余留的龙井茶味极淡,石羚揉揉鼻子,边想边写,周遭静的只剩下敲击键盘的哒哒声。

    邢湛低头翻了两页书,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表盖,看上去心不在焉。中间行政部来人对出差行程,他签完名,余光扫过角落,愣了愣。

    合同纠纷的管辖问题是民事法最头疼的地方之一,过往都是基层处理好再递交上来。石羚思忖之余下意识抠起指甲盖,甲板根部泛起层浅红色印记。

    郁结的动作和某个小霸王简直一模一样。

    邢湛看着看着,慢慢收回目光,攥紧怀表,自嘲地笑。

    他始终觉得聂宝言就像个套娃,拿掉一层还有一层,常常上一秒急得要掐人,下一秒就已经兴致勃勃地跑去钓鱼,你永远也别想摸透她。

    河州小霸王,没人可以替代。

    半小时后,石羚如释重负,打了个哈欠,抹抹嘴角随意道,“我弄好了。”凝滞一瞬,干笑着补充,“邢教授。”

    邢湛踱步过来,顺势从衬衫口袋里摸出只折迭眼镜戴上,仔细浏览完课件,屈起指节碰了碰鼠标垫,似是在心底评判。

    “东昌在滨海也算数一数二的律师行,为什么要离职?”

    就是说啊,她也想知道为什么。

    石羚犹豫,食指不自觉又迭到拇指指甲盖上来回抠。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不是,我前段时间车祸撞到了脑袋,所以想换个工作环境。”

    邢湛点头,目光掠过她仍有些不便利的右腿:“明白了,大小周,节假日有时要顺延假期,具体的回去等通知。”

    石羚撇撇嘴,心中有数:“那…谢谢邢教授了。”

    明法楼中心那几栋修建于八几年,墙体统一刷成陈旧的灰粉色,走廊散发了股霉味,与邢湛的办公室大相径庭,叫人透不过气。

    二楼拐弯处连着窗,石羚眼尖,偏头瞧见那位刚下车的时髦女郎。

    表情复杂。

    今儿真是见旧友的好日子。

    ***

    苗珠走得急,右手挎着提包背在身后,噔噔几步越过石羚,大剌剌往楼上去。

    办公室门没关严,她侧身挤进来,扇了扇手风,眼皮眨得飞快,油亮饱满的唇珠一晃,开门见山:“昨天你没去?”

    邢湛摘下眼镜,提手摁了摁眉心,丝毫也不意外眼前人的鲁莽。

    苗珠深深吸气,“慕老师嘴上不提,其实心里不大高兴的,说到底她最中意你,聂叔叔最后一程你都不去送,不像话。”她一顿,想到什么,“你该不会是因为聂二……”

    邢湛胸口闷胀,空落落的,闻言反倒装作若无其事地起身:“早前我就去探望过了,昨天忙。”

    他们都是慕时华的得意门生,加上聂宝言,三人住同一个小区,也算发小。

    只是邢湛的父亲早年调离河州,他上中学后就跟着去了外地,假期才能回来。没了这个润滑剂,聂宝言和苗珠恨不得天天吵架,三人帮才聚少离多渐行渐远。

    苗珠暗自叹息,不打算再跟他虚与委蛇:“算了,你的情绪自己消化吧,我找你有别的事,池向东最近有联系你吗?”

    “熠星教育的事?”邢湛听说了一些。

    他那个便宜表弟在国外混了个学历,回来正事干不成,净想着捡红利,仗着姑父邢邰的面子,搭上了线上教育的船,狠赚过一笔,眼下形势严峻起来,迟早要出事。

    “双减政策你也清楚,力度大范围广,公司难免想蓄存资本,拖欠工资,所以熠星前段时间惹上了个薪资纠纷案。”

    话显然只说了一半,邢湛不接招,拧开咖啡罐慢条斯理地挑起豆子。

    果然她沉不住气,镇定的自行铺台阶下来:“案子虽然小,但他胆子可不小,资本套资本,他想走歪路干票大的。”

    “你是说池向东非/法融/资?有证据吗?”

    “我有证据就不来找你了。”苗珠敛眉,“本来我想就眼前的案子入手,慢慢跟他耗,谁知道他的律师掉链子,居然反水,听说她收集了些有趣的东西,让池向东差点坐不住,真是闻所未闻。”

    她掸了掸衣袖:“那个律师好像叫……石羚?”

    邢湛眼睫一抖,豆子“哗啦啦”洒出小半盒。

    苗珠奇道:“你认识?”

    “……”他冷冰冰地回话,“你应该猜得到,我不会插手。”

    沉默几秒,苗珠定定望向他:“那如果我说这是从聂二手里抢来的案子呢?”

    “撒谎。”邢湛绷直唇角,情绪毫无波动,“一来,她不乐意受理这种案子,二来,她的东西谁也抢不走。”

    他捻起颗咖啡豆,摁在指间把玩,一边不忘提醒她:“你始终不是警察,有些事无为自化,顺其自然吧。”

    苗珠张了张嘴,半天没憋出一个字,最后一屁股坐下,不紧不慢地摸出根口红补妆。

    她怎么忘了,邢湛是这世上最了解聂宝言的人。

    ***

    暗纹白瓷的桌面飞溅了星点红油,一块块的,活灵活现。

    周末下午九鼎轩人流大,排了两小时才等到靠东边的一桌位子,沉之桃饿得前胸贴后背,等不到水开,就着一碟小酥肉大快朵颐。

    石羚思绪翻飞,默默发着呆,眼看筷子简直要把碗底戳烂。

    沉之桃担忧:“不是说面试结果挺好的吗?”

    “想到了点别的事。”她视线落到对面稍许有些不自然。

    沉之桃拍拍宋璋肩膀,站起来:“我去装调料,你劝劝她,成天净想些没用的。”

    宋璋手术观摩刚结束就赶过来,坐下来咕噜噜咽了两杯冰水,才缓下来:“你怎么会遇到方铭?”

    石羚讨巧地说:“这个啊…聂书记廉洁,以前读书时候听说过他的事迹,想着去送一程,碰巧遇到。”

    闻言宋璋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不疑有他。

    “我想找机会再试试其他律所,总归滨海也不止东昌一家……”她低头扒拉几下手机,试图套话。

    宋璋眼皮一掀,眸中困惑重重:“你得罪了池向东,还指望去别家?”

    石羚诧异。

    池向东她见过,邢湛的表弟,前两年玩赌石,在场子碰到还会打个招呼。

    “你连这都忘了?”宋璋笑意消散,语气严肃。

    冷不丁一阵嚎哭从右侧传来,流口水的娃娃四腿胡蹬,嗓门大的令人敬服,服务员连忙围上前拿出小玩具哄。

    石羚心乱如麻,原主真是颗铁头钉,什么祸事都敢惹。

    半晌,宋璋软下态度,安慰她:“算了,你当初也是为了之桃的妹妹,现在案子也了结,记不清就别想了。”

    什么案子就了结了,他妈的说清楚啊。

    不等她追问,沉之桃端着调料盘回来,笑吟吟递过一只到石羚面前,顺道招呼宋璋去叫两扎酸梅汤。

    两人默契的停止话题。

    石羚低头搅了搅酱料,芝麻香味浓郁,麻油漂浮在最上层,垂涎欲滴。

    她却彻底没了胃口。

    饭局结束,沉之桃还惦记她那辆小电驴,石羚折腾不起,叫了辆出租车,临走前宋璋再三嘱咐她要去复查。

    莲樟小区临近滨海市北郊区,迎风种了排白玉兰,远望枝头沉甸甸的,一片素装淡裹。从出租车上下来,已经快五点,暮色隐隐藏在几栋旧楼中。

    保安室旁边有个规模不大的小卖部,货架上挂着各色糖串,石羚挑了瓶鲜榨番茄汁带走。

    她拧开瓶盖,一面小口啜饮,一面生涩地掏钥匙开门。顾不上脱鞋,马不停蹄搜索起和池向东有关的信息。

    首页第一条便是熠星教育拖欠工资的微博连接。点进去,是一张银行流水的截图,和几张阴阳怪气的表情包。内容痛诉了池老板压榨员工,恶意拖欠工资,也有不少家长在评论留言接龙,要求熠星退课时费。

    右边消息栏的数字可怖,她挑眉,反应过来这是石羚的微博账号。

    提醒大多源于私信,石羚和一个ID名为向日葵的用户有两个多月的互动,直到半月前,她穿进这副躯壳,再也没回复过对方的消息。

    拇指滑动往上翻,对话内容看得她眼皮直跳。

    向日葵大约是熠星的员工,而石羚作为熠星请来的代理律师,专门负责这次的薪资纠纷,眼下她不光私联原告,还意图“反水”,朝对方收集了不少薪资违规记录。

    难怪会被四大行排挤,没有吊销从业执照就算好的了。

    片刻后,她想起宋璋的话,和沉之桃的妹妹有关?难不成她是熠星的员工?

    若真是这样简单,那这个石羚也太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