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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4    填充物

    被迫以伪装示人,长大后的林昼觉得自己的内里空空如也,他不记得自己小时候是什么样。

    旁人艳羡他位高权重的家庭。所谓“血缘”维系的关系之间有多少暗流涌动的算计,只有身在其中才知道。推杯换盏之间的暗讽与攀比,让林昼过早学会了察言观色。赞美之词背后的蓄意接近,也教会了他人心复杂的道理。看到利益尽散后所谓“朋友”作鸟兽散后,他不再对任何人交付真心。

    初中二年级的林昼,在某次回家路过父母房间时,看到床上父亲的下半身往一个陌生女人身上撞。那时早慧的他只是放轻步子离开,加倍地对母亲好。直到林昼站在窗帘的阴影之后,看到母亲与另一个男人在自家别墅的院子里亲吻,两个人说说笑笑,牵着手一起上了车。

    表面相敬如宾的父母,同床异梦,各有新欢。从幼时就一直害怕被抛弃的他,那时脑子里只有“我必须做得更好才能得到他们的喜欢”。林昼一直都知道别人希望他怎么做,于是放弃了所有的“自我”,完全听从家人的安排。父母和爷爷都夸奖他,说他完全不像别的青春期的孩子,乖巧、努力、上进。

    是呀。我就是一个乖孩子。在放在书桌上的日记本上写“昨天和同学出门看到爸爸车上有一个漂亮阿姨”“害怕爸爸妈妈不要我,我一定会更努力的”,然后无意在洗手时露出有自伤痕迹的手腕,怎么可能是我故意的呢?

    父母商讨后都和自己的情人断了关系,花了更多时间陪伴他。林昼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他还是觉得不快乐。林昼很清楚父母因为他展现出来的乖巧与顺从对他心怀愧疚,他们并非那么爱他。

    所谓亲情,像是一场交易。他做一个能满足父母虚荣心的完美继承人,父母回报给他一个表面完整的“模范家庭”。

    高中后的林昼,再没有多少发自内心的笑容。某年年夜饭的时候,爷爷问他大学想学什么专业,林昼垂着眼眸,笑得乖乖巧巧,说我听爷爷的。

    其实他对政治一点兴趣也没有,甚至相当厌恶自己父亲那种守着底线摆弄权势的人。但他忍不住自嘲:像自己这种擅长伪装、玩弄人心的人,不是正适合做这个吗?在朋友面前林昼是温文尔雅的高官子女,在老师眼里他是谦虚好学的优等生,在亲人面前他是乖巧听话让人省心的完美后代。以千面对千人,他太懂别人想从他嘴里听到什么话了。

    但林昼装得好累,当他意识到自己接下来的人生如同一场他不喜欢的戏剧,而他只是个不可以拥有自我的演员时,他对自己的未来感到兴趣寥寥。他没有多少活下去的意愿,但他在等待着什么。

    高叁的春天,疲惫的他在周日的下午去了一家书店买文具。离高考只有两叁个月,学校和家人都希望他争一争状元,他身上压力很大,经常神经性头疼。

    结账的时候他注意到新书区的一本书,封面是一只飞翔在蓝天上的鸟儿,在春日午后晃眼的阳光下,它的身姿被照得如此自由。林昼无法控制地伸出手,取下那本叫做《白鸟非鸟》的散文集。

    作者的名字是白露。

    对文学的热爱让他在阅读了大量书籍后成为了一个理想主义者,林昼始终渴望某种如同“奇迹”一般完美无瑕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成为他活下去的理由。

    那天林昼等到了。

    与书同名的那篇散文里,作者写:“我感到自己没有归处,一次又一次的迁徙像是诅咒,让我注定孤立无依。公孙龙说白马非马,也许白露也非白鹭,做不成展翅高飞的鸟儿,只能随着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变成水汽,又变成雨落到下一个暂居地。”

    那是白露某种意义上的处女作,林昼着迷于她青涩而真诚的文笔、字里行间流露出关于世界的思考以及那些偶尔穿插着诙谐生动的玩笑话。白纸黑字承载着的感情,让林昼恍惚间似乎看到她的面容,与她感同身受。

    她写到自己参加了某个社团后,因为社长偷偷拿学校拨的活动经费去泡妞于是揭竿而起联合其他社员把他踢下了台。“不知道会不会像是小说里那样被老外拽到厕所欺凌,但那一刻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不喜欢什么,那我就要去改变它,而不是只坐着指责。好吧,主要这样显得我很酷!”

    林昼看到这里的时候笑出声来。“去改变它,而不是只坐着指责”,这句话让他心里微微一动。那天晚上,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发现自己对于从政的厌恶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父亲实在不算是一个尽职尽责、心系天下的人。保送专业必须被确定的倒数第二天,他去拜访了爷爷,和他爷爷聊了很多,最后将专业定为“政治学”的时候,林昼发现自己心里没有以前那么排斥了。

    他本以为一切会向好的地方发展,但学习自己不那么感兴趣的专业终归是痛苦的。那段时间最疼爱林昼的奶奶去世了,他没过多久又发现父母找了新的情人。他那一刻疲惫到无法呼吸,他意识到自己过往的努力都是无用功。

    他还是被抛弃了。没有归处,孤立无依。

    那时候白露成为了林昼的精神支柱,他几乎每天都反复阅读她的书。她那叁年陆陆续续又写了叁本书,林昼每一本都读过了,他发现他们真的很像,白露对于人心与感情的敏锐、她身上孤独感和她的那些想法,都让林昼觉得白露与自己就是一个硬币的两面,是被分割成两半的同一个灵魂。

    如果是白露的话,一定能窥探到他内心的痛苦。林昼这么想着,对她的爱意与日俱增,甚至请来私家侦探去调查她。小时候被拐卖、一直以为人贩子是自己的父亲、生母跳楼、生父心衰已经时日无多。当她的被过去展现在林昼的面前,林昼才明白她是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林昼那时候觉得,也许自己可以保护她。

    他后来的野心皆为此而生。

    彼时,少年天真地下定决心要为了白露成为那个无所不能、权势滔天的人,给她一个能敌过海枯石烂的居所,然后安静地等在她的身边,祈求她温柔地抚摸他只坦诚给她的伤口。

    私家侦探后来查到她以前写过一本叫做《栖息地》的网络小说,林昼看完后如临大敌。“白露”的文字是平淡的,大多数时候都在压抑自己的感情。但“未霜”笔下的爱毫不遮掩,感情热烈到如果不是文风确实相似林昼会怀疑私家侦探认错了人的地步。那个时候林昼才真正意识到作为她初恋的纪寒在她心里有多重要——纪寒对白露的意义就像是白露对于林昼的意义,是那份类似于“救赎”的精神支柱。

    即使宋景行与她形影不离快四年,也还是没有得到白露完完整整的心。林昼看着纪寒的照片,看看镜子里自己的脸,讽刺一笑。

    他一开始也不想模仿纪寒,林昼想要白露爱上真正的自己。

    但林昼不敢赌,也不知道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太早舍弃了自我,他内里空洞,只有在她面前的时候自己才是充盈的。习惯以不同面具示人的人偶,不再是硅胶制成的空心皮囊,白露被他抱在怀里时,林昼总觉得她就是自己的心脏、自己的骨架、自己的血肉。

    是他唯一的填充物。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你像我的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求求你,白露。看到我、垂怜我、拯救我。告诉我我是谁,告诉我我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告诉我这丑恶与空虚的“林昼”不是我的过错。

    为此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哪怕成为“纪寒”。

    *

    白露总觉得林昼变得奇怪了。

    那天林昼抱着她说自己不舒服后,白露以为他发烧了,摸了摸他的头发安慰他,扶着他回了民宿,给他找了退烧药。

    第二天,林昼似乎发生了什么微妙的变化。

    虽然气质还是温和的,但他脸上时刻挂着的那种清浅笑意消失了。白露一开始以为他不舒服,关心了他一句。林昼嘴角弯了弯,说自己没事。

    没什么表情的林昼看着更像纪寒了。白露不得不反复提醒自己:林昼就是林昼,把他当成别人是很不礼貌的行为。

    林萌萌和石有为有事,呆了叁天就走了,因为山上凉快安静,林昼在这儿住了一周后才离开。白露总觉得他好像和自己有了些疏离感,不知道是怕她因为他那晚游戏时说的真心话产生什么误会,还是因为她没有回应自己的好感而决定放弃这份好感。

    他离开后,白露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把这归于独自一人住在山里。

    宋景行和孟道生偶尔会打电话给她,林昼和黎朔也会问她最近过得好不好,林萌萌和俞怀瑾也都发过信息给白露。剩下的大半个月里,她一个人读书、写作,偶尔出门去森林或草甸散散步。

    独自一人的时候,时间的流淌仿佛变得慢。雨断断续续,晴时云卷云舒,白露总是觉得孤独。

    在上大学以前,其实她大部分时间都是一个人。乌家村的时候就不用说了,大人们不允许自己的小孩和白露玩,乌山没什么空理她,不上学的日子里白露就一个人从村头玩到村尾。回白家后,她明显感觉到戴淑云不怎么喜欢她,白建业不着家,她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或者看窗外。进入寄宿制高中后,时间都用来学习了,吃饭的时候她为了省时间给纪寒写信,她常常扒拉几口饭就跑,都不怎么和同学一起。

    明明记忆里她总是形单影只。

    白露靠在民宿的窗前,摸向自己的心口,感觉很困惑。

    为什么会突然感觉到孤独呢?明明以前都没有这种感觉。

    难道是她的心变得软弱了吗?

    绝对不要这样,白露心想。

    毕竟每一次她想依赖什么人,都没有什么好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