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喜》 第1章 《不喜》作者:顺颂商祺【cp完结+番外】 文案: 分手后他记住了我的生日,师生年下 施岷这辈子的疏离和无情,都给了不知疲倦追了他一年的学生。 方珉这辈子的热情和耐心,都给了不会亲口说爱他的老师。 在一起七年后,他们分手了。 * 方岷x施岷,小镇学生x英语老师,野心勃勃小狼狗攻x清冷隐忍病秧子受。 师生年下/破镜重圆/追妻火葬场 第1章 “施老师!我考上了!” 方岷站在我的办公桌面前,带着笑和期待朝我喊。虽然我没抬头,但我知道,这时候氤氲过水汽的一双眼一定亮得让人心动。 可我又不能心动。 于是继续给毕业班写评语,拿平时不常用的蓝色钢笔。不知道为什么,这钢笔按道理出水顺畅得很,现在写起字来却一顿一顿的。 年轻学生完全没有自觉无趣,保持那个姿势,久到我忍不住开口,才挪了下脚。 我说,方岷同学,在a校好好打拼,老师祝你前程似锦。 我一点也不担心他的将来。毕竟,努力聪明又目标明确的人,走到哪里大概都不会被埋没,更别提a校是一所资源多么优质的重点大学。 我只担心,他的目标成了一种执念,到最后,反倒让旌旗成了绊绳。 就好像他追我这件事一样。 说来很惭愧,我被这个小鬼头追了一整年。 ——一个突然落进小镇的、衬衫穿得一丝不苟的老师,大概对他这样的少年人很有吸引力。也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方岷老爱往我办公室跑,尽拿些他会做的单词或语法题来问我。 一开始,我只当是少年心性,没个常态,谁知后来愈演愈烈,他开始每天给我做饭带饭。 高三对一个学生太关键了,我很怕青春期的感情波动会影响到他的学习,失恋对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更是很大的打击。 我思考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方法让他死心。 有天月朗风清,他撒娇着让老师送他回家,我应了。 我不明来由想起那句用滥的“今夜月色很美”,甚至打心底觉得,方岷配得上这份暧昧和浪漫。大概是风太凉或是月光太亮吧,我应该是被晃得神志不清。 总之,我竟然在只有一盏灯的巷子里停住了,朝前面的男孩说:“等你考上重点大学,我就答应你。” 如果要从我来柳镇中学教书的经历中选出印象最深的画面top10,那天的路灯和飞虫大约会排前三——我当然知道夏日趋光的虫子没什么稀奇的,只是灯下有个旋转跳跃的人。 方岷先是怔了一下,欲言又止,似乎想向我确认刚刚的话。又似不敢确认一般,只是轻轻弯起了嘴角,然后弧度越来越大,最后直接咧开嘴,抱着灯柱跳了好几圈。 他朝长长的影子喊,施老师,我一定会考上的。 少年人的欢喜来得莫名而热烈,恨不得把一秒分成十份,把一瞬当作一生。只是一生里的太多秒不好捱,指望这样的爱,还不如指望镇口那些流浪猫狗的忠诚。 方岷显然是把这句话放在了心里。一开始他的排名并不高,发挥好的话也能过一本线,但离重点大学还差了很多很多。 但他无疑是聪明的,理综和数学都在学校数一数二,单科拿出来甚至可以和云市一中的学生对打,只是英语比较拖后腿。 多巧,我是英语老师。 作为班主任有跟晚自习和晚读的职责,于是每晚的八点到十点半竟成了方岷的“小灶时间”。我觉得这样对其他学生不太公平,于是在班里放出话来,说每晚我会在操场旁边讲题,如果觉得其他科目没什么需要问的,可以去那里找我。 小镇里的高三学生对英语还是疑问很多,于是我和方岷终于不再是独处一室,这竟然让我长舒一口气。 后来方岷确实是发了狠,偏科的问题在第三次模考时已经体现不出来,名次也稳定在班里第二第三。原来喜欢趴在桌上睡觉的人,倒学会了争分夺秒。好多次在厕所碰到他,他手里都是拿着单词本的。 不能说不让人欣慰。 而此时的好学生,仍站在一堆试卷前,拳头紧紧攥着。 “所以,施老师只想祝我前程似锦?”方岷整个人都在颤抖,“没有别的想说的?” 我终于抬起头,看到他死死咬着下嘴唇,倔强又满含期待地和我对视。 “还有......你爸妈请我下周参加你的升学宴,但是那天我有别的事情,实在不好意思。” 这个回答应该很残忍,因为我看到方岷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简直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可他到底还是没哭,只是红着一双眼问我:“那老师之前说得都不算数,对吗?” 我哪里敢说真话。 那天的话其实是我脱口而出,以至于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原来自己的底线竟低到这般田地。可他才十八岁不到,还在读书,是我的学生。可我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是成人,在这段关系里理应做那个更理智和残忍的一方。 再说,方岷的未来在a校,在广阔而纷繁的天地。和一个柳镇的老师掰扯不清,算怎么回事? 胡闹。 我清了清嗓子,问:“说得什么?我记不清了。” 第2章 方岷的情绪转变只是一瞬。之前的热情、期待迅速从他的身体中抽离,站在我桌前的仿佛是个饱经苦难的老人,疲倦、无奈,嘴角还挂着点自嘲的笑。 “老师不喜欢我。”方岷点点头,空洞的眼睛好像在告诉我,你瞧,就这样糟蹋别人的真心,再无限的热情也会被消磨掉的,“不喜欢,就不喜欢吧。” 第2章 我没有参加任何人的升学宴。 家长们千恩万谢,连校长都给我送了一面锦旗。 校长说名校毕业有有经验的老师就是不一样,一来就破了咱们柳镇这么多年的升学记录。 我笑笑,告诉他这是学生们自己比较优秀。虽然生源肯定比不上云市一中,但这些孩子们身上有别人无法拥有的东西,冉冉升腾、想要出走世界的热情和野心。 对了,我曾经在云市一中的实验班教书。至于为什么从市重点中学跑到柳镇,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故事的开端是我喜欢男人。 这件事本来没人知道,但正如所有戏本里会出现的那样,主角多半会遇人不淑、伴侣出轨又试图挽回。总之,我不幸成了那个主角。 那时的前男友在校门口堵住我,有家长在场。大概他以为学电视剧里强吻或当中表白是个时髦的事儿,但事实证明这不但让他讨了我的白眼,也让我丢了工作。家里也替我找了些市里的其他学校,但我实在不想再听那些风言风语。刚好柳中的毕业班缺人,招聘考试不难,正适合和过去道别。 我记得当初和柳中签合同那会,校领导让我尽力保前三上重点大学。不得不吹一波,我做到了。 我们班进重点的有十个,方岷排第二。 方岷的名字出现在红榜上,可我很久没见过这个孩子。 也许是去了某个地方旅游,也许是趁上大学最后一个暑假好好放纵。总之,他做什么,都和我没什么关系。师生关系到此结束了,也许日后他功成名就回来看我时,还能把年少莫名的情愫拿出来,成年男子之间酒后的谈资。 只是,在一些迷惘的夜里,我竟然会看到他。不是睁眼看到的那种,是在梦里。也不是普通的梦,是会让我意乱情迷的那种。 我开始慌了。 这个人的眉眼就跟刻在我的脑子里一样,有时会跳到正在批改的作业前,有时会出现在家里任何地方。大多数时候,我走神想起的是初见他的模样。 我叫施岷,施舍的施,岷山的岷。这两个字不好写,需要一笔一划才能写出笔锋。 所以一年前,刚进方岷他们班时,我仔仔细细在黑板上写了自己的名字。这帮小鬼叽叽喳喳个不停,“施老师施老师!我们班也有一个叫‘岷’的。” 整个班的人都笑着向后看,视线集中在一个男孩身上。我当时还特意打开了花名册,找到了那个男孩的名字。 方岷。 瞧,连声调都一模一样。 这种巧合不常有,于是我多看了他两眼。 他在睡觉。从我进教室开始他都趴在桌子上,头埋进臂弯里,前面挡着高高的字典。 以为书堆得足够高,我就看不到他在课上打盹。 我倒是很想像其他班主任一样扔个粉笔去提醒他,可惜我准头一向不好,打篮球就从没进过,只能走到他旁边提醒。高三第一节 课就打瞌睡,今后的一年复习可怎么办? “方岷?”我叫他。 头顶电风扇转得勤快,居高临下的角度,能看到方岷发丝在颤动。我开始数着秒等他醒,第三下时他终于抬起了头。先是揉了揉眼,睡眼惺忪,看到我后露出一个抱歉的笑;然后转向黑板,看清上面写的名字后,笑得更开了,眼神也清明了许多。 他说好巧。 鼻头还是红红的,配上大眼睛笑得很无辜。那眼睛里长存的光我是认得的——少年人叫它倔强,我愿称它热望。 我终于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能让班里女孩子躁动那么久。 按理说我见过的高中生并不少,秀气的、硬朗的、清纯的,都大有人在。但没有这样的。下颌不算轮廓分明,眼窝比常人更深,鼻梁虽高挺有微微的棱弧。所有五官拆开来看都不算惊艳,放在这张脸上,我却只能感叹造物主的神奇——只能这样,也只有这样。 连光都很懂事,五点的斜阳,恰巧跳到他的嘴唇上。整个人在半明半暗中,唯独一双眼亮得可人。 一时间我分不清他到底是看我,还是看别的什么——毕竟,无论焦点是哪里,都实在配不上过于炙热的眼神。 虽然被看得莫名心慌,心里想的却是应该来张照片,记录一下傍晚这么美的光。 后来,他问我当时为什么出了那么多汗——其实他不知道,那时不但衬衫被汗湿得黏糊糊的,衬衫下的皮肤也是片片烧红。 我说,大概因为那是2011年最热的一天。 第3章 我比方岷多活了七年,却没能学来他的半点不羁洒脱。如此看来,这七年倒是虚度了。 方岷依旧神龙见首不见尾,连班长组织的爬山都没去。 这是毕业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聚在一起玩,他们也邀请了我。如果放在原来,我是不会参加的,有老师在场大家肯定会放不开。后来为什么答应,我也不知道,只是眼睛不自觉在人群里搜寻某个身影。 第3章 直到有个小姑娘跑过来说,老师是在找方岷吗?他说他不来。 “方岷同学有说他去哪里了吗?”我问。就当是一名老师的职业病。 小姑娘咯咯笑了,“没说——不过,老师,您对他真好。” 我到底是不太适合爬山。久坐低头留下的腰椎毛病,爬台阶会很费力。我就让他们先上去,自己在半山腰找了个商店歇歇腰。 这座山是柳镇为数不多的旅游景点,但也没有很出名,游客寥寥。但商店里的小玩意儿倒很精致。店老板是云市来的,老板娘是柳镇人。两个人平时就爱做些手工,索性把店开回老板娘的老家。 我夸老板做得好,想着来一趟挺不容易,干脆带一个纪念品回去。正好看到一个木头做得娃娃十分可爱,眼睛大大的,嘴唇虽然民成一条线,但整个神态是笑着的。我无意识碰了碰它的头,问这个多少钱。 老板说了个数,顺便补充道,上面还可以免费刻字。 我想了想,好像没有什么能刻的,便说不用了,直接装袋就好。 没想到老板似笑非笑地看着我,问,真的没有吗? 我不解他什么意思,只见老板把娃娃的面转过来,朝我笑,“你刚刚看到它的时候肯定想起了什么人,不然不会笑成那个样子。” 老板娘也在旁边起哄,惹得我不住摇头,说招架不住你们的热情。 最后我还是每拗过他们,“不情不愿”地在上面刻了几个字。 老板说得对,那个娃娃,真的很像方岷。 这个暑假对我而言很长,于是我回了趟家。 我妈一见到我,就笑盈盈地说,咱们优秀的人民教师回家了,赶紧开饭。于是我爸变戏法似的打开厨房门,放出香气四溢的菜来。 我笑他们多大年纪了还像个小孩。 “哪跟你似的,二十多岁倒像五十岁。”我妈嗔怪了一句。 吃饭聊天的话题自然是柳镇的生活好不好、学生听不听话,他们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云市来。 “这都什么年头了,我不信还有学校因为同性恋不让你入职啊。”我妈给我盛了一整碗饭,说我在柳镇瘦了太多,回家要多补补。 我回答了上一个问题:“开学就要开始带新一届高一,至少再带完一届毕业班再说吧。” 我爸咋了一口,说,那这三年可就过去了。 倒是林倩女士深明大义,叫我想带几届带几届,想去哪里去哪里。 第4章 这顿饭让我暂时忘记了柳镇那边还有个让人心烦的学生。我在家呆了半个月,回到柳镇时,夏天都快过去了。 从云市到柳镇只有一条路,要倒两趟大巴才能到家。我的胃因为长期饮食不规律和熬夜一直不好,路又不好走,车停时我早就吐得天昏地暗。 下车时我是扶着车身走的,脚下地都是软的,站不住,只能赶紧找到墙,蹲在墙角缓一缓。迷迷糊糊间我看到一个影子,很久没见的影子。 来人好像长高了一些,穿着白色的t恤,再普通不过的打扮。 “方岷......?”我的声音很小,因为这声是在问我自己。没想到来人听见了,脆生生应了个“嗯”。 方珉是背着光的,走过来时周身都环绕着夏天的温热。 他问,施老师,您没事吧? 声音是好听的,变声期过后,介于成熟和青涩之间。方珉在努力压抑情绪,我能听出来。 我摇摇头,挣扎着要站起来,可起来得太快,还是不争气地踉跄了一下。 方珉倒是眼疾手快,立刻来扶。心里有鬼的人是我,跌跌撞撞赶忙躲开的人也是我。 年轻人当然看不出我处心积虑藏起来的心思,只当我是讨厌触碰,像被我的动作刺痛一般,很委屈地笑着。 他说,施老师,您别害怕,我只是不想看您摔倒。 ——一个十八岁的人对我说,别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唯一怕的就是他会为一时兴起的感情后悔。 “谢谢。”我说。 方珉很快调整好表情,又露出如常的笑,“施老师,我等您很久啦。” “等我?” “嗯!”方珉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大概是掏了个空,便不好意思地朝我摊摊手,“老师稍等,我去那边拿来!” “你等等!”我叫住他,“拿什么?” 他狡黠地笑着,眼里光却是藏不住的,“我想送施老师一个东西。” 他拉着我的衣角,我也任他拉着。就以这么奇怪的姿势走了一路,方岷在我家门口站住脚,指着门口一块翻新过的土说,老师快看,这是我为你栽的树。 他说这颗种子很神奇,长出来的树上会有字。 “什么字?”我问,心里想着却是,果然是小孩子。 这种店家的谎言早在我读书时就已经风靡了,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学生们还是乐此不疲地相信。 我当然没让方岷看出心中的揶揄,少年人兴奋地蹲下来,拍了拍地面,笑道: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此时的飞鸟很应景,呼啸分过头顶;花也很懂事,恰如其分地抖了两下叶子;我听见新芽破土而出的声音,方岷眯着一双眼朝我笑。 好像在说,你看,万物都正好,我又这么喜欢你,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呢? 第4章 是啊,有什么不能接受呢? 我清了清嗓子,告诉他,种子再神奇也不会种出生来就带字的树。 可我忘了,面前站着的这个人是柳镇中学的理综第一,生物只扣了一分。 他大概能比我说出更多合理的质疑来反驳店家,可还是选择把它带回我家,还仔仔细细地种好,不过就是因为那上面的几个字罢了。 我又不是君子。 “会种出来的。”方岷笃定地仿佛已经看到一颗写着字的参天大树一般,“到那时候,施老师就和我在一起好不好。” 大概是看到我的迟疑,方岷立马补充道:“我知道,老师嫌我年纪小,再学个七年也赶不上老师的学识。性别我改不了,年龄更改不了。我只能长啊长,最好能像按下加速键那样长,长到老师觉得我能配得上了,就看看这棵树。在那之前,我愿意不要善终——” “停!”我潜意识里还是有些传统,听不得什么善不善终之类的话,赶紧拦住他的话头。 方岷绝对是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是不想再听他的剖白,立刻红了眼,却仍倔强地不让它落下来。可实际上,我不但不排斥,反而听得五脏六腑都又酸又暖。我甚至想甩自己两巴掌,戳着心窝子问问怎么敢让那么骄傲的男孩子这么卑微。 我一直以为方岷是桀骜的,生来属于天地,落在这个小镇只是一时,将来,他的舞台怕是比谁都广阔。他也是这样相信的,不止一次地对我去过的国家表示向往,也努力去到非常高的平台,踏上展翅高飞的第一步。 可如今,这个不惮于展示自己野心的年轻人,告诉我,不见君子,不吝善终。 这不是什么少年心性,这是炙热如火的爱。 滚烫到我不敢拿肉身去触碰的爱。 第5章 把方岷劝走后,我得准备下一届的教案。每次开学前都有开不完的教研会,教研组人又少,我的暑假可以说是提前结束了。 忙忙碌碌到了九月,我发现门口的种子发了芽。还真是神奇的种子。 a校在北方,军训时间短,开学比较晚。我送走了一批毕业生,如今还留在柳镇的,只剩下方岷了。 那天之后,他又消失了。我做了很多心理建设,才没给他的父母打电话问他去向。 按照他报备的开学时间,周一开学,周六就该走了。可这天,依旧没人见过方岷。 任谁都坐不住,我赶紧联系了学校,询问无果后又打电话给他们家的座机。 没人接。 我赶紧打通他妈妈的电话,没想到那边没好气地说,鬼才知道他去了哪里,死了最好。 我的心跳早就乱成战鼓,接下来的动作都只剩本能了。 方珉很久前每晚都会给我发短信,说些晚安类没有营养的话,我从没回复过。 我从未如此感谢当初的方珉发过这些。 从垃圾箱找到这些短信,我朝那个号码回了个电话。一秒钟不到就有人接了。 “喂?方珉吗?”我声音抖得不像话,又急又气,“你跑哪去了?后天你就要开学了知不知道!” 那边顿了几秒钟,又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幽幽传来方珉的声音。 “施老师,您放心,我不可能不上大学。” 不上学,怎么离开他们呀?他笑着说。 我的舌头突然像打了结,心脏也被死死攥住。 “他们”是谁,我不关心。我只知道,这个男孩现在笑得比哭还要苦。 “方珉.....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果你愿意说,我可以做那个倾听者。”我努力恢复声音的平静,试图安慰他,“还有,不管你在哪里,赶紧回家,明天我送你去a校。” 方珉低低笑了两声,听不出是苦涩还是嘲弄,“施老师,你何必呢?” 我好像听见电流杂音嗡嗡绕在耳边,烦人的很,总之这么恼人的声音不会是方珉的话。 可偏偏就是这个男孩,准确找到我生气的阀门,并且狠狠按了下去,叫我气得七窍生烟却没法发泄。 他说,你又不喜欢我,干嘛要给我希望呢? “我是你的班主任。”我疲倦非常,揉了揉眉心,“方珉,别拿自己的前程开玩笑。” “我当然不会,老师,我自己去a校。”方珉以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语气,清冽又疏离,冷静地像久经沙场的战士,“我说过啊,我要离开柳镇,去最高的写字楼,去最远的地方。”说完他还打趣似的,笑说不然怎么配得上施老师。 听筒里最后传来的声音是鼓点,躁动的音乐,嘈杂的人潮。 柳镇只有一个这样的地方。 夏天的雨来得突然,我刚出门,就猝不及防被浇了一身。好在衬衫的料子干得快,没带伞也无所谓。 柳镇不大,文娱产业一点儿也不发达,家家户户到了八点钟不是出来散步就是跳广场舞,要么就窝在客厅看电视。 除了隐蔽开设的网吧外,唯一的娱乐场所叫金色大地,一个开在偏僻街角的歌厅。当然,也许不只是歌厅,许多染着五颜六色头发的青年爱出入其中,一些不可明说的交易也在暗中进行。 在民风保守的镇上,家长们称那里为“混混才去的地方”,我不止一次见过家长在学校因为这类事对孩子大打出手。 方珉的父母是典型的传统大家长,而方珉在那里。我担心如果让他父母先知道这件事,他会受不少苦。于是拔腿就往街区跑,一路遇到不少熟人朝我打招呼都没空理。 第5章 不得不说这家店的审美很俗气,从里到外用金色铺陈出个虚假的世界。好像有三层楼,最上面一层才是歌厅,中间是酒吧。我听了听,猜想方珉应该是在二楼。 不知道撞到多少人、道了多少次歉,我才在不起眼的吧台看到方珉。出乎意料的是,他好像不是来买醉的,而是穿着工作服,手法娴熟地在......调酒? 吧台处还有几个穿着清凉的小姑娘跟他聊天,他倒不害羞,什么话题都能接。只是那笑容看得我晃眼,再晚出去一分钟,我大概要被音乐声震聋。 我抻了下衣服,敲了敲吧台。 第6章 “施老师?!”方珉立刻停下手中的活儿,虽然动作迟滞了一秒,表情却先做出了反应,朝我绽开一个大大的笑。 可他对其他人,也能笑得这样开心。 我没摆好脸色,以从未出现的严肃语气问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本来我脑子里过了无数个老师苦口婆心拯救叛逆少年的说辞,甚至做好了长久磨嘴皮子的准备,没想到方珉迅速解开了领结,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t恤,向几个小姑娘道歉说,不好意思,老师来查岗了。 好好一句话被他讲得百转千回,查岗两个字景让我听出些暧昧不明的意思来。屋里太热,我觉得脸很烫。 “施老师,等我换完衣服就跟你走。”方珉轻快地说,转身钻进了挡帘。 穿回t恤的方珉,又是唇红齿白的青春模样。 我很讨厌酒的味道,迫不及待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方珉就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我还以为施老师在城里应该经常到这种地方。 “别往我身上岔。”我打断他,“所以这么多天不见你人影,是都在那里......调酒?” 方珉收起笑,一字一顿问我,这算什么? “施老师不喜欢我,可又这么关心我。这算什么?”他无比认真,刘海在风中轻轻动着。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因为我自己都不知道。 大概算站好班主任的最后一班岗吧。 “这不重要。”我说,“现在的问题是,你后天就该出现在a 校,而你几乎一整个暑假都在那里浪费时间?甚至连你父母都不告诉!方珉,你马上就成年了,该懂事了!” 说着我有些激动,说教的职业病犯了,一时间没意识到我这副好为人师的样子有多么多管闲事。 我赶紧向他道歉,说我太急了,如果你有什么困难,我会帮。 好在方珉没有生气,只是摸了摸鼻子,然后抬头望向夜空。 这天月华初开,晕驱散了流云。 “老师,你确定要这样吗?”他的眼里盛着两汪月亮,颤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滚落到脸颊,“我会有期待的。我会误会,会觉得我自己是不一样的,会继续缠着你——老师,我就要走了,走之前,别对我这么好,断了我的念想吧,好吗?” 我几乎想骂人,但在自己学生面前,我终究把脏字吞了回去。 “你是不是傻——你遇到的困难,都让你瞒着家里去金色大地打工了。我这个做老师的怎么可能不管?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那两汪月亮颤了颤,终于还是碎成一滩,又汇成一团,顺着方珉的脸滑下来。 他说,老师,我回不去家了。 照理说,我这会应该要追问一句为什么。可方珉仰头的样子是如此悲伤,我不忍心再听他多说一句话。就这样静默了好久好久,久到蝉都没了声音,方珉才揉揉脖子说,过一个月就是中秋了呢。 我心软得一塌糊涂,伸出手,拍了拍这个男孩的肩膀。这是成人之间的安慰方式。 方珉从前很想长大,他说长大了就可以和我并肩。但此时的他大概想永远不过几个月后的十八岁生日,理所当然保留自己撒娇的权利。 方珉抽了下鼻子,整个人借势扑到我的怀里。 第7章 我被吓了一跳,身体颤抖得厉害,却也没想要躲开。 “施老师,你不要推开我。”方珉的哭腔奶声奶气,和平日里的他判若两人,小豹子哭成了花猫,在我的心里挠了一下又一下,“我都要走了......这些天我真的很难过......你抱抱我好不好......” “施老师喜欢我、不喜欢我都没有关系的,我爱你就好了呀。今天过后,你可能会讨厌我,可我去了a校还是想缠着你,你不要不理我。” 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声音啊。 旁边真的有一只小花猫,在地上弓起身子,哼哼唧唧望着我俩。 我抬起手,轻轻拍打着他的脊背。少年人的背单薄而笔挺,被触碰到时不住地颤抖。 方珉很快止住了哭声,却仍带着让人心软的尾调,问,施老师,我能去你家吗。 如果是平日的我,大概会骂他一句胡闹,再义正严词地拒绝。 或者脑子多拐几个弯,想想他如果真的没处可去,这些天都住的哪里。 但那天的月晕实在太美,小猫的叫声着实醉人,我大概被晚风吹得糊涂,脱口就答应了他的请求。 直到把这孩子领回家,我才想起要给他父母报个平安。 电话是背着他打的,座机也终于有人接。没想到那边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老师不用费心了,是死是活跟我们没关系。 我还没来得及生气,电话就被挂断了。 第6章 回到屋子里,再看到这个孩子,我不免生出些怜悯情绪,看他的眼神也都软了许多。 “施老师在看什么?”方珉疑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语气却是压抑不住的开心——仅仅是进我的屋子,就能高兴成这样? 我说没什么,让他早点休息。 接下来就是诡异的沉默。我在等他开口倾诉,他在作着心里斗争,最后是闹钟打破了静默,方珉才找了个话头。 他问,老师和家里吵过架吗。 我点点头,拣了些小时候的混事说,但我从小到大确实没干过出格的事情,便继续等他的故事。 可是他又追问了一句:“那......你家里知道你喜欢男人吗?” 我瞪大了眼睛,心里乱得很。听到这已经大概知道方珉遇见了什么事情,但林倩女士及其丈夫十分开明,唯一担心的只是我遇到渣男。 “知道,也很理解。所以很抱歉,这件事情上,我大概没有办法给你什么建议。” “真羡慕啊。”他半开玩笑地说,“我爸知道这件事时,可是几乎打掉了我半条命。” 语气是如常的,我却被一种叫心疼的情绪紧紧包裹着,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没事,你的未来会很好。 这样看,他的手肘和脚腕确实还留有未好的淤青。只是每次我都不敢直视太久,直接忽略了这些伤痕。 “医药费都是我妈偷偷付的。”他伸了个懒腰,状若无事发生,“后来能下地走了,我爸就叫我去‘治疗’。我多聪明啊,那种地方哪里是心理诊所,就是个人间炼狱。我才不去,所以就跑出来了。” “你......” 不可置信,不可理喻。我自认比较幸运,没体会过这种侮辱和痛苦。但如果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倒也能理解他们。只是,受苦的人就在眼前,我实在没法理智到去和远在天边的家长共情,只能安慰好这个伤心的男孩。 我问,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跟他们杠上? 方珉抽动了一下嘴角,很深很深地望着我,说:“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们之间的差距,不只是七年那么简单。我觉得你是对的。大概直到现在,你都以为我是玩玩而已吧——如果连家里的责难都不敢面对,我也确实不敢说自己有多认真。所以,施老师,我迈出第一步了。” “至于那剩下的七年,我会走得非常快,快到......只要跨一步就能追上你。” 第8章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任一颗心被这甜言蜜语泡着。说起来活了二十五年,恋爱也不是没谈过,怎么遇到这个孩子,就能跟高中生似的,手足无措,哪哪都不像自己了。 “所以......”我清了清嗓子,“你就为了这个,和家里闹成这样?” 本想责怪他的任性,可转念一想,如今这种境地不都是因为我吗?听他父母的意思,似乎还不知道我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不然大概会跑到学校,一直闹到我丢了这份工作不可——冲动成这样的年轻人,却仍能为我着想成这样。 说不感动是假的,我就差脑子一热冲上去告诉他,别难过啦,老师答应你好不好。 但我当然是不能这样做的。面对一个脆弱的、刚刚失去家庭的孩子,趁虚而入未免过于禽兽。再者,既然他的家庭如此排斥同性恋,那对于师生这层关系肯定更加抵触。 少年人可以冲动,我却要把往后余生都好好盘算一遍。他有许多个七年可以挥霍,我却再不想经历第二次背叛和折磨。 于是,我只好给他冲了一杯热橙汁,加了双倍的糖。因为他们说甜食会让人快乐一些。 冲完热饮回来,我看到方岷手忙脚乱地放回了什么东西。见到我来,便立刻正襟危坐起来,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 我不解,狐疑地把杯子递给他。方岷没有接,而是顺着杯子向上,摸到了我的手指。 我的心跳早就控制不住了。如果不是怕杯中热饮烫到他,我大概会手抖到洒得到处都是。 这个孩子怎么回事? 怎么上一秒还在软绵绵地撒娇,这会就像一个随时准备发起进攻的豹子,眼睛里掺杂着热情又直白的欲念。 往前他没有这么放肆的,会怕我生气,小心藏好那些不该表露的心思——虽然并不能藏得住——但不会像现在这样,如此坦荡热烈。 “施老师,谢谢你。”他的手掌完全覆在我的手背上,稍稍使了些力气,把我往他那边带,“不过,我现在不想喝,我们聊聊别的好吗?” 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他使劲拿走了那个杯子,我们俩之间便什么都没剩,距离近到我能感受到他的气息。 “聊什么?”我被那眼神盯得不自在,往后退了几公分。谁知道这孩子紧跟着上来,还从背后掏出一个东西,在我眼前挑衅似的晃了晃。 我顿时无话可说,张着嘴巴,脸迅速就红了。怎么就......忘记了这茬? “我本来以为施老师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方岷笑得更开了,“往那一站,就跟神仙似的谁也不管,温柔起来又要人命。谁知道,原来老师的心思,也和我这个俗人一样啊?” 我羞愤地去抢那个物什,可惜方岷反应更快,往后躲了几下,我便够不着了。 臂长和身高的优势这时就能体现出来,方岷只要身体一后仰,我就得全身往前才能稍稍够到。 第7章 太着急去抢东西,以至于我没发现,自己现在整个重心都压在了方岷身上。 反应过来时,绯红已经蔓延到了耳根。 “这个木头做工还挺好,真的很像我啊。”方岷却不依不饶,选我最难以启齿的地方仔细念了起来,“施老师有心了,还刻了字——致,方,岷。” 他的声音好听极了,是山寺的晚钟或海妖的呼唤,虔诚而不魅惑,偏偏就能迷住一个我。 第9章 我没了动作,也没了声音,妥协似的摘下了眼镜。 我不敢承认自己是有过心动的,更不敢让他知道这份心动其实从初见他那天起就开始了。 我索性闭上眼睛。 任他动作。 没想到等了一会,孩子却没动作。我这才睁开眼,看到方岷竟然又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扯了扯我的衣角,问,施老师,你......认真的吗? 我没答话,就听见他又问,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爱”一类的话我是从未说出口过的。 我总觉得,这件事不需要拿着大喇叭喊,只要是有心人,怎么会在细节里发现不了爱?可偏偏方岷就是个爱听大喇叭的,巴不得昭告世界才好,连连问了好多声。 “方岷,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我被闹得没法,只好放出狠话。 他肯定是被吓到了,立刻收了声,一把把我抱进怀里。那动作还带着些迟疑,好像不敢相信这一刻。 最开始还只是个浅尝辄止的拥抱,到后来,他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我只好逼着自己不去想什么以后,想他那个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任他的气息浸在额头,任软绵绵的唇贴上来,任湿漉漉的手往不该去的地方伸。 “就算老师现在不喜欢我......”方岷黏糊糊地在我耳旁说,“也不要拒绝我......我会表现得很好,好到让老师喜欢上我为止......” 我听到“嗡”地一声,一直绷着的那根弦突然就断了。于是大着胆子回抱他,吻他,像拥抱世界末日那样捧他在手心。 没有家的话,那我便给他一个家吧。 一个吻绵长又炙热,仿佛一个旖旎的梦一般。 分开的时候,不但方岷不敢相信,我自己也被刚刚下意识的动作吓了一跳。我的心跳又一次乱如战鼓,又不敢保持这个过于暧昧的姿势,便准备离得远一点。 方岷像怕我走,立刻抓住了我的手,斩钉截铁地说:“施老师不能说话不算话。” 我笑了,“我并没有说话吧。” 方岷便立刻红着眼圈,咬着下嘴唇,楚楚可怜望着我。看逗他逗得差不多了,我赶紧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我只是帮你换一杯热饮。 “我不想喝热的。”方岷拿起刚刚那杯已经凉了的橙汁,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我就要喝你泡得这杯。” 我也看着他,不得不感叹,他的身体符合所有人对“美”的想象,连仰头喝水的曲线都足够让人心猿意马。 喉结抖动的幅度正好,因兴奋而溢出的汗珠正好,哭过一场留下的泪痕正好。 一切都正好。 也许是食髓知味,我没忍住,朝那个过于可爱的脸上又啄了一下。方岷哪里还肯放过我,压着我的脑袋,把战场转移到别的地方。 “甜的。”他笑着说。 我们交换了一个橙子味的吻。这天的橙汁调得太好,以至于很多年后我都没能忘掉它的味道。我甚至想,如果叫我选一个画面或一个意象来概括我的前二十五年,那大概就是现在—— 一个可以用橙色来形容的夜晚。 第10章 我一开始以为,不管方岷和家里闹得有多凶,亲人终究是亲人,哪能真有隔夜的仇?但我还是天真了,他的父母真的连送行都没有来。 “我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吗?”方岷朝来来往往的人潮喃喃。 我捏捏他的肩膀,告诉他,不是所有人都能获得理解,那你尽管让自己更加强大,这样,哪怕别人不理解你,也不会欺负你。 他笑了,说,施老师,你真不会安慰人。 方岷和家里断了联系,学费和生活费都成了问题——这也是他一整个暑假都在打工的原因。然而在镇上打工的钱只是杯水车薪,以他的家庭条件又申不上助学金。 目前看来,最快速的解决方案是,我替他先垫付学费。 虽然方岷百般不愿意,但在经济实力这一层面上,也确实拗不过我。我强行给他划了一笔钱。 “没想到还要让施老师养我。”方岷拿头发在我的衣服上蹭了蹭,“那我以身相许好不好?” “少想那些有的没的。” 碍于车站人来人往,我往后拉开了距离,保持着师生之间该有的姿势。 a校在宁城市中心,说是倾整个城市的资源都不为过。方岷的学院在学校东北角,离公交车站非常近。一条林荫道又直又宽,通往教学楼。林立的楼宇比柳镇的平房高出许多,也鲜艳。 方岷望向教学楼时,眼里有光。 我陪他做完登记,送到宿舍,在那里我见到了他的新舍友,郑九,从云市一中毕业的,会摄影、喜欢旅游。郑九狐疑地望着我俩,最后还是什么都没问,自觉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只礼貌性搭了几句话。 帮衬着收拾好一切,已经是晚上了。 第8章 我带方岷到校外吃饭。宁城没有我俩的熟人,动作也敢更放肆一些。我们特意坐在一张桌子的邻座,这样,能离得近一些。 都说热恋期的情侣讨人嫌,我想我俩是要被人人喊打的——走到哪里,方岷都要攥着我的袖子,把手给他拉他又不肯,说是接触太紧密会让他心跳加速。就这样把我的衣袖扯得老长,也不管路人侧目。 “方岷......你不觉得我们需要低调一些吗?” 听到这句话,方岷立刻站住脚,撅起嘴瞅着我,“施老师怕被人看到?” 这架势,颇有要兴师问罪的风范。我赶紧向他求饶,说没事你继续,咱去散散步。 宁城的街灯很有特色,融着海滨城市的流线设计,小小的灯柱上罩着大海的梦想。 海风把我们的头发都吹乱了,方岷对着黑漆漆的海面喊,我永远喜欢施老师。 声音传向遥远的东方,贴着海平面扩散,走向太阳,走向月球,噙着潮汐和思念,和万千朝海告白的年轻声音一起,伴朝阳同生。 我看着他,像看一幅永不静止的油画。 我在柳镇还有课,只请了两天假,没法陪方岷待太久。 临走前,我陪方岷去了最繁华的中心街区。我看到他眼里的光更亮了,朝四周高耸入云的建筑比了个相框。 “施老师,你说,它们得有多高啊。” 他头仰得老高,我怕他累到脖子,拿手托了一下他的后脑勺。 那栋楼是宁城最高楼,里面是最顶尖的互联网或金融公司。这时是早上十点,能看到许多西装革履的商界精英,一边看着名表一边来去匆忙;也能看见踩着小高跟的白领丽人,妆容精致步履不停。 方岷朝那栋楼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朝我比了个胜利的手势,“施老师,总有一天,我要去那里。” “好啊,那你可要加油。”我说,并朝他竖了个大拇指。 我在那栋楼下的咖啡店请方岷喝了一杯咖啡,他神色紧张地说,和家里的速溶味道不一样。我告诉他,其实对于不爱喝的人来说,也没太大差别。 在那家店坐到中午,我又带他吃了这边特色的海鲜。我曾经来a市进修过,所以比较熟悉,但这大概是方岷第一次出远门,我想趁自己还在这的时候,给他最好的。 果不其然,年轻人全程都兴奋地直跳,晃着我的手说,施老师,你真好。 直到我坐上回柳镇的车,方岷才肉眼可见地低落起来。不管我怎么嘱咐他、哄他,都没有用,依旧红着眼圈不让我走。 “好啦,下周我来看你,行吗?” 听完这句话,耍赖的人才放开衣角,狡黠地笑了。 第11章 我回柳镇后依旧过得忙忙碌碌,方岷也忙于学业和实习之间。 每晚十点半以后,我们才有空通过手机联系。大部分时候是我听他在说。 一开始,他会和我抱怨,不适应住宿、课程听不懂、考试分数总是很低。a校的人,大多在高中时期都是名列前茅的,但排名总有先后。我以为方岷是受不了从尖子生到泯然众人的转变,于是安慰他,没事的,大学里让自己过得开心最重要,去做些你喜欢的事情。 没想到电话那头倔强地说,不,我拿得到国家奖学金。 我不知道他是在和自己较劲还是想尽快还上学费——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因为在我的认知里,大学毕竟是最后一段可以无拘无束的日子,我那时对未来几乎没有规划,只参加自己喜欢的社团,每天钟爱和英国文学专业的人一起爬山读书,办了许多“没用”的活动,如果放到现在,有个词形容我,“佛系”。 方岷不一样,他一直目标明确,且拼尽全力也要实现它。 他就像捕猎的豹子,凭着一副好皮囊和骄傲的性子,惹得班里许多人又爱又恨。唯独我知道这头小花豹低头的弧线有多美。 从前,猎物是我,现在,大概换成了闪闪发着光的前程。 他学的是金融,辅修了计算机专业,可我记得高中时他非常喜欢生物。有天晚上,我问他为什么辅修不学生物,小鬼头笑了,说,你大概没听说过“环化生材四大天坑”的说法吧。 我沉默了很久,方岷仍在滔滔不绝地和我分享他的职业规划。我的情绪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崇敬,总觉得一个十八岁不到的人,一个还没体会过欢愉和彩色的人,就这样放弃了兴趣、爱好,把专业武断地分成“三六九等”,未免太残忍了。 “照你这么说......”我尽量轻声地说,“那我一个学英语的,岂不是毕业就该失业了?” 方岷愣了一下,随后哈哈笑道:“当然不是!你学什么都是最棒的。” 我摇摇头,继续听他吐槽语速很快的老师和热水不热的澡堂。 挂电话前,他叹了口气:“要是施老师能教大学生就好了,我一定每天去蹭课。” 施老师教不了大学生,但施老师可以教你。 冬至是方岷的生日。我去了一趟宁城,不过没有告诉他。我想,这个年纪的人,多半是喜欢惊喜的。 之前在云市上班的奖金一直存在卡里,我取出来拿它给方岷买了一块手表。 我对物质生活其实没什么追求,许多衣服都还是大学时买的,林倩女士也不像传统家长那样会催着在大城市买房——用她的话说,反正我应该不会拥有丈母娘,只要我自己过得下去,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第9章 但我很想让方岷得到更好的。 小豹子要去草原探险,总得有一身鲜艳的皮毛。 我在方岷楼下等了一小时,快闭寝时,他终于回来了,跟郑九有说有笑的。 路灯不是很亮,但足够让我看清他。 我的男孩手舞足蹈着,脸本转向他的舍友。不知道是心灵感应还是碰巧聊到了路灯,他突然朝我看过来。 那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烟花在他眼里绽开。 方岷先是迟滞了两秒,然后立刻拔腿奔向我。风扬起他的外套和刘海,像海上不坠的帆。 “施老师!”方岷猛地扑向我,叫我这个小个子险些没站稳,“你怎么来了!” 一米八四的人就这样抱着我,语气湿乎乎的,仿佛一个正在撒娇的大型猫科动物。我推了推他,示意他舍友正在看着我们,不动声色地挪开了他的手。 没想到,方岷又重新挽起我的胳膊,甚至朝郑九喊道:“瞅见没,施老师陪我过生日来了。你快回去,不用你了!” 我嗔怪他没礼貌,方岷晃着我的胳膊说这是他们一贯的交流方式。 看起来,宿舍关系很和谐。 我点点头,打量着他,笑道:“你长高了。” 的确是长高了,已经比我高出去半个头。还留有几分稚气的脸似乎棱角更分明了些。 后来方岷陪我吃了顿饭。虽然他刚刚和郑九吃完,但还是坚持带我去校外的餐厅。要不是他表现得过于无辜,我都要怀疑他是的故意的了。 毕竟,学校闭寝的时间已经到了。 “怎么办?”方岷指了指时间,委屈地皱眉,“施老师住哪里,收留我一晚上好不好?” 我住的是很普通的快捷酒店,单人间,一张床。 第12章 不知为何,领他进房时我紧张地手心全是汗。明明我是那个成年许久的人,这会却清纯地像个高中生。方岷拉我,我就躲,最后好说歹说,让方岷先去洗漱,我赶紧从柜子里掏出生日礼物。 我设想的是,等方岷走出浴室,就能看见包装精致的礼物。然后他会扑向我,亲我一口说谢谢。我应该也是被幸福填满的,嘴角眉梢全都挂着笑意。 可等方岷真的出来,这些设想全都不作数了——他只挂了一条浴巾就往我这里走。水珠顺着腰线流向看不见的地方,少年的身形依旧单薄,但隐隐能看到一层肌肉曲线。 我的男孩,真的长大了。 我收回眼神,不敢再看。可方岷却不怕死地坐到我的腿上,抬手勾住我,在耳边说:“施老师,我看到你给我准备的礼物啦。” 我浑身一激灵,赶紧往后仰,试图躲过让我心痒痒的气息。 “好贵的表啊......”方岷兀自拆着礼物,确实哪哪都带着笑,“你这样......我更还不清了......” “你不是要找实习吗?群面时带个手表,做timer会有优势一些。”我清了清嗓子,用抬眼镜的方式掩盖自己的尴尬。 “老师又刻了字欸!”方岷却一把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拿掉了我的眼镜。年轻人笑得狡黠:“一年内我大概是还不起的。那......肉.偿行吗?” “你......”我被噎得说不出话,但羞耻地发现,这些浑话竟然让我很受用。 方岷更加放肆,朝我耳边笑道:“你有反应了。” 我觉得全身都发烫,脸红得不行,一直蔓延到耳后。这个人,究竟是哪里学来的这些? 方岷比平时还要可爱,很认真地说,我成年了。 我要先去洗澡,让他不要胡闹。 他又笑了,低头拿头发在我胸前蹭了蹭,说,好啊,施老师不要让我等着急。 这句施老师让我心跳加速,他总是有这个能耐。毛茸茸的触感太吸引人了,我没忍住又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大概是我自己都受不了的腻歪。 方岷刚成年就学会了大人的坏毛病,撒谎。说好的在外面等我,他却径直跟了进来。还直接打开了花洒,淋得我湿了一身。 “衣服!”我恼了。我想着只待一晚,所以没有带换洗的外衣,这下全被浇了个遍。 方岷像个做坏事得逞的小孩子,一个劲儿往我身上泼水,说衣服都湿了,就脱了吧。 湿透了的衣服不好脱,方岷似是不耐烦,褪下了我的外裤后就解开自己的浴巾。我不敢看他,却被他掰着下巴往镜子上按。 我狼狈极了,浑身湿漉漉的,裤子半挂在腿上。方岷却依旧那么动人,虽然一丝不挂,但表情确实镇定自若的。他一向如此,志在必得。 “我记得施老师腰不好,胃也不好,刚吃完饭不能剧烈运动。” 方岷笑着,话里意思是,瞧,我都是为了你的身体健康着想。 说着他拿脚踩下了褪到一半的衣服。 水很热,雾气氤氲也模糊了镜子,隐约能从里头看到两个赤裸的人影。 我还在庆幸镜子被雾染得不清不楚,谁知道方岷突然拿手一挥,擦出一块能清晰照出人的区域来。我转头瞪着他,却反倒陷入他的圈套,被吻住了唇。 “让我好好看看。”我的男孩大概无师自通,哪里敏感往哪里亲,“你真好看。” 我真的被幸福填满了。从身到心,彻彻底底。 方岷温柔地近乎虔诚,每一个吻都像为盛大的成人礼献祭。他压抑着喘息,极有耐心。 第10章 热水汩汩流过,我看到旋转颠倒的灯像一颗流星。 身后的人比烟火绚丽。 这团火将温度带到每一个接触过的地方,火舌肆虐灵巧,时而有规律地跳动,时而毫无章法,越烧越旺、迅猛而急切。 方岷最后失声喊了一句。他说施老师,我爱你,我好爱你。 第13章 那天的记忆凌乱又破碎,我大概只能选出几个代表性的场景来证明自己去过宁城。 比如八点钟的阳光斜射在方岷的胴体上,被皮肤折射,在身体的曲线附近形成一层晕。 比如我因为没有换洗的衣物,被迫赤裸着在酒店呆了一天,靠在床头凝视我正在熟睡的男孩。 比如一阵风吹醒了方岷,他迷迷糊糊地起来,第一反应是赶紧关窗,然后问,施老师冷不冷。 当然不冷。我觉得自己正拥簇着一团火,而它的热量足够让我燃烧整个后半辈子。 衣服吹干已经是一天后的事情了。其实我知道,方岷是故意打湿它们的,就为了让我多呆一天。其实我也完全可以送去烘干或干脆再让方岷帮忙买一件,但我潜意识里也是不想走的。 方岷送我到车站,又委屈巴巴地问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他。 我当着他的面,买好了寒假来的票,这才哄得他安心放我走。 ***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年。在这一年里,方岷第一次离开柳镇,在宁城找到了第一份工作,开启了人生中第一场恋爱,也陪我过完了在一起以来的第一个生日。 对了,我的生日在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北回归线,是宁城日照最长的一天。 方岷拉着我从市区坐了两个小时的地铁,到一片人很少的海滩。我们租了个帐篷,在白色的细沙上接吻。 他说,实习工资还没有发,他还欠我很多钱,买不起什么贵的礼物,只能送我一个奇迹。 我放眼望过去,看到远处的海域闪着蓝光,扔个石块过去,那团光就迅速散开,游弋到更广的区域。整片海成了巨大的发光体,映着白沙都泛起了湖蓝色的光。 在荧光水母的高发季,这片水域总是给人惊喜。除了神奇的海洋生物,还有坠落在海面上的星辰配合出演。任我去过再多地方,也没见过这种奇象。 光在方岷的眼睛里流转着,我实在没有忍住,把我的男孩拉进帐篷亲吻。 “老师不看荧光海吗?” “看......它在你眼睛里。” 入夜之后,帐篷里就黑黢黢的,恰好给了热恋中的人一点胆量。我们听着午夜的潮声沉溺,溺死在爱人的吮吸和抚摸里。沙子传声,方岷却没有一点害怕别人听到的自觉,仍旧激烈地撞击,发出若有若无的喘息。 薄薄一层地垫哪里经得起那样剧烈的动作,早就皱成了一团。我的手指只能深陷在沙地里,却感受不到细碎的触感——我的意识和身心,都随着身后这波作恶的海浪在起伏涌动。 第二天日出很早,拉开帐篷的一瞬间,霞光乍起,从缝隙中挤进这个满是情.潮的小空间。 方岷还在睡,脸上被染上一层红色的晕。我的男孩真的好美,比朝阳更美。 这一刻永远藏在了我的手机中,放在一个叫做“云胡不喜”的文件夹里。那是我的宝贝,谁也别想分走。 等到太阳升到海平面之上后,我就要回到柳镇了,方岷也要赶回公司上班。 他的实习公司在那栋最高的写字楼附近,虽不算头部企业,但据说金融科技岗的培养模式在业内有口皆碑。只是,a校大多数课程都集中在大二,方岷只能压缩自己的课余时间——能请半天假陪我过次生日,都是靠加班赶工换来的。 之前打电话,都是他等我下晚自习,现在,是我等他加班回宿舍。我们聊天的内容也从学生会竞选或课程难易变成公司领导和傻x甲方。但是,我从大学起就没离开过学校,没法给他什么公司生存指南建议,只能做一个倾听者。 他的宿舍离公司很远,需要六点就出门通勤,常常回来已经是十二点。为了给我打电话,他总是强撑着不去睡觉,常常抱着手机,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我不想看我的男孩这样辛苦。 后来我也就慢慢不等他了,想让他回宿舍就能睡觉。就算接通电话,也是寒暄几句就挂掉。 只是,我偶尔翻开我们共同好友的朋友圈,发现他其实睡得没有那么早,跟我发完晚安后还在和郑九通宵,然后顶着黑眼圈去上班。 我问他,不睡为什么也不找我。 他说,我们都该有自己的生活啊。 没错,大鱼是拴不住的,你要放他去深海。 作者有话说: *往荧光海里扔石子的行为不值得模仿,要文明观景哦(严肃脸) 第14章 有次我下班早,临时决定买票去看他。到了他的宿舍后,发现床上乱得不成样子,窗台上全是烟蒂和烟灰。 我突然后悔电话里没好好看管他的饮食起居。 我从郑九口中得知,方岷经常回宿舍后还在工作。公司好像要上新某个产品,内测时发现许多问题,正在紧急处理。他们部门人手又不够,所以实习生也拿来当正式员工用。 我又气又急,可除了骂两句万恶资本家外,什么也做不了。 倒是郑九和他辅修的课程是重合的,能帮他不少。 第11章 我朝郑九道了谢,自认语气还算礼貌。可不知为何,这个和方岷同年的年轻人,似乎对我总有莫大的敌意。其实他脸很好看,但眼神却是阴鸷的,好像在看某个抢他地盘的敌人。 方岷踩着闭寝铃回到宿舍,见到我,也没像原来那样跳跃着扑过来,而是疲倦地坐到地上,把头枕在我的膝盖上。 我也管不了还有外人在场,摸了摸他的头发。 跟宿管好说歹说,方岷才得以和我一起离开宿舍。我们打了辆车,去了最近的快捷酒店。 方岷倒在我的肩上睡着了。 司机师傅正在和他的家人打电话,说今天接完这单就回家。车窗外灯火通明,来来往往的车流像没有灵魂的走兽。 那栋最高的楼有一半房间都亮着灯。我想里头的人到底有多少精力,能日复一日燃烧在这栋楼里,生生不息,一波接着一波。 方岷被刹车晃醒,我惊觉这个一向睡得很沉的男孩现在竟然只能进入浅眠。 我以最快的速度打开房门,让方岷好好躺下休息。在越来越亮的室内灯光下,能看到他青青的胡茬。 “方岷,太累的话咱就歇歇吧,你才大二。”我心疼地拿脸去蹭他的下巴,胡茬的触感痒痒的,刺挠在心里最软的地方。 方岷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他说,施老师,我再也不需要你养我了。从今以后,你好好休息,我养你好不好。 这话我是信的。老师的工资每月都很固定,但方岷的工作性质不同,累是累,但薪酬回报也是很客观的。哪怕只是一个实习生,同业内也是按最高时薪给的。 但我怎么可能让一个学生说出“养你”这种话? 后来我俩谁也不让谁,争着家里的经济独立权,好像一对拌嘴的小夫妻。 小夫妻。 猛然想到这个词,我心里一震。不管有多要好,我们终究是没法结婚的。方岷的父母已经有一年多没有联系过他,我想,也许我真的可以给他一个家。 *** 于是,我带方岷回家去见了我爸妈。 那天,我收到了方岷送的第二个生日礼物——他用实习的第一桶金买的领带。那个颜色我其实不常戴,但那成了我最爱的一条。 *** 正如我之前所说,林倩女士及其丈夫思想极为开明,但猛地听说我找了一个小自己七岁的男朋友,二老还是没绷住表情,差点对我断粮断水。 他们惊得嘴都合不拢,说,一向佛得不行的儿子怎么还学会勾引未成年了。 我很想告诉他们,是未成年勾引我。但为了给方岷留点面子,还是对他们的指责通盘接受。做了快一天的思想工作,他们终于松口,说要见一见方岷。 方岷表现得无可挑剔,大方得体,我爸妈都赞不绝口。只是,在方岷进房间之后,林倩女士把我叫到一边,问,你们俩确定要这么过后半辈子吗? “现在他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觉得新鲜。可是,你也说了,他现在的工作领域和你离得非常非常远。等他看过更高的山,等他慢慢成长,你敢保证你们的关系不会变质?岷岷,我不是在干涉你,我只是想提醒你,他才二十不到,还有许多个七年可以浪费。你浪费不起。” 我听完沉默了一会。其实她说得这些正是我无数次担忧过的,因此我没法给她什么肯定的回答。只能说,这些我都明白,但人生总不能什么都按照规划来,不然多无趣啊。 走一步看一步呗。 没想到屋里的方岷一直在竖着耳朵偷听,这时他突然把门打开,朝我妈不卑不亢地望过去,说,阿姨您放心,我不会。 “施岷胃不好,我会努力赚钱替他找最好的胃病医生;我年纪比较小,所以等他老了,我想我还可以做他的拐杖;施岷喜欢学生,那他就安心做他的工作,以后我来买房、养家;我的见识没有他多,但我一定会去很多很多国家,然后回来告诉施老师——你看,不就是七年的距离吗?你的男孩总有一天能追得上你。” 他镇定地像在做某个获奖感言,我心里却早已烂成一滩泥,浸满了又湿又咸的泪水,软绵绵的。 林倩女士也不说话了,招招手请他和我爸一起打牌。 第15章 后来,连我爸都说,我的男孩是个聪明又有野心的人。野心不是什么贬义词,老一辈的眼光总是比我毒到。 “我看他酒量还挺好的,小小年纪就被练成这样,你得管着一点。不然,以后他的肝和胃都容易出毛病。” 我妈常常在微信里嘱咐我,照顾好方岷的饮食起居。因为方岷的领导很赏识他,什么酒局都愿意带着他,练出他不错的酒量。饭桌是个结识各行人士的好去处,也是个消耗生命的好地方。 方岷对这些是不以为意的。直到有一天,我对他开着视频猛灌了一瓶酒,然后抱着垃圾桶吐了半个小时,以我不堪重负的胃来威胁他,他才重视起这件事来,承诺会好好戒烟,尽量不喝酒。 但我知道,该去的酒局他还是去了,只不过是瞒着我去。 方岷读大三后,他从原来的公司离了职,跑到宁城最好的互联网公司实习。 我问他为什么选择跨行业,他解释了一堆岗位天花板、行业发展趋势等,但我听不懂。 我唯一确定的是,他这种既有商科背景又懂算法的复合型人才,放在哪里都是香饽饽。 第12章 可普通人要想做到“优秀”是要付出代价的。我一边为他的优秀而骄傲,一边又替他提前透支了人生而心疼——方岷大学期间,几乎从来没有任何文娱活动。 哪怕是我没课时去宁城,他也是没法匀出大块时间和我见面的。好在我也不是没事做。 一般,我会把试卷带上,在宾馆批改,等方岷夜里回来。远程办公很方便,我的工作不像方岷那么复杂,在宾馆也能编写一些试题,然后传到校长那里,请他帮忙校对。 我们在一起后的第三个夏至,方岷回来很早。只是一脸疲态,强撑着朝我笑。 他送了我一本破旧却精致的本子,大概有半本字典那么厚,里头是从2011年至今的日记。方岷向来是直白的,哪怕是高中时的隐秘爱意,他也写得动情又炽热。 虽然我一直说,两个人之间不需要整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但不得不承认,我还是有些庸俗的仪式感。 偏偏方岷每次都能击中我。 我看着不好意思,慌乱合上了本子,让方岷早点休息。 话还没说完,才发现方岷已经倒在了床上,双眼轻闭,无意识地抓着我的衣角。 我赶紧放轻了动作,在他的手上印了一记吻。 ——有烟草的味道。 他的衣服没有沾上,应该是换了一套新的。但我敢肯定,他没有戒烟。 方岷动了动,微微睁开眼,说:“我怎么睡着了......” 我说,轻轻点了点他的指尖,然后环住了他,“方岷,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从寒夜里进屋的方岷手凉脚凉,我抱着他,像捂热一块一块冰。 方岷立刻会了意,带着将醒未醒的嗫嚅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骗你说戒烟的。可是最近压力好大啊,我们组所有人都在熬大夜。不抽烟的话......我熬不过去。” 他没睡醒时,就喜欢发出这种咕噜咕噜的气泡音,我哪里还有心思指责他,只能把手臂一圈一圈收紧。 好想劝他享受生活。但我们对自己的定位本来就是不一样的,我要得过且过,他要名利双收。他的路,本来就比一般人更难走吧。 那就让他飞入天地,我给他留个温暖的地方栖息。 翅膀硬了的鸟儿,连做.爱都有了底气。我简直要被折腾得至少半天下不来床。 年轻人的体力远远胜过我,方岷为了保持体格,每天饭后会抽时间健身。我的男孩渐渐让我不敢称之为男孩,长成筋肉匀称、身材健美的模样。 我知道方岷的压力很大,而我几乎帮不了他的忙。只能说服自己放下那层薄薄的脸皮,在床上尽力迎合他奇奇怪怪的花样。 比起现在的他,十八岁的方岷简直就是天使,温柔、缱绻,每一个动作都极轻极轻。 可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天使的翅膀下,藏着再直白不过的欲念。 在我们异地的这些年里,做.爱次数远远超过见面次数。虽然频率也不高,但我竟然学会了许多荤话和姿势。这要是放在以前,我大概会羞愧到咬舌自尽。 可有什么办法呢?偏偏方岷是个爱听dirty talk的。有些词汇我实在说不出口,他就在我耳边轻轻啮咬,手上还极尽挑逗,听不到想听的就不给。实在是坏得很。 “施老师,有些话不好意思说,可以用英语。” 谁能想到,这个最讨厌背单词的人,会对我用英语说荤话有着近乎癖好的执念。 我只能在情.潮里一次又一次撕下脸皮,不知羞耻地讲那些话,然后换来一轮更激烈的讨要。 方岷不知疲倦,动作近乎蛮横,任由汗滴到我的脊背和颈窝。 就让我的男孩宣泄也好。他太累了。 第16章 新闻上说,2015年的就业形势不容乐观。 但我的男孩真的很优秀。除了转正机会外,他还拿到了4家领域内头部企业的offer——那时候,绝大多数人的秋招都还没开始。 最后他选择去一家发展势头正劲的互联网公司,成功入驻他心心念念的宁城最高楼。 方岷请我吃了顿饭,席间像只花孔雀似的跟我炫耀:“offer也是分等级的,我拿的是sp!” 英语缩写千千万,我懒得去琢磨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约莫是告诉我,他拿到了最高级,在找我邀功请赏吧。 看着年轻人意气风发的样子,我突然想起,初见他时,光也是这么懂事,跳到他的眉梢嘴角,像一幅永不静止的油画。 说着,方岷很抱歉地拿出个礼品袋——从logo来看,是这家餐厅附近的一家快消店——满脸都挂着讨好的笑:“不好意思啊施老师,我这半年都在忙毕业的事儿,夏天都过去了才想起来。这个先补给你,晚上......我一定好好伺候、好好表现。” 虽然有些不高兴,但我也理解现在的就业市场竞争有多大。再加上方岷撒娇的样子过于可爱,我也不是很想计较这些。 “好啦,快吃饭吧。”我说。 吃饱了晚上才有力气干活。 入职前的那个中秋,方岷叫我陪他回一趟柳镇。 从大一到现在,他寒暑假都在实习或忙学生会,从没回过家。他的父母是否联系过他,我不知道。 但我能看出来,方岷是紧张的。他戴上我为他买的那块表,穿上面试时才会穿的衬衫,全身上下熨帖地没有一点褶子。 第13章 他说,要让他爸妈看看,没人要的方岷自己囫囵长大了,长成很有出息的样子。 说来惭愧,我没敢陪方岷回家。 一来是担心他的父母接受不了,二来,我实在不是知道以什么身份面对他们——老师和学生、成人和未成年人,不管怎样,我都是理智不足、有过错的那方。 我就在原来的小屋里等方岷。 窗外那棵小树已经长得很高,不算粗壮,但茁茁往上窜着。 秋风不算凉,我实在没撑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方岷进门时大概放轻了脚步,我没被吵醒,倒是被落在肩颈处细细密密的吻弄醒的。 “嗯......你回来了?” “回来了。”方岷的头发蹭着我的颈窝,语气有些委屈,“可我以后不想再回来了。” 我明白,这大概是又一次谈崩了。 “那就不回了。”我心疼地回吻他,从眼睛到嘴唇,一寸都不想放过。 “可是你在这。”方岷带着黏糊糊的哭腔,哀求道,“施老师,反正你已经带出来两届状元了。你陪我一起去宁城好不好?” 那声音大概能让飞鸟爱上鲸鱼,让沙漠开出繁花。我的男孩开口求了,我怎么可能不答应? 看着那双眼睛——水汽挂在睫毛上,楚楚可怜又满含期待——我觉得我要是在古代一定是比幽王还要昏庸的君主,别说是烽火台,我愿意为方岷拱手让江山。 我其实是被他的撒娇惑住了,但方岷似乎理解成了我在犹豫,于是变本加厉地在我耳边呢喃,施老师,好不好? 真是让人招架不住。 好。我求饶。 方岷眉开眼笑地啄了我两口:“施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说:“因为方岷是很好的人。” 没想到,方岷歪着头,眨巴了两下眼睛,很认真地追问:“那为什么我这么好,却没有人爱我呢?” 我以为他还在为父母的事情伤心,安慰他说,有很多很多人爱你。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天的方岷并不想管别人如何,他只想听我说句“我爱你”——对,我从来直白地没有告诉过他,我爱他。 我本以为他明白的。 *** 那天之后,方岷陪着我办完了离职手续。我们彻底离开了柳镇。 走之前,方岷神神秘秘地拉我到那颗树旁,说要和它合照。 我被他闹得没法,只好乖乖和他一起比了个土爆了的动作,然后才上了车。 车上,我才看到那张照片 ——两个笑得既别扭又幸福的人,和一颗不那么茁壮的树苗。 树干上歪歪斜斜刻着,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大概是昨晚趁我睡着了,方岷跑过去刻的吧。我没忍住笑出了声,也没管车上人多,戳了下他的脸蛋。 “施老师,其实我占了好大的便宜。它到现在才长出字来,可咱俩已经在一起好久好久了。” 方岷怕我晕车胃疼,替我拧开酸奶的瓶盖,把我的头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汽车鸣笛呼啸着进入风中,我看到窗外景物飞速倒退,像快进的电影。外头有店家在放《匆匆那年》,王菲的声音被风吹得变调。 越来越陌生的景象告诉我,异地生活结束了,柳镇的一切也即将与我无关。我和方岷笑着聊起那些剧情大同小异的青春电影,戏称他们的青春没有我俩的甜。 我说,这辆汽车开往春天。 可我俩谁都没注意到,耳边的歌里在唱,匆匆那年我们见过太少世面。 这是我们在一起的第四年。 第17章 方岷入职后不到一周,我也和宁城三中签订了合同。宁城不比云市和柳镇,就业资源多、人才竞争也大,学历优势在这里并不管用。宁城三中不是市重点,工资也不拔尖,但好在福利还不错。而且,这是我短期内能找到的离方岷公司最近的教学工作。 我们在方岷的公司附近租了间公寓,正式开启了同居生活。 有了自己的小家,一切都方便很多。趁着国庆假期,我软磨硬泡让方岷匀出一天假,陪我把家里从里到外装饰了一通。墙面是要画上树的,灯是要加上玻璃罩的,卧室是要有一面书柜的。 “迟早都是要搬走的,做这些都是在浪费时间啊。”方岷一边帮我装上书柜,一边不满地撇撇嘴。 我的男孩年纪还太小,不懂家和房子的区别。 没关系,总有一天他会懂的。 方岷后来倒是喜欢上了这面书柜,倒不是因为里面的书有多吸引人,而是......年轻人好像热衷于一些新鲜场所。 弄脏书这件事情,他是毫不在意的。书总是会被撞得七零八落,我再不满,也只能承认身高和体能上的劣势,任他继续胡来。 有时我会气急警告他。警告没什么用,只会换来一顿更加放肆的啮咬而已。 有了自己的厨房,我也能经常给他做菜。 因为我胃不好,吃不了重油重辣的东西,可方岷平时都吃公司食堂或者外卖,口味比我重。每次他都叫我多放点盐,最后我选了个折中的方案——做两份,其中一份加油加盐送到公司里。 后来听方岷说,我去得太频繁,有些对他影响不好的风言风语传到了领导那里,我也就再不敢送进去。方岷忙起来又常常不看手机,久而久之,我也无法得知他是否按时吃饭。 第14章 方岷偶尔稍闲的时候,会开车送我去学校。那辆车本来是我买来代步的,但方岷总是被紧急叫到公司,于是车钥匙就长期留给他了。 在项目成功落地的夜里,方岷会带着狂欢过的气息回来,吻我,抱我,把我塞进汽车的副驾,在高速上开到所能被允许的最高时速。 “方岷!你开慢一点!” 我不常开车,但每次开都是以稳当为第一前提。方岷不一样,他在盘山公路上都敢疾驰,我本来就晕车,被晃得胃疼。 方岷把车停在无人问津的夜里。 椅背调到最低,方便星星见证他的侵犯。双手钳住我的手腕,死死抵在车的顶棚。嘴唇却是自由的,灵巧的,从我的脸滑到领口,再一路往下,直到我忍不住发出闷哼。 “施老师,这里没有人。”方岷的嘴被塞得很满,口齿不清地说,“你可以喊出来。” 飞鸟忽闪着飞过去,逃避这出让人脸红的好戏。 树叶晃动起来,正合方岷的节奏,他突然停住了,凑上来吻我。大概是见我皱起了眉头,方岷笑着说:“你尝一尝,我觉得很甜。” ...... 方岷压力很大时就爱说这些胡话。我甘愿把自己变成宣泄的容器。 但这种情况很少,因为我们时常见不上面——我本以为方岷入职后会轻松一些,没想到,强度竟是变本加厉了。 我一周十节课,因为不做班主任,每周只需要跟三次英语晚读,其他时间都可以早点回家;方岷的私人时间却更少了,他和公司都在上升期,每个人都卯足了劲。虽然我俩住一起,但一周见面的次数不超过三回。 我曾经连续一周没见过方岷,电话也打不通。直到周末他才一脸疲态地回家,憔悴地不像二十来岁的人。 听他说,这一周多都在赶工紧急修复,所有人都几夜没睡。风控团队中,有个人甚至没赶上老婆生产。 我不能理解一群人为何要放弃这么多,问他,你们得到了什么? “你不懂。”他说。然后沉沉睡了过去。 我承认,他的领域确实是我的盲区。但猛地被指出来,我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我的确是不懂。我能看见的好处,就是方岷得到很大一笔奖金,高管特意为他们开了一次表彰大会。 可是,方岷之前从没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过话。 第18章 奖金到账后,方岷让我和他的同事一起吃饭。我想,我们有必要离彼此的生活圈子更近一些,于是答应了。 没想到的是,我在餐桌上碰到了郑九——他和方岷进了同一家公司,但在不同的部门。这次项目,是两个部门合作完成的。 饭桌上我几乎一句话没说。他们的专业相通,全程都聊着我听不懂的东西。那些乱七八糟的术语听着得脑袋大,我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和他们之间是有结界的。 “你怎么不说话啊?要不你跟我们聊聊哪家小孩儿的青春期叛逆?” 郑九朝我举了个杯,把话头递了过来。 我不太喜欢这话里的揶揄成分,碍于方岷的面子,也不好多说,只能微笑道:“不好意思,我有胃病,介意我以茶代酒吗?” 郑九朝其他人暧昧地笑着:“这腰也不行胃也不好的,怪不得方哥总不带出来,合着养了个玻璃美人在家里。” 一桌人闹腾着笑开了,气氛很快活跃起来。同事的八卦大概是增进办公室友情的第一步,郑九的玩笑开得恰倒好处。 方岷倏然冷了脸,一口气喝干了整杯酒。嘴上什么也没说,只是捏了捏我的手,安慰性地朝我弯了下嘴角。 “别生气啊,这不是跟嫂子开玩笑吗。”有人看他变了脸,赶紧过来打圆场。 我皱了皱眉头,尽量让自己的语气礼貌得体:“或许......你们可以叫我施先生,或者施老师。” 后来方岷告诉我,那张桌子上其实有他的领导。并且,当初介绍时,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出现的。朋友给了领导难堪,方岷说他多喝了很多酒来赔罪。 我心里其实是介意的。不喜欢这种相处方式,也不喜欢他们开玩笑时的表情,仿佛把我当作一无是处的金丝雀。 方岷没有看出我的异样,仍兀自抱怨着自己晚饭没吃多少,尽喝酒了。我起身给他煮了碗醒酒汤。 那天之后我再没参加过他们公司任何一个饭局。 但方岷在酒桌上吐露的工作难事我是记得的,所以特意去补了些他们专业相关的知识,想着万一以后他找我倾诉,我还能跟他多聊几句。 可他也从此没和我提过工作,连抱怨都少有了。 *** 方岷跟我说过,他作为管培生,是需要轮岗的。只要考核通过,定岗会比其他人都要高。 没想到,轮岗连城市都会换。 我们又恢复到异地状态。手机已经有了视频功能,所以每晚都会抽十分钟出来。公司分配的宿舍是两人间,他怕吵到舍友,总是跑到走廊里,抱着暖气片冻得瑟瑟发抖。 大多数时候,我们会把手机竖在一旁,各自干各自的事情,不发出声音。听着彼此的呼吸也会觉得心安。 我时不时朝屏幕看一眼,恰巧能撞上他的眼睛。 “你改你的作业,老看我干嘛啦!”方岷的鼻头红红的,朝镜头笑。 第15章 “好好好,你快排你的指标。” 我想我哪怕低头时都是带着笑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为着各自热爱的事情,在中国的南北两端奋斗着。还有什么比这种状态更美好呢? 这种状态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我想是我们的五周年纪念日那天。 说起来,那天其实怪我。 平时方岷和我视频时,会把整张脸都凑到镜头上,生怕我看不清他。但那天不一样,镜头是对着电脑屏幕的,而听筒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我立马反应过来他在干什么,突然很想逗逗他。 本来,方岷大概准备趁寝室没人准备速战速决的,可我偏偏对着话筒喘气,什么勾人说什么,方岷忍无可忍地低骂了我一句,然后更难耐地动起来。屏幕黑了。 没想到,方岷的室友就在这时候回来,而手机开的公放。 大概是我这边过于*荡的叫声给了直男太大冲击力,他室友骂了一句“死变态”,然后摔门离开,吵着要找公司换宿舍。话里对我和方岷的关系极尽侮辱。 后来,我听说他们打了一架。 这件事还是郑九告诉我的。郑九没入选管培项目,依旧留在宁城,但对公司的八卦了如指掌。他说,方岷现在深得领导赏识,回宁城后只要考核达标,定岗直接就是中层以上。虽然公司不管私事,但因为私事破坏了同事关系可就不一样了。 我只能一边在电话里安慰方岷,一边劝他收敛起锋芒,定岗之前不要再闹了。 “可是上次吃饭你不是生气了吗?我为你出头你不开心,不为你说话你也也不开心。施老师,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讨你的喜欢呢?” “你有自己的生活啊,这可是你说的。” 我们你来我往地说了很久,最后也没谈出个所以然来。 唯一的结果是,方岷换舍友后,没再跟我视频过。 这是我们冷战时间最久的一次。 第19章 就这样过了将近半年,方岷从专项组调进了核心组,回到宁城时又升了一级。 他回家时带了许多特产,指着一堆很难闻的东西说:“这些中药特别养胃,你记得每天给自己煎一点。” 然后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去公司报道。 我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或者说,其实这些早在他定岗前就已经初现端倪,但同居的时间太短,他的吻又太甜。 只不过我之前选择性忽视它们。 有时候,方岷回来时会不脱外衣就往床上倒,我推他去洗漱,只能得到一阵沉沉的呼吸声。有时候他应酬完,带着烟酒气回来,我只能在他走后把床单从里到外换了一通。 他看我换床单,有时候会幽幽地说:“你这么讨厌我的味道?” 一副宿醉不醒的样子。 我不知道这种状态还要持续多久,昼夜颠倒、超负荷工作、没完没了的应酬。我本以为高中老师的生活已经够累了,没想到,我竟然成了需要等别人回家的人。 许多个周末里我都在想,是什么让我的男孩这样来去匆忙。 他不再有耐心吻着我的眼睛,做.爱都是蛮横又粗鲁,带着发泄一般的戾气;也不再能发现我的每一处变化,甚至说话的语气都生硬了许多,仿佛我是某个他瞧不上眼的客户。 我们在一起的第五年,经历了冷战、争吵和许多赎罪一般的性*。我时常想起方岷对我妈说过的,想这个人真的会说到做到吗? 他确实在努力赚钱,拿了很贵的中药替我养胃;也在好好健身,以后应该也能“做我拐杖”的承诺;他踏上很好的平台,马不停蹄地奔向高山大海。看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那到底是哪里不对呢? 我想,是因为这些目标的完成,不再以我为导向了吧。 但我又不是只有方岷。 学生、亲人、朋友,哪一个不值得我花心思呢?没必要和一个小孩较劲。 我现在带的学生比较顽皮,听完听力必须要有手游时间,还问我要不要一起玩。 我自然是摇头的。他们不怕我,打趣说果然有代沟。我就苦笑,能没有代沟吗,我过完生日都三十一了,你们才多大。 有个少年脆生生应了句“十八”,语气是上扬的,带着婉转的尾音。我怔了一下,随即说,我和我爱人在一起时,他也才十八。 只是仍有人继续他们的十八岁,我俩之间却一直隔着七年。 中文语境里的“她”和“他”没什么区别,这群小孩也没闹着要看照片,只是酸溜溜地说,又相信爱情了。 我损他们,这么多年前的梗了,怎么还在用,不是4g冲浪的吗——之所以对这个梗印象深刻,是因为柳中的人下自习后都在讨论某男星出轨或某鲜肉xd,然后大呼再也不相信爱情。方岷除外,他一下课就睡觉。 玩游戏的孩子七嘴八舌,最后是教研助理来了,他们才收了声。 那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叫夏倩可,曾经是我的学妹,跟我关系很好。 “施老师,该下班啦。”小夏甜甜笑着。她比方岷大不了几岁,这个年纪的男女,总是有用不完的热情。 “哦对啦,祝施老师生日快乐啊!”她把手里厚厚的信封交给我,说,“孩子们给您写了信,我都收齐啦!” “谢谢,有心了。”我笑道。 第16章 我俩一边攀谈一边往外走,聊到师大食堂现在扩建,不免嫌弃了一番当年的菜品。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我感觉有道光晃过,便收了笑,四处望着。 “怎么了?”夏倩可也跟着张望,“看什么?” “不知道,好像有闪光灯。” “很正常啊,外头就是海。这会太阳正落着,很多人来打卡。” 我点点头,脚步不停往地铁站走。 至于为什么走得这么快,是因为,我很期待方岷会送我什么礼物。 我俩不但名字巧,生日也很巧。我在夏至,他在冬至。听起来浪漫且独一无二,但对于地球来说,这是一南一北两个回归线最孤独的两天。 上一年他在忙定岗中忘掉了我的生日,直到夏去冬来都没见他提起。 这一年,好像还是同样的情节。 不过方岷这回回来得特别早,而且开心的不行,拉着我的手说,我们有新家了。 ——他在宁城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用人才补贴和工作两年攒的工资付清了首付。 房子不大,但住两个人绰绰有余。我想责怪他这么大的事情连个商量都不打,可话出口了却成了软绵绵的嗔怪,一点效力都没有。 方岷说,从前都是施老师给我最好的,现在,换我来养你好不好。 “不好。”我说,“我有工作啊。” 其实一年前我曾问过他,要不要一起买个房子。我的积蓄加上他的工资,其实可以在海边买一套还不错的。但方岷当时一心想着站稳脚跟,没同意。结果,他倒是自己偷偷摸摸把事情办了,招呼都不打一个。 吃了个瘪的人也没再坚持,只是在新家的地毯上打了个滚,撒娇着说:“带高中生多累啊,也赚不了多少钱。要不你辞职来我们公司吧,工资又高,还能陪着我。” 我没有回答,只是把他拽起来,很认真地说,房子的按揭我们一起还。 方岷显然不高兴了。拍拍裤腿上的灰,告诉我,他得去加班。 “你原来不是很喜欢我做老师吗?”我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叫住他问。 方岷走到玄关处换鞋,头也不抬,“现在不喜欢了。” 第20章 分歧大概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方岷不知道哪根筋突然搭错,对我呆在三中这件事很介意。可当初明明是他要我来宁城的。三中已经是离他们公司最近的学校了,一周见不到几回面也不是我的问题。难道就因为他工资高工作忙,我就得辞职去迁就他? 我越想越气,没给方岷什么好脸色。 那天他下班回家已经很晚了,讨好一般,凑过来亲我。 一个疙瘩摆在那里,其他种种委屈也就漫上来了。我在心里埋怨他总是忙,忙到忘掉生日忘掉我,便赌气般,看他到底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好叫他连着让我辞职的事儿一起道歉。 可方岷非但没半点反应,反而皱起眉毛说:“施岷,我很累了,不想闹。” 从前他都会叫我“施老师”,哪怕全名,也是那种百转千回地叫法。如今这两个字冷冰冰地蹦出来,我心里凉了半截。 “我也很累。”我依旧没什么好气,“你身上沾了烟味,我今天睡沙发。” 冷战持续了一周——准确来说,不是持续,是我整周都没见过他的人影。我突然觉得很不公平,方岷有公司的公寓,想不回家时,只需要一句“加班”就可以逃开,而我再怎么生气,都只能乖乖回来,做好饭洗好碗再做自己的事情。 新房子很大,一个人住空落落的。我越想心里越堵得慌,赌气似的熬了个通宵,把月考卷子在一晚上之内批完了。 看了看时间,方岷还是没回来,于是我又给每个人的作文都细细写了评语,挨个语法纠错。 他还是没有回来。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方岷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和黑眼圈,脚步沉重进了屋。 我的状态也好不到哪里去,头昏脑胀,熬夜带来了身体机制紊乱,胃痛让我心情很不好。 “方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太累了,或许可以换一个工作?” 我看他的倦容,最终还是决定说出口,理所当然得到方岷不可置信的眼神。 “你以为这房子是怎么来的?在这个地段,就你一个人那点工资,能还得起贷款?”他虚弱地反问,“我才毕业两年就坐到了现在这个位置,换任何一家公司都不会给出这么高的待遇。” “也不会有这么大的工作强度。”我补充道。 他嗤笑了一声,说,你长期在体制内呆着,从来没有出过学校,怎么会懂现在的就业市场? 我不懂。又是我不懂。 方岷的表情像一只高高在上的孔雀,抖落着他的羽毛和成就。明明几年前他说,施老师不管做什么都是最好的。现在他仰望的对象不再是我,而我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一夜没睡带来的负面情绪突然爆发了,我起身回了房间,重重关上卧室门。 过了好久,方岷突然在门外问,早上吃什么? 毫无来由地,习惯性问了这样一句。就好像我们是一对相濡以沫感情很好的夫妻,正商量着如何度过一个明媚的早晨。 我突然就不想和他吵了。 都说习惯是很难改掉的,方岷问话时的语气就活脱脱是十八岁时的模样。那时他就喜欢带着大包小包的饭盒,问,施老师吃什么? 第17章 只是这回该提供选择的人是我了。 “烤个面包,或者煮碗面。” 方岷揉了揉鼻子,说:“我前两天连喝了几场大酒,不想吃太多。你愿意跟我一起喝粥吗?” 我轻轻哼了一声,方岷便下楼去买粥。 第21章 方岷很少有时间跟我一起吃晚饭了,他们至少晚上九点才下班。但有天,他下班出奇的早,先我一步回家。 我开门时,他笑着抱我转了个圈,问,晚上吃点什么? “你不是一向讲究时间效率吗?比我先回来,为什么不提前做好饭?” 我仍旧对长久以来的冷落耿耿于怀,自己都没注意到,说话的语气是带刺的。 “我很累嘛。”方岷用他从前惯用的语气撒娇,“施老师,我想念你做的饭了。” 我哼了一声,从冰箱里取出来两个鸡蛋,草草做了两碗面。其实,那时我们久违的晚餐,我应该用心做一顿的——可惜我还是不够圣人,满心数落着他的不是,完全按自己的心情去做。 “有点淡啊。”方岷皱了皱眉头,端着碗去厨房加盐。 不过他看起来并不理会这样的插曲,回到座位后,兴高采烈地说:“我们要开拓国外市场了,就从东南亚开始,我是项目的主要负责人!” 刚毕业没多久就挑大梁了啊,真优秀——他大概想听我这样夸一句。 而我想的是,他从前绝对不会在我面前表现出对饭菜的厌恶情绪。 “大概去多久?” “调研大概一个月不到,过段时间走。”他说。 一个月,七百多个小时。搬了新家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我们独处的时间都不够七百个小时。 我连面都不想吃了,放下筷子,冷着脸说:“好,去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过于冷漠了,便抬头看了他一眼,正好撞上他笑盈盈的眼睛。 “我需要拿些换洗的衣服走。”方岷撑着下巴,眼里有光,“施老师,你陪我一起收拾好不好?” “衣服都在柜子里,你自己去拿吧。”我说。 我能看到方岷眼里的光倏地暗了下去,心里突然有种报复的快感。这种病态的拉扯,让酸涩又爽快的情绪溢满了心脏。 方岷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猛地站起来准备出门:“那出国前我要住公司公寓!” 又是这套。过段时间才去调研,没必要现在就搬出去住。他大概是厌了和我无尽的拉扯,想透透气吧。那我又何必多说? “好。”我说,“你喜欢的那顶贝雷帽在柜子最里面。不过印尼那么热,你应该用不上。” 方岷深吸了几口气,倚在门边,神情很是痛苦:“你就没什么别的想说嘛?” “祝你一路顺风。” 方岷重重摔门走了。 这个门才上过油漆,被摔得脱了色。我记得还在柳镇那会,我就告诉过同学们,出门药轻拿轻放,带门时也不要太重,这是基本礼貌。 最亲密的人之间是不需要礼貌的。最坏的脾气和最糟糕的情绪,都可以由他们承担。 这样做的底气在于,亲人和爱人永远不会离开。我和方岷大概就是有这样的自信。 过了好一会,我从茶几的花瓶里拿出一束花,扔进了垃圾桶。 那是我早上买菜路过花店,心血来潮买下的。九月初本该热得很,家里却寒气很重,需要一些色彩去点缀。毕竟,今天那么重要。 对,今天不但是小方总能去海外挑大梁的日子,还是我们在一起七周年的纪念日。 我买了向日葵,聊表庆祝。 看起来,也没什么好庆祝的。 第22章 那次和方岷不欢而散后,我也渐渐不想管他的事情,一门心思放在学校里。 宁城三中的学风还不错,但免不了有些叛逆的孩子闹事。这段时间我总是能收到不少粉色的信——匿名的、不匿名的,都有,大部分是情窦初开的小姑娘趁我不在时放的。 我跟班主任商量出边际最优解,找每个孩子都谈了话,尽量保护她们的自尊和感情。没想到,有些男生气急败坏地找到我,说施老师勾引女同学,师德败坏私生活混乱等指责都抖落出来。办公室里乱成一片,校领导为了息事宁人,让我道歉检讨。 在学校里受了气,心窝里藏着一团怒火,偏偏我到家时看到屋里亮着灯,第一反应是家里进了贼。拿钥匙的手有些不稳,在锁眼里捅来捅去半天,门倒是自己开了。 哪有贼会给主人开门。唯一有可能在房子里的,是另一位房主。 年轻人穿着他的蓝色条纹睡衣,应该是刚洗完澡,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方岷眼尾带着笑意,把我拉进屋。他手劲挺大,拽得我重心不稳,朝他踉跄了一下,直接撞进他的怀里。胸膛处没有酒精和焰火的味道,像少年时一样清冽。我吃痛地摸了摸鼻子,试图自己站起来,却被他按住。 这种拥抱,久违了。 我像涸辙里的鱼,他是快蒸干的水。 “你好多天没找过我。”他又换上那种委屈巴巴的语气,撒娇似的,带着微弱的鼻音。 我最受不住他这样。大学那会他想让我去学校看他,就对着手机眨巴两下眼睛。我便会心软成一滩水,晕车吐得天昏地暗也要去摸摸他的眼睛。 第18章 可现在不一样,工作上的事情还在让我焦头烂额,他这么一说,我更生气——怎么还怨我了?把公司宿舍当家的人又不是我。 “你不是忙吗?不是要去海外吗?”这话一出我就有点后悔,听起来很像宫斗剧里不得宠的莺莺燕燕。 没想到他倒是笑得开心,撒娇说,好啦,不要生气啦。 我摇头,他就低头要亲我,我后退,他就抱得更紧了。一来二去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我看这架势不对劲,赶忙推开他。 被拒绝的人像没吃到蛋糕的孩子,却也老实站着等我开口,只是眼睛里都是直白的欲念,仿佛在说“过会补回来”。 我没理这目光,喘匀了气便问:“所以,这些天你住哪?一个人?” 大概是语气过于尖锐,方岷愣了一下,开心的神色几乎一瞬间就熄灭了。他冷着一张脸,说:“我赶了好久的工,就为了能早点回家陪陪你,结果你就这种态度吗?” 我看了眼他身后,摆着一个精致的礼盒。是手表,价格应该是当初我送他的那块的两倍。 但我写板书时会让手表进灰,而且三中的教室后面有电子钟。我从来不带手表。 我指了指桌上,问他,这算什么。 方岷看我的眼神痛苦又委屈,好像一直在受冷落的人是他一样。 “你不喜欢。”他沉沉开了口,不是问话,像是在陈述他心里认定的事实。 “我没有不喜欢,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值得小方总这样花心思。” 其实我明白,最不该做得就是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无名火。可面对爱人时总会控制不住情绪,大概我心里也隐隐有种自信,爱人是踢不走也散不掉的。 方岷的脸色不太好,把礼盒放到公文包旁,哼道:“不喜欢就不喜欢吧,没必要这么阴阳怪气的。” 说着,他把空调温度调到最低,好像屋里的空气多让他燥热难耐一般。 我只穿了一件短袖,又有汗湿,冷风一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方岷看我冷得不住搓手,竟然笑说,三中连空调都舍不得开吗? 两年前,我的男孩连睡梦中看到风吹窗帘,第一反应都是问,施老师冷不冷?然后迷迷糊糊去关窗。 我自嘲地笑了笑,拿起他的手机。之前录过我的面部id,解锁起来很轻松,我一个一个滑着那些社交app,倒没有无聊到去查隐私,单纯想向他展示一下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手机越换越高级,该记住的东西反倒越来越少。 “都说现代人的手机佐证了生活状态。”我点开微信,从最上面一条往下拉,连划过去几个置顶的工作群和几十个联系人,“你看,你的生活列表里,我排在一百靠后。” “p的生活状态!难道我跟客户说两句话,他们就都成我生活列表前三了?” 方岷嘟囔着“少看些营销号”,大概把握和那些无情无耻无理取闹的小孩子画上了等号。 我当着他的面随手点开一个。 [郑九:方哥,明天去整一顿不?再不整没空了啊。] “这也是客户?”我问。 “我跟他聊些工作上的烦心事,你又不爱听。”方岷双手抱胸,是要结束这个话题了。 这不是假话。 有关他的热情所向,我不懂。 第23章 “所以,你遇到了问题,最想要倾诉的对象却不是我。”我顿了顿,看他情绪还可以才继续说,“你看,我们连相互扶持都做不到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方岷深吸一口气,似是不耐烦了,“你怪我不忍心把那些腌臜事说给你听?哪次我回家你给过我好脸色?” “我不喜欢你回家带着酒味,你知道的。” “我知道?我知道......你什么都憋着不说,我知道个p!”方岷站起来,手臂大幅度挥动了一下,“所以你一直都不喜欢?今天是酒,明天又是什么?要不你干脆给我个准话,我整个人还有哪些地方入不了您的眼!” 方岷吼了一句,那声音太过突然,吓了我一跳。 大概是我怔愣的样子让他心软了,方岷放低音量,怯生生地问:“你说这些......是因为我总是出差吗?” 那语气倒是小心翼翼地,仿佛真的把我的不满放在了心上一般。 我摇摇头,告诉他跟出差没关系。他不解,又想出三四个理由解释了一通。 兴许是看我一直在摇头,方岷急了,在我旁边坐下来,拿手拽着我外套的一角,问:“你真的不喜欢我了?” 我条件反射一样反驳,但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大概是从小接受的教育没那么热烈直白,我是不习惯说我爱你之类的话的。但方岷很喜欢把“爱”字挂嘴边,之前常常会为了讨我“喜欢”二字闹得我作业都批不下去。 “也对,你从来不说喜欢我。”方岷没等到回答,眼眶竟是湿了,“就连我们能在一起,都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 我骂他是傻x。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说脏话。 就这么对峙了许久,方岷叹了口气,问,和我在一起,你累了,对不对? 累吗?我也轻轻问自己,然后也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我告诉他我们之间的问题和爱不爱、累不累都没有关系,我只希望他能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第19章 是一眼望不到边的高山和草原,还是客厅沙发两人——或者,哪怕分一点点空间给两人也好啊。 方岷皱起眉,仿佛真的再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三秒钟后,他无比笃定地说,想要你。 他会给出这个答案并不稀奇。大概方岷以为,只需要撒个娇、说句爱你,我们之间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方岷啊......”我想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只能用我最熟悉的、教学生那种语气,顾左右而言他,“我的生日是几号来着?” “你生日?”方岷低头看了眼手机。原来手机是密码解锁,密码就是我生日,他不得不记得熟。现在换成面容解锁,大概没有任何能提醒他的外物。 我看他想得辛苦,也没追问,轻轻笑道:“你的生日是冬至。原来喜欢喝气泡水,现在爱喝威士忌。习惯晚睡,但早上起来一定要先喝一大杯清水;领带不爱深色,但很喜欢一顶灰色的贝雷帽——虽然它很粘毛。如果你能多回来几天,对你的习惯我能记得更清楚。” “翻旧账?”方岷摁灭了屏幕,皱眉。 “当然不是,我只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 然而方岷似乎没有想听我说下去的意思,一把抱住我,深深吻住了。 这算什么?赎罪吗? 我一把推开他,擦了擦嘴角,继续说: “方岷,我很认真地在跟你谈这个问题——我知道,你的事业刚刚开始,有很多需要处理的难题。但是方岷,我不信你会忙到连加个提醒事项的时间都没有。” 我打开自己的手机,里面密密麻麻记着学生的优劣势和方岷的习惯。 “有些话我其实想说很久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趁着现在你没喝酒也没出差,我希望你能好好问问自己,你究竟喜欢什么?很显然,我们的未来不在一条线上。你才二十三,有的是时间及时止损。所以,你需要想清楚,还继续吗?” 我说得缓慢,语气也很平和。至少我自己听不到声音的颤抖。其实之前也无数次想过要以什么方式给这段感情画上句号,没想到是在这么平平无奇的一天、没有任何争吵的平淡场景下,由我说出来。 方岷没说话,偏头,露出疑惑的神色。朝我眼里看了又看,也不知道是想确认什么。晌久他摇摇头,兀自笑了,是那种苦涩里掺着些酸的表情。 “止损......你觉得和我在一起是损失?”他问。 没想到我说了这么长一段,他偏偏揪着这个点不放。我无奈地安慰他,不是,只是怕你没想清楚。 但这个人完全听不进去,无比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是损失。” 说着他开始来回踱步,留给我一个侧脸。窗外透进来一点光,就在他脸上闪过去又晃回来。 “这些话你想说很久了?”他突然站定了,语气生硬带刺,“你很能忍啊,施岷。” 第24章 那天的沟通并不成功。 他说完就冲过来,狠狠掐住我的下巴。我毫不示弱地咬他、叫他体会一下我的痛苦。那晚我们报复似的做.爱,像两个撕咬的野兽。 好像用这种方式就能证明,再格格不入的两个人,也能相互拉扯到下一个七年。 痛感让人清醒,也让人欢愉。 我起床时满身都是吻痕,或红或紫。方岷背对着我坐着,迎着透过窗的日光,像一张寂寞的剪影照片。 “醒了?”我刚醒的语气大约是温柔的,因为我看到方岷回头时眼里带着惊喜的光。 “你终于愿意好好和我说话了。”他低头吻了吻我的眼睛,把我环在手臂里。 其实很多话,一旦说出来,郁气和别扭也就没那么难以跨越了。也许,我还该感谢昨晚的爆发。 这个早晨是如此温柔且难得,我突然后悔在之前每一个久违的相遇里那样浑身带刺,让我们白白错失了那么多美好时光。 我之前到底在干什么啊? 想着,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我说。 “我也很对不起你。”方岷抱得越来越紧,几乎叫我透不过气,“我们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好。” 日光打在我们的身体上,在床单上留下痴缠的影子。这个与众生无异的早晨,宁城最高楼附近有轻轻呜咽着的情侣,把爱与忧愁狠狠揉进彼此的身体里,交换最深也最痛苦的思念。 窗外的麻雀叽叽喳喳,好像在嘲笑我俩——你看,人类多可笑,上一秒还吵得不可开交,睡一觉就又抱在一起了。 “施老师,我想跟你结婚。” 方岷在汗流湿床单时突然停住动作,极轻极轻地在我的肩胛留下一吻,“我们要是能结婚就好了。” “会的。”我以更深的容纳作为回应,把他的叹息和轻笑都吞进了肚子里。 我从小学书法,也学过几年画画。所以,画个婚书对我来说不算难事。 趁方岷还没出国,我买好了颜料和卡纸,就着夜色写结婚誓词。是民国时期那些很美的诗句,虽然方岷看到大概会说一句“酸”。 方岷这段时间回来得频繁,虽然到家依旧很晚,但他的精神看起来很不错。 细细密密的吻落在颈后时,我正在给刻章收尾。凉又软的触感让我浑身打颤,本能地闪躲,又怕手上不稳会白白浪费前面的工时,只好放下刀具和石头,转头专心和他接吻。 第20章 “唔......你怎么不刻了?”方岷含住我的舌头,含糊不清地问,“这么想我?” 我觉得自己脸迅速红了起来,发狠咬了他一下,便继续做那个印章。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嘶——”方岷留下几声坏笑,便夺走了我手中的印章,拉着我往卧室走了。 ...... 那个婚书终究还是没在他走前做完。 他说,婚书都在心里了,我们有更多事情要做呢。 方岷走的那天我有课,没来得及送他。 下晚自习到家,天已经全黑了。 接下来一个月家里都只有我一个人,我决定给自己做顿饭——一连陪方岷吃了好多天外卖,胃又开始反酸反得厉害。 把菜洗净,看菜色变化,再装盘,是一个美妙的过程。我这种无趣的人,大概靠得就是这些佐料来调剂生活吧。 本来我只想做一人份,可做着做着,心里却挂念起赤道附近的那个人来。于是把买来的食材都涌上,在第四道菜做完时,给方岷打了视频电话。 倒也没指望他能接。他忙起来时会直接拒接,没想到,这回接得特别快。 “给你看看我做的菜吧,你老是说我做得淡,这回多放了盐,怎么样,是不是卖相还可以?等你回来做给你吃啊——欸?你那边怎么那么黑啊,没开灯吗?” 我一个人喋喋不休了好久,视频那头都只有轻轻的喘息声,而且一片漆黑。我盯着屏幕里自己的反光,突然心跳抑制不住地加快。 “嗯......小方总醉了......可能不方便接电话......我......” 那边竟然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欲言又止的,像是在躲闪着什么。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好一会才问,你是谁。 “我......方总的助理。”他说。 大概没有比这个更拙劣的借口,方岷的助理一直是个小姑娘。就算他管培定岗时级别高,也不至于这么短时间里又配了个助理。 我没压住火,语气不善地说:“知道了,但还是请你让他接电话。” 说着,我觉得这声音异常熟悉,总觉得在哪里听过。声音的主人委屈地哼了一声,朝旁边问了句什么,方岷的声音随后响起来。 “嗯......谁?”方岷含糊不清地接道。 我知道方岷的“海外项目”级别很高,应该有数不清的应酬和ddl,因此我从没过问他拒接电话的时候都在做什么。 但这次不一样,说不清是直觉还是什么,我一反常态,刨根究底,问他在哪,在干什么。 那边没人应答说话,一阵细细簌簌的响动后,视频通话中止了。 我呆滞了很久,久到菜都凉透了,都还没有回过神。 现在是印尼时间的晚上十二点。 方岷醉倒在一个年轻男子的怀里。 不知不觉间,我吃光了所有的菜。虽然入口时发现它们又冰又咸,手却不听使唤,一个劲儿往嘴里送。 我觉得胃部一阵剧痛,整个人冷汗直流,无论如何按压都不能缓解。我挣扎着去拿药,起身的瞬间就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毯没覆盖到的瓷砖上。 在被疼得失去意识前,我打电话给刘医生。 作者有话说: 嗯......要开始洒狗血了......快!逃!!! 第25章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七彩斑斓的光下站着方岷。十八岁的他,低头时有全世界最好看的弧线。 小豹子现在很少低头了。 能听见刘医生骂我已经是一天以后的事情。 我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手背连着吊瓶。不知道药水里放了啥,冰凉且刺痛。我问医生能不能给我一个取暖贴。 他一边帮我贴到输液管上一边骂:“现在知道疼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对自己的身体能不能好一点?” 刘医生是我的主治医师,曾经是我妈的大学同学。 我抬头望着灯,旁边有虫子绕着它转。 刚从云中辞职那会,我过了好一段烟酒不离、昼夜颠倒的日子,那时候胃就总犯小毛病。但从来没这么疼过,是那种有锐器在胃里翻搅一样的疼。 听医生这么一说,我感觉胃里又开始翻江倒海,忍不住干呕起来。 大概是看我疼得可怜,刘医生语气终究软了下去,说昨晚护士打电话给家属了,让我不要着急,好好躺着。 听到“家属”两个字我哪里还躺得住,挣扎着起来问他打给了谁。 “你少折腾!”刘医生显然又生气了,一把把我按回病床上,“还能给谁,我只认识林倩。” 打给我妈了啊...... 心里的期待陡然落空,下一秒,又开始担心我妈知道后的反应。大概会一边骂我照顾不好自己,一边又心疼地给我煮面吧。 “可是......转语音信箱了。”医生撇了撇嘴,“你能打通吗?” 我也没能打通,好在我爸接电话很快,听他的意思,他和我妈出去旅游了。 怕打扰他俩的好心情,我没敢说自己正住着院,寒暄了几句就挂了。我想出院以后回家看看他们,可刘医生死活不放我走,说是游离胃酸低度或缺,需要做纤维内窥镜检查。 这个名词一听就很骇人,我本能地退了退,但刘医生的神情过于严肃,我还是乖乖听了劝。 检查的过程很痛苦,本来胃疼就难耐,纤维管口腔一直送入到内脏,异物感让我不住地干呕,可胃镜必须一直深入。我呕得生理性泪水满脸都是,终于把这个难挨的检查做完了。 第21章 我本以为痛苦到这儿就结束了。 第二天,刘医生找到我,问我妈妈什么时候可以来一趟医院。 这不是什么好的开场白。联想到那场检查,我突然有种预感。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但没等我走神多久,医生就说,如果林倩一时间来不了,你在这边有没有家属,能来一趟吗? “刘医生,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有什么事,直接告诉我不行吗?” 刘医生欲言又止,过了好一会,才说他会尽量用直白的语言告诉我病情。 我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到后来只能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脑子里一片空白。 眼睛焦点移到窗外,我看到几只麻雀蹦到电线上,衬着天空很像简笔画——高中生美术课里常画的那种,我和我的家乡。 只是,宁城不是我的家乡,这里的海再美,如果没有那个人,我也永远不会爱上这座城。 想着想着,思绪就跑远了。这大概是大脑做出的应激反应,怕我听到坏消息时过于悲伤。你瞧,我大脑做出的第一反应,都比方岷那个小混蛋来得靠谱。 医生说,你不用太担心,胃癌早期的治愈率非常高。 没发现明显异常转移,化验完的分期显示是早期。以现在的状况,只需要做一个以内镜粘膜剥离手术,如果esd治疗的效果好,5年生还率高达95%以上。 我缓了好一会,才把那些幻听赶出耳朵。我竟然可以笑着说,好啊,谢谢医生。 手术动得很果断,当天麻醉完全清醒后,身边没有陪床,也没有行动自由,插了一堆管子减压引流。 刀口不大,但总能疼得我满身大汗,为了防止掩盖病情,我没吃止疼药,据说那是8-9级疼痛,肋骨断了或手指被炸飞也不过如此。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挺过来的,术后一周几乎没有合过眼。 那些天我不能自主进食,但每天都会呕吐,剧烈呕吐,至少吐出三回胃酸才算结束一整天。后来终于可以吃一些流食或者喝营养液,可一喝下去就胀痛,整夜整夜无法睡觉。 快要昏厥的时候,我迷迷糊糊拿出手机,凭着肢体记忆给方岷拨了过去。 电话没通。 我堕入地狱,无人来赎。 作者有话说: 2020年了竟然还有人写这种梗吗怎么这么狗血啊喂!——好了,我先帮大家骂一骂作者,你们继续【。 第26章 出院时,刘医生开了一堆药,叮嘱我治疗过程中可能会出现耐药,需要系统长期观察。癌变和作息、心态、饮食都有关系,于是他给我写了长长一张单子,嘱咐说一定要注意。 “虽说是场持久战,但你也不用有太大压力。咱们的手术效果很好。”刘医生拍了拍我的肩膀,手上尽量放轻,“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是吗?我问。 刘医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又说了许多要好好生活一类鼓励的话。 我问得其实不是身体病痛。 回家之后,我把那些药瓶整整齐齐摆在床头柜里,连着化验单一起。 说实话,这半个月过得太大起大落,以至于我还没来得及接受我的病情——我甚至没有时间去酝酿悲痛或惋惜之类的情绪,就被告知,瞧,这一堆药,慢慢化疗吧,效果好的话你大概可以活很久很久。 我对自己活多久这件事其实没那么在意,我唯一想知道的是,爱我的人们知道后,会是什么反应。 可我不敢去想。 我妈那边我是不担心的,她对生死的态度就像她本人一样洒脱。但我也不想让她的旅行被叨扰,编了些学校的趣事跟她报备。 至于方岷......我们最后一次通话,是在那个饭香四溢的晚上。 胃里突然又一阵抽搐,我挣扎着扶墙蹲下,痛感一直蔓延到心脏。 刘医生骗人,最疼的时候,远远没有过去。 姜黄素联合folfox方案据说很有效,只是那些镇痛促食或抑制胃酸的药太多,需要掐着点来算服药时间。 教学生时,我不敢让他们看见,所以会把把药带在身上,趁他们不注意溜到休息室吞下去。 最先看到我的是小夏,这个小姑娘大概是被我一口一大把的吞法吓到了,眼睛瞪得老大,跑过来问我怎么了。 如果说没事,她肯定不会信。正在我考虑着怎么回答才不至于吓着她时,小夏突然哭了,眼泪啪嗒啪嗒得掉。 她说,施老师,你别这样吃药,多苦啊。 说不清是哪里戳中我,总之心里很不是滋味。让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姑娘为我担心,实在说不过去,我只好安慰她是在治疗胃溃疡。 “施老师,你要好好的。” 小夏抹眼睛时仍是带着哭腔的,但她马上要去见校领导,得快速调整好情绪。到底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人,把想问的话都吞进肚子里,最后只是挤出一个笑,说施老师加油。 加油? 这个词实在不适合鼓励一个成年人。分量太轻,又适用于太多语境,多则滥。但不知是不是病中人的矫情,我竟是被小夏的话戳到了心坎里。 除了医生护士,小夏是唯一能看到我苦痛和病症的人。她观察力非常敏锐,最近就常常问我最近是不是吃得不好,眼看一天比一天瘦。 我轻轻笑了声,朝她道谢。看她抹眼泪抹得费劲,便递过去一张纸。 第22章 小夏伸手接的动作迟疑了一下,赌气似的,没拿那张纸,而是离我更近了些,拿我的衣角蹭了把脸。好像在说,瞧,你这个人让别人平白担心,要让你长长记性。 很久没和人有过超过社交距离的接触,我大脑空了一下,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只是她这副样子实在很像方岷生气撒娇时的神态,我也就没管。衣服嘛,回去再洗就是了。 衣服扔进洗衣机时我忘记掏出药瓶,经过浸泡和脱水后药瓶已经变形得不成模样。我只好再次打电话问刘医生开药。 就这短短一通电话,花出去我一个月的工资。 加上上次的手术,差不多已经花光了我的积蓄。 我干脆把银行卡也和化验单放到一起。 床头柜是卧室里最私密却也最显眼的地方——当然“显眼”是针对爱侣来说。我倒不想像电视剧里那样苦情地瞒个几年。单子就放在那,他如果有心,应该一回来就会发现。 我只是担心,他知道后,我们要怎么办。 我的男孩真的跃进江河湖海,而我已经没了信心,他还会不会回来。 怕他不回来,更怕他是因为同情或责任才回来。 小豹子如果真的在草原里遇到更鲜活的生命,那我这具行将就木的躯壳,该攥着他不许离开吗? 没有这样算的。毕竟,连一纸婚约都能说废就废,七年又算得了什么呢? 再说,我们除了在一起的七年,还有无法越过去的七年。五年就是一代沟了,我们之间,又有多少鸿沟呢? 我突然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担心我们出现了问题,还是厌烦现在这个过度敏感的自己。要说也是三十来岁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和自己拧巴——我不知道这种状态是如何形成的,要说归咎于方岷未免太自私无耻。 归根结底,大概应了那句古话——方枘圆凿。格格不入的两个人,何苦硬要挤在一起。 病痛还是会常常侵袭,尤其是在夜里。有的时候痛感不是在胃上,而是在他它往上两公分的心口。 当然,我不敢放任自己情绪起伏太大,那会影响胃酸。所以我每天要吃很多很多药,其中有些是镇定精神的,全都倒出来在手上会哗啦作响。 它们会让我昏昏欲睡一段时间,浑身乏力又常犯恶心。 说实话,这种感觉并不怎么样。身体的难受很容易让人情绪脆弱,尤其是晚上家里安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回音时。我甚至会自言自语,或者跟阳台上的一盆花讲话。 病人做些病态的事情,应该没有人苛责吧? 第27章 方岷回来后,在宁城机场换回了国内的号码,给我回了电话。 “你今晚不要等我,公司办了个接风趴,太晚也许就不回去了。” 后面说了什么我也听不清,因为机场的背景音很嘈杂。但有个声音我再熟悉不过,跟跳蚤似的钻进耳朵里。 他说,方哥,咱行李转过来了。 这是那天自称“助理”的声音。而这声“方哥”也让我猛地回神,熟悉得和那天举杯的年轻面孔重合。 这不是什么助理,这是方岷从大学起就认识的人,郑九。 2018年早梅盛开的第一天,是方岷落地的日子。也是我出院的第六天。 外面在搞烟花秀,劈里啪啦响个不停,人潮挤得手机信号只剩下一格。 禁燃烟花爆竹许多年的云市,在这周开放了夜空。星点在窗外升降起落,终究爆出一朵花,开在玻璃上。 那光闪得迅速,明灭瞬间,在窗里映出个形销骨立的我。 倒影里的男人瘦得颧骨突起,蓝色条纹睡衣又大又宽,即便被罩了一层又一层,还是能看出肩胛轮廓。 睡衣是方岷的。我开始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我们的名字很像——这大概是我们之间拉扯不断的开始——但除了名字,我们没有半点相像的地方。 他喜欢飙车喜欢摇滚,我嫌它危险嫌它闹;他喜欢辣油喜欢汽水,我只能喝凉白开来护胃;他直白、热烈,过了元旦也才二十三而已。 我们能在一起,起因像是个夸父追日的故事,他自然是那个追着太阳跑的人。 可惜现在我不是太阳,我是飞蛾。 手机信号还是没能恢复。我盯着信号格走神,想如果把时间拨回到七年前,方岷看到我这副鬼样子,大概会天天翘掉晚自习,然后逼我到医院化疗,或者偷偷打个几个月的工,拿杯水车薪的报酬找我邀功。 我寻思是不是该给他发一句“欢迎回国”之类的话。可想想看,方岷估计这会夜场正酣,多半,哪怕看到了也会直接忽略。反正也没信号,我也就一直没点击发送。 时针指向二的时候,方岷回来了,带着一身酒气。 “你去看烟火秀了。”我说。不是个问句,因为我闻到了硝的味道。 他点点头,说本来觉得太晚不想回家了,但是好久没见你,怪想的。 想吗?我轻轻问。 方岷三步并作两步往我这边走,歪头倒在旁边的沙发上。他看起来醉得不轻,无意识带出几声轻哼——还是和原来一样,轻易就能在我心里刺挠。 “怎么还不睡啊。”方岷倒还委屈上了,拿头发在我腿边蹭了蹭,“也不知道跟我说句话。” 第23章 你顾得上我吗? 我看他可怜巴巴绻缩的样子,这句话忍着没说,只是拿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叫他先去洗澡。 “你嫌我臭。”他攥紧了我睡衣的衣角,又闻了闻自己的外套。自嘲似的撇撇嘴,站起来时脚步不稳,准备往浴室走,“你总是这样。” 我怕他摔倒,起身去扶。大概是摸到了我的手腕,方岷看起来精神了一点,攥着我的手仔细比了比,又上下打量了一会,问我怎么一个月不见能瘦成这个样子。 还行,至少能看出来。 “以后还是少喝酒吧。”我把他放平在沙发上,拿袖子替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对胃不好。” 沙发上的人无意识地皱了皱眉,然后翻身睡了过去。 他睡得晚,但起得很早。 他走之前我的药效还没过,迷迷糊糊地听到他并不轻的洗漱声,似乎还有落在我额头的一记吻。 不知道为何,我觉得面前的人似乎盯着我看了很久,隐约间还叹了口气。但眼皮好重,抬不起来。 之后就是皮鞋摩擦地板和关门声,我过了很久才被闹钟彻底叫醒,第一件事就是翻身床头柜。 里头的化验单一动不动。方岷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它。 第28章 课不多,我出门很晚。 从家里到学校会经过一条小巷,出租车开不进去,只能步行。 巷子有山东的杂粮煎饼、甜腻的桂花糕和热腾腾的花卷。西斜的太阳照不进这里,所有的光都来自那盏路灯。热气会缠绕在灯旁,生成一些水汽,然后经由光这个媒介把整条巷子都染上香。 我最喜欢那家煎饼铺。老板是柳镇人。 老板的孩子在云中读书,每晚都来帮爸爸收零钱,人少的时候就自己在一边学习。我看了眼,他正在背词汇表,标粗的单词是hunt。 猎捕。 我想起方岷高中时还指着这个词问我,老师,怎么发音。其实音标我都教过,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 猎捕者的智慧,大概只会用在猎物上。他的猎物换了。 上课时我的手机一直在震,口袋里的触感惹得人心烦。我莫名慌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一直萦绕在心里。 我从未这么讨厌过自己的直觉。 发短信的人是郑九。几年前我存过他的电话,因为他那会是方岷的舍友。但我俩除了方岷定岗那次,再没有交谈过。 他给我传了一张照片。男人伸手抓住另一个人的衬衫衣领,虽然眼睛被不了遮挡,但整体神态很陶醉,像沉溺于一场美妙的挑逗。手腕上戴着一只表,好几年前的款式了,上头隐隐刻着字。 我怎么可能认不出来这只手的主人。 表上的字还是我刻的。致方岷。 我的手突然不听使唤,脱了力,手机直直掉在讲台上。下课吵闹的同学立刻噤声,齐刷刷朝我看。 “老师您没事吧?”有个学生怯生生地问。我的表情这么吓人嘛? 没事,只是需要一些新鲜空气。 我觉得胸闷气短,浑身发抖地跑回办公室。恶心,想吐,但又不能让大家看到。我强忍着痛感,拿了几瓶药去了洗手间,哆哆嗦嗦关上了门。 忘记带水了,就把几粒药片连着嚼碎吞下去。 真苦啊。 没一会,我的手机又在震。郑九说:刚刚那张看不清脸。 我死死盯着屏幕。 这回是侧脸照,非常清晰。我的男孩脸上酡红,双眼轻闭,扣子开到胸口。 躺在郑九的怀里。 我把药吃光了。 这个用量不在疗程内,镇定作用却立竿见影。我的手不再抖得厉害,也慢慢可以恢复呼吸,胃疼的感觉不那么明显了。 我想我可以恢复思考,问问郑九到底什么意思,或者存下这些照片,策划一场兴师问罪。 可是,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离心的夫妻可以利用过错方判定财产归属,我和方岷只有没有任何法律效力的七年。我甚至不想问他为什么这样做。我知道人总是可以为自己找到借口的,哪怕是背叛者,都会趋利避害地让自己心安理得。 给彼此都留点脸面吧。 都说祸不单行,我却出奇地觉得解脱——说实话,我其实早该明白,怎么可能有人忙到连一顿晚饭都吃不上?唯一可能的解释是,他的心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也对,一边是永远热烈的日子和永远新鲜的伴侣,一边是行将就木的躯壳。任谁都不会选择后者。 我的小豹子真的跃入草原。他回不来了。 可我无法理智,失去判断能力。我好像看到我俩的未来——相互亏欠、拉扯,哪怕爱已经千疮百孔了,也要把它死死按在怀里,让它继续变质。 我甚至开始仔细思考要在何种情境下告诉方岷生病的事情——既然方岷自己没有那份细心——大概会选在我生日那天,关上灯插上蜡烛,拿出手术报告说我许的愿望是多活几年。 就好像一场赌注很大的报复,瞧,你想离开我,那我就要选个最难忘的方式,绑住你。 疯了。 生命过于厚重,但爱又过于单薄。一个太重的负担强加在“爱”上,再纯粹的感情都会变味。 变就变吧,我想。谁让方岷先招惹我呢?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作者又来讨骂了(深鞠躬) 第29章 可我还没来得及买好蛋糕点上蜡烛,甚至手术报告都还好好躺在床头柜抽屉里,没有任何心理建设和准备地,方岷自己知道了。 刘医生说我还是需要看护,于是找到之前我看病时填写的紧急联系人,通知了他们。 包括方岷和我爸。 方岷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往家赶,路上给我打电话,气急败坏地说,这么久了,为什么全世界都知道,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就像个莫名奇妙争风吃醋的孩子,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我为什么才知道”,而不是“你现在状况怎么样”。 我觉得心脏抽疼,明明出问题的是胃,为什么左胸会痛得不能自已。大概我俩都是疯子,知道彼此最糟糕的缺点,却偏偏要把这些缺点变成匕首,钻牛角尖似的往自己心窝子里捅。亏我比方岷多活了七年,怎么能矫情成这个样子? 方岷那边还在激动地质问。 我没回答,只是呆呆问了一句:“谁跟你去的印尼?助理?还是郑九?” 电话那头顿了一秒钟,随即是强压着怒火的回答:“施岷,你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俩真是又拧巴又没创意的一对,连吵架的台词这么无趣。 “没有啊,就想问问,是谁能有幸跟着小方总出国呆这么久。”我竟然笑开了,这种笑盈盈的语气大概会让方岷气炸。 我不愧是最了解他的人,方岷果然提高了声调,连国骂语气词都用得比平时多。大意是这有什么好闹的?不过是一起和东南亚子公司谈项目。 我说wow,你们真牛。 然后直接挂断了电话。 从前只有我打不通方岷电话的份儿。 他有什么好气的呢?一个人去做手术的是我,大半夜复发住院的也是我,半个月等不回人影的还是我,姓方的在干嘛,印度尼西亚和小白脸颠鸾倒凤? 方岷没受过这种待遇,一连打来了十几个电话。不过我听不到,静音键真是个美妙的发明。 我下楼买了个蛋糕坯和奶油,回家把音响开到最大,开始准备晚餐。 蛋糕成品没菜谱上精致,但一小时内也只能赶工成这样了。 我竟然用上了年轻时顶看不上的玫瑰花,可食用花瓣密密铺上一层在奶油上,红得鲜艳。旁边点上两根蜡烛,任谁看都像情人节的温馨晚餐。 可情人并不温柔,敲门时急促又暴戾。我说你自己有钥匙,找不到可以不进来。 拍门声倏地停了,家里只剩下音响在震颤。此时正好循环到歌单里为数不多的中文歌,那好像还是方岷几年前玩我手机时加进去的。那会的他还没那么喜欢摇滚,偏爱中文女声情情爱爱一类的玩意儿,虽然我希望他多听英文歌练听力。 方岷找了好一会钥匙才进屋,不出所料地黑着一张脸。 我说别愣着,进来吃饭。把嘴唇调整成最合理的弧度,应该能笑得恰到好处。 黑包公不动,气鼓鼓地看着我。 “你看,找不到人的滋味不好受对不对?”我说。像个奸计得逞的小人,甚至觉得他气红了的眼睛很好看。 方岷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过了好一会,他才松开手,拉开了椅子坐下。手背上的青筋还一跳一跳的。 “你的病现在情况怎么样?”他问。声音还在发颤,看来我这次闹得大了。 我递给他手术报告。 他的脸更黑了,以一种我从来没听过的冰冷语气说:“所以你一个人去做了手术,而这个手术万一不成功,你可能会死得更快。” 怎么会有这么不会说话的人。我皱了皱眉,这个时候提“死”未免太不吉利。话没说完就被他捏住了下巴,力度大到我都酸痛了。 我用力挣开,朝他吼,方岷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方岷哑然失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说开刀就开刀,这么大的事情,万一......” 声音仍是颤着的,哭腔非常浓,“万一我回来,见不到你怎么办......” 方岷的表情太痛苦了,我一时分不清他在生气还是别的什么情绪。我只知道这不是方岷惯有的姿态,此时他像头困兽在嘶吼,也像个受伤的猫在呜咽。 他问,你到底把我当你什么人啊? “我给你打过电话啊,就做完手术那会儿。”我伸手按住心脏,那个怦怦跳的东西现在完全不听使唤,节奏又乱又快,“没人接啊,方岷。” 其实,那天我打得是他在国内的号码,方岷去印尼换了号,只不过,我因为意识不清醒打错了。 可我还是想叫他痛苦,叫他自责,把一切能伤到他的事情都翻出来刺向他。 方岷不说话了。看他猛然黯下去的眼睛,我知道这句话威力很大——看,他刚刚所有的指责都是放屁。 我好像个没成年的小孩子,满心都想着怎么吵赢这场架。原来看人痛苦这么爽,又心疼又爽。 “方岷,我直到手术结束都没见到你。” “你出国都干了什么,还用我提醒吗?” 第30章 方岷跟被雷劈过似的,手不听使唤地抖,只好撑着桌子,大概是想站起来吧,也不知道为什么脱了力,刚离开凳子就重重跪在了地上。 “咚”地一声终于让我恢复理智。方岷跪着比我矮了一截,我看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伸手捞他起来。 第25章 我自己的气力也有限,方岷一小半的重量负担在手臂上,反倒压着我也往下坠。 “我没有......”方岷一出口就是浓郁的哭腔,以至于连我都被吓了一跳。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不知是出于自责还是心疼或是别的什么情绪,方岷死死咬着嘴唇,眉毛眼睛皱成了一团,长长的睫毛也是濡湿一片。 “你没有?那你倒是说说看,这些照片怎么回事。” 我一边不忍心看他难过,一边又被积压的负面情绪气得失去理智,把那些手机里刺眼的照片放到最大,扔到他面前。 “我那些天没睡过一次整觉,连护士都问我,为什么没有陪床——你上次说为什么一个月不到,会瘦成这个样子。方岷,你在外面潇洒快活的时候,想过我每天只能吃流食却能至少吐出三回胃酸吗?” 方岷猛地坐在地上,拿手捂住脸,把头埋在了两腿之间。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发出这种呜咽,明明生病的是我,被背叛的也是我,怎么方岷倒哭得停不下来。 我本以为说出这些会如释重负的,可是没有,我觉得心脏反而更堵得慌。尤其看他这副无助又绝望的样子,我甚至后悔把那天的经历说得如此详细。 我到底在干什么?拿自己的伤痛来报复他吗?我们俩根本就不是该兵戎相向的关系啊。 到底是不忍心,我轻轻顺着他的头发,把他揽进臂弯。 方岷往后退了两步,似乎在好奇我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动作。 他的眉毛渐渐舒展开,眼泪顺着脸颊下巴流到衣领,嘴上却咧出个苦涩无比的笑。 “施老师,你跟我在一起很苦吧?” 虽然我仍在气头上,但潜意识里仍反驳道,不苦啊,很甜,谁会不喜欢你呢——一颗热烈鲜活的心脏,一个独一无二的皮囊。 出口却成了:“不敢苦。” 方岷抬起头,一张脸全是泪渍。隐忍的眉头微微蹙着,眼尾的红晕越来越深,像一抹晚霞。 这个人真是讨厌啊,怎么哭成这样还能这么好看。我反倒更心软了,干脆张开双手把这个蜷成一团的孩子抱在怀里。 怀中人还在抖,幅度不大但是每一下都能传到手心。 过得久了,方岷的声音都不太清明,张口时吓了我一跳。 “你骗人。”他说。 我很想告诉他骗人的不是我。但是这个时候去翻什么助理或者郑九的旧账未免不合适,我只能下意识否定。可方岷笃定,又重复了一遍,你骗人。 “你和我在一起是苦的。”他把衣角攥得皱皱巴巴,一向西装革履示人的年轻商人,这会衣领濡湿、边幅皱起。 “施老师,我都让你这么难过了,你怎么还愿意抱我呢?” 年轻人的手渐渐松开,可衣角还是留下一团恢复不了的痕迹。方岷突然猛吸一口气,嘴巴张着却失声,眼泪也大颗大颗往下掉。他咬住了手背,好象这样能让那些呜咽都吞回肚子里。 意识到他接下来想说什么,我的耳边突然嗡嗡作响。周围的空气好似一瞬间被吸去了外太空,总之我喘不过气,也听不见声音,只能感受到心跳紊乱又猖狂。 我打断他,先吃蛋糕。 可是蛋糕的最外层是冰淇淋,在夏天的高温下,早就化成软烂的一滩,托不住那堆花瓣。 玫瑰花盛放的时候总被人采撷,送给情人或裱进画里,哪怕枯萎了也有人把它风干做成引子。冰淇淋上的花瓣不一样,它被染上又黏又混浊的液体,无论洗多少遍都留有甜腻的触感。 是我把它们搅在了一起,最后谁也不得善终。 我怕他看不清未来,因着七年情人的责任或对病人的同情感和我再绑个许多年。也怕他早就心另有所属,却惮所谓道义硬要和我在这相互拉扯。 但我更怕的是,我们真的就到此为止,从此生命里不再出现对方。比起受伤,我更怕遗忘。我们走过了那么多日子,怎么可能说散就散呢?我又怎么可能放开我的男孩,看他肆无忌惮地和其他人在一起? 我在纠结中撕裂自己。都已经这样了,该放下了吧?一个声音这样说。可另一个声音重重刮着我的耳膜,不要分开,听他解释,你们是那么相爱。 倒是方岷替我做了抉择。 人就是这么奇怪。我平日里好言好语和方岷说,他不听,所有气话他倒是一五一十听了去,还在脑子里做了深加工。 “我真的很失败啊。”方岷说,“七年前我没能让你爱上我,七年后还让你这么难过。” 我摇摇头,正愣着把一勺化了的冰淇淋往嘴里送。不好吃,发苦。 方岷的声音总算是平静了一些。我听到他的呼吸声很沉很沉,好像在用尽力气去发出声音。他怎么会这么痛苦呢,我想。 “施老师,你之前从来没说过爱我。”方岷这话让我鼻头一酸,看他红红的眼眶,我也不争气的流下泪来。 我听到他说:“我真的很想听。” “我......”后面两个字在嘴里盘旋了很久,最终只吐出一个冰淇淋气味的“爱”,像一声叹息。 第31章 他咧开嘴笑了,可眉头还是皱在一起。从来没人能把伤心的表情做得如此赏心悦目,也没有哪个会把笑容摆得如此肝肠寸断。 他尾调上扬,略带一些气声,是他惯用的语气:“看来我真的好差劲啊。施老师还是不要爱我了吧。” 第26章 我手中的勺子一下子没拿住,直直掉进蛋糕里。本就瘫软的蛋糕被砸得七零八落,桌上一片狼藉。 什么意思?我问。 但后来他的回答并没有在脑中留下印象,我就记得零碎的片段。 大概是方岷又哭了,这回哭到嘶哑我都没反应过来要去安慰他,因为我自己也怔怔流了很久的眼泪。 然后方岷似乎一边啜泣一边说他很差劲,怎么能有他这么混蛋的伴侣。 我没反驳。可心里觉得他也没那么差劲。 只是被冷落的时间长了,我会把他的一切缺点翻来覆去地想。到最后我有点忘了当初为什么爱上他——是了,我之所以会被吸引,不就是因为这自由如夏阳广照的个性,和倔强如大火不息的野心? 就像我要买回一筐火龙果,我爱它红心黑籽甜得清爽,却说外皮厚实难看。店家要帮我切片,我倒嫌切完就不是完整的果子了。 太矫情了。 我赶紧去拉他,这会方岷正说到,要把房子留给我,治病的钱由他负担。 “你负什么负?”我抹了把脸,朝他肩膀上重重锤了一拳。 虽然以我现在的气力,这一下也不会有多痛,但方岷倒像比我还脆弱,直接往后倒去。 他在完全倒下之前拿手撑住了地板,双腿蜷着,十分狼狈。 方岷问我,还记不记得几个月前说的话。 我愣了。想想应该是某次正在气头上的话。 “你问我还想不想止损。”方岷提醒道,整个人颓丧得不像他,“施老师,我突然发现,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 我开始慌了。 “你先告诉我,这些照片是怎么回事......你敢说......我就信......”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方岷摇摇头,大笑了两声,笑得肩膀都在颤抖,双眼放空朝天花板,“硬要把方木头放到圆孔里,那是我十八岁爱干的事儿。如果我知道自己会让你这么难受,一定不会踏出这一步。” “施老师,你以为什么都瞒着我,是在为我好;我以为已经把爱都写在脑门上,好让你放心。可这都不是我们想要的,我们甚至一开始就不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看看现在,随便一件什么事就能让我们怀疑彼此,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在因为我影响情绪——听说你上次病发是因为我对吗?为什么选择伤害自己呢?哦对,你依旧会说‘为我好’。” “可是施老师,我从始至终,都只希望一个健健康康、无忧无虑的你而已啊。” 他说着收住了笑,大概是受他话里苦涩情绪的感染,我觉得心脏被针狠狠密密扎了几下。 眼前的人形象过于狼狈,刘海凌乱散在他额前,衣服也乱糟糟敞着。 “我......没有想伤害自己。”我其实很努力在吃药,甚至为了治疗花了大部分积蓄,也没有想要隐瞒,只是矫情的仪式感想让他自己发现。 我着急和他解释。 我想告诉他,你很好,虽然很多事情做得没那么好,但也没你说得那么糟。 “嗯。刀柄在我这,从一开始就是我捅出去的刀子。可我好笨啊,也好俗啊。竟然到今天才知道那些银色的东西是刀子。我以为我会赚钱,很多很多钱,就能为施老师买到一切好东西。可我竟然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些,一个人,我怎么能......” 方岷说着给了自己一个巴掌,脸上迅速出现一个红红的掌印。眼看他就要去厨房,我生怕他拿刀自残,赶紧拦住了,告诉他,这件事不是重点。 年轻人完全不理会我的安慰,把自己的手抓得血肉模糊,就好像这样能替我分担一点病痛一样。还是和少年时一样,又狠又幼稚。 可我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指责他——你看,你的做法叫缘木求鱼,根本没有用。 “不怪你当初一直不喜欢我。”方岷说,“果然,我从来就没弄懂你过。做手术多疼啊,我怎么敢让你再因为我住一次医院。” 他突然正色。那神情过于虔诚,如果不是下一句话让我的胃猛然抽搐,我甚至以为他这郑重的语气是要求婚,“所以,施老师,你上次的那个问题......我......想好了。” 要及时止损吗? 要吧,他说。 门被带上的时候我听到一声巨响。也许它没能耐发出那么大的声音,但我清楚感受到心脏颤了一下。 方岷走了。 我怔了很久,久到手都麻了,我才抬起来摸摸脸。 没掉眼泪。太神奇了,这么多年的感情一朝断了——不是我提的——我竟然没有哭。 我真的没有想到,在知道我的病情后,他会选择放手。 现在我突然明白,当初我敢劝他“及时止损”,现在敢拿自己的病做刀子往他心口扎,其实都是因为心中有期待——或者说,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他不会放手,哪怕我提了这个话头,我俩也会就这样纠缠下去。 胃疼。我觉得应该吃些东西压一压反酸。 只是冰淇淋化了,蛋糕毁了,蜡烛灭了。我的晚餐被糟蹋得一片狼藉,但好歹能入口。 只有音响仍在坚持不懈地工作。里头在唱,有些幸福,不是我的。 作者有话说: 是谁说要来得更猛烈些来着?(挠头) 第32章 时间过得很快,我带的那群学生都顺利拿到了录取通知书。其中有个小男生考上了和方岷一样的大学。我特意多看了他几眼,棱角轮廓五官竟然有点像方岷。 第27章 可在这世间,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他。 小夏兴高采烈地帮我算奖金。我们班过线率高,能拿到不小一笔。这就意味着下一个疗程的药也有了着落,我可以把方岷临走时留下的银行卡还给他,补上之前救急挪用的钱,然后从此真的再无瓜葛。 对了,我从方岷家里搬了出来。本来方岷要把那个房子过户给我的,他说不想看我住逼仄的出租屋。 他哪里知道,房子太大的话,一个人住真的很冷。再说,分都分了,还要送我一套房子,这是什么道理?分手费? 我拒绝得干脆,花了两天的时间另找住处并搬家。 结果方岷偷偷往我行李箱里塞了一张银行卡,看那金额,应该是他工作以来的奖金存款。 旁边写着:密码是你的生日。 分手后他记住了我的生日。多可笑啊。 为了不见到方岷那张脸触景伤情,我特意找了搬家公司。没想到那天方岷竟然打电话质问我,真的连一面都不想再见吗? 然后我换了号码。 也挺好。术后恢复很不错,肿瘤也没有发现转移。一个人活得久些,也不是不行。 新家在一个很深的小巷子里,是那种老式居民楼。晾衣杆横在防盗窗之间,窗台伸出去一截。我的房东很喜欢花花草草,于是委托我住的时候给窗台上的花浇水。 我求之不得。 就好像靠近鲜活的生命就能让自己活得更久一样,我钟爱在傍晚观察那些绿植。 五点的光很懂事,跳到叶子上给它们染上金黄。我久违地想,要记录一下这么美的光。 巷子外也有叫卖的摊贩,从生煎包到锅贴,都是我小时候顶爱吃的东西。 在新家的生活还算惬意,我参加完孩子们的答谢宴,就跟老板辞了职。 离开写字楼那天晚上小夏红着一双眼说,施老师,以后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笑,怎么着,咒起我来了? 她陪我一直走到地铁站。 海滨城市的游客一年四季都很多。海对岸的灯火若隐若现,情侣依偎在一起,以落在海里的星辰为背景合照。 这片海,曾经承载过好多人的告白。 闪光灯此起彼伏的,像要给黑漆漆的海面一些馈赠。 小夏在地铁口站住,向我张开双臂,像一只正欲展翅的海鸥。她扑过来,说,施老师,希望你往后平安喜乐。 年轻女孩的头发有不同于方珉的香气,是春天的泥土,馥郁的繁花,缱绻的低咛。方珉不一样,他是最热的夏阳和最冷的冬雪。 “谢谢。”我说,然后结束了这个点到即止的拥抱。 小夏后退的时候,眼里水汽还未散去。 “施老师,如果你觉得不开心了,欢迎随时来找我。”她声音软软的,“还有,烦心事也可以找我说。你千万不要放弃自己。” 我哑然失笑,这个小姑娘是把我当做一失恋就要寻死觅活的人了嘛? “放心吧,也欢迎你去我家做客。”我说,“我自认做饭还不错。” 从三中辞职后,我联系了大学导师,请他帮忙牵线,接了一些翻译的活儿。他听说了我现在的境地,话里话外都是惋惜。 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师一直在说,明明当初在学校里我学业很不错,怎么最后选择那样一所中学、又从三中辞职。他问我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才会在几年里把工作换了又换。 最后倒是我去安慰他——没事的,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说,是了,你一直都是个没什么野心的孩子,得过且过,好像人家抢破头的东西跟你没关系似的。 我笑了。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想抢,唯一一个让我有些牵念的,终究是没留住。 第33章 翻译任务不重,只是术语比较多,大都是金融相关。我买了一本金融学基础来做中英对照,这才发现,那些方珉和郑九聊天时我听不懂的内容,其实这本书里是有解释的。 我看得入迷,提前ddl两天完成了工作。 后来把厚厚的纸交给甲方,我听到他们夸我,翻译得还挺精准。 ——你瞧,我也能进入方珉的结界。 我换的电话,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平时和我爸妈和老朋友联系一些外,就没别的事情了。我爸妈又忙着旅行,没空搭理我,所以我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无人问津的安静生活。 我照旧按刘医生的嘱咐吃药,自己做饭,给窗台上的花浇水。要不是经常午夜梦回时猛然看到方珉的幻象,我几乎都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了这个人。 就这样得过且过地到了重阳。黄历上说,宜祭祀、结网、造畜椆栖,余事勿取。我是不信的。 依然吃药,做饭,浇水,翻译。但窗外的夕阳实在很美,我没忍住想去海边走走。 霞光被海面撞碎的时候,我看到一个人出现在天际线附近,背后是被层云分割的晚天。 他穿着黑色的风衣,脊背笔挺,头戴一顶贝雷帽。 那帽子我认识,当初方珉嫌它总粘毛,就扔到了衣柜里,可我觉得这烟灰色很衬他,于是买了个吸毛器,在他出门前整理好再给他。 那双眼睛过于熟悉,以至于那些被强行埋起来的记忆一瞬间涌了上来。我听到心跳混着海潮,脚步竟然都飘忽了。多没出息,一看到他,还是会这么慌张。 第28章 方珉就镇定多了。他挪了一下帽子,朝我走来。 他的皮鞋鞋踩在沙子上,应当是没有声音的,连触感都该是软的。可不知为何,我听见钝器捶肉的声音,就好像一下一下,重击的是我的心脏。 海风又凉又腥,我下意识裹紧了外衣。没想到,一双手覆了上来,那体温比我高很多。 方珉帮我扣紧了外套,又把他的围巾分给我。 “方珉......?”我一时间分不清现实或梦境,碰了碰他的手背。暖的。 下一秒,方珉就用自己的外套裹住了我。海盐加上夏阳的味道,太熟悉了,我忍住想猛吸一口的愿望,准备抬头问话,却被他用手按住了头。我只能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感受黑暗和温暖。 “看起来,你过得还可以。”他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我说,还可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方珉的胸膛好像颤抖了两下,声线也不那么稳。但这波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说到最后,又恢复了那种上扬的尾调。 他说,施岷,林倩阿姨走了。 我听见海浪撞到岩石上,海鸥发出鸣响。 “走......谁走......?”我抬起头,试图把这些声音屏蔽掉。 “林倩阿姨。”方珉平静地像无风的海面,不急不缓,“她本来不让我告诉你的,但我觉得......你是想知道。” 我当然想知道! “什么叫......走?”我问。脑子却不听使唤,想着今天是重阳,本该插茱萸的。 可宁城没有这种花,我只在云市见过它。 “走就是......”方珉紧蹙着眉头,语气依旧无波,可我能从他的眼神震动里看出痛苦情绪。后来他还是没把话补完,只是叹着气,把手放到我肩膀上说,施岷,节哀。 我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胃部猛一抽搐,然后双腿一软,在海风和晚霞中,我一头栽进了沙子里。 失衡的时候我竟然在想,医生这回大概会骂狠我吧。 没想到刘医生什么都没说,看我醒来,只是轻轻摸了下我的头发,说节哀。 我不懂为什么大家都爱说这句话,好像说出来当事人就可以真的顺变一样。 “谢谢。”我点点头,“我能去看看她吗?” 刘医生摇摇头,“她大概不想任何人去看她吧。” 看我皱起了眉头,刘医生补充道:“她托方珉把骨灰洒进了海里。” 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只能扯了扯嘴角。本来是想笑一笑的,结果被口水呛住了,开始猛烈咳嗽。每咳一下,胃都跟着抽疼。 我紧紧按着胃部,刘医生赶忙走过来帮我顺气,一边拍一边说:“小施,你也别怪她。听小方总说我才知道,林倩的病已经到晚期了,你爸爸本来说要卖房子给她治病,但是化疗期漫长且痛苦,她说宁愿活得体面一些,哪怕时间短一点。” “后来你爸还是选择尊重她的选择。他们拿自己的积蓄去旅行,在南方住了一阵子。卖房的钱留给了你,合同应该在小方总那——他们说,这一切如果让你知道,以你的性子,大概会把这笔钱也拿出来,往治疗的无底洞里砸。你妈不想看你下辈子都被她的病拖住,更不想每天受求生和求死的折磨。” “所以,他们没有不爱你,更没有抛弃你。甚至,林倩一直和小方总保持着联系,通过他来掌握你的动向。你也别怪小方总不说,他应该也是受了将死之人的嘱托,担心你会钻牛角尖才帮忙瞒着。” “当然,这些我也是刚才知道,是他托我转达你的。林倩生前也没留下信一类的东西,只留了个财产处置的遗书。”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啊啊太狗血了太狗血了太狗血了!!!我剁我自己!!! 第34章 好不容易被被窝捂热的手,好像一瞬间变凉,我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也控制不住思绪的飘忽。 刘医生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能听到病房外头小孩嘻嘻哈哈的声音。他的妈妈说,别吵,病房里禁止喧哗哦。 我想,如果是我妈在,她大概只会告诉我,笑声会打扰到痛苦中的人。 她会做出放弃治疗的决定,我一点都不奇怪。我爸会支持她环球旅行,我也不奇怪。我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一致认为我会“钻牛角尖”,然后统一用隐瞒的方式来“保护”我。 看来我在他们眼里,真的是个固执、消极且多虑的人。 这么乐观的家庭出了我这么号人物,大概是我爸妈没想到的吧。 想着,我决定不流一滴泪,学我爸潇洒向前看。可眼睛真的好不争气,不管我怎么学电视剧里仰头或扒拉眼眶,还是有水珠吧嗒吧嗒地掉。 靠,还真被他们说中了。 钻牛角尖的结果是,我打完吊针后偷偷跑到了海边。如昨的海腥味,如昨的晚风,只是我永远不可能再过一遍2018年的重阳节,海岸线边也不会再出现一个戴灰色贝雷帽的男人。 可海里永远会留有一个人的骨灰。她这一生平淡又壮阔,拥有十分爱她的丈夫和不怎么让人省心的儿子。她自学了两门外语和小提琴,几乎人人夸她优雅美丽。 她不算长寿。 被海风吹得久了,脑袋也开始疼。 海浪拍在裤腿上,我重重跪了下去。从来不知道海水这么苦,又咸又苦。 第29章 沙滩很软,像儿时的床。太阳刚刚落下,地面还有些余温。我就躺了下去,海浪在身侧或身下游走。我想,那是我妈的手。 她在抚摸我。 我把脸埋在沙子里,没一会就留下一小片水渍。没错,那一定是被海潮打湿的。 其实还没完全入夜,可我冷得发抖。身上没有任何力气,悲哀的是,我很难站起来。 我选了个僻静无比的地方,现在却没法自己站起来。 直到胃里一阵翻腾,我才想起今天的药还没吃。可我手上没有一点力气,只有眼泪抑制不住地流。胃的抽搐带出一些呕吐物,我只能平躺着望天,像一条死鱼,任自己鼻口被堵塞住。 后来我的眼皮也支撑不住,眼前模糊一片。闭上眼前我感觉身体被一双热乎乎的手稳稳托起,虽然鼻子被酸馊的东西堵住,但衣服的触感是柔软干净的。 我还看到一片强光,光里是我妈留给我的遗书。 扉页用铅笔写着,心存希望,接受死亡。 *** 刘医生比平时还要严肃,脸黑得像鞋底——不对,我不能用这么不礼貌的词去形容一个救死扶伤的人,总之他脸色不好。 看大家的表情我就知道,我的病一定是恶化了。我在门外看见了我爸,比上次见他时老了至少十岁。 多可怜的男人啊,失去了伴侣,没过多久,也许还要失去孩子。他没进来,我也没勇气面对他,就隔着玻璃门,遥遥望了很久。 现在我身上插得管子比原来还多,但是痛感没那么明显了,也许是麻药劲还没有过。我拿手摸了摸肚子,发现裹着很长的纱布。 刘医生看我醒了,神色凝重地说,别担心,虽然有扩散,但是已经摘除了。只是以后饮食起居都要更小心一点,因为耐药性已经产生,需要换一种治疗方案,也许换药早期会出现不适症状。 我只剩四分之一个胃了。 第一个进病房的人是方岷。我看到他紧紧攥着拳,腮帮子也因为用力而鼓起来,一副痛苦又隐忍的样子。 我不禁心疼,苦笑道:“谁能想到呢?本来以为分就分了,结果因为我妈,你又得回来。” 我没有问他从哪里得知我的住处,也不敢去想今后该如何与他相处,只是觉得这一刻很难得,值得我忘掉病痛全身心去享受。 方岷把手覆在我的伤口上,怕我疼所以没有按实,虚虚搭着。温暖,干燥。 这么温馨的一幕如果不是发生在病床上,大概能被我写进回忆录里,然后认认真真在题目上写着:致方岷。 可偏偏我刚得知病情恶化的消息,而我俩已经不是恋人关系。我如果真想写回忆录,估计还得拿到他的授权。毕竟,我的男孩日后说不定就成了商界大鳄。 哦对,他现在已经不是我的男孩了。 恶化说明什么呢?如果预后好,我本来有99%的希望活得很好,现在概率直接减了个半。怎么会这么倒霉啊,明明我不喝酒不抽烟,除了睡得晚和吃饭不规律外没有别的坏习惯,怎么上帝就是不肯放过我? 我想着突然嗤笑了一声,问:“今天小方总怎么突然这么有空?” 他迅速收回了手,像被烫到或蛰到一样,望向我的眼神很复杂。我觉得我该读出些什么的。悲伤或自责?似乎都有,又都不是。 他只是欲言又止地动了动嘴唇,最终摇摇头,不停地说对不起。 不必了,我说,你也要注意身体。 毕竟我见过小方总喝起酒来的样子,像是不要命的。 他像是在憋泪,喉间发出隐忍的颤音。 第35章 后来,照顾我的人变成了我爸。 这个男人已经没有半点活气了。他不止一次偷偷跑到走廊里哭,那身形佝偻成一团,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不是一个听话的人,从小到大给他们添了太多太多麻烦。甚至,在我妈的最后一段时光里,还害她为我担心。 我劝我爸去南方再住一段时间,呼吸呼吸林倩女士的余温也好。 他说我不孝。 是啊,我是不孝,所以我更不能劳您照顾我啊。 我笑道:“方岷把手术费给垫了,还留了个护工,您能有人家专业嘛?看我这样子你不闹心啊,还不如去南方陪陪我妈。” 有一种爱深沉到不忍看他受苦,我懂这种感受,也不想让我爸看我受苦。 过了一个月,我爸终于意识到专业的护工比他会。我赶紧给他买好南下的机票,千哄万哄让他去过几天清净日子。 小夏也知道了这件事,说要来病房看我,被我挡回去了。实在不想每来一个人就安慰他们一遍。 有天我收到一张银行卡,里面的数额多到吓了我一跳。 不用猜都知道这是谁寄来的,除了方岷,大概没有人会傻到把密码写在银行卡旁边。 连同卡片一起寄来的是一封信,他说,这些钱应该足够五年内的治疗花销,如果不够,他再想办法。 我打电话问他这算什么,方岷没有回答,只是一字一顿地说:“坚持下去,我爱你。” 我觉得伤口隐隐作痛,喉咙差点发不出声音。 他还是会说“爱”我。哪怕分开了,仍旧像七年前那样说“爱”我。 “那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第30章 我哑着嗓子问。 药物让我的情绪不太稳定,话没出口眼泪就先落了下来。 电话传来几句印度尼西亚语,我立刻直起身,因为动作太大,带着缝合处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你在印尼?”我大口呼吸着,空气进入肺部却像刀割。 方岷沉默了好一会,才叹了口气说:“外派常驻。” 这回是一年。 我握着手机的手在抖,只能用左手摁住才稍稍恢复。我的声音也不稳,又颤又哑,像报丧的乌鸦。 “方岷,你一边说爱我,一边在这种时候离开我。” 真有你的。 在印尼能看见的海应该比这边还要辽阔,没有跨海大桥遮挡视线,能极目望到天际线。 多适合方岷啊——无垠的海天,热情的男男女女,永不褪色的生命。 我拗不过药物的副作用,眼睛哭到红肿仍没止住泪。我以为自己抽泣到发不出声音了,没想到还能完整地抖出长句。 我问:“那些健康的身体比我吸引人吧?” “别乱想。你好好治病,我......我会常回去看你的。”方岷像个犯错的孩子,又软又绵的声音十分动人。如果是一年前的我,大概会不顾一切想要拥抱他。 可人啊,对伤痛是有记忆的。 我问方岷,记不记得我曾叫他永远不要对我撒谎。 “可你骗我,你走了,不止一次。”我说。 方岷的语气几乎是在求饶了。 可我真的不想听他辩解——无非是不接受外派就会失去工作,或者现在是开拓市场最好的机会窗口之类的理由。再或者,没有任何理由,只是鱼终跃深海而飞鸟终归林。 我甚至对郑九发来的照片都失去了追问的心情。 “何必呢?”我问,“咱们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你没必要解释什么。” 方岷着急地连说了好几句,大意都是在劝我配合治疗不要瞎想。 最后我们的通话因为线路不稳而中断,忙音响起前,我听见他说,施老师,我真的很爱很爱你。 可是,没有人会在爱人失去一切后,选择抛下他远走。 我的男孩很会追人,却没有学会好好爱一个人。 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弄懂家和房子的区别。 怎么办啊?他这个样子,以后会很寂寞吧。我就算是离开人世也会不放心啊。 挂完电话,我看到我爸发来的照片。 他说他到海南了,那里本该是他和我妈的最后一站。 他还说,南边的海和宁城其实很像,只是没有那么冷,沙子会更细软一些。他装了一小瓶白沙,准备带到我妈的墓前给她看看。 “你们俩旅行时去过印尼吗?”我问。 “也没来得及去,但到它附近的国家转了转。你妈很喜欢那些热情洋溢的沙滩女孩。” 我看着这条消息笑了,心里竟然有了暖意,就好像赤道旁的阳光可以挪到北回归线以北,给这座几天不见晴的城市一点颜色一样。 “那很好啊,去值了。”我说。 我爸没再回我,他去收拾他和林倩女士的小爱屋去了。 真好。最后一个爱我的人,正沐浴在暖洋洋的回忆里。 我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活力。冷风从窗户灌进来,好在暖气开得足够大,可霜还很顽强地黏在玻璃上。 有个声音从遥远的海面传来,像一首凝神静气的安眠曲: 心存希望,接受死亡。 作者有话说: 大家心疼施老师就好了qaq我帮你们骂小方? 第36章 我搬到了柳镇。 出院后,我把在宁城的房子退了,方岷的银行卡原封不动寄了回去。我妈留下的钱,加上微薄的余额,大概足够一年的治疗费用。 我一天要吃十二颗药,每个月需要做一次复诊。 我删掉了手机里存着的照片,撕掉了没画完的婚书。 强度太大的工作会让我不堪重负,我只好在清醒之余继续接少量翻译谋生。 现在,我在柳镇生活。 还是原来那间屋子。院子里的树已经长得比人高,比原来粗了一圈。仔细看,还可以辨认出上头的字——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时候的方岷是一腔热血的,带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执念,三魂七魄里唯有一个我。 谁能想到呢,最后撞坏南墙的人,不是他。 我给小树浇了水,准备买些油漆,刷上给它御寒。 正准备把水桶拎回屋里,校长就拿着一堆包裹走过来,“施老师,又是从国外来的件儿。要不咱跟他打个商量?你说你每次都不拆,人还次次往学校寄,怪麻烦的。” 我点点头,请校长帮忙放在院子角落。 校长放好后仔细打量了我一圈,然后赞许地说:“今天气色不错。施老师还是心态好!” 说完他跟我聊了会这届毕业班,还打趣说我走之后就上线率就没那么高过了。 “现在的老师也很不错啊。”我笑。 现在带柳中毕业班的是我当初的学生,考上师大的定向培养计划,回乡服务五年。 “嗐,毕竟是你带出来的。得嘞,施老师好好休息,过两天放假了,咱一起去镇口看烟花——现在烟火秀搞得可大咯!” 第31章 送走了校长后,我摸了摸自己脸颊笑得酸痛的肌肉。 现在带毕业班的老师叫李元,曾经是方岷的同桌。 他最后选择当老师,这倒是我想象不到的。他上学时一直话不多,成绩中等偏上,是那种一听要回答问题就把头埋得很低的学生,跟方岷简直就是两种性格,但他俩高中时关系出奇地还可以。 后来方岷和我在一起,大概全班也只有他一个人发现了吧。 李元知道我的病后,经常在没课的时候跑来找我。名义上,是问些带班经验,但时每次来都会带一堆吃的喝的,生怕我买不着一样往我家里送。 我总是告诉他,不需要这些,但李元总会摆摆手说,没有啊施老师,都是我该做的。 可我现在既不教他也不是老师,我不明白他有什么“该做”的义务。 总之,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身患绝症却活得很乐观的病休老师。但其实,刚来柳镇那会,我是想过放弃的。 那天,刘医生告诉我,我爸在南边选择和林倩女士一起走了。 最后一个爱我的人也离开了。 ——施岷习惯了药的副作用,已经可以平淡地看待生死啦。我这样劝自己。 我果然没哭,只是跑到镇口吹了一夜的风。一直到身体烫得不像话,我才发现自己没穿外套,只薄薄的单衣暴露在冬夜里。 说起来,那衬衫还是我第一次来这儿时穿的,现在已经皱皱巴巴了。 反应迟缓、全身浮肿、食量下降、迅速消瘦、时常呕吐、半夜疼醒......很多症状折磨着我,那些午夜惊醒的日子在高烧时不停蹦出来。我突然觉得自己可以接受死亡了。 于是强撑着挪回房间,换上还算平整的衣服,没叫救护车,静静躺在床上。 我想,明天一早,会有人发现我被呕吐物堵塞呼吸道而窒息,或是因胃部炎症引起的发烧而神志不清,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解脱的不错方式。 熟悉的痛感很快袭来,像锥子粘膜胃壁,又想钻头搅拌挤压。我疼得蜷缩起身体,双手死死抱住小腿,膝盖顶在胃上,试图减轻一些痛苦。 但这个姿势很容易催吐,我开始干呕,然后胃液一层层上涌。我还没来得及拿垃圾桶,就觉得一阵酸涩卡在喉咙里,酸液腐蚀得整个食管都很痛。 如果真的就这样死去,未免过于难看了。我想。 闭上眼时我看到我爸妈,手牵手漫步在白沙上,背后是蓝天大海;我还看到那条小巷子,会帮老板数零钱的孩子长大了,去到宁城最高的写字楼燃烧热情;还有我的那盆花,拥有最美的光和影,只是现在没人替他浇水。 最后,我看到方岷。他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时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然后留下一个越来越小的背影。转身前,他说,施老师,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你。 是一阵铃声把我从床上拉了起来。手上黏黏的,恶心极了,但本能仍让我挣扎着接起了电话。 是夏倩可,她的语气很激动。 “施老师!我跟你说,秦梦这次模考进步了二十名——秦梦你还记得吧?就你之前重点关注的那个学生,说英语偏科的那个......” 我捂住嘴,尽力不发出呜咽的声音。 “她父母知道你的事儿了,托我给你寄了一点中药。他俩都是医生,说那个药特别养胃。大概后天就能到了吧?” 谢谢。我颤抖着说,手移到正在抽搐的胃部,狠命按压着。 “嗐,这有啥好谢的......施老师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好多孩子给你写信,全放我这儿了。还有人拿全班同学的照片,做了张特别好看的贺卡。我都一起给你寄过去了,记得查收啊!” 她说了很久,终于在我忍不住发出痛苦呻吟后发觉不对劲。 救护车来时我已经失去意识了。 但我想要平静死去的预谋并没有成功,从那时候开始,李元跟校长他们就把我当特殊保护动物似的,给我床边安了个紧急响铃。 后来,我收到了孩子们的信,还有那张贺卡。是一群眼里有光的年轻人,或稚嫩或阳光的脸庞拼凑在一起,变成一个大大的爱心,旁边拿花里胡哨的字体写着,施老师,我们爱你。 失去父母和爱人的施岷,也不是没有人爱的。 我对着窗外的小树哭了很久,又担心泪水会打湿那些纸张,只能把它们抱在怀里,贴紧我的皮肤。那触感就像夏天的树叶。 我突然有了些勇气,去补全还没过完的人生。 == 施岷视角 完 ==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小方的视角,一方面解释前面的误会和冲突,一方面让剧情往柳镇之后走一走。 我看到很多人对小方很失望,甚至很气愤,我也反思了好久这个人是不是真那么讨厌orz 以他的视角写并不是想洗白,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重心转变和病中抛弃都难以原谅。但是,我想从另一个人的角度去看这段感情,它从热烈到褪色其实原因很复杂,价值观、目标、优先级、生活习惯、眼界等等这些,总之绝不止是一个人的事情。 我之所以选择用第一人称,就是想说,视角的局限会影响对事情的判断,而且趋利避害的本能让我们放大别人的错而忽略自己的。 最后,小方对待感情冲动且自卑,人设是不太讨喜,会成长的呜呜呜烦请大家轻点指责他qaq 第32章 第37章 我叫方岷。我和施老师的缘分始于他的自我介绍。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柳镇中学的小教室,座椅很破旧,一动就会咿咿呀呀地响,我生怕它们哪天散了架。 同学们都叽叽喳喳地说,新来了一位长得很帅的英语老师。我不喜欢英语课,更不喜欢英语老师。 但我没想到,这位老师能那么惊艳。他伸手敲了敲我的桌子——那时我刚趴着睡着——就温柔地看着我,不责怪我、也不叫我,不知为什么出了很多汗。 汗流进他的衬衫里,濡湿的那片会叫人想入非非。 我的语言类课都不好,想不出什么形容词给他,但我知道,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画。逆着光,镜片遮住小半张脸,斯文又温柔。 课上他给我们讲英文诗——我分不清是美音还是英音,总之很像听力磁带里的发音,但是比它们诱人。每次老师捧着书望向我,都像是在勾魂。可我知道,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眼,他在为眼睛找个焦点罢了。 原来的英语老师很古板,五十多岁了,只会叫我们背单词背课文背笔记背语法。背背背,我最讨厌的就是背!花费时间就能完成的事儿,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可施老师不一样,他给我们讲故事,然后教我们写故事。他还会给每个人的文章写很长的观后感,用的是很好看的花体——但板书又是非常清晰的正体。 我的施老师好有魅力啊。 他还会在课上念我们写的文章。 我把故事改了好几遍,甚至背会了好几个高级单词,终于被他念到了。我真牛逼! 老师是和煦的,整个人散发着让人敬而远之的气息。 可我是谁,我是方岷啊,最喜欢挑战不可能的方岷。死心眼的方岷。 那时候我觉得施老师笑一下整个教室都亮了,当然他不是对我笑的,我时常纳闷,明明我成绩也不差,他的课上我也还算听话,怎么他就这么不待见我。 不过,十八岁不到的我确实还挺讨人厌的。 我给他写信,他不要,眼皮都不抬一下,只叫我下次考试好好努力。 每次我去办公室找他,他都会避嫌一样找很多同学一起讲课。 我为了给他发短信偷我爸的手机——并因此讨了好多顿打——可他一次都没有回过我。 我还总是给他送饭,我自认做的还不错,可他都是笑笑,叫我自己吃掉,下次不要再送。 我知道,是我配不上。 老师去过八个国家,会说三门外语,从全中国最好的师范大学之一毕业。他能来这种小地方,不过是阴差阳错的偶然。 他终究是要走的。 可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是要走的。 总有一天,我会追上他。 大概是被我的死皮癞脸感动了吧,施老师居然告诉我,只要我考上重点大学,他就跟我在一起。 我回家后一晚上没睡着觉,在家高兴得捶墙,结果又讨了一顿打。没事,疼就疼吧,让我清醒一点好刷题! 鬼知道那段时间我有多缺觉。连单词这种东西都能一背几小时,英语不拉胯,总成绩也涨得很快。 结果,好不容易考上了,施老师却说,祝我前程似锦?? 去你的前程似锦!老子要情场得意!!! 当然我不敢骂他,只能求他。我哪敢跟我的施老师讲重话。 可他就是装傻,拿他那双勾人的眼睛瞧我,好像自己多无辜似的。行吧,他不喜欢我,这个反应也正常。 总有一天,我会让他喜欢我的。 拿小孩子才玩的种子把戏哄他、跟家里出柜被打到半死、然后去娱乐场打工——没错,我就是这么不要脸。 追人要什么脸啊! 可他真的心软了。当然不可能是突然喜欢我之类的原因,大概只是出于妥协或者心软吧,他竟然真的去找我,还把我领回了家。 而且,我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一个娃娃,长得特别像我,上头还刻着字——致方岷。 瞧见没!我的老师,偷偷藏了个我在被窝里! 施老师终于答应和我在一起。那天我觉得自己心脏病都快犯了。 我不会接吻,施老师又比较害羞,我俩互相试探了好久才敢伸舌头。但他的吻技很可以,我不禁开始吃醋——我的施老师,曾经不属于我。 我从没问过他过去的感情,当然,就算问了他也不会说。在他眼里,我是一时兴起玩一玩罢了。 在机场,他竟然告诉我:“读了大学,如果遇见更好的人,一定要告诉我。不想耽误你。” 我听完跟他撒了很久的气,埋怨他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我甚至觉得,他完全不懂我的心意,同样的,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 如果真的爱一个人,怎么可能天天想着把男朋友往外推? 我俩闹了半天,飞机上都没跟彼此讲一句话。 可我还是没憋住,趁着他睡着了亲亲他的眼睛。我的施老师,真是让我欲罢不能。 到了学校后,他做什么都游刃有余。宁城的一切他比我熟悉,那些我艳羡的高楼大厦都是他看厌了的,我从没去过的远方他很多年前就待过,我第一次踏过的海不过是他相册里的风景。 可我,冲动,一根筋,到了宁城发现自己什么都不会。我的舍友也去过好多地方旅行,摄影钢琴样样都会,可我连怎么换镜头都不知道。 第33章 施老师安慰我,说过的开心最重要。他哪里知道,他的起点已经是我需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到的地方,我怎么可能会开心? 他太优秀,又太温柔,我又开始胡思乱想。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只是因为一贯的温柔,或因为怕伤害我?还是说他以为我是玩玩,于是他也就认命玩玩? 我俩之间隔了七年。 所以,我很努力地追赶。也许我这辈子都达不到他的学识,但我可以在我的专业领域做得好一点、再好一点。也许我永远没法让他亲口对我说“我爱你”,但我一定要给他不用操劳的生活和足够敞亮的家。 后来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我进了宁城最高的楼,拿到应届毕业生里薪资算顶高的offer。 我终于走到了可以和他并肩的地方。 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条通往高楼的路,会把施老师弄丢啊。 第38章 我们之间的关系,其实没有什么急转直下的转折点。更像是一盆逐渐变凉的水,里头放满了蜂蜜,直到开始嘴巴冻疼了,我才意识到,完了,有东西变了。 可变了还是有甜味的,而到底是什么变了,我自己也说不清。 我每天工作超过十个小时,我觉得脑袋已经被那些乱七八糟的数据填满。 那栋楼就像一个巨大的玻璃球,箍得我整个人都透不过气来。 刚入职那个月倒还好,但员工培训一结束,我立马就被分到了攻坚项目组。 什么概念呢?半个月间需要上线一个全新的产品,而这期间伴随着内测反馈的不断更新和方案的不断调整,凌晨两点前下班是一种奢求。 但是全组人都很年轻有干劲,最年长的组长也不过比我大了五岁。时间紧任务重,我的手机常常就成了个摆设,公司的公寓也懒得去,趴在电脑前睡两三个小时,就得进行第二天的上班打卡了。 半个月下来,我们都像是脱了一层皮。我们一起熬大夜,把项目完成周期缩减了三天,成本减少了20%。 最重要的,我可以提前三天回家看看施老师。 如果你能进这栋楼,找到放满小床铺的大办公室,就会发现屋子里全是烟、咖啡和长期封闭的味道,总之不好闻。但就是这个平平无奇的屋子,里头的人把集体荣誉和个体荣誉拿了个遍,奖金和加班补贴按四个月发。 公司里人人都在恭喜,但我们没有人是为这些开心。 我们狂喜的是,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就像面试时常说的:来这儿为了证明个人价值。 听起来中二又空洞,但想到上线后自己的作品会出现在亲戚朋友爱人的手机上,是真真切切体会到被需要的。 成功落地那天,公司给我们办了庆功宴,要全员到场。 结束后他们嚷嚷着要去刷夜唱歌,可烟、酒和咖啡带来的刺激让我心跳都紊乱,而且我头发油的不像话,我想回公司小公寓把自己彻彻底底打扫一遍,然后回家。 我住公寓的五楼,电梯人太多,要等很久。我想着赶紧洗完去见见施老师,于是干脆爬楼。 越往上,越觉得心脏跳得厉害,最后简直要跳出胸腔。我喘不上气,心口的绞痛让我没法迈开步子。我疼得蹲了下去,完全没有力气去喊人或者打电话求助。 就那几秒钟里,我虽然没有知觉,不知道胸腔里的那玩意儿是突然罢工还是怎么了,但我真的以为自己要痛死在这,无人问津。 毕竟生物课上都说,心脏病发非常快,也许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在医院了。 我就是这么个情况,幸亏郑九也回公寓了,他从电梯出来看到我,赶紧叫人送我去医院。 醒了之后我非常害怕,搜了好多长期熬夜过劳造成的心肌损伤后果,越看越害怕,最后吓得赶紧给施老师打电话。 可我还是没敢告诉施岷。我想他大概在上课吧,更怕他知道后嫌我没用,做什么都做不好。 “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个都不拿自己的身体当回事。”护士说,“钱啥时候不能赚啊?一个人的钱不够用两个人一起努力呗,干啥玩意儿非得把自己折腾成这样。” 我摇摇头。施岷替我垫过学费又给了我一个家,我怎么忍心让他继续那么累。 网上总流传着关于我们这行的段子,什么35岁之前拿命赚房子,35岁后拿奖金送医院,可我想,如果真的只能活到35岁,我愿意让缩短自己的寿命让施老师的后半辈子衣食无忧。 听到这种话,他估计会骂我幼稚。对,我真的,好幼稚。 出院之后我一身狼狈,瓶瓶罐罐的药开了一堆,吃得我想吐。 唯一想要的,就是回到家,能抱一抱家里那个人。 我这个月能回家的次数很少,看到他的笑脸更少。 怕他不高兴,我努力逗他开心,像原来那样蹭他的脖子,他推开我,皱着眉说,我身上有酒味,他要睡沙发。 可他明明最开始时是不讨厌这些的,甚至还会因为我喝酒,心疼地揉我的脑袋。 我去亲他,想让他抱抱我,可他无动于衷。我好累,药效让我又困又犯恶心,可我还是想强撑着问他,是不是嫌我。 施老师一般会摇摇头,叫我不要天天胡思乱想。 这次不一样。他竟然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只是转过身拿新被子。 第34章 我好想接着追问,又好怕看到他欲言又止默认一样的打太极。 “施老师,我们这次的项目落地了,反响特别好,奖金月底就到账了,你想要什么,我买给你好不好?”我说,仍旧用我以为的、他会开心的语气。 “你自己留着。”他语气淡淡的,换被子的动作不停。 我跳到他面前,躺在新换的被子上想让他看看我,努力对他笑,跟他讲项目组里的故事,想听他像以前一样夸我,看他竖个大拇指说我们很棒。 可他问,你们做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有什么意义呢?我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老师多伟大,从几千年起就有一堆人写诗写歌去颂扬,他问出这种问题是不奇怪的。 我又多渺小,一栋高楼里的行尸走肉,一个资本机器里的螺丝钉。可我竟然还在他面前讨要夸赞? 我觉得自己刚刚手舞足蹈的样子像个笑话。 没有意义就没有意义吧。 我说,你不懂。 说完心里的别扭也消了一半,我想,只要他再跟我说一句话,我就睁开眼道歉,然后继续哄哄他。 一个人究竟要以什么方式去实现价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现在很想得到一个拥抱。 可惜我们俩都在莫名生气,我装睡,他装作不知道我在装睡,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直到第二天也没能得到一个抱抱,哪怕特意把洗漱的声音放得很重,他也没能注意到我。 施老师还在睡,显然不是真的睡着。我去卧室,偷偷亲了他的脸颊,又在旁边躺下,偷偷抱了他。 他还在生气,翻了个身,我被推到了另一边。 第39章 我俩第一次大吵,是因为定岗。 其实平时总跟客户打交道,形形色色的人都见过,自以为可以很冷静地处理事情了。尤其是跟同事,部门关系自认处得很不错。跟我舍友打起来,纯粹是因为我想起施老师埋怨我不替他说话时的样子。 当然,他没有明说,只是在回家后冷脸了一整晚。我问他,是不是因为我同事的揶揄而生气,他没有理我。 我本以为,这次为他出了次头,他会很高兴,会像原来那样对着屏幕笑,说,谢谢方岷同学。 可他没有,他只是劝我成熟一些——明明我之前“成熟”地在饭桌上替我俩喝酒、解围,他也生气了很久。 在他眼里我就是永远长不大,我还要有多努力,才能配得上他啊? 无论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喜欢。 也许这就是我们之间跨不过去的七年。 我开始思索,施老师到底喜欢什么。我想变成他喜欢的样子。 施老师不会告诉我他到底喜欢什么,我只能猜—— 他是那么礼貌的人,大概不会喜欢我横冲直撞吧?于是我说话的声音放轻,跟他撒娇跟他闹; 他不怎么带表,应该舍不得买吧,于是我拿半个月的工资买了块顶好看的手表; 他的学生总是给他气受,三中应该不好待,于是我托了一圈关系,偷偷拿下了一个助理职位,清闲还比他现在赚得多; 他看起来很想有个家,我省吃俭用了近一年,每天连轴转地工作,接了一个又一个大项目,拼命拿到最高的年终奖,偷偷买了我们的新房。 我之所以会做这些,不是自负,是自卑。 因为我见过施老师对别人的笑脸——我很久没有拥有过的笑脸。 那天郑九去海边走访,正好拍到三中校门口。 他把照片给我看。照片里的施老师在地铁站前,和一个女孩站在一起,海风把他们的头发都吹乱了,像偶像剧里常出现的情景——帅气的男主角和阳光的女主角,相视而笑,背后是海鸥和夕阳。 我突然很害怕。 施老师不愿意抱我,却愿意对其他女孩笑。他们离得好近好近,不是正常同事之间该有的距离。所以施老师和其他人在一起是很开心的,无论男女。 我知道,嫉妒是魔鬼。 可人是打不过魔鬼的。哪怕是方岷也不行。 所以送他新房那天,我问他,愿不愿意离开三中。 施老师非常激动,脸黑得像黑洞——好像没有这样形容爱人的,但我像参不透黑洞一样看不懂他。 我不知道他一定要留在那里的原因,更没有勇气问一句,是因为那个女孩吗? 我知道,他一定会因为这个问话而生气,气我的不理解和不信任。 可我嫉妒得要发疯。 那个女孩送他东西。之前施老师每次过生日我也会送东西啊,看起来,没有哪一次合他的心意。反而是毕业那年,我忙着找工作,忘记买礼物了,餐桌上他比平常都活跃。 我以为,他不喜欢这些虚有其表的仪式感,后来我也就不提了,连买房子都不敢说是礼物。现在看来,不是他不喜欢过生日,只是不喜欢我。 照片里的他捧着好厚一叠信,笑得好开心啊。那个女孩,写了什么让他这么开心呢? 我记得有一天,我们吵得非常凶,一连很多天,我都没有见过他。 冷战的可怕之处在于,我们都以为对方会来联系自己。可是,不会。 我先妥协的,我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都没接。我开始害怕,非常害怕,不知道我的施老师是不是真的被我气到,更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心在哪里。 第35章 所以买了好多好多东西,一车的玫瑰花,两盒戒指,我想去他的学校跟他道歉,我想告诉他,真的,我爱他,我要跟他结婚。 我想,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想要他辞职了,不爱我也没关系,不要离开我就好了,不要离开我就好...... 学校离我公司不远,我在车上等了一会,中途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催我。原来从没觉得这些工作电话这么烦。 不知道是隐隐中的预感,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没有在外面等,而是跑到学校里面去,他的班级门口。 然后我就看见那个女孩,眼泪汪汪地跟施老师说着什么。他笑得好温暖,拍拍她的头,还拿纸巾给她擦脸。 说实话,我不觉得施老师会突然改变性向,哪怕不喜欢我,他也不会喜欢一个女孩子。可是他看人的眼神好温柔,我记不清他多久没这么看过我了。 我以为当初剃头挑子一头热的我,总能把施老师捂热的,结果人家根本就不用捂,只要不是对我,都很好。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按理说我摸爬滚打过这么多工作场子,怎么一遇到施老师的事情就这么激动。花和戒指我都没有送出去,少有地早早回家,想跟他好好聊聊。 施老师依旧是淡然的,我一时间没憋住,说了很多伤人的话。我真的很混蛋,面对亲近的人时,永远都管不好自己的臭脾气。 他就一直不说话,我好像一拳打到了软棉花上。 我一个人说了很久,他才开口,叫我辞职。 辞职。 我当时应该是被气笑了,然后血液全都冲上头脑,就像一个小丑,跟他算账,跟他掰扯。 不该这么做的,我该冷静下来,告诉他不只是他的工作有意义,不只是他施岷有自己的坚持。 可我俩都不冷静,吵着吵着,施老师也终于爆发了。 我俩后来又吵了很多次,其中有很多次,只是因为很小的事情。 比如有天我提了一嘴,汤里盐放少了,他说,不爱喝可以回公司吃食堂。 我问他,为了回来吃顿饭熬夜赶工是我做错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愿意看到我? 他说对,你没必要不用做这些,去你的公司呆着就好。 可如果我真的去了公司,手机就会疯狂震动,他一个接一个的电话打过来,就好像赶我出门的人不是他一样。 其实如果我们都能静下来想一想,就会发现,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一勺盐而已。 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第40章 施岷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他永远都那么敏锐。 有次他把我的手机翻出来,认认真真讲了一堆,什么生活状态、什么习惯,说我不把他放在心上,说要跟我分手。 我觉得我疯了,因为他激动骂我的时候,我想的是,靠,他这个样子这好看。 真的,我从没见过施老师这么生动过。可我也不免难过——他只有在被我气急、跟我吵架时,才是有生机的。 我问他:“跟我在一起累吗?” 是有多累,才会把自己过成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很怕听他说累。 当然,他不会说。他永远不会拒绝我,也永远不会接受我。 我等了很久没听到回答,但我真的忍不住了,我开始去亲他,他躲我就用力拽回来。我知道,那个吻一点都不温柔,我咬破了他的嘴角也咬破了自己的,他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蛮横地回吻我。 这跟爱不沾边,也谈不上恨,大概就像两个气头上的孩子,张牙舞爪的。我俩开始动手,当然,当然,是在床上打。 气头上的施老师有魅力极了,他平时是欲与欲求的,也是害羞的,但这次他就像要跟我一决高下一样,梗着脖子,比我还要用力。 我还有点理智,怕弄伤他,可他完全不怕,全程都在主动,而且比平日里放开太多。 就好像是把这次做.爱当作了最后一次,我们非常狠。 怒气都发泄完后,我抱着他,说对不起。 他也眼泪汪汪了好久,然后亲了亲我。 两个傻子。 施老师侧躺着的时候,真的好好看。 我俩终于过了几天不那么针锋相对的日子,他会对我笑了,更会因为我的一句想结婚就跑去画婚书。 对,施老师不但会外语,还会画画,字儿也贼好看——艹,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 可惜他展现魅力的时候不太对,我不想看他写婚书,只想把他拖到床上狠狠*一顿。 毕竟......我要出国了。 要一个月见不到他,还怪想的。还没走就开始想了。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绝对不会在那个时候出去。 但哪有那么好的事儿?方岷再牛x也不能未卜先知。 我还是在印尼落了地,怕施老师说我不想着他,还特意带上了他送我的手表。 在国外,我换了新号码——但这回,施老师是联系人置顶。 从前手机对我来说不如电脑效率高,所以我不怎么看微信和短信,尤其是非工作内容。但施老师那次跟我吵完后,我就把他的聊天框最上方,告诉他,虽然我不认可什么列表状态论,但无论在哪里,他都是我的no.1。 艹,真酸。 只是施老师好像不是很满意我的行动。我出国很久,新手机号的置顶栏一直静悄悄的,他一个电话都没打来过。 第36章 扯远了,说回印尼。 故事的起源是我们接受印尼当地的接待,和热情的外国友人喝了很多酒。我的酒量其实很可以,但那天他们逮着年纪最小的灌,而且我喝不惯他们的特色酒,几杯喝得又急又猛。 最后实在是顶不住,酒席一散,就让郑九搀着我离开了。 我俩从大学开始,关系一直很好。之前总是和施老师吵架时,我也总是找他谈心。 所以他扶我进我的房间,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头都疼得不行了,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我进房就倒在床上,一沾枕头就开始睡。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响动,但眼皮就是睁不开。 第二天郑九跟我表白了。 他说从大学开始就喜欢我,还说施老师跟三中那个女孩没那么简单,还承认昨晚偷偷抱了我。 去他妈的!! 我揍了他一顿,把他碰过的衣服全扔了,警告他永远都不要提这件事情。 回国后,我好想抱一抱我的施老师,太久没见到他,我觉得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想他。 好不容易从接风趴上逃走,我推掉了后半夜的聚会。可施老师见到我依旧不开心。 ——我们好像又回到了那次大吵前的状态,甚至比那会更严重。他不但不愿意抱我,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愿说。 而且,他看我的样子,就好像在看一个腐烂的苹果。 施老师曾经说,英语里的表白,可以说,你是我眼中的苹果。 但不是我这种苹果。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明明上次已经把话说开了,明明施老师说的那些让他不开心的事情我都有改,为什么我们之间还是这样? 我真的想不通,这么多年过去了,该做的我都做过,可就是没法让他开心。 起床后我盯着他看了好久好久。 他瘦了很多,我不在的时候,一定没有好好吃饭。但是他熟睡的样子很好看。人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可我感觉这把刀真的会手下留情。施老师连眼尾纹都好性感。 没忍住亲了他一下,希望起床后他不要发现,更不要嫌弃我没刷牙。 我以为事情到这已经又矫情又狗血了,没想到,我这段时间过得堪比八点档肥皂剧——有个医生打电话说,施岷病了,叫我好好照顾他。 病了?! 我的施老师病了。胃癌,虽然是早期,但是手术已经叫他痛得生不如死了。 而他没有告诉我。 艹!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心脏的抽痛,就好像把它挖出来放在没油的锅上烙,再用铲子狠狠往下按一样。 我又急又担心,连道歉都不会了,更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我的施老师,前两天还哄我睡觉的施老师,我怎么能让他一个人承受这些? 一路上,我都在自虐一样,查治疗的副作用,查治疗过程的苦痛,越看越想见到他。我一边开车,一边给他打电话。 突然听到他提到郑九时,整个人都慌了。 红灯在嘲笑我,看,你个混蛋。 我猛地刹车,心虚,虽然也不知道自己虚个什么劲。我就一直问他什么意思,然后更加慌乱地解释。 可我急的时候语气也太差了。 这条路怎么会这么长啊,施岷不会觉得我在生气吧,他又不说话了,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好悲伤。 求求了,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觉得被拿出来烙的心脏又被放了回去,只是那个血洞一直堵不住,连着全身的神经都在痛。 我手抖得握不住方向盘,但我又不能出事,我得赶紧回家看看他.......我得确定他没事。 他把我锁在门外。他不愿意见我。 开门大概花了一分钟,钥匙叮叮当当撞了好多下。 他坐在客厅里,自己做好了玫瑰味的蛋糕,瘦得只剩下一把。 我一直哭,一直哭。这时候我才觉得自己好没用,花了七年,最后只能跪在他面前哭。我甚至不能帮他承受一点痛苦。 他把治疗过程说得仔仔细细,然后扔手机给我看照片。 虽然眼前模糊成一片,但我还是能看清那里面的人。 那是我。 施老师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只丧家犬,嫌弃或痛苦都有。我着急,我想解释,可我说不出话,我说不出话。 我他妈连自己都不知道这些到底是什么。 可他竟然还愿意抱我,安慰我。 一个除了让他痛苦外一无是处的人,他还愿意伸手抱一抱。 我的施老师,永远那么温柔又心软。 我只能问他,苦吗?跟我在一起苦吗? 施老师冷笑的时候,我依旧透不过气。他说什么我没有听清,反正不是肯定,也不是否定,非常施岷的回答。 这是默认。 其实早该猜到啊,我为什么会这么难过。 我拿刀的动作是无意识的,把自己弄得血肉模糊,可皮肤的伤口好像没有痛觉。让我窒息的、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好像要罢工,嗓子也哑着。 一个声音一直在耳边响:没有我,他会活得好一点吗? 会吧,他之前不是和我提过分手吗? 是我一直死皮赖脸地缠着他,让他痛不欲生啊。 一个无赖,一个小孩,一个永远都追不上他的混蛋...... 第37章 该......放手了吧? 第41章 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向前看”。 比如像以前一样泡在工作里,忘掉一切,可我竟然做不到。以前驾轻就熟的事情,现在无论如何集中精力都不行。 明明说好的不再打扰,可我忍不住。 我想我是疯了。 偷偷跟着他从校门口一路走到他的新房子,我突然知道,他说的“家”到底是什么——一个不算大的房子,和一个温暖的灵魂,足够了。 我不温暖,我是傻逼。 我每周给他对门的房东阿姨一笔钱,到了该吃药吃饭的点给她打电话,请求她多去施岷的屋里走动提醒。 最害怕的,是到了晚上。网上说晚饭过后的一小时是很疼的,我每到这个点就去那边看看他,常常能见他在窗台上浇花。 看起来,没有我的日子里,他恢复得很好,肉长了回来,眉眼也比原来弯了些。 他好像很喜欢门口的小巷子,尤其是一家煎饼店。 每到晚上的时候,他会跑到沙滩旁边坐一会,一边喂海鸥一边笑。 这些,原来我从不知道。 我突然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懂过他。 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看金融学基础——原来我觉得他不爱听,于是没怎么和他提工作上的事情。现在,阴差阳错之间,他开始了解那些离他很远的东西。 他认真的样子像极了七年前。镜片下的眼睛亮的很,脸越来越瘦削,却依旧好看。 我的施老师,本该一直那么好看。 如果没有我这个混蛋一直缠着,他大概会一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教出许多有趣的学生。 不管再怎么心疼,我都不得不承认,只要没有我,他可以活得很好,哪怕我再想 照顾他,他也不愿意见到我。 虽然现在我最该做的事,是离他远远的,可我还是忍不住一次次跑到那个巷口去。 我好没用啊,有时候藏着掖着对着海风哭了一晚上,发现他推自行车跟邻居打招呼——是我几乎没见过的生机和活力。 只能心痛的更厉害,别的,我不行。 再见到他,是因为林倩阿姨。 林倩阿姨是个神奇的女性——没有贬义,纯粹表示敬佩。 她对一切都看得很淡,却生活地异常积极。她有一天找到我,告诉我她时日无多。 也许是已经受过一次打击,这一次,我只是表现出些许惊讶,并没有太过失态。 “最好不要让岷岷知道那么早。”她说,“他太在意别人的感受了,又太想对每一个人好——只不过,他对人好的方式很自我,却不一定是别人想要的——至少,我现在不想接受他们的好意,去拿钱吊着一口命。我和他爸爸还有点积蓄,除了旅行的花销,剩下都留给他吧。手续......就麻烦你来办了。” 我照做了。 只是,我没想到阿姨的离世会让施岷的病情恶化。 那天我看到他跪在沙滩上,海鸥从他的头上飞过去。潮水一直在涨,他一直在哭。 我不敢过去,又怕他出事,只能在一边远远看着。 他把脸埋在沙子里,肩膀颤得厉害。我觉得心里好像空了一块,拼命咬着手背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后来我的手背被咬青了,而施岷一头栽进了水里。 我慌得不行,跌跌撞撞跑向他,以最快的速度抱他回到医院,又怕颠簸会导致呕吐物窒息,只能尽力用手臂的力量保持平衡。 百米冲刺都没这么快过。 直到看他进了抢救室,我才猛然觉得心脏绞痛,像一把大手抓住它又拧在一起,旋转着挤压它。 “没事吧?”刘医生看我蹲在地上,过来询问。 我摇摇头,准备站起来。 但是这个时候眼前突然一黑,我只看到施岷的抢救室仍在亮着灯,然后天旋地转,我的头好像磕到了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醒来发现我躺在病床上,看外面的摆设,应该在施老师病房旁边。 护士在给我换吊水瓶,看到我醒了,就赶紧按铃叫我等医生来查身体状况。 方岷不是个听话的人。 我一清醒就拔掉了针头,跑到施岷病房看他状况如何。小护士追着我骂:“你自己心脏不好不知道吗?还敢拔针头,不要命啦?” 我的命在另一个病床上。 可他现在插了好多根管子,瘦得隔着被子都能看到骨骼形状。我不停地暗示自己,心脏争点气,别在这个时候罢工。 我冲进去,被刘医生瞪了好几眼。 他看起来好痛,一直皱着眉头。 我觉得他咬牙的时候连我的心脏一起带走了——换做原来这种话我绝对说不出口,但施老师的痛苦我真的有了切肤感。 “今天小方总怎么突然这么有空?” 这句话他是笑着说的。可是这种笑看得我心都碎了,一个人要多绝望才会露出这种表情。 老师永远知道如何让我最心疼。 我真的好后悔当初没有好好陪他,没有看懂他不理我背后的意思,我们为什么要吵那么多次架?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好好说话的机会,我干嘛不好好抱抱他?被推开也没事啊,接着哄他不行吗?死皮赖脸不是我最会的事情吗? 方岷,你到底有多混蛋才能让他躺在这里这么痛苦? 第38章 可是后悔有个屁用。 刘医生说,恶化不但意味着治愈率下降,还意味着战线的拉长——也就是说,治疗也许会是一个无底洞。 房子卖掉了;车是施岷的,不能动。加上我的积蓄,堪堪够五年的治疗花销。 我一个人的工资供两个人的衣食住行大概够用,这样算了一通,不得不感谢我的东家够慷慨。 如果施岷不愿意我那么忙,那换个清闲点、可以照顾他的工作也不是不可以的。过得苦一点没关系,只要我的施老师愿意。 我打好了请假条,我想如果公司不同意,那就直接交辞职信。 到时候我们可以在单位附近租个小屋,我下班了就回去给他做饭,选他能接受的食材;我可以省吃俭用给他攒医药费,一天只吃一顿也没关系,只要他能按时按量吃东西就行;我要每天晚上给他灌热水袋捂胃,一天定三个闹钟提醒他记得吃药;他疼得厉害我就要去抱他,推开我也好、不理我也好,我再也不会跟他吵架;我知道自己没用,但我至少可以给他暖床陪他吃饭给他讲讲笑话。 我准备好换洗的衣服和陪床的被子,提着两袋东西跑到医院。我想求他原谅我,我想说我真的很爱他。 可我没见到。 我没见到! 病房门都没进去,我被拦在了外面。 作者有话说: 让我们无奖竞猜一下顺颂商祺下章又要洒什么狗血??w??)??? 第42章 病房门口,我见到了施岷的爸爸。 他大概是受不住两轮打击,头发一夜之间白了一半。明明之前跟我一起打牌还笑呵呵的叔叔,现在眼睛浑浊、皱纹横生,佝偻在角落里像无人问津的流浪猫。 命运不公。我只能这么想。 他们都是很好很乐观的人,很努力地在生活,可病魔不找该找的人,偏偏挑中了他们。 施叔叔见到我,就跟见到了仇人一样,那种眼神是我从没见过的,看个垃圾或看个杀人犯也不会用那么伤人的眼神。 我应得的。 他在走廊里给了我一巴掌,好像把剩余的力气全用上了。甩完他就脱了力,瘫回椅子上。 我被打得耳鸣,眼前也是花的。 可我觉得他打得轻了,怕他不解气,自己补了几巴掌。 “记得你说过的话吗?”他问我。 那语气,跟和一个死人对话没有区别了。 “你说你会好好照顾他,让他安心做老师,帮他治好胃病,一辈子陪着他。”叔叔面无表情,但我能听出他的绝望。 他突然抬头,问我:“哪一点你做到了?” 我没忍住哭了出来,不停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你现在来说对不起......姓方的,你之前都干了什么!”他突然大喊。 我本来是懵的,被他这么一喊,突然跟一团乱麻一样。 都干了什么? 我满脑子都是施老师说他一个人在医院动刀子,没人陪床自己扛着手术痛,说他在课间看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照片。 “你说,岷岷一个人怎么熬过来的呢?”叔叔在补刀子。 他颤抖着捶我,拉我的外套,一边打一边说:“岷岷本来还好好的,没有你,什么事儿都没有!你一出现他就住院,一次是这样,两次还是这样——方岷,你是我们家的克星吗?” 他眼里没有一滴泪,但是语气痛苦得让我五脏六腑都开始抽搐。 “倩倩——倩倩本来也打算治疗的......跟你聊过之后,回来就说要把房子卖了,去旅游——我们家到底是做了什么孽啊?啊!” 他和林倩阿姨之前也会叫我岷岷,可现在,他们的岷岷被我害得好痛苦。 我依旧道歉,道歉,道歉。 除了道歉,就是跟他保证我绝对不会再离开施老师。 我手忙脚乱地去找辞职信,想告诉他只要施岷愿意,接下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好好照顾他,我照顾他一辈子我任打任骂都可以。 “你配吗!”他红着眼,暴怒的样子很吓人,“你照顾他就照顾成这个样子?方岷我告诉你,别以为自己事业有成了就可以想要什么要什么,你这样的年轻人路上一抓一大把——你照顾他一辈子?他有几个一辈子给你糟蹋!” 我失语了,我想不出什么保证的词,只能一遍遍重复,我会的,我会的,我真的会的。 叔叔看笑话似的摇头,“你会?你会什么?岷岷跟我提过你们分手的事,在那种情况下分手?啊?这就是你说的会?方岷,他现在好不容易走出来,自己一个人过得好好的,我求求你行不行?算我求求你——” 他说着终于哭了,整个人开始往下跪,我去拉他,被他一起带到了地上。 “我求你放了他吧!岷岷真的......真的遭不住你第二次糟蹋了!” 他又在身上摸手机,点出和施岷的聊天记录给我看,说:“医生说情绪起伏会影响胃液分泌你知道吗?这种时候了,你让他活得久一点行不行?” 我没听见接下来他说了什么,只看到屏幕上写着: [岷岷:爸,方岷跟我分手了。其实很早以前我就想过和他分手了。我俩性格真的不合适,他又老长不大,我也不爱跟他说话。我俩天天吵吵闹闹,怪累的,还不如分了呢。所以我真没什么难过的,你们不用担心。] 第39章 [岷岷:爸妈你们现在旅游到哪儿了啊?我自己搬出来了,你俩要是想来看我别跑错房子了啊。] [图片] [岷岷:这是新家,好不好看?说真的,我觉得没有方岷,我过得挺轻松的。天天冷战图啥啊,生气会缩短寿命,分开保平安,你们说对吧,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岷岷:爸妈,你俩不用一天一个电话安慰我,我真不难过。在看海浇花呢,你俩好好旅游,回来我做新学的菜请你们吃。] 我几乎没法思考,只看到那些刺眼的句子无限放大。 永远长不大。 早就想和我分手了。 没有我过得好轻松啊。 分开还能多活几年呢。 对啊,我亲眼看到他对着那盆花笑得多开心。 他没有我的时候看书浇花跟其他人有说有笑,有我的时候像一颗濒死的枯木。我伤害了他、吼他、叫他怀疑、叫他累,可我竟然厚颜无耻地跑过来说要照顾他? 对,我甚至来前都没问问看他的意见。 又被他说对了,我就是长不大,到现在都长不大。草。 过了好久好久,施叔叔终于恢复了平静,颓然地说:“算了,没什么资格说别人,我自己的儿子,自己都没照顾好。” 然后抬起头,望着我,眼里是一潭死水:“你滚,这辈子,别再让我看到你,也别让岷岷再见到你。” “他真的,禁不住第二次糟蹋了。” 我问自己,没有我,施岷会活得久一些吗? 会吧。心里的这个声音把我吓了一跳。 我消失了。 不敢出现在病房门口,也不敢去打扰他。后来,印尼的项目定下来,负责人仍旧是我。我的东家真的很慷慨,外派奖金按小时计算。 这可以为施岷攒下更多治疗费用。 我找人帮忙,请了很专业的护工,帮着施叔叔照顾。 本来我该消失得更彻底。可好像还带着一些幻想,我没敢换号码,选择把银行卡寄给他,就好想要哄他联系我一样。 我不想刺激他的情绪,只能在电话里告诉他,我爱他,一直都,好爱好爱好爱好爱他。不管他信不信,我就一直这么讲着。 直到那边挂断了,我都没有反应过来,仍旧讲着,叫他撑下去,叫他需要花钱就告诉我,叫他跟叔叔好好的,叫他生气就骂我怎么样都好。 可是忙音嘟嘟嘟的响了好半天啊,我何尝不是没听到,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对着没人听的电话一边讲一边哭,印尼的大海和天空在嘲笑我,异域的同事在鄙夷我。 作者有话说: 短信是施老师怕家里担心才这么说的,前面的施岷视角应该能看出来,他其实并不享受分手后的生活。小方也不是要抛弃,但最终的选择确实给施老师留了这个印象。 第43章 心慌是从看到施岷还回银行卡开始的。 没有钱,我不知道他要怎么治疗,更不知道他有没有好好吃药。 我托国内的朋友打听,才知道施叔叔被他劝去了南方,护工也解雇了,而他回了柳镇。他换了号码,住在门前有棵树的小屋里。 树是我种的。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这些,好怕他失去求生欲望,一次又一次寄东西给他,从特产到手工,每次都要附上啰啰嗦嗦解释一堆的信。 我在信里解释为什么要走,我让他不要放弃,我把之前的误会都变成文字,我恨不得把自己把心脏戳开揉碎了写进去。 那些话好平淡,传达不出半点我的心情。我为什么不好好学语文呢,英语也行啊! 可他没有回过我,一次也没有。 印尼燥热难耐,项目攻坚期,大家都连轴转了几天。 偏偏这时候哪哪都在出问题,组员一个个也来烦我。 我从没这么暴躁过,他们都说,我像是吃了枪子。 花了几天的时间,我跟高中时的同桌掰扯,他叫李元,现在教柳中的毕业班。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我把想给施岷的东西都寄给了他,请求他时常去看看施岷的情况。 我甚至给钱托他租了个施岷对面的房子,虽然他不住那,但是一有空就会偷偷过去,关注着施岷的一举一动。 我叫他时刻关注施岷的风吹草动,他有课的时候,我就去烦校长和邻居。大家都是很好很善良的人,一边鼓励施岷,一边劝我不要担心,每天都会发很多很多偷拍的照片给我。 这很病态,我知道,可我忍不住要这么做,对着那些照片就好像能看到施岷的脸听到施岷的声音。他越来越瘦了。 照片是在一个周末停发的,我打电话问李元怎么回事,一直到第二周才有回音。。 我在工位上,对着电脑,毫无头绪,看着手表分针转了好几个圈。 他说:“施叔叔走了,施老师可能受了点刺激,被送去急救,我们一直忙着照顾他呢没顾得上给你说。他刚刚才出院......” 耳鸣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嗡嗡嗡的声音在我脑子里打转,眼前看不到屏幕也看不到光,我像是在摸黑,跌跌撞撞碰倒了好多文件。 他过得不好,非常不好。 我不在的时候,他没有他说的那么开心。 “小方没事吧?” “怎么了?头晕吗?心脏病犯了吗?” 第40章 “欸别走啊,现在还没到下班点儿,等会daisy要来检查的!” “方岷!你在干什么!那是墙!” 这些声音乱成了一团,我应该是撞到了什么,反正,出来之后,身上很痛,衣服很乱。 我强行拢回所有的理智,买到最早回国的机票。 人是怎么到机场的也没有印象,我只记得呆愣愣地掏出护照,然后突然意识到手机已经被公司的人打爆了。 “没有头绪,项目再做也是徒劳,歇半个月,换个思路吧。” 我给组里的人发消息,叫他们帮我代打半个月的假条。 放假来得突然,虽然他们一头雾水,但都兴奋地不行,嘱咐我注意安全,又说估计流程不对请不下来假,叫我做好心理准备。 准备个鬼! 我下飞机后,倒了三趟车才到柳镇。 镇口可以说是大变样。 八年前,镇中学还只有十几位老师,现在,规模已经翻了番;新一届镇长很重视旅游业,在镇口打造了个烟花秀,节假日时的排场虽然不能和宁城媲美,但也足够居民兴奋好一阵子;金色大地据说是整改了一番,尤其狠抓了未成年人打工的事情...... 就像人永远无法活在过去,这个小镇也在以它的节奏飞快往前走着。 多好,小镇的发展没有撞过南墙。我花了七年多,离开又回来,兜兜转转,竟然发现我一直嫌臭的那条河其实很美。 这天是烟火秀,好多人都跑出来看烟花,其中有不少是熟悉面孔。 比如我看到了我爸妈。 不过我也没有上前打招呼——他们领着一个小孩子,一个比我更听话的孩子。 来来往往的人经常会撞到我,逆着人潮,我把头撇到一边,想找施老师在哪里。 烟火秀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烟火落在河边的浪漫是独一份的。 我想,施老师会很喜欢这份浪漫。 这大概是我们之间少有的一次心有灵犀。 河边的人更少,离烟火更远。物理课上说光的传播比声音更快,所以直到烟花炸开了好几多,声音才能传到。 一天有二十四小时,烟火有几十朵,小镇有近千人,连居民楼都有上百户。可我和我的施老师,在没有任何联系方式的情况下相遇了。 放在概率学里,这是要算上好一会的小数字。 放在我们之间,这是一个迟早会发生的肯定命题。 砰—— 砰—— 砰—— 三声巨响延迟传到耳朵里,我却揉了揉眼。 施老师就站在河边,看起来有点孤单。 他的背比原来更单薄了,就那么仰着头,风衣被吹得直动。 他突然转头,我还没来得及心慌,就暴露在他的目光下。 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心里开始打鼓,很想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会想我还是恨我?会骂我还是抱抱我? 可他的眼睛太亮了,瘦成那个样子,眼神却依旧很温柔。 “施老师,您好......”我近乎忐忑地伸出手,“我叫方岷——方正的方,施岷的岷。” 你愿意......重新认识我吗? 心跳不听使唤,震得我胸腔都在痛。 施老师先是愣了一下,好像也很慌乱,定了定神后,又突然扯了下嘴角。 那种笑容很复杂,是他每每遇见我时会露出的神色,但这次似乎更苦涩。 烟花的光衬得他更加好看。我的词汇量太匮乏了,如果一定要换一个形容词,我会用“明艳”——不适合描写一个病人,但适用于施老师。 “对不起,我......” “方岷。”他摇摇头说,“你先让我看完它。” 我这才反应过来,比起看我,施老师更愿意看烟花。 可是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呢?我咕哝了一句。 “是啊。”施老师竟然听到了,“我也想问,烟花有什么好看的呢,值得看到半夜。” 我想起那次看完烟火展回去,施岷颓丧又瘦削的样子,突然觉得心脏都不是自己的了,就跟被放在地上踩过,又拿鞋底碾了几下。 我不停地道歉,说我是混蛋,又问他有没有看到我寄的信。 施老师就用他惯用的淡然眼神看我,让我别说话,好好看风景。 第44章 这场烟花秀好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最后一个光点都消失了好久,施老师才动了动,看样子准备回家。我就跟在后头,尽管他一直在皱眉。 “方岷,你别跟着我。”他说。 “可是......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 说话间我突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那个橘子味的晚上,也是始于我的死皮赖脸。 “没这个必要了——你回印尼,或者回宁城,都可以。” 他走得很干脆,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毕竟,你的选择有那么多。” 我觉得他把我的心跳一起带走了。 柳镇的冬天真的好冷。贝雷帽不顶用,我仍旧头皮发麻。风衣也没用,浑身从脚趾到指尖都是冰的。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干嘛,要去哪,就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觉就逛到了柳中。 原来中学门口有个小卖部的,现在变成了两个石狮子。 那棵会“长”出字的树就是在小卖部买的,当时满心想着被骗也很快乐,现在我倒真的很想被骗一骗,可我上哪再找那么蠢的商家。 第41章 石狮子瞪着我,嘴巴张得老大,像在嘲笑一个傻x。 你就是傻x。我骂道。 说着我就转身去了施岷家,他不让我进门,我就不进。 施岷关了灯,屋里一点人气儿都没,唯独门口那棵树有点意思。 树,我种的,字,我刻的。 只不过时间太久,字有点模糊了,而且天越来越冷,我看树有点要被冻死的意思,索性买了桶油漆,准备刷到树干上。 给树穿完衣服,离天亮还有好久,我靠在树旁的石头上往屋里看,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回到那个很美的晚上。 那晚,施老师跟我有一个橘子味的吻。 我不知道做这些的意义在哪里,也许就像施岷说的,我永远在做无用功。 想着我也不知怎么就睡着了。 没有电视剧里飞雪或者雷阵雨做烘托,毕竟外派时什么艰苦条件没受过,这儿除了冷一点,其他都很好。更别提屋里住着我的施老师。 睡着的感觉是不错,我还能梦一梦我俩没吵过架的样子。但醒来就不好受了,腰腿脖子哪哪都酸,手脚冰的像铁。 我都不知道昨晚是怎么以这么诡异的姿势睡着的。 更尴尬的是,我这么狼狈的样子,被施岷撞了个正着。 “你这种做法真的很幼稚。”他压着火,很生气的样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几乎是一瞬间就弹起来,骨头长期僵着,被我突然的动作拉得咯嘣响。 “不干什么......就怕树冷了,给它穿件衣服......” “你——”施岷气得呼吸很重,“进屋来!” 屋里果然暖和很多。 我坐在窗边,反倒不自在起来。施老师扔给我厚毯子,把一杯热水放在桌上就走了。不过房间太小,他就算走到墙边我也能看到他。 “施岷——”我喊他,“我没有使苦肉计的意思,也没有要缠着你——我就是希望,能跟你好好道歉,如果可以的话,照顾你、看你好起来——” “不需要。”他好像在翻译什么稿子,手中一摞纸翻得哗啦作响,“你有你的生活。” 我告诉他:“印尼的项目,已经搁一段落了。” 但他仍是淡淡的,只叫我把热水喝了。 我现在确信,寄来的那些包裹和解释的信,他根本就没拆开,就堆在院子里。 没关系,我慢慢亲口说给他听。 花了一个小时,身上才慢慢回暖。可我觉得头好重,手也很烫。 大概我脸红得不正常,施老师也发现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很明显是发烧,我怕自己会传染他,披上外套就准备走。 他拦住我,使了点力气把我按回椅子上,说:“坐着别动,吃退烧药。” 柜子里的药好多,我不觉得头晕难受,只觉得心疼,他怎么能一天吃那么多药呢。 我没敢让他动作太多,自己爬起来倒了水吃了药就准备走。结果施岷叹了口气说,别折腾了,烧退了再说。 我觉得自己很罪恶,但着实为这句话开心了一下下。 施岷是关心我的。 觉我不敢多睡,我想多看看他。 但是眼皮又重得很,我就靠着床板,断断续续跟他讲以前的事。 关于郑九。 关于外派。 关于施叔叔,关于林阿姨。 关于我莫名其妙的醋意和自卑。 想到哪说到哪,一边说一边道歉,说到最后大概已经语无伦次了。 但是施老师很有耐心,没有打断我,就坐在那,静静听完了。 口干舌燥的时候,我问他,讨厌我吗。 施老师只是冷着一张脸,眼睛里没有悲喜。 他说:“向前看吧,你我都是。” 但他还是会仔细替我掖好被子,只不过手指很小心地,不会碰到我。 烧退了以后我满身是汗。 当然不能让施老师来照顾我,所以我自己穿戴整齐,就着粘腻腻的衣服站了起来。 施老师看到后似乎又生气了,叫我躺回去。 “施老师,我不能那么混蛋。”我苦笑说,“用苦肉计叫你可怜我,这不合适。我只要我能每天看到你好好的就成——你如果不嫌弃,我可以在旁边帮衬着,绝对不烦你。” 他看了我很久很久,才妥协似的问:“你什么时候回公司?” “近期......不了吧。”我说。 “随你。”他说,“但是你现在烧退了,可以出去了。” 我知道他现在不想见我,我也知道,我俩的问题绝不是几句“误会”就能解释清的。 我想,我需要跟他聊一聊,用最心平气和的语气,没有讨好没有自卑没有想东想西的心思,像八年前那个晚上一样,仅仅以一个爱他的、一腔热血的人出现在他面前。 施岷没有留我,而我又不想去招待所住,于是给李元打了电话,想找他要租的房间的钥匙。 我本来在院子里等了好一会,但怕施岷看到我,只好离施岷的屋子远了点。 李元下了课才来,天都黑了。 这是我毕业后第一次见到他。之前我有点抗拒再和这里的人接触,因此同学聚会从来没参加过。李元算是唯一还有联系的老同学。 他看我的眼神不是很友好,但语气还算礼貌,“瘦了啊方岷,我还以为你在外面吃香喝辣呢。” 第42章 我摇摇头,努力调整好心情,强笑着跟他打趣道:“没有的事,风里来雨里去罢了。” “不能吧?施老师老跟我说,你搁外头可潇洒了。”李元皱起眉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从这简单的一句话里听出许多不明的情绪。 “施老师......对我可能有点误会......” 虽然也不全是误会。但如今看来,我还要再和他掰扯一阵子。 作者有话说: 掰扯就掰扯!让我们康康小方啥时候能追上(??????)? 第45章 李元没有说话,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扔给我,问:“是吗?那......你跟施老师到底怎么回事?” “不该你管的不用管。”我说。 他嗤笑了一声,“这会儿又不用我管了?不用我管的话,谁给施老师送东西啊。” 我摇摇头,“谢谢,这段时间麻烦你了。以后应该不需要,我来就好。” “你不走了?”他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是一天到晚忙的要死吗?” “我......我不知道。”我说,“我打算先请个年假,照顾照顾施岷。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想不到啊,你还有这么怂的时候。” 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看到,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施岷的窗户。 李元就自己说着,也不管我有没有回应,“施老师看完烟花秀回来,好像心情好了不少。” “刚来柳镇那会儿,他可真是瘦成杆了——要不是你说他生病,我都不敢认。我们劝他,去条件好一点的地方住。校长不是听你的建议找了个大平房吗?他就不去,非得说树要浇水——那树活了好几年了,也没见不浇水就死啊。 我听到这句时突然回神,自己都没发现,眼泪是突然涌出来的。 李元被吓了一跳,连连说:“你哭什么啊,施老师现在不是没啥事儿吗?他天天按时吃药、定期检查,我都看着呢。” “谢谢你。”我重申了一遍,“以后,我来就行。” “你来?那以后你不在这儿怎么办?” “我会和施岷商量办法。” “你俩不是分手了吗?他还愿意跟你走?” “我......慢慢来吧。” 李元没接话,埋头摆弄着手机,过了一会儿才把屏幕呈给我看——他转回了我给他的钱。 “喏,还你了。都是为了施岷好,没必要搞得跟雇佣关系似的。”他说。 这句话其实没什么特别,但我就是觉得心里不太舒服。 李元高中时很敬重施岷,所以,他知道我俩在一起之后,完全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即便施岷不在柳中任教了,李元也一直很敬重地叫“施老师”。 “施岷”这个称呼,在我们班,曾是我一个人的专属。 我尽力压住莫名其妙的负面情绪,朝他笑了笑,“那不行的,一码事归一码事。” 李元没搭理这句话,说他还要回去备课,就先走了。我就开始收拾这间屋子。 屋子很小,但比在印尼出外地时住得好一点,至少有不间断的热水。 除了窗台,其他地方都蒙了薄薄一层灰。我费了点时间才打扫干净。 床又小又硬,就跟我第一次去施岷家睡得那个硬板床一样——不过他现在好像换掉了更软更大的,大概是怕硌着身上疼。 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那些手术留下的疤是在自己身上割的,且这辈子都没法愈合。 窗前竟然成了我每天待的最久的地方,因为这里的视角最好。施岷就好像知道我在,故意要让我看一样,总爱在他的窗边活动。 只不过,他的一举一动都像钝刀子,挨着心脏表面,一点一点磨下心脏表层的血肉,再剜里头的东西。 ——他会写着写着,在一阵闹铃响后就去拿药,坐回窗台前,晃晃药瓶,倒出一堆药丸。 要吃那么多的药,得多苦啊。 这时候我就会去敲门,问他家里有没有糖。 “想吃感冒药,但是太苦了。”我说。 他给我找出来后,我就把甜水给他,“我喝不了这么多,倒了浪费,你拿着就药吧。” “不用这样,我早就习惯了。”施岷说,“而且,这样会破坏药效。” 我再次觉得自己像个傻子,什么也帮不上,尽会添乱。 “你这三天两头就往我家跑,是觉得我很闲吗?”他竟然跟我开玩笑。 此时的施岷说话虽然带刺,但是比以往都生动鲜活,就好像愿意打开自己的蚌,珍珠和光芒就藏在里面。 我只好替他倒好热水,然后准备离开。 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施岷突然说,算了,来都来了,谈谈吧。 我很害怕,我怕他一张口就要赶我走,只能板直身体坐正。 “其实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施岷想了好一会,大概是想等我先开口,看我像木头一样坐在那,终于还是自己先说,“你寄来的包裹,我刚刚看完了。” 我立刻绷直了身体,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就跟个傻子一样,支支吾吾地说:“我写那些没有替自己开脱的意思......我只是怕你......我.......” 施岷笑了笑:“嗯,你发烧时说过了。我们之间的误会很多。” 他永远有让我平复情绪的魔力,尽管说出来的话够我心悸个许多回,可我依旧爱听他不急不慌的话。 第43章 “可是,方岷,有些事不是误会。” “没有哪对情侣会连把话说开的时间都没有,更没有哪个人会在爱人情绪崩溃的时候把他丢下——不管理由是什么;从前哪怕我皱个眉头,你都会问怎么了,可手术报告在床头柜里躺了非常久,你看都没看一眼。” 施老师说长段话的声音很好听,只是到后来有些颤抖。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些,指责或是翻旧账都好,我认,我就希望他把心里的不满都发泄出来,然后给我一个能让他解气的法子,摘星星摘月亮都好,总之这次我不想再离开。 可没想到他的下一句话竟然是: “也许是你所以为的、我的‘冷漠’让你感受不到爱,也许是太频繁的吵架消耗掉太多心力。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我很害怕,怕我们拉拉扯扯这么多年,支撑着的已经不是‘爱’了。” 施老师永远知道怎么说会让我的心口最痛。 我慌乱地开口,准备告诉他,我真的很爱很爱他,可话没说出口,就被堵了回去。 “你是不是想重申你有多爱我?不必了,信里有写。你有苦衷,我也看到了。” “其实,我对那些照片,或者你扔下我这件事,已经没那么放不下了。我活着不容易,不想花那么宝贵的时间去跟你掰扯这些。” “你要我把‘爱’天天挂在嘴边才有安全感,我做不到;我要你把我和家庭放在事业之上,你也做不到。甚至连打电话、买早餐这种小事我们都要僵着,等对方去做那个主动的人。这不是很病态吗?” 施岷顿了顿,就像不愿意回忆一样,面色很忧惧。 “我真的害怕,方岷。我不知道你现在信誓旦旦说要留在我身边的话是真是假,我怕你又在某个时候拍拍袖子走人。” “可是方岷,你自己数一数这些年我们闹过的矛盾,再数一数你发自内心开心的次数。” “我想劝你权衡一下。现在你跑来做这些,有必要吗?” 第46章 我很想脱口而出,有必要啊。 可我有资格说这种话吗? 想了想,我只能悻悻说:“行,我知道,反正现在,我不管说什么都没用——” “那你能不能换个好一点的语气。”施岷突然打断我,“很多时候,我气只是因为你的语气或者态度——就像现在,哪怕我是知道你没有恶意,但这种咄咄逼人的样子,真的很伤人。” “我哪里咄——”几乎下意识想反驳他,可下一秒就吞了回去。 我愣了很久,越来越意识到,重回柳镇的施岷,和原来的施岷,真的很不一样了。 他会直白到近乎指责地告诉我,你这样不对,你这样我会生气,会因为我的错误而选择拒绝,而不是把叹息都吞进肚子,然后默默堆成块垒。 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他愿意把心里的不痛快,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过去的我弥补不了,但未来的,我总能挽回一些吧? “对不起......”我把头埋得很低,直到他语气放柔地叫我继续说,我才抬起头,“施老师,那你现在在生气吗?” 我知道,施岷现在就像一只鸵鸟,或是蚌,我想要让他从沙堆里出来,我想要他打开自己,我不能冒进。 “但凡你长了张会说话的嘴——”施岷的语气变得很无奈,说到一半,又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便深吸了口气,换成平时温和的语气,“方岷,我不明白为什么,你对客户、对同事都能压得住情绪,偏偏对我,想怎么来怎么来。” “你以前在自己家也是——”施岷突然转了个话题,“对了,你回来都没有告诉他们吗?” 我没打算就这样错过我们难得开诚布公的机会,所以没接他的最后一句话,而是不停地道歉。 “我真的,非常非常对不起——信里讲过很多遍,但我还是要亲口跟你说对不起。”我说。 “也许你觉得,我来这边是一时兴起。我也不求你给我什么时间,我就想能住在你对面,让我知道你一切都好,你不舒服的时候我能来帮帮你——不要推开我,这是我唯一的请求了,可以吗?”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语气太可怜,施岷好像微微笑了下,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 “你爱住哪住哪。但我现在只想好好活着,没什么力气再跟你拉扯。” 他的笑转瞬即逝,最后留给我的,又是一张淡漠的脸。 有了他的默许,我就这么在他对面住了好一段时间。 晚上等他关灯我再睡,早上听着隔壁的洗漱声起。 远程跟我的组员们开了个会,把项目交给了副组长负责,又跟领导请了年假,写了一封检讨信发给总部。 在项目攻坚期退组,回总部后不被开除也会被重罚,管他,我现在只想保证,有我在的时候施老师能活得更快乐一些。 有时候,能看到李元拿着书和吃的去找他。 李元还是常常拜访施岷,并且两个人聊得很熟络。 有次,李元临离开前,还敲了敲我的门,说:“怎么着?施岷还没理你?” 我不说话,他就接着讲:“啧,你到底是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儿啊?施老师多温和一人,你为什么就能把他闹成那样?也对,高中起你脾气就不好,也就我跟施老师能忍你这么多年——” 第44章 “你说完没?”我没好气地瞪他。 “你瞧,说实话你还不爱听。”李元往施岷屋里瞥了一眼,“施老师这儿,你可看好了,他要是再出点啥事儿,估计云中那帮孩子能把你皮扒咯。” 我听到云中,想起施岷教过的班,和那个很可爱的女孩。 “云中那边和你有联系?”我问,“是经常寄东西吗?” “是啊,寄件人应该是个小姑娘吧,字儿还挺好看的,叫夏什么可来着——你认识啊?” 我点点头,没再接腔。他大概自觉无趣,也走了。 只是望着他的背影,我真真切切意识到,有太多太多关于施岷的事情,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发生着。 有时候,我就会找一个不那么刻意的理由,特意在他们聊天时敲门。 比如,要提醒施岷吃药,或者从镇口又买来新鲜小玩意儿给他看。当然,大部分时候,我是懒得找理由的,在门口听一会他们的谈话内容,觉得无伤大雅就推门进去。 李元这天是来找施岷问教研问题的。 “他都病休这么久了,还要帮你干活?累着怎么办?”我义正辞严地赶人,同时用眼神示意李元,给我们留一点独处的空间。 可是这家伙完全没有要走的意思,不但自己搬了个椅子坐下,而且直接怼道:“你也知道施老师病休很久啊?也没见你来看过他啊。” 我正被这话呛得哑口无言,施岷板起脸叫李元别说了。 李元这才岔开话题:“云市的孩子又寄了些信,放到校保卫室了。” “我去拿!”我赶紧跳起来,朝施老师表态。 “已经带过来了。”李元晃了晃手中的包裹,“哦对了,施老师不是喜欢吃食堂的米线吗?我打包了一点,等会趁热吃。” 施老师接过信的时候,眼睛里是有光的。我再次觉得自己从没弄懂过他。一想想之前说想要他辞职之类的话,我就恨不得穿越回去把自己暴打一顿。 “有心了。”施岷脸上的笑意很浓,“什么问题,很复杂吗?” 李元应了一声便把腋下一堆书摊在桌子上,那动作很熟练。他们在那聊着教研啊语法啊考试啊,就好像认识许多年的老朋友在寒暄。 他们聊的很开心,和他们一比,我倒像是个外人。 “这个是什么?”我想努力融入他们,指着一个文件袋问。 施老师没有要回答的意思,李元则看了袋子一眼,说:“说了你也不知道,别添乱了哈。” 我突然就明白,施岷为什么不愿意参加我们公司的部门聚会了。 施岷帮我解了围,很温柔地笑了笑。 “那个......”我尴尬地说,“施老师、李元,要不你们先聊着?” 施岷点点头,他们仍围着那张纸聊得热火朝天。我只好自己把门带上,悻悻走了。 趴在家里的窗台上,我能看到他们的影子离得很近,虽然讨论的声音很小,但我能想象出施岷如鱼得水的样子。 而我,好像能体会到那场饭局之后施岷会对我生气。 这就是七年的差距吗?要隔这么久,我才能用迟到的阅历去拼凑一个立体的施岷? 第47章 但李元来,至少给我传递了一个消息——施老师爱吃食堂的米线。 我决定曲线救国,先抓住男人的胃——不对,施老师的胃太脆弱了,要用“捧”这个动词。 而在校长的英明带领下,柳镇中学与现代化接轨,开通了网上意见墙。所以我注册了一个账号。 [云胡不喜:请问食堂老板在吗?请问食全食美米线怎么做啊!] [老板:抱歉,米线的配料和做法都是保密的,如果您想品尝,可以来食堂一楼最左边窗口。] [云胡不喜:不是!我爱人原来是柳中的,但现在行动不太方便,我想回家做!] [老板:明白了,您爱人是怀孕了吗?那推荐另一种米线,我把做法私聊给您。] [云胡不喜:......] 总之,跟食堂老板好说歹说,我终于搞到了做法。又死皮赖脸地跑到施岷家,对着医生推荐的食料,给食谱删删减减。 “你这么急跑过来,就是为了在我家做一顿饭?” 施岷不可置信地望着我,呆在原地看我把食材铺在餐桌上。 “对啊。”我说,“你等半个小时应该就好了——是不是很久没吃过我做的饭了?” 等了一会,我才听到施岷说:“可不是嘛,很久很久了。” 我不敢说话,只能继续切菜。 施岷不能吃重口的东西,我索性自己也改吃清淡。在商量加几勺盐的时候,我自己减了一勺。 我突然注意到施岷在看着我,便问他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在想,明明口味是很容易改掉的,可为什么,当初,我们能为‘菜里加多少辣椒和盐’这种事吵得不可开交?” 沿着施岷的视线回望过去,我看到他笑得很苦。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也许就像施老师说的,我们之间远远不止一个问题。可我不敢说话,我怕他又说什么“不合适”之类的话,只能笑着插科打诨过去。 “我那会儿......混蛋嘛!”我笑着说,“但是混蛋也能变成好蛋,是不是?” 说着打了个鸡蛋放碗里,拿筷子搅拌起来,“你看,这个蛋黄就很饱满,是个好蛋。” 第45章 施岷无奈地摇了摇头,“说起来也是个小人物了,能不能有点正形?” “行,有有有!”我立刻把食材都装好,开始煮。 等水煮开的时候,施岷把他的书拿到附近来看。 我想多花点口舌来描述这个场景,因为它实在太美了。 案板是红红绿绿的蔬菜和瘦肉,而施岷穿着白色的衣服。颜色没什么冲击力,但就是能戳中我的配色。 施岷很瘦,手也是骨节分明的,搭在案板上,没什么规律的敲着,像在弹钢琴。 就那么几秒钟里我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想象力,从他站在讲台的样子到他温柔的嗓音,在脑海中过了个遍。 鬼使神差地,我凑近了他。 施岷没有躲,也没有回应我,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我能看到他的脸上有了些细纹,头发也没原来那么黑了,可我觉得,这痕迹和颜色,是世上最可爱的东西。 “施岷,如果你爱吃的话,以后我常常做给你吃好不好?”我看着他说。 我们的距离很近,近到我再靠近一厘米就可以做我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可我又不能真的去亲他,我怕他会躲开,让这么美的一瞬间打了水漂。 施岷摇摇头,说:“不必,你玩够了,就该回去上班。” “我至少还能待一个月吧......” “这么久?海外项目不是很重要吗?”施岷疑惑地抬起头,“你们公司什么时候能放假放这么久?” 我借着些夜晚给的胆量,蹲了下来,头靠在他坐的椅子背上,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姿势。 “放假是不可能放那么久的......”我摸了摸鼻子。 “你该不会要辞职吧?”施岷皱起眉头。 “我也不知道,还在跟人事聊,打算先停薪留职过渡一下,不过他们大概率不会同意。如果不行的话,我可能回不去宁城了,到时候你收留我好不好?” 施岷的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不冷不热:“收留?以你的资历,就算这份工作没了,去社招也不会吃亏啊。” 完了还补一句:“看,我也不是完全不懂就业市场。” 这又是我之前说过的、伤过他的混蛋话。 我只好低下头,接着说对不起。 “没有翻旧账的意思。”他说,“就想告诉你,别那么幼稚。你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吗?没必要辞。” 我听完,突然觉得恍若隔世。 从前我俩谁也不懂谁,总是对彼此的工作表示不满,我只当他看不到我的价值,可如今他能理解我,也更生动,我却觉得心痛得无以复加。 好在施岷没打算继续跟我聊下去,很安静地等饭做好。 我怕汤太烫会伤到他的胃,拿凉水隔着碗浸好才端上桌。 “你倒是学得会照顾人了。”他说,“你真的很聪明,只要想做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 那意思是,从前我会忽略他的感受,只是因为我没那个重视他的心思罢了。 我低下头,接着说对不起。 “怎么又是这句话。”他叹了口气,“我没有要怪你。说点别的,行吗?” 于是我绞尽脑汁想让他开心,搜刮了许许多多从同事那里听来的笑话。施岷的笑是淡淡的,偶尔嘴角的弧度会变大些,但很快又收了回去。 他就这么一边听我讲,一边喝汤吃菜,时不时抬头看看我。 被他盯住的时候我会慌神一阵子,就好像高中那会偷偷睡觉被他发现一样紧张。 “你们同事还挺有趣的。”他说,“平时你们没少在一起吃饭吧,你手艺也进步了不少。” 我点点头,告诉他有时候外派条件不好,我们会一起分面包饼干,吃不惯外面的菜式也会自己动手做。 “真好。”他突然放下碗,眼睛看向窗外,我找不到他在看什么,那眼神没有焦点。 “如果我能早知道这些就好了。”施岷说,“我是不是错过了很多?” 我鼻子一酸,生怕他又说出些自暴自弃的话来。 “现在也不晚啊。”我说。 也许是这种温馨的气氛给了我太大的勇气,我竟然把头从椅子靠背挪到了他的腿上,坐在地上,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人生这么长,我们才在一起八年。还有很多个八年,我想陪你一起走。就算......不以恋人的身份也没关系。” 大概夜晚会叫人矫情无比,我感受到枕着的人在微微颤抖。 我开始流泪,又怕施岷衣服沾到水会让他难受,只好拿手背擦干净。 施岷没有推开我,也没有像原来那样抱着我,就当我不存在一样,兀自喝着碗里的汤。 我靠在他腿上,轻轻问:“施老师,给我个机会好不好。给我一个让你伤害我的机会,这次我留在这,我不会走,让我看你走。” 施岷的动作顿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 第48章 “走一步算一步吧,方岷,别指望我会给你什么承诺。”施岷把筷子放下,示意我把头抬起来。等到我看向他时,他才以无比认真的语气说,“也别给我什么承诺。我受不起了。” 我摇摇头,坚持告诉他,这不是什么口头协议。 施岷轻轻笑了一声,是不屑或是不信。 吃完饭后,我帮他收拾碗筷,施岷则坐回他的桌子准备接着翻译。 第46章 没记错的话,我俩很少这样,背对背,各在一个小空间里干自己的事,却温馨的很,柴米油盐酱醋茶。 我突然没那么恐惧贫穷和平庸。 我想,如果施岷喜欢这种日子,那我就这么陪他过,也不是不可以。 这么想着,我就回头看了眼施岷。他看稿子看得很认真,旁边厚厚的字典挡住了他半边脸。 施岷像是感受到我的凝视,抬起头,正好跟我对上。 “咱俩现在可真是,换了个位置是吗?”他突然笑了,“原来我站着,看你面前摆着一堆字典啊卷子啊,现在成你看我了。” 我没想到他会用种语气跟我讲话。他最近很少笑得这么轻松,就好像那些揪心的事情从没发生过一样,在我面前的仍旧是那个健康无忧的施老师。 “嗯,我看你笑起来的样子。”我想着也不知不觉咧开了嘴,“好看。” 施岷好像没预料到我会突然这样夸他,立刻敛了嘴角,把头埋得很低。 洗完碗,大概半个小时过去了。我想我再没什么理由能赖在他家不走,于是磨蹭着准备跟他道别。 心里想的是,留留我吧。 可施岷偏头趴在桌子上,只说天黑注意门槛。 “那我......明天还能来吗?”我小心翼翼地说。 施岷没说话,只是把头偏得更远了,我完全看不到他的表情。 本能地,我觉得他状态不对劲,于是走近书桌,问:“施岷,你还好吗?” 他没说话,我就大着胆子扶了扶他的肩,试图把他拉起来。 施岷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人是绻缩的,甚至除了一层薄汗。 我登时手足无措,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没事,饭后胃疼是常事儿,别那么紧张。”他的声音有点哑,“平时也会这样,只不过我今天可能吃得有点多。过会儿就好了。” 说完他好像蜷缩在一起,我赶紧扶他去洗手间。 他不让我进去,把门锁死了。可我能听到他呕吐的声音,甚至能听得很清楚很清楚,他在心里喊疼。 我急得不行,赶紧去给他倒水、找药,可这完全不能缓解那种心痛。 反倒是施岷,白着一张脸拉开了门,安慰我,说:“习惯就好了。” 我从没觉得习惯这个词这么残忍。 “我帮你按按穴位。” 我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回想着学过的、那些可以帮他缓解痛苦的动作,叫他先坐下。 之前施岷住院时,我曾跟学过几节护工的课,想着接他出来住后,能派上用场。 施岷的表情没刚刚那么痛苦了,半靠在那,闭上了眼睛。 我帮他灌好暖水袋,把药片倒出来,摆在瓶盖里,然后开始帮他按压。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些。”他的声音特别虚弱,“学得还挺全......我都不知道这么多。” 我不说话,我怕一说话声音就会颤,我怕我的回答有会让他想起那些不开心的事情。 施岷接着问:“你竟然还知道我需要吃哪些药、它们的具体位置......谁告诉你的?” 我不想听他说话,想让他乖乖把药吞下去,于是有点强硬地说:“施岷,你先张嘴。” 他竟然听话地张开嘴,让我一粒一粒把药放进嘴里,然后乖乖就着热水吞了下去。 “所以你信里说的那些,是真的。”施岷淡淡笑着,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轻轻点了一下我的。 “你是真的想过......好好和我过的,对吗?” “嗯......”我还是没忍住发出了一点声音,像哭吧,无所谓了。 虽然他一直强调,饭后胃痛是正常反应,但我还是想亲耳听听医生怎么说。 我把他抱上出租车,医院离家很远,但唯一欣慰的是不会堵车。我一路都在求着,快一点快一点你快一点,让施岷少痛一会儿好吗。 “那我......是不是也该道个歉?”施岷突然说。 他的眼睛闭着,靠在车的靠垫上,但是表情仍旧不轻松。 “我之前有些做法,放在亲密关系里,叫冷暴力,是吧。”他接着刚刚的话,“还有我给我爸妈发的短信——我是想让他们放心来着,没想到会伤害到你。” “不会......不会!”我叫他不要说话了,闭上眼睛好好休息。 他摇摇头,说:“你让我说说话嘛,我需要转移点注意力啊。” 我只好闭了嘴,一手放到他的胃上帮暖,一手按着他的虎口穴位。 “可你也可以主动来找我嘛,我虽然性格别扭了一点,但脾气也不差啊,你只要好好跟我说话,你只要知道改,我不会再那个样子对你的。” 施岷虚脱的样子竟然很乖巧,他是没有力气、靠在我肩膀上的。 “不过现在说什么也没用了。你说,咱俩怎么就能那么凑巧地岔开,这也太遗憾了......” “以后再说,等你不疼了我们好好聊,行吗?”我摸了摸他的头发,想要安抚他,“你先眯一会,我们去医院。” 施岷没躲开,估计也是没力气躲开,就这么顺从地靠着,一直到医院。抱他下车时,他的手甚至是挂在我脖子上的。 杂七杂八的检查做了很久才结束,施岷在普通病房,打着吊水。 正如施岷说的,这次是正常的饭后疼痛,只是比平常剧烈一些,是我太紧张了。 第47章 但我还是不放心,第一次看他在我面前绻缩着,我无法保持冷静。我问医生,能不能再做个全身体检,我想知道施岷现在的情况到底怎样。 施岷拦住我说,前两周才做过,不放心的话回去给我看体检报告。 他不配合我也没有办法,只能帮他把吊水速度调慢,输液管上贴好暖贴,又给他的手下垫了块毛巾。 “还挺熟练。”他看着我说。 “你快睡会儿吧。”我看了眼表,已经凌晨了。熬夜会伤身。 施岷真的把眼睛闭上,嘱咐了一句“你也早睡”就盖上了被子。 我哪里敢睡,吊水需要人看着,我就趴在病床旁边,久久看着施岷。 如果,早在一年前就留下来陪他,事情会变得不一样吗? 施岷睡着了,呼吸变得很平稳,他听不见我的懊悔和心痛。 吊水还剩五分之一的时候医生来了一趟,他看施岷在睡觉,就把我拉到外面,轻声说,不能掉以轻心,病人要长期观察、保持乐观。 施老师不乐观也不悲观,因此我需要看着他做到前半句。 他爱我也好,恨我也罢,我不能走。 我要陪着他好起来。 最坏的结果,就是做一个还算熟悉的邻居罢了。 第49章 回家的路上,施岷已经差不多恢复了元气。 我是昼夜颠倒惯了的,倒没觉得一夜没睡有什么不适。但施岷的生物钟很稳定,昨天睡得晚,他依旧很困,于是接着在车里补觉。 车晃荡着让他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他昨晚和今天都是没意识的,不然不会这么安然地靠近我。 车就这么从中心开到柳镇,我看着窗外,突然觉得这里其实很宜居,山美水美,只要医疗条件能跟上,如果这辈子就这么过着,也未尝不可。 我花了八年的时间去爬更高的山,最后啊,竟然只想回原点看一看。 施岷到家后,一边埋怨我大题小作,一边继续他的翻译工作。 “不能先歇一歇吗?”我有些恼,忍了很久才没去抢那些稿子。 施岷头也不抬,“都说了,只是正常的阵痛,现在不是好了吗?再说我也有ddl啊,翻不完怎么办?” 我想,这会我终于懂了当初我忙起来时,他为什么会生气。 不全是气自己受到了冷落,而是气他怎么能这么不顾身体。 “翻不完我帮你。”我深吸一口气,尽可能温和地说,“你分一点给我。” “咱俩语言风格不一样,你没法接。”施岷说。 “那我帮你校对。” “你?校对?”施岷打趣道,“你确定?” 我点点头,这个自信我还是有的。 毕竟,虽然高中时英语不好,但好歹出去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商务英语已经练得有模有样了。 施岷像是在憋笑,也没多说什么,把厚厚一沓纸递给我,说:“行,那你试试。” 我当然是屁颠儿就拿回家,想着终于能帮他干点啥,结果一摊开纸就傻眼了。 光是标题就有两个我看不懂的、长长一串的单词,好不容易拿手机词典查出来,才发现是语言学术语。 这是本语言学的专著。 我觉得脑袋都大了,硬着头皮逐字逐句地对照。行文习惯和日常口语完全不一样,我几乎每看十句就得查一查单词。有的词是有专业用法,网上的单词本没法查出来,我只能凭借施岷翻译过的中文猜测。 哪有这样校对的?我突然明白施岷为什么要憋笑了。 可他多温柔啊,知道我做不来,也还是会让我来试一试。而不是像我一样混蛋地说,你不懂。 你不懂。 我当初怎么能讲出这种话啊? 到底有多少事情在我无意的时候成了钝刀子。我不敢去想,又忍不住去想。当初我怨他的冷漠和不理解,可我又何尝不是以更卑劣地方式伤人伤己? 我折腾到晚上才算整理好一章,抱着一摞纸去找他。 光不是很亮,透过窗帘我看到两个人影。李元又来了。 他们好像在聊什么秘密,声音压得很低,我想不太方便听,于是准备走。 就在转身的时候,我听见李元突然提高了声音,很生硬地问:“所以,又是因为他?” 我脚步一顿,听到施岷说:“你别那么紧张,跟方岷没关系。我是太久没吃过他做的饭,一不小心就多吃了点,没什么大事儿。” “不小心?这有什么不小心的,他做的饭是蟠桃宴吗!多吃能让你长生不老?”李元依旧很激动,“我就不明白了,方岷一回来你就犯病,还不准我说他,全世界都欠他的吗?” 施岷的语气很冷,不轻不重:“李元,别这么说。” 李元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听不真切,大概是问施岷到底怎么想的之类的。我也很想听到施岷的回答,虽然偷听别人说话这件事很恶劣,可我仍旧走不动路。 所以我真的克星吗? 我真的会让施岷一天比一天更痛苦吗? 我好想听施岷亲口告诉我,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可施岷没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打起了太极。他问:“李元,说起来,前段时间你一直跟方岷有联系,对吗?” 李元没说话,不知道他是在点头还是摇头,施岷又追问道:“房子也是他托你租的?” 第48章 李元应该是默认,施岷叹气一般说:“你们怎么不早告诉我?我还......误会他蛮久的。” “但是......他如果真的在乎你,他该做的难道不是尽早飞回来吗?而不是搞这些虚头八脑的事情!” 李元的话让我气得牙痒痒,但我好像失去了行动能力,就呆站在那,连冲进去替自己解释一番都不会了。 “施老师,我一开始的确是受他委托。但我是真的想照顾你。真的,这么长时间以来,我没有把你当作病人,或是老师——我只是单纯地想陪,不想再看你......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去你妈的跌倒两次。 我是真没想到,李元安的这份心。我登时没什么理智,拔脚就准备进去。 施岷的声音是在这个时候传出来的,我又愣在了原地。 他说:“可你试想一下,如果一团火在你心里烧了八年,那么即便它有一天灭了,灰烬也还在那,黑色的,花再久也擦不掉。” “那它现在灭了吗?” “我不知道。” “等你知道的时候,能告诉我一声吗?”李元语气突然变得很委屈,“就像我之前说的,我考师范,留校,其实都是受了你的影响——” 李元顿了顿:“虽然这种时候讲有点落井下石,但我真的觉得,我会比方岷更能照顾好你。所以,等它灭了,能给我个机会吗?不就是一点灰吗?我有的是时间擦干净。” 我最终还是没敲下那个门。 因为施岷说的是:“当然。你这么好,当然有的是机会。” 我捂住嘴,尽力不让自己哭出来。 我飞快地朝反方向跑。 风在耳边刮过,手里的稿子哗啦啦响。没一会我觉得筋疲力尽,心脏砰砰跳的厉害。 我赶紧停下,怕心脏会罢工。回头一看,已经跑出去几公里远了。 刚刚施岷的话就跟广播一样循环在我耳边播放。 有人扯着我的耳朵,对里头喊: 就像一团火。 会灭的。 留下一点灰烬。 如果有那一天。 会给李元机会。 眼泪不受控制,我站在风口,虽然快换季了,可晚上还是很凉。最后风把我的手都吹麻了,我才发现自己只穿了一件睡衣就跑了出来。 对,本来是打算去找施岷的,没必要穿太多,毕竟离得这么近。 我们曾经离得更近,是翻个身就可以吻到的关系。 可我在我们之间划上汪洋和银河,现在隔着这么远,我自作自受,我要一点一点游回他身边。可我不确定,等到我接近他的那一天,火还在不在。 我好羡慕经久不息的火种。 第50章 冷静完回来,李元已经走了。 我不知道他们后来有没有聊我,是当作一个笑话还是当作一个混蛋。不管怎样都好吧。 不是说好,哪怕当一辈子邻居也没关系吗? 不是说好,这次就让施岷走在前头吗? 我深吸了一口气,敲响了施岷家的门。 他看到我,问道:“你穿成这样去哪了?怎么鼻子都冻红了?” 我摇摇头,把稿子递给他,说,我尽力看完了,有几处纰漏用铅笔标出来的。 大概是我的样子有点失魂落魄,施岷追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出门的?” “刚刚。”我说。 “你听见我屋子里什么动静了吗?” “没有。” 施岷这才点点头,对我说了声谢谢。 谢我校对完,还是谢我留出空间给他们? 我觉得憋闷。在施岷准备关上门时,我突然回神,但来不及作别的动作,把手伸进他的门缝里。 “等等!” 施岷也反应过来,赶紧把使了力气把门拉开。只是没来得及,门又太重,砸到我的手背上时,有火辣辣的痛感。 只是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我甚至没有精力去管它,而是直勾勾地盯着施岷,想从他的眼睛里找到些他还爱我、心疼我的证据。 施岷的眉毛紧皱着,嘴唇一直在颤抖。 “你干什么!”他竟然提高了声调,近乎于吼的说,“不知道等门关好再敲开吗?夹到手不疼?” 我摇摇头,跟他道歉。 他咕哝了一句“跟我说什么对不起”,说着就叫我进门。 “不用了。”我觉得鼻子酸酸,生怕他看出不对劲来,努力比一个笑出来,“我......就想问问,还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 施岷摇摇头,“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但你先进来,我看看手。” 我当然是想的。可施岷把门敞开的时候,我瞥见李元送来的一沓材料。 是懂他的人吧? 不会像我一样,只会让施岷伤心,什么忙都帮不上。 我没什么动作,就像行尸走肉,任他拉着进屋。 他不缺药,盒子里摆满了瓶瓶罐罐,活血化瘀的也自然不会少。他扔给我一个小瓶子,保持着安全距离。 我想,他和李元讨论事情时并不会这么小心翼翼地避开吧。 那些话又在我耳朵旁叫嚣,施岷现在的一举一动分明在向我说:你在打扰我的新生活。 会灭的。 留下一点灰烬。 如果有那一天。 会给李元机会。 第49章 我几乎是逃回家,一路跌跌撞撞,手抖得开不了锁。 我试了好多次才打开房门,进屋,锁死,然后背靠着房门大口喘气。 是的,我没法忍受施岷成为别人的施岷。 我出尔反尔,这很病态。明明我们分手了,我不过就是个关系复杂的邻居,没有任何资格管施岷的感情生活。 可我就是没法冷静,无数次,我站在家门口准备敲施岷的门,又无数次怕吵到他休息而回床上坐好。 然后辗转反侧,想着要不要问个明白,又怕他心烦,更怕他真的给了我“准话”。 等到那一天......我还有理由留在这里吗? 我就这么坐着,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几点。 手机突然响了,我拿起来看了看,凌晨三点。 有谁会在这种时候发消息呢?我的工作微信退登了,那么现在还没睡的,是和我一样的可怜人吗? 可屏幕上分明写着“李元”。 他可不是什么可怜人啊,他刚得到了施岷的机会不是吗?我都还没得到呢。 也对,施岷给过我太多次机会了,是我眼瞎,我眼睁睁看着它们幻灭再幻灭。 那是条语音,我没有打开听,摁灭了屏幕丢到了一边。 可没一会他又发了一条过来,我很生气,随口骂了一句,打开消息。 李元说:“方岷,想了很久还是打算告诉你,我今天跟施老师聊了一下。首先我想跟你道个歉,在你不在场的时候,我跟他表白了。” 我正准备拨个电话回去问问他,这到底是要跟我炫耀还是怎么? “的确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作派,但当时也是话赶话说到那儿了。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说,我很羡慕你。” 羡慕个鬼!我看他就是想来跟我挑衅示威! 我气得点开第二条语音时手都在抖。语音很长,将近一分钟。 “施岷说你们的感情就像一团火,我不知道得有多刻骨铭心才会用‘火’这个词来形容。毕竟八年了,再浓烈的感情也该淡了,更何况你们闹得那么凶,我以为他早就不想再理你了。所以你回来时,我一点都不担心你们会复合,我甚至觉得,你剃头挑子一头热的行为蛮傻的。” “现在我才知道,傻的是我。他所形容的不是什么火炬火把火星子,是那种能燎原的大火。方岷,你也太幸运了,虽然你确实配得上那些形容,可我还是很嫉妒——你知道吗,我问他,什么时候我才能有机会。 我手抖得更厉害了,又怕听到什么转折,又更加希望听下去。不小心按到重新播放,语音又烦人的重头来了一遍。我觉得烦躁,硬生生等了几十秒,才听到接下来的内容: “结果我被发好人卡了,谁能想到,我这辈子还有被发卡的时候?他说我当然值得很多机会——” “只是这个机会他给不了。他说,这辈子,他恐怕等不到火灭的那天。” 语音播放结束时有轻轻“滴”的一声。我的听觉随着这一声不断放大,好像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它跳得很快,很快。我激动地捶床,又怕声音吵到隔壁和对门,只好扯着枕头滚了好几下。 施岷没答应他! 我开始期待天亮,因为施岷一般六点多就会起床。那么我最迟七点就可以站在他家门口,以和昨晚完全不同的状态和他说一句早安。 翻来覆去四点多,我又开始慌张,不知道施岷会不会承认那些话——他昨晚还很担心被我听到的样子。 就这么一直捱到五点多,我赶紧下床洗漱,磨磨蹭蹭好半天,东边才亮起鱼肚白。 我猛然想起昨晚忘记洗头,赶紧开了水龙头冲了一下,被冻得一激灵,这才反应过来我没开热水。 又折腾了一通,我出去给院子里的树浇了两碗水,终于到了施岷该起床的点。我火速整理好衣服,站到施岷的门前。 可真站那了,我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手举了半天也没扣下去。 结果施岷自己拉开了门,看到我显然被吓了一跳。 “方岷?大清早的,你在这站着干什么?”他问。 第51章 他穿得很随意,睡衣松松垮垮的,领口也大方露着。手上端着一碗水,清瘦的手腕骨骼分明。 清晨还没那么暖和,他穿成这样,显然是准备出来给小树浇水。 “我......浇过水了。”我说。 施岷欲言又止了一会,最后什么也没说,把门开得更大些,“找我有事?进来吧。” 有了李元那条消息给的底气,这个动作在我眼里,又多了些不明不白的暧昧。 偏偏此时的风非常懂事,就这么吹过来,掀起施岷的领口和衣摆。他刚睡醒没好好穿,露出几大块,走动的时候,苍白的皮肤在我眼前晃荡。 我把门带上,眼睛却是跟着他走的。 “怎么不进来坐?”施岷回头疑惑地望了我一眼,随即拉了把椅子,示意我过去。 我又想起李元转达的,我们之间的感情不是什么火苗,是熊熊烈火。别说八年,哪怕再过个十年,我遇到他,也依旧没法抑制心里那点想靠近的冲动。 因此我走向他的时候脚步是乱的,而坐下时背擦着他的手指。他没有躲开。 他没有躲开。 一夜没睡的热血上头,让我胆子又大了几分,我想,说我冲动也好、没脑子也好,我就要做一件早就想做的事情。 第50章 他忘不掉我,我也忘不掉他。他把我们的爱情比作永不熄灭的火焰,我还有什么可怕? 我站起来,在他惊诧的眼神中,吻了上去。 我一手勾着他的后颈,没怎么使力气,他就几乎像习惯一般张开了嘴。 虽然心跳不听使唤,但手是听的,我顺着他的头发,摸到耳后,又一路往下。施岷挣扎了一会,也许是拗不过,只能顺从地让我抱着,吻着。 身体的记忆没法骗人,他会回应我,会不自觉绕着我的舌尖逗弄。但过了一会也许是觉得不对,又会收回一些主动权,露出一副被我欺负狠了的表情。 也行吧,但既然背上这个罪名,我就不得不干点实事了。我嘴上施了点狠,又不容分说撬开唇瓣,去勾他的舌头。 我眼睛一直是睁着的,我想把这个失而复得的吻印在脑子里,一秒钟也不放过。 可柔软的触感又让我沦陷,我不自觉想闭上眼享受,又想多看看施岷狼狈又不由j日召自主的模样。 我放过他的唇瓣,一路从嘴角亲到脸颊,又在他的耳后留了一个印记。 “方岷?”施岷大口喘着气,“你这是——” 我贪得无厌,我仍旧贪恋刚刚的余温,于是再次含住他的舌头,叫他把疑惑都吞进了肚子里。 就这么纠缠了好久,施岷最开始还会捶我两下,后来索性不挣扎,就任我在他口腔里搅弄,横冲直撞。 我经不起这么激烈的吻,下腹一阵收紧。再不放开他,我怕会忍不住,只好悻悻地松开,最后还不知足的点了一下他的嘴角。 施岷终于得了自由,一边平复呼吸,一边冷冷看着我。 对,眼神是冰冷的。 不是疑惑,也不是生气,更不是什么享受,是跟他在河边重见到我时一样淡漠的表情。 也许比起冷漠,还多了点茫然,好像在自己跟自己交战,而战火延申到我这里,成了一个让我胆战心惊的眼刀。 我意识到自己鲁莽了。 我又冲撞到他,怎么总是在干这种事情? “我.......对不起!”我赶紧离他远了一些,“我不是......我......我以为——” “什么意思?”施岷的语气没什么起伏,“所以,你又要走了?” 我愣了,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什么意思。 还没来得及回答,施岷又问:“是临走前想做了,对吗?” 我一头雾水,施岷这会却开始一边解衣扣,一边懒洋洋地抬眼望着我,说:“那来吧。趁这段日子养得还算骨肉匀称,也不至于扫你的兴。” 我登时明白,他这是误会了我的意思。 他的情绪来得过于突然,一定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不不......”我赶紧摇头,一时间委屈和心疼都漫了上来。 我从前到底是干了什么,才会让他觉得,我现在接近他、照顾他,就是为了临走前的发泄啊? 施岷不知道我心里拐了多少个弯,兀自把扣子全解开,走到我面前,没什么表情。 “很久没做了,可能准备工作需要久点。你最好轻一点,毕竟我是病人。” 他的语气很平,表情也很冷淡。可我觉得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控诉更让我心疼——怎么会有人把做.爱说得像赴刑啊? 我想起每次要走之前,回家后都会抱着他,吻他,动作很着急又很强硬,和现在如出一辙。 而他大部分时候都是默默承受的,偶尔会轻声抗议一两句,但也许是想着,我马上就要离开很久,最终也还是顺着我的意思来。 可在我走之后他一个人默默消化了多久的负面情绪,我不知道。 我想他本应该喜欢温柔的床事。最开始的那几年,我很小心,小心到几乎每一下都会问问他,疼不疼,我是不是没有章法,我有没有让他快乐。施岷就会无奈地叫我闭嘴。 后来日子久了,我也就放了心,我以为他可以接受我的放肆,我以为他会喜欢。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只是把那些事,看作宣泄。 在他眼里,我是把他当作容器或床伴的人。 我是一场性.事结束后就拍拍袖子走的人。 我是连吻他都是带着目的的人。 我拼命摇头,告诉他,施岷,别这样,别这样。 我帮他把扣子一粒一粒扣上,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缠好,我说,天凉,不要这样。 施岷冷笑了一声,问我:“你还是觉得扫兴,对吗?” 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这个结论,脱口就反驳道:“不会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这个——” 我想跟他说明,可施岷的执拗来得很突然,他不听我说话,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自顾自说着。 “所以,我让你没有这个兴趣了?”施岷自己后退了几步,指着自己的脖子给我看。 虽然上面已经没有半点痕迹,可他就好像仍处在痛苦中,狠命揉搓着皮肤,眼眶也红了。 “你之前每次临走时,都会这样来一出——有时还会很用力,我喊疼你也不会停。” 施岷兀自说着:“所以你刚刚突然......我以为你又要走了。我想,那来啊,做吧,反正都习惯了。” 第52章 我机械一样摇头,伸手抱住他。 怀里的人在颤抖,一边冷笑一边说:“结果你不想碰我。果然,鲜活的身体更吸引人吧?” 第51章 “不是!施岷!别说了,好吗?不是这样!” 我瞬间就忍不住了,如果真的有时光机,我一定要穿越回去,给那时候的方岷暴打一顿。可惜没有这种玩意儿,我只能尽力安慰施岷,叫他的情绪稳定下来。 过了一会,施岷倒是终于不那么激动了,却更加空洞地看着我,问:“你是!照顾我这么久后,你终于发现我的性格无法忍受、我的身体毫无吸引力了,对吗?” 那语气就像,他得知我要去印尼外派一年时,冰冷,绝望,对自己的身体无比自卑。 可是他为什么要自卑啊?我花了八年都没法追上的人,我的月亮,我的山顶。 “施岷,不是,没有......”我捂住他的嘴,我告诉他,我只是在心疼他。 这么瘦啊,我怎么可能让自己那么禽兽。 我想,他大概真的以为我要走,勾起了之前不好的回忆。 所以,他一反常态,把衣扣解开,是想挽留我吗? 他不想我走,虽然嘴上说着“没必要”“毫无瓜葛”,但心里是想留住我的,甚至会撕破薄薄的脸皮,像原来那样取悦我。 我该开心的啊,他在乎我,可为什么我会这么心疼? “施岷,你听我说。” 我努力让声音不那么颤抖,我告诉自己,这回一定要好好爱他。 “我不走,我突然来找你,是因为听到你跟李元的谈话。” 我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继续说:“对不起,我没经过你的同意亲你是我的不对,之前没在乎你的感受也是我的错——但这次我真的不会走,施岷,你信我一次。” 施岷的眉头解开了一点,眼睛里好像多了一层水汽。 他从我怀里挣脱开来,我也顺从地放开他,听他说话。 “我信你?”他说着说着,突然染上了哭腔,“我怎么敢信你?” 我心疼得无以复加,却也不知道以什么方式去安慰他,只能先靠他近了一些,确定他不会抵触后,才环住他的手臂,再抱住他。 像他之前每次安慰我那样,拿全身最大的力气去给他温暖。 他不要这温暖,又一次一把推开了我。 “我一直都相信你,相信一切都会好的。结果呢?你一次你离开时,我想你会回来的——是,你回来了,可如果不是我妈出了事,难道你要躲我躲一辈子?” 他又开始颤抖,情绪也越来越激动,“你又说爱我,我又信了,结果呢?你去了印尼,在那种时候!你出国!一年!你嘴上说着爱,可是呢?哪一件事是能让我相信的!” “方岷啊,你不能仗着被爱就随便糟蹋!” 他的声音是嘶哑的,眼睫上沾着一些水珠。 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疯狂,大声,歇斯底里,要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出来。 我愣了好一会,手上动作是无意识发出的,仿佛印在习惯里,我再次去抱他。 “可是人的习惯好可怕。”他躲开我的手,说话又急又颤,“你亲我,我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回应,哪怕所有人都告诉我,离你远点、离你远点、离你远点!我就是忍不住!” 他说着,把脸埋在掌心,呜咽了起来。 从前的施岷只会说:不要翻旧账,没有怪你的意思。 可我知道,怎么可能呢?那么多伤害着他的事情,一件件都足够让我千疮百孔,可他原来不说,我追来了仍不说,即便是心里再怨我,也不会摆在明面上告诉我,方岷,你真的很混蛋。 我们有误会,可就算是天大的误会,我也有错。 我离得更近一些,把他紧紧环住,告诉他,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好,给我照顾他的机会好不好。 “你为什么要走呢......你说的那些‘错过’‘误会’我都知道......可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在那种情况下,你要跟我分手......” 施岷依旧没止住泪,不住地戳自己的心口,“我当时真的很害怕,我想我真的那么不堪吗?生病了,附带的同情、道义、责任那么多东西捆着你,却都不能留下你,是对我有多失望,才会选择在那种时候离开?” “不是这样的,不是......” 我继续抱他,又被推开。就这么僵持着,我拽他的衣角,求他看看我的眼睛。 如果他能看到,就该发现我的痛苦与心疼。 他突然咧开嘴,带着泪光笑了。 太苦了,这样的笑容就好像要撕裂我的胸腔。 “方岷,你很得意吧?一个被伤成这样的人还对你念念不忘,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不是!不是!” 我攥着他的衣角,一遍遍告诉他,我爱他,真心爱他,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他看懂。 可他依旧痛苦地剖白,说着我从没听过的,他的指责,他的不幸,他的委屈。 “如果你玩累了,就求求你去找其他的猎物!不是喜欢海吗?不是喜欢太阳吗?这些我给不了你!” 施岷一边苦笑一边落泪,每一滴泪都掉在我的颈窝里。 “我能给你的只有这具身体,活着都不容易的身体!可你不要啊!我生日那天,就差求你留下来了,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 我没法替他痛,他也不懂我的痛。我俩就这么缠在一起,他用指甲刮着我的手背,我死死攥着他的衣服。 第52章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可我能感受到手上有暖暖的液体伴随阵痛留下来。 “那你现在又回来,你说你爱我,谁还敢信啊!我夜里会疼醒,每次醒过来都想,方岷在就好了——可我现在习惯一个人了你知道吗?我习惯了!哪怕你不住在附近我也不会死,我能活着,一个人就过得很好!” 他说完时,胸口起伏得很剧烈,眼睛红得吓人,僵着脖子推搡我、捶我的手臂。 这些话多熟悉,每次我自以为是地想“没我他会活得更好”的时候,都成了我俩渐行渐远的推力。 我不敢答应,更不敢反驳。他在骗人,骗自己,骗我,以为这样我就会像原来那样走开。 我好傻啊,原来怎么会那么傻?那些没有人陪的日子里,施岷究竟要怎么熬过来。 “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攥着他的衣角,以近乎哀求的语气说,“我怕你不爱我,我怕你只是因为习惯和性格才不拒绝我,我怕你的病会因为跟我在一起不开心而越来越重......” 我说着说着,突然觉得这些理由怎么会这么傻逼,我那时为什么会这么想,于是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施岷条件反射一般拦住我。 大概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有这个动作,愣了一下,重复着说:“看,人的习惯多可怕。” 第53章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反握住他的手说:“施岷,我知道欠你很多很多,给我个机会让我弥补好吗?我......不怕了,没有下一次了施岷,让我陪着你好吗?” 施岷依旧怔愣着,摸了摸被我亲过的地方,“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也想问啊,你为什么会那么想?”我哭着喊。 我俩就像两个没长大的孩子,把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说——有那么多能说开的机会,我们却偏要错过,一直互相伤害,直到现在。 我顾不上哭也顾不上别的,再次把他拉到怀里,紧紧抱住。 是啊,明明这么爱着,何苦要蹉跎许久。 我想到他蜷起手指敲敲桌面的样子,戴着眼镜埋头写教案的样子,推开窗对一盆花笑开了的样子——每一个施岷都好美,可我怎么就没有勇气,去抓住这份美。 我再次吻住了他。 这回他没有愣住,非常强硬地推我。也许是看躲不过,他更加用力地咬我,用舌头与我抗议。 “你发什么疯!” 他口齿不清,咕哝着扯我后领。而我依旧不放开,将他推到墙边。 可他并不是真的要推开我。 我们的嘴唇碰在一起,舌头缠绕在一起,牙齿磕在一起,心跳贴在一起。 任谁看,这都是一对爱侣。电视剧剧情介绍_电视剧分集剧情介绍_电影剧情解析_明星个人资料_追剧大师<a href=" target="_blank" class="linkcontent"> 可我说不清其中的关系,我们吻着,紧紧抓着彼此,却离得很远很远。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咬我时力道如此之重。再恨一个人也不会用这种快咬断舌头的力度。 可我敢肯定,他对我绝不只有恨。因为他回吻得如此热烈,完全不像施岷。 今天的他,陌生,疯狂。 我的嘴角破了,手上也留着抓痕。 多狼狈,可这一刻我觉得满足,因为施岷放弃了抵抗,以进攻性十足的架势将我推到了墙面。 我们抵着墙,很深很深地吻着,像两匹狼,没有理智,杀红了眼。 正如之前每次吵完架都会以赎罪一般的性*结尾,他发狠的时候我好像回到了以前。我们明明还爱着,我确信这一点,可每每都在伤害彼此。 如果日后真有和好的一天,施岷会后悔今天赶我走吗? 我想他会的。 于是我决定继续做那个死皮赖脸的人。 我们的吻完全不温柔,也不缠绵,就是你较劲来、我较劲去,我们抱在一起的力度就像要把对方勒死,唇齿磕在一起生疼。 可我觉得满足。 我们嵌到彼此的皮肤里,抵在冰冷的墙面上。 我把自己打碎,却小心把那个叫施岷的碎片一点一点拼起。 我爱他,至死方休。 无论过去多少年,我仍旧确信这一点。 放开彼此时,我们两个人都很狼狈——我的手上全是抓痕,后颈被掐得又红又紫——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气,也许是被平日里施岷过于温和的样子蒙蔽,我一直以为,他永远那么隐忍,像一块温润的玉。 可玉也有被摔碎的一天,那些破碎的棱角,轻易就能在我身上刮开一道口子,扎进皮肤里,留着细细碎碎的碴子,愈合不了又没法取出来,就这么生生长进肉里。 我跟施岷的关系大抵就是如此。 施岷和我都在大口喘气,看向对方的时候,有爱,有埋怨,有狠劲。 可最终我们什么都没说,施岷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像失了魂的人,一步一步走向门边。快到门槛处了,才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家,慌忙退回自己的位置上。 我就这么梗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等了几分钟,施岷都像把我当作空气。 “施岷......”我试探着喊他,看见他躺回了床上,被子散散盖着。 我能看到人形轮廓,在颤抖,我甚至能听到隐隐的、压抑着的哭声。 人有时候会被某个突然的场景刺激到记忆深处——比如他躺在那不理我,像极了某天,我们吵完架后,背对背较劲的样子。 第53章 而那天的争吵是以什么结尾的呢?我记得,是我问他,要不要吃早餐。 他当时仍在气头上,却还是缓了缓,给了我一个选择。 我想,这份温柔是宝藏,放在那里,不独属于我,却依旧很美。 那之前莫名其妙的占有欲又是哪里来的呢?病态的自卑,外显的炫耀,生怕他看不到我的成绩、我的努力——可他哪里需要这些? 就像之前吵完架时我会做的那样,我敲了敲门框,问:“施岷,你想不想吃早饭?” 施岷的身子颤抖得更厉害,哭声也渐渐放了出来。 “想。”他说。 那一刻我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狂跳。 “想吃什么?”我的泪都还没干。 “都可以。” 我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以等一刻钟吗?我现在就去给你做。” “好。” 我狂喜着冲回自己的房间。 ===== 我们的关系,大约就是从那个早上开始发生改变的。 症结仍在那,但爆发出来,反而没那么难以根治了。 虽然他仍不会主动找我,在我提到“爱”时仍会用其他话题岔开,我们也心照不宣地避开那个过于混乱的吻,和并不温和的谈话。 但至少,他再不会用不冷不热的态度让我离开。他会让我随意进出他家,也不再抵触我对他做出比较亲密的举动——当然,这些“亲密”是要以“无意”来掩饰的,通常还要带上一个小心翼翼的道歉。 我甚至可以每天去他家蹭饭,带着食材和菜谱去他家做。 有时候我能帮他校对一些稿件,或者帮忙翻译一些我专业相关的文件。 遇到不会的单词,我会借他的字典——很厚,好几本,涉及很多专业。 有次我看到他书架里摆着一本金融学基础,问他,是有人请他翻译金融相关吗?我说,这部分我可以帮忙。 “不是。”他揉着穴位,不经意说着,“很久以前买来看的,想了解一下你的工作。” 其实我的工作与金融没什么关系。但一时间百味杂陈,我觉得鼻子酸酸的。 “施老师。”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啊?” 施岷突然笑了一下,眉眼弯弯,像夜空中的新月,生动极了。 我想,一个人的心境,真的很会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从前的方岷没那么完美,现在的方岷也是如此。可我好像可以接受这一点了——我们之间,就是差了七年。哪怕我走得再快,站得再高,那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可我何苦要去盯着沟渠不放?月亮在天上。 施岷低下头,继续他的工作。我则在一旁看看就业网站。 这时候的晚风还挺凉,我帮他把窗户关上。 “方岷,你说,真的会好吗?”施岷突然说。 我摇摇头,“会。我还需要继续努力——能给我这个机会吗?” 施岷笑了笑,没回答。 没关系啊,我不差这个回答。方岷一向是死心眼的,他不答应,我就陪着他,直到他点头为止。 第54章 从那以后,我在他家会待到很晚。即使没什么事情,也要拉着他,陪我看看就业网站,跟他讲讲我的工作领域——直到他说自己要睡了,我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 只是,哪怕我亲眼看到,施岷在床边留了很大一块空位,也不敢过去。 我只能问:“施岷,你要睡了的话,那我先回去了?” 他好像很奇怪我会这么讲,偏头看了我一眼,才缓缓“嗯”了一声。 我放任了自己最大的胆子,最后也只敢走到床边,帮他把毯子往上掖了掖,手指“无意”碰到他的。 施岷没有躲。 我胆子又大了几分,离他耳朵非常非常近,轻轻说:“施老师,晚安。” “晚安。”他说。 这里的摆设都和八年前无异。那一瞬间就好像,健康的施岷朝我张开怀抱。 这当然只是妄想,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要回健康的他。但没关系,至少,有一点希望摆在我面前,让我能相信来日方长。 还有那么多个八年啊,我需要好好盘算,找份什么样的工作,去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要一个完完整整的施岷,像八年前一样,没有隔阂,大胆吻我的施岷。 施岷之前总是说,“家”和“房子”不一样。而我一直没懂其中的含义。 在陪着施岷过一天天细水长流的日子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叫差别。 这样的房子,住起来,比宁城海边的那个大房子舒服很多。 这种生活的确很好,可我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关系。 我们算不上恋人,没有哪一对恋人中间会隔着这么多层纱,需要如此小心翼翼。 也不算亲人,我们之间又没有任何血缘和婚姻关系。 更不是什么点头之交的前任,毕竟,我俩中间连着的感情不止一点半点。 那这种关系究竟算什么?我也不清楚。 大概就像他说的那样,熊熊野火,痴痴缠缠。 只是,我不希望这只是一团路过一切、毁灭一切的火,我要它生生不息。 施岷学东西其实也很快,我俩有时候闲着无聊,就在一块学法语。他一直会,只是太多年没学了,需要重新捡起来。 第54章 而我是一窍不通的。有关语言的学习,我好像总是少根筋。 施岷本来就有功底,语感又好,通常都是他先学完一节课,再来从基础的部分教我。 就像高中那会一样,他把教材摊开,平铺在我面前,指着音标,一个字一个字教我念。 法语的发音和英语很容易弄混,以至于每次我看到拼写相似的单词都会读错,他就会在一旁笑,说:“当初学英语的时候你喜欢串拼音,这会又喜欢串英语——你可真是......” 说到一半,兴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过于轻松,施岷正了色,道:“没事,慢慢来。” 他之前一直夸我聪明,可我半点不觉得自己哪里聪明。背个单词,半天就过去了,还总是背了就忘。 这种浪费时间的方式我很喜欢。 我问他:“你记不记得,之前你给我补课的时候。” 施岷疑惑地抬起头,问:“什么?” “那个时候,你就是这么在我旁边。一呆就是几个小时,写错了就会点点我的桌子。” “那时候也不止你一个人。” “没错,但是,在我眼里,你就是只对我一个人笑。” “那既然你那时候有这个自信......”施岷伸手扶了一下眼镜,“那为什么到后来开始怀疑自己了呢?” “我......我不知道。” 我以为他在责怪我犯过的错,把头埋得很低很低,“我觉得你太好,而我一点也不好——我们之间隔了那么多事情,我无法说服自己,你是喜欢我的。” 施岷摇摇头,轻轻骂了句“傻子”。 我听见这句话了,把凳子拖着离他更近,轻轻问:“没错,我是傻子。那么施岷,你告诉我,你是喜欢我的,一直都是喜欢我的,对吗?” 施岷皱起眉,问:“现在说这个有意义吗?” 确实,没什么意义。 我们又没有复合。离得最近的那天,还是我俩把对方弄出一嘴的血。 可我还是不死心。 对于我来说,爱是一件多么容易就说出口的事情,我巴不得全世界都知道我爱他。可施岷不一样,他的爱从来都是包藏在心里的,再火热也不会让温度透出胸腔——我想,这也是我们的差距之一。 而我要学会接受它。 施岷大概是看出了我的犹豫,开口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自私?” 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施岷继续说:“你刚来那会,我对你爱答不理,是想让你体会我的痛苦,经历一遍我的不开心,可我又怕你真的走掉。” 好累啊,他说。 他很纠结,我却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于是按捺住心里的狂澜,赶忙表态。 我举起手,起誓一样说:“不会!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走的——” 施岷摇摇头,双手绞在一起,就好像在做一场很艰难的心理斗争。他一边说着“倒也不必事事都道歉”,一边用晦暗不明的眼神望着我。 我被盯得心虚,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能战战兢兢等待审判。 “你最好不要再骗我。” 他妥协似的,说完这句话,就放下手中的单词本,转身去了厨房,一边打了一个鸡蛋,一边问我要不要吃。 我跟他道谢,得到他一个奇怪的眼神。 “跟我也用这么客气吗?”他疑惑地说,“方岷,你什么时候开始这么小心翼翼了。” 我其实也不知道,可能,从我回到柳镇的那一天起,我就开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等待审判。但猛地被施岷问起,我也无法确认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想要改变。 人想要改掉自己的性格是很难的,比戒烟还要难。而在陪施岷的这么长时间里,我没有抽烟,也没有发火。或许我真的可以说到做到。 “方岷,人还是得让自己开心最重要。”施岷叹了口气,无比认真地跟我说,“我不想让你失去自己。” “不会。”他说得认真,我也答得认真,“认可的就去改,不认可的,就努力磨合——这不是两个人在一起必经的过程吗?” 施岷耸了耸肩膀,说:“是这个道理,谁都懂,只是做起来......蛮难的。” “是啊,但我在努力。”我站起来,走到厨房门前,倚着门框问,“施老师,你愿意和我一起努力吗?” 这句话我说出去时,心里忐忑非常。 我不确定他有没有打开心房。我怕他是因为“拉扯累了”而选择姑且相信我,如果真是如此,我又该给自己的罪状再添一条,死乞白赖的烦一个病人,叫他因妥协而答应我,太无赖了。 施岷只是轻轻抬了眼,又继续低头,把蛋清和蛋黄搅在一起。 我想,那个低头的动作幅度好小啊,那就当......他刚刚点了点头吧? 第55章 领包裹的事情,也不再是李元代劳了,通常是我去拿。 去柳中就不免会碰到李元,一开始,我还怕会尴尬,有意无意躲着他,特意选他没课的时候去拿。可他不是那种矫情的人,有时碰巧遇到,甚至会主动跟我打招呼。 把话说开是在一次晚自习之后,他见我又拿着快递往家走,朝我挥了挥手。 我也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没想到他一路小跑着过来,问:“这么急着,去哪啊?” “回家。”我不好意思说是去施岷家,只能草草指了个方向。 第55章 李元笑了笑,摇头晃脑地说:“又来取小夏寄来的东西啊?看来跟施老师最近处得还可以?” 我没想到他会主动提施岷,也不好打断,于是就站着听他继续说。 “也挺好,我是真心希望施岷能好起来。你回来后,他也确实有人气儿了不少——看来,我那通微信是发对了——哎对了,你怎么不回我微信啊?” 我支支吾吾地说“忘回了”,想着要不要跟他道谢。 没想到他笑得很坦荡,“行了,既然施岷放不下你,那就肯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要是真能接受你,那就好好过吧,你也别再闹他了。” 我自然是感激他的,可不得不承认,这些话由前同桌、现情敌说出来,还是会让我不舒服。我知道我不能这样,要把那些卑劣的、见不得光的嫉妒心压下去。 “谢谢你,我会的。”我说。 笑是真诚的,道谢也是真心的。 李元耸耸肩,招了招手就回去了。 我把包裹领回施岷家,他在看书。 人在脑放空的时候,总能被某个画面戳到。比如他低头翻页,眼镜滑到了鼻梁上,他伸手扶了扶镜框。 很日常的一个动作,但我看着觉得在心脏上击了一下。 “怎么了?”他突然抬头,我俩的目光正好撞上。 “没。” 我笑了笑,绕到他的身后,给他拆包裹。 是小夏寄过来的信。我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他听,看他带着很温柔的笑。 虽然这个笑不全是给我的,可我觉得无比幸福。 我给他唱几年前的歌,我们高中放学时的铃声,唱完了,就该准备晚上的简餐。 我似乎跟他补上了之前没过完的生活。虽然别扭了一些,但也还算闲适。 吃完会陪他出去走一走消食,会给他按摩检查体征——一开始,他是抗拒的,但后来也许是觉得这样确实能缓解疼痛,也不再坚持。 按完,扶着他躺下,帮他掖好被子、关掉床头的灯,把响铃的拉线放到枕头旁,自己退到了门边。 “晚安,施老师。”我说。 施岷背对着我,呼吸声非常平稳,沉沉地答:“晚安,方岷。”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想起他读过的那本书里的话,轻轻笑了。 我俩有时一起去买菜,碰到熟悉的居民,施岷会打声招呼,然后跟他们介绍我说,这是方家的孩子,最近回来了。 大爷大妈们几乎没人见过我,都会笑着说,稀客啊。 我会陪他去做体检,定期跟着医生提供的疗程盯他吃药化疗。 犯病的时候,他仍会疼得手脚蜷缩,我只能用土方法替他擦拭,在他缓解之后为他揉揉抽筋的小腿。 我给公司提交的长假申请果然没有过,于是我商量着停薪留职,回去之后换个项目组,或者干脆领三个月工资走人。 我问施岷:“要不要换一个医疗条件好一点的地方住?” 施岷立刻警觉地看着我。 我只好安慰他,“没有要自己走的意思,是想让你好好治疗。” 施岷这才乖乖摇头,说不想搬。 大概是这个地方留下过太多回忆吧。 他不想搬,我也不敢说什么,只能先寻摸着找个附近的工作救急,日后的事情从长计议。 没想到,施岷却问我,为什么不回宁城。 “施岷......”我有些生气,“我都说了,你在哪,我在哪。” “毕竟你前科太多。”施岷撇了撇嘴,咕哝着,“而且,我也不是你什么人,你没有必要放下那么重要的工作在这里陪我。” 我只好吃瘪地摇摇头,“不行。你在哪,我在哪。” “再看吧。”施岷说,“等我过完生日,如果你还是这个想法,我们再讨论今后去哪里的问题,行吗?” 我当然会答应。 存款拿来付医药费,施岷的工资存着,供日后搬家用,我的几份工钱用作日常开支——这是我的想法,毕竟,我也相信,以我的资历,晚点再去参加社招,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第56章 日子就这么过得还算舒畅,镇上毕竟人少,我俩时常同进同出,也不免会被认出来。 别人倒还好,有一次,我被我妈看到了。 她手里抱着小孩,正笑着逗他。 我赶紧藏起来,可惜太晚了,她一眼就看到我,然后愣在那。过了好一会,才把小孩交给附近书店的老板。 “岷岷?”她叫住我。 我不敢停,施岷却先停了。 我敢肯定,施岷望向我的时候,是毫无遮拦的,大胆直白。 “你怎么......回来了......”我妈话都说不利索了,满眼都是惊讶,“你不是说这辈子都不回来了吗......” 我支支吾吾了半天。 是,我说过这句话,在那次回家之后。我爸说,要接着把我送去诊所,直到治好为止。 高中时我跟家里出了柜,被我爸拖去诊所进行“心理”治疗。那几周里,经历了电击、催吐脱敏——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敢见施岷,就是因为这些可怖的治疗留下了后遗症。 是我妈求着我爸,把我从那种地方接出来的。 那段时间我吃什么都会吐,体重下降得厉害,我妈就变着法地做流食,直到看我能吃点半流体了,再把爱吃的食物往里头加。 第56章 后来我被我爸差点打断了一条腿,断断续续住院,也是我妈一直在陪床。 可我还是没再回家过——我爸问那个人是谁,我死也不说,他要我断了,我死也不肯,他就断了我的生活费。后来我上了大学,他们也有了新的宝宝,直到我拿到offer后回家,他们也没能原谅我。 那时候,施岷告诉我,柳镇的大巴开往春天。 他不知道的是,在春天之前,我在家又挨了几顿打。 那时候他们的新孩子,还在襁褓里,睡得又香又甜。摇篮比我小时候用的高级很多,是那种带温度调节的款式。 而我跪在地上,让我爸用椅背一下下抽在身上。 我仍未能如他们所愿,跟他们口中“勾引未成年人的变态”分手,反而一过就是许多年。而我在被赶出家门的时候,梗着脖子说,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柳镇。 再后来,我和我的爱人依旧是分了手,而我也还是回了柳镇。 看,生活多奇妙。你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情,永远都在以你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你惊喜。 如今我唯一确定的是,施岷说的没错——柳镇的大巴,开往春天。 我妈就这么朝我走过来,手抖得不像话——她举起手,想碰我,又像怕把我吓跑一样,最后只是停留在空气里。 如果是平时,我倒也没那么害怕,但这会施岷在旁边。 这么多年,哪怕是闹决裂那会,我都把我俩的关系藏得好好的,就是怕他受到影响。 “我......对,我回来了。” 我其实是有愧疚的。说实话,他们养我、爱我了将近十八年,可我却就这么消失了,甚至回柳镇,都没再打一声招呼——我堕落,不孝,难以被饶恕。这是我万千罪行中的一种。 “对不起,妈。” 这声“妈”让她哭得很厉害,但毕竟是在大马路上,她忍了忍,把我拉到附近僻静的巷子里。 她全身心都在跟我说话,完全没有注意到施岷。而施岷跟了过来,也许是怕我出事,就在后面不到十步的距离处站着。 “你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啊?”我妈抹了把脸,迫切地打量了我一番,“你都没怎么变高了,白了——在外面怎么样啊?” 她的哭腔很浓郁,惹得我也很想哭。 “挺好的。”我摸了摸鼻子,“对不起,妈,我回来......怕爸看我心烦,就没回去找你们。” “这是什么话啊,这么多年了,他再大的火气也该撒完了吧!”我妈冲过来抱住我,掌心的老茧揉着我的手,“你跟妈妈回去一趟好不好?” 可能是看我在犹豫,我妈接着说:“岷岷......我真的好想你啊。” “我忍不住哭出了声,一个劲儿的跟我妈道歉——我这辈子,太多太多对不起的人。 可惜方岷只有一个,如果真的有来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弥补玩这些罪过。 “反正你现在应该是一个人对吗?你回家好好跟你爸道个歉,好好结婚,将来再让你爸抱个孙子——” 我妈啜泣着,哽咽着,我实在听不得她哭成这样,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原来她挺纤细,一直到我高三,都还只有九十来斤。新的孩子却让她身材走样,我明显感受到她后背的富贵包。 她在衰老,可这急速变老的几年里,我却没参与进她的生活。只有逢年过节时草草几句关心,和银行卡上转账的流水。 “对不起......”我接着道歉。 她疑惑地问,为什么要这么说? 我告诉她,我虽然现在是一个人,但也许马上就不是了。 “马上就不是了?什么意思?”她问。 那语气带着警惕,虽然泪水仍是机械地往下流,可她看起来难受极了,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 “你该不会......还和当初那个人拉拉扯扯吧?”她突然提高了音量,也没顾得上这是在外面,一把推开了我,“你是不是傻,啊?这么多年了!你要为一个男人,跟家里闹多少年啊!” 我只能接着说对不起,重新抱住她,好叫她别那么激动。 可她一面甩我耳光,一面哭,最后整个人都在往下倒。 我赶忙去扶,她身体的重量搭在我的手上,几乎要捞不住。 “那你来柳镇......不是为了回家看看,是为了......那个男人,是吗?” 她的表情太痛苦了,眉毛皱成了一团,嘴唇被她咬得发白。 我想说,其实那天看烟花时,我见到他们了。我想打招呼的,可是他们一家三口的画面过于美好,而那个孩子......也到了懂事的年纪。我很害怕在大庭广众之下让他们难看。 之后就更没有勇气回去。我自己这边依旧是焦头烂额,什么都处理不好,工作没了,爱人没了,我哪里还有脸回去。 可这些我也没法跟我妈解释,说了,不过是徒增几滴泪水罢了。 于是,我就站在那,让她骂我,打我,受着就是了,打断牙也往肚子里咽就是了。 “对不起......我——” 我话还没说完,突然看到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施岷抢了先。 他语气是不卑不亢的,我望着他,觉得我爱了这么多年的男人真的很有魅力。 “阿姨,您好,我叫施岷。”他说。 我妈这才意识到有外人在场,立刻拿手抹了把脸,艰难地控制住声音,望着他说:“我知道,施老师,我认识你。” 第57章 我怕她说出什么重话,赶紧拦在施岷身前。 大概这个动作做得太快,就像印在习惯里,刻在心中一样。而立刻这让她明白,我口中的“男人”究竟是谁。 我妈反应过来之后,泪涌得更加厉害,脸上已经是濡湿一片,可她还是战战兢兢地用眼神跟我确认,“是他吗?” 我不敢说话,施岷却点了点头。我妈被气笑了,一边哭一边冷笑着问: “你瞒我们,离家出走,跟我们断绝关系,竟然是为了家门口的人?” 她甩了我一个耳光。 我看着她开始崩溃,落泪,在路上骂我,骂施岷。 我去拖她,安抚她。可她完全没有知觉一般,像看死人一样看着我。 路上人还不多,只有少数几个人好奇地朝着边望。但是这样闹得好难看啊。我也不敢说话,生怕吸引更多人驻足,叫施岷丢了面子。 “你有没有心啊!你是老师啊!”我妈朝施岷啐了一口,我没来得及拦。 “他那时候才多大!亏我还跟你道谢!原来你安得这种心!” “就你这种人还当老师?我看你就是想去班里勾引小男生吧!生病了是吧?我看都是报应!” 施岷则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挨着那些侮辱。 我好心疼,只好一个劲儿求我妈别在这儿。 “够了!”我喊着抱住她,求她别说了,“说过多少遍了,是我!都是我!我主动缠着他,我不要脸,我让他受苦,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再骂了好不好!” “你要不要脸!”我妈说着又推开我,甩了我一个耳光,“不是要强吗?不是争面子吗?为了一个男人就这样!” 我被打得耳鸣。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冲开我的防备,就要去找施岷。 “妈!”我一个侧身,拦在她的手前,结果冲得太猛,撞到了墙上。 一时间眼冒金星,我觉得耳鸣更严重了,心跳也咚咚咚地加快。 “行,你为了他,不要我们了,是吧?”她苦笑着,一边流泪一边喊,“当初就不该求你爸接你回来!” 她走得时候脚步都不稳,踉跄着往巷口走,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我看着她的背影,突然心痛非常。 阵痛涌上来就是一瞬间的事,我觉得上不来气,刚刚就头晕眼花,这会更是觉得天旋地转。而我的心脏似乎也不堪重负,我甚至能听到它跳得很快,声音很重。 心口的绞痛让我蹲了下去,然后就是眼前一黑——我甚至没来得及感受地面的温度,就失去了意识。 第57章 再醒来时是在医院。 我真是太讨厌这个地方了。原先施岷住院时我就坐在走廊或他的病床旁边,可这回,没想到身份角色都换了。 施岷坐在病床边,一言不发,看我醒了,立刻起身按了按铃。 医生进来说了一通心脏病的注意事项,又嘱咐了一堆。 我的精力全都在施岷身上:他听得很认真,时不时拿手机备忘录出来记一记,还会很礼貌地和医生道谢,就着我的习惯问一问有哪些需要改的;得到答案后,便用警告又温柔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说,听见没,好好改。 我突然觉得这一刻很温暖。很变态对不对?明明前一刻我还疼得要死,这会却因为他的一个眼神,觉得心口沾满了糖浆。 医生走后,施岷把椅子挪近了点,问:“现在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不用担心。” 施岷没说话。 我等着他把我揽进怀里,轻轻揉揉我的头发,就像几年前,我跟他哭诉决裂的事情时他对我做的那样。 可他没有,只是相隔很远,很温柔地安慰我:“都会过去的。” 这不提倒还好,一提,我又想起我妈那个有点佝偻的背影,和默默抹泪的动作。 “我觉得,这里可能呆不下去了。”我的语气一定很委屈。 施岷不回答,只是更轻柔地安慰我,过了一会,还把我的脸捧起来,看我有没有哭。 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倒不至于那么没用,被骂几句就哭。看他看我的眼神过于温柔,以至于我真的鼻子发酸。 我能感受到施岷低下了头,我想他应该是想吻我的头发。 只是意料中的吻没有落下来,我只听到头顶一阵沉沉的声音响起:“你会有家的。” 我再也忍不住,扑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施岷愣了愣,但我的样子过于可怜,他也没有推开我。 闹了一场,柳镇是没法呆下去了。我盘算着,找个日子搬走。算来算去,还是觉得回宁城比较熟悉。毕竟就业机会多,老东家也同意了我的停薪留职,还有熟悉的医院和医生。 施岷没同意这个提议,说他还需要想想看。 “虽然我不一定会和你回去......”施岷犹豫着开了口,“但你出院以后,要不要回自己家看一眼?” 我摇摇头。 施岷说我倔,不知道跟家里人好好谈。 “我不知道好好谈?”我觉得很委屈,就跟他讲我在心理诊所经历的事情。 “我真的好好谈了,每一次都是很心平气和地开口,可是只要一聊到——一聊到这件事,我爸就能把整个房子的东西都砸了——往我身上砸!” 我指着藏在头发里的疤,“就这个,拿烟灰缸砸的,八年了还没长好。”又指了指大腿,“你之前还问我腿跟那块怎么有疤,椅子背打断了,木头扎进去的。” 第58章 “对不起。”施岷听完,赶紧止住话头,柔声说,“好了,别想了,都过去了。” 但我一提到这些还是会胆战心惊,不说倒还好,猛地一想起来,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腾。 “我不是不想回家。”我突然很想哭,也没顾上他是否允许,就扑到了他的怀里,“我想回啊,我特别想回,谁不想有个家呢?” 说起“家”,我又能想到那个属于我俩的房子。曾经,我是有家的,有爱人,可我把他们都弄丢了。 “可他们就是不肯原谅我,我能怎么办?打回去的钱也不知道他们在不在用,每次我偷偷给我妈打电话,我妈都会被我爸骂。”我说着说着就憋不住,鼻子又不争气地酸了,“现在我弟也长大了,总不能当着他的面,让我爸骂我是变态——” “嘘——”施岷赶紧来安抚我,叫我不要想下去,“好了,别说了,聊点开心的。” 可我一想到,那个本来通亮和满的家,被我搞成这个样子,就没法冷静。 “其实高考的时候,他们天天比我起得还早。”我说,“六点钟的早自习,我妈五点就起来给我做饭,说外面买的不干净,没营养。她叫我好好考大学,这样就能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找自己喜欢的人。” “我找到了。”我在他的衣服上蹭了蹭,“我找到了,可他们又不同意。我想,只要时间够长,总会有个圆满结局的吧?” 说着,我突然觉得这句话很好笑。 时间够长,结局可不一定圆满。 也有可能,像我以前那样,在长久的拉扯里,失去了一切。 “不对,也不一定有什么圆满结局。”我冷笑着,“都是我自己作的,我爱的人,一个个都在对我失望——我真的,很不值得被爱吧。” 施岷便拿其他事情分散我的注意力,有些强硬地把我的脸掰向他,“不,方岷,你值得。” 他的眼神很坚定,仿佛在说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可他只是说,方岷,你值得。 “你有很聪明的头脑,很炙热的感情,很有冲劲,也很能坚持——” “那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爱我?”我更委屈了,忍不住想把眼泪都擦在病床上,可我又不能这么干,只能小声求施岷递给我一张纸。 施岷叹了口气,一边拿纸在我脸上比划了两下,一边说:“怎么没有?你记不记得,你高三,全班人都指着你说,‘方岷最受欢迎了’。每次下课,你桌子旁边都能围上一圈人。” “还有啊,你工作了以后,不也是很讨人喜欢吗?虽然之前我总是埋怨你的工作,但不可否认的是,你穿着西装,站在台上作pre时,那种——意气风发?或许我可以用这个词来形容你,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总之,是人人见到都会羡慕的模样。” “那时候我就在想,方岷真的属于天地。我也算是看着你一步步成长起来吧,一开始去宁城的时候,你指着最高的楼说想进去,结果,你不但进去了,还这么短时间里就做到这么优秀——你看,你比大多数年轻人还更有目标、更有魄力,怎么会有人不爱你?”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鼓励的,温柔的。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回到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那一年,在柳镇的那一年。 “可是好累啊,一步步成长好累啊。”我把被子掀起来,遮住半个脑袋,“高三那会我天天喊累,可是现在看看,不累,那是最美好的一年了。” 奇怪的是,我们一旦提起“美好”,最先想到的不是最初搬到宁城去、房子越住越大的那段时间,反而是在柳镇,是一无所有的我和一落千丈的他——在一间破旧的小教室里,汗黏黏腻腻。 上课铃不动听,可那就是成了我俩心照不宣的、美好声音的top1. “那时候多好。”我说,还抽了抽鼻子。 “是啊,那时候多好。”施岷把我的头发打散,笑道,“谁不想回到那时候呢?” 第58章 施老师想回到2011年。 我就是再牛x也没法里造个时光机来。要是真有那本事,我早就穿回去无数次了。 但该有的人脉还是可以利用一下的,比如李元。啊不对,有求于他的时候,要叫他尊敬的李老师。 我们班有一个同学群,只有我不在群里。李元把我拉进去,大家都炸了,一个个跳出来说“小方总”长“小方总”短。 大概是我和施老师的关系过于微妙,他们都小心翼翼避开了施岷这个名字。 有什么好避开的?我就是要让大家都知道,我和施老师,曾经相爱过。 不对,不是曾经。现在,将来,都会一直爱着。 周日那天,我出了院,跟校长打了个商量,请他允许我和施老师进校。 施岷一头雾水,问我要耍什么花样。 我则直接把他带到了老教室。 其实根本谈不上“老”,墙体翻新过,标语被大红的底色衬得鲜艳。 椅子本来也都是新的,被我们从仓库里翻出旧木椅给换掉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屋子里头满满当当坐着人,都是当初柳中毕业班的学生。 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 其中,有人已经都生儿育女,不复青春时的样子;有人大概也功成名就,抛弃了许多,又悔不当初;有人真的成为行业里的佼佼者,不负当初吹下的牛x;也有人回到自己的小天地,柴米油盐,生活新鲜。 第59章 但是大家还是很兴奋地交头接耳,说起柳镇的变化,说起柳中的校长,说起八年不加群、一加就开始搞事情的傻x。 那种氛围,倒真有几分高中时的样子。 施岷怔在远处,用眼神问我怎么回事。 虽然发起人是我,但看到屋里这一幕,自己也不免动容。我擦了擦眼角,飞速溜进了教室,找到最后一排的空座位坐下。 一屋子人立刻止住声,齐刷刷望着门口。 而我的施老师,就一步一顿地走进来,好像不敢相信一样。 怎么说呢,他走向讲台的时候,我看到八年前的画面和现在重合。我一直知道自己看到他会心动,但从没想到会这么强烈。就好像,每一束光都打在该打的地方,衬着我的施老师更美一点。 对,美,我想不出别的形容词,就是这个被用俗了的词,放在他身上却脱俗极了。 虽然台下都穿得很厚,有人打了粉底,有人长了皱纹,唯独施老师,除了瘦了点,真的一点都没变。 预备铃声也没变,还是八年前的音乐,它一响,大家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大家好......” 话一出口就是浓郁的哭腔,但他嘴角都快笑开了,颤抖着问:“你们都......回来了?” “老师,您还没做自我介绍呢。”李元脆生生喊了句。 施岷揉了揉眼睛,那眼眶红成一片,但还是很好看,脆弱的、感动的、心领神会的好看。 他转过身,在黑板上一字一顿地写。 施,岷。 日光灯就在他的斜上方,阴影恰好投在黑板上,遮住了名字的一半。 “施老师施老师!我们班也有一个叫‘岷’的。” 整个班的人都笑着向后看,视线集中在我身上。施老师像是在笑我们幼稚,却也配合地打开花名册,找到我的名字,轻轻地念:“方岷?” 我的心跳从没有那么快过。 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这么一声把我叫醒,又是一个眼神让我陷了一年又一年。我甚至后来每每想起当时都会有些后悔,我为什么那会儿要趴着睡觉?不睡的话,是不是能早点睁眼看看这位老师,并且骄傲地,把“爱施老师”的时间再往前拨个几分钟。 我好想哭啊,鼻子酸酸的。尤其是看到施老师朝我走过来,带着笑,像外头不很晒的阳光。你说一个病人,为什么可以笑得这么像春天? “施老师......”我终于还是没忍住,很没用地哭了出来,说话也断断续续地,“我叫方岷。” “方正的方,施岷的岷。”我说。 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打好的腹稿早就忘得干干净净,就只能反反复复讲那几个句子,讲我早已说过无数遍的话。 “之所以是‘施岷的岷’,是因为......他的一切都属于你。从八年前开始,一直都只属于你。” “对不起......施老师,我好爱你。” “我知道你听腻了,我知道你不信,可我还是要说。我爱你,我好爱你,我不知道怎么换方式表达,我好笨啊。” 说着我开始抹眼泪,好丢人啊,连话都不会说。施老师大概生气了吧,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他下不来台,又说得这么磕磕绊绊。 施老师仍旧浅浅笑着,递了张纸给我。 他多温柔啊,在这种时候还能想起带包纸,递给我。 施岷的声音不大,但让全班都静下来了。他笑道:“有人说,人类的浪漫在于,面对悲剧也一往无前。” 施岷弯下腰,很轻很轻地替我把眼泪擦干,“我一直不是个有勇气的人,因此我之前一直在心慌,害怕你总有一天会走,就像之前那样——或者,你不是出于‘爱’,而是同情或愧疚。毕竟,我真的没有那个时间去试错。” “但就在刚刚,走向你的时候,我想,我还是抑制不住自己的心动。”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确信,花开是有声音的。这个声音我听了很多年,在许多个难以启齿的梦里和真实安稳的世界中都很熟悉,它属于施岷。 而声音的主人对我说,“反正对我来说,活着就是馈赠了,为什么不去体验一下全人类都向往的浪漫呢?” 我好像一个傻子,什么话都不会说了,满脑子都是施岷笑起来的样子。我拿眼神瞅我的校友们,得到他们鼓励的眼神。 施岷好像在等我回应,可是没等到,于是无奈地直起身,敲了敲我的桌子,提醒道:“所以,很高兴见到你。” 教室后的挂钟敲了九下,上课铃声适时响起,施老师的声音,正好就着音乐,飘进我耳朵里。 “重新认识一下吧,方岷同学。”他说。 第59章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忐忑,小心翼翼地不敢说话。施岷也没开口,我俩就这么一路无话。 可他是牵着我的手的。 我的手心里全都是汗,一直走到他家门口,我试探着问:“那,施老师,我先回去了,再见?” 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回应。我也习惯了期待落空,于是转身准备回家。 施岷突然叫住我,问,想做吗。 不是上次那种冷冰冰的语气,而是很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问,想做吗。 我紧张地不敢说话。毕竟我们刚把话说开,而我不知道如果我真的跨出这一步,日后要如何收场。 第60章 如果我弄疼他了......他会......怪我吗? 就在我愣在那时,施岷突然笑了,说:“这个问题真的这么难回答?” 我怕他以为,是我对他失去了兴趣,赶紧摇摇头,下意识想告诉他我不是这样想的,我从头到尾,都只想拥有他而已。如果他仍然对我们的关系存在犹豫,我不怕等。 而施岷就像猜到我要说什么一样,在我开口之前,凑过来,堵住了我的嘴。 “嗡”地一声,我大脑里绷着的弦全都断了,只能感受到他在亲我,他在拿舌头勾我的唇珠。 “施岷......”我挣扎着逃出来,告诉他,“你这种亲法,我真的不能保证我能忍住。” “没有人让你忍。”施岷说完,又凑上来找我的舌头。 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大胆的样子,甚至比我们热恋时更甚。他张着嘴,像是邀请我的舌头造访,而我终于放弃抵抗,去勾缠,去调弄。 没有人能顶得住这种挑逗,更何况,我想要他这件事,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再次问他,确定吗? 施岷不耐烦地继续拿嘴唇堵我,一手往衬衫里伸,一手解开了自己的衣扣。 “晚上凉。”我把他推到床边,拿毯子披在他的背上。 没想到,本来最靠近床的人是我,施岷却一个转身,叫我坐到了床上。他则跪在我的腿上,叫我靠着床板,以一种被动的姿势接受他的亲吻。 我不知道他这一年经历了什么,比以往任何一次性.事都能放得开。 (......删) 我俩就像久旱逢甘霖的人,胡闹了许多次。 一开始,我怕施岷冷还给他披了条毯子,可是头一次结束时我们去洗了个澡,在浴室里闹了半天,没忍住又折腾了一回,于是出来时我俩都是一丝不挂的了。 我帮施岷拿了床厚些的被子掖好,警告他不许再来勾我。 施岷也是累到,翻了个身,背对着我就睡了。 “我辛勤劳作这么久,你不给我一个奖励啊?”我委屈地凑过去,亲了亲他的后颈。 也许是我的呼吸挠得他痒痒,施岷突然转过头,瞪了我一眼。只是这个幅度有点巧,我只要微微低个头就能亲到他。 天赐的良机,不要白不要,我赶紧含住他的唇珠,在他揶揄我之前断掉他要说话的念头。 亲着亲着就又有要继续的势头,施岷赶紧把我推开,佯装生气地问:“有完没完了?我可是个病人。” 我笑着在他脸上点了一下,说,好了好了,睡吧。 ...... 醒的时候,阳光洒在我脸上,这才发现昨晚窗帘没拉严实。 我赶紧起床把窗帘拉好,蹑手蹑脚回到床上。施岷还没醒,一般来说他这个点早该醒了。我不禁害怕是不是昨晚闹得太狠,以致于到现在还没起床。 又过了一会,施岷翻了个身,顺势滚到我怀里。 我愣了一下,随即把他抱得更紧了。 抱着他的时候我觉得心安,就这么看着他熟睡的样子,好像可以填补一些我没陪他经历的空白。 施岷哼唧了一下,我不明白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为什么会在早晨没醒时有这么可爱的状态。 我没忍住亲了亲他的眼睛。 施岷皱眉,睁开眼问几点了。 “八点了。”我说。 他立刻坐起来,说该给教授发翻译好的邮件了。 于是我就坐在床上,看他洗漱。 施岷把窗帘拉开,一边刷牙一边打开电脑。这动作是如此自然,就好像,他只拿我当一个习惯存在于身边的人。 我就这么看着他,光透过来窗户打在他身上,折射出去一层晕。 施岷发完邮件也收拾端正了,回头疑惑地望着我,问:“你怎么光盯着我不洗漱?” “那个......你家没有我洗漱用的东西。”我找了个借口说。 施岷找了一圈,确实是没有,就叫我先回家。 虽然尴尬,但我也只能穿着施岷的干净衣服,回到我自己的屋子里。 临走前,我问他,以后能帮我备一套洗漱用具吗? 施岷点头了。 我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们这样......算同居吗?” “算......合住?我不知道。”施岷说。 合住比同居,少了好多暧昧的成分。就像“房子”和“家”之间隔了许多情感一样。 施岷还在犹豫。 勇敢点,我告诉自己。 “你之前说,房子和家是有区别的。”我扑到他怀里,紧紧贴着他的心脏,“我现在没家了,施老师。” 施岷竟然主动摸了摸我的头发,又捏捏我的耳垂,笑道:“我给你家。” 我心软的不行,又觉得这一刻过于美好,该以什么方式记住。于是我直起身,凝望着他,把他的每一寸都记在脑海里。 “那......既然都要住一起了,我们从现在开始,心里想什么,一定要让对方知道,好吗?”我试探性碰了碰他的手指,没被甩开,才大大方方握住它,“比如,现在我只想说,施岷,我爱你。不管过了多少年,经历多少事情,我都还爱你。” 施岷笑着,他一只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扶了扶眼镜,很深地望了我一眼。 第60章 搬到施岷家后,我们俩被迫扔掉了很多占地方的东西,毕竟空间不够大。 第61章 最重要的是,那张床实在是太小了。每次我都害怕压到他,所以睡得非常小心翼翼,醒了很多次,也不敢睡沉。我们又习惯早起,所以我每天起来黑眼圈都很重。 “你为什么每天都睡不好。”施岷问,“我们昨天好像也没干什么?” 我苦笑着看他,他才改口道:“至少没到非常晚吧......?” “没事,睡得挺好的,就是这两天有点累。”我拿手遮住眼下,不让他看。 施岷也笑了笑,摇摇头说:“不用装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这才把手拿下来,饶有兴致地听他展示读心术。 “你在想这边的床太小,屋子也小,医疗资源也不如宁城。想劝我回去,又怕我会因为这个不开心,所以不敢提,对吗?” 我有种心事被撞破的窘迫感,但是又为他这么理解我而高兴。 “你好会啊。”我托着下巴,盯着他,“不过有句话你说错了。我不想劝你回去,还是那句话,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施岷眼睛的焦点在我这里,脸上的笑也只属于我一个人。 “那就走吧。”施岷说,“我陪你。” 我想,我真的有家。 “去宁城吗?还是回你老家?” “都可以。宁城的互联网企业多一点,你会不会比较好找工作?” “你想的话,就去。我在哪里都可以有工作的,放心。” 施岷笑了,“你不是喜欢海吗?那就去宁城。我之前租的房子就靠海。” “好啊,不过那里离医院太远了吧。”我说,“咱租一个比你那个稍微大一点的,一楼,这样阳台可以多养几盆花。” 施岷点点头,把我拥进他怀里。 我听到他的心跳,平稳,不那么有力量,但,每一声都和我的心跳共鸣。 我俩饭后出去消食,走到一个小山头附近,施岷突然停下来,指着那座山说:“之前你们毕业秋游,我还陪你们班一起上去过。” 见我露出茫然的神色,施岷补充道:“你没在,你还在打工。” 我并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回事,于是朝山头多望了两眼。 “要上去看一看吗?”施岷突然问。 我担心他的身体会吃不消,但施岷已经自己往前走了,我只好跟上去,又一次确认该带的药都在身边。 几乎每爬十分钟,我就要问施岷要不要歇息,惹得他无可奈何地摇头,警告我别再问了。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施岷终于停住了,我再次确认他身体扛得住,才跟着往一家店里走。 看招牌,这是一家开了挺多年的店。店老板和老板娘是夫妻,我和施岷进去的时候,他俩好像正在为某件事情争吵着,看到来人,才停下来。 “老板,麻烦问下,这边还有木头小人儿吗?” 施岷敲了两下玻璃柜,问道。 我看到玻璃柜里形态各异的木头人,想起第一次去施岷家时看到的那些,顿时明白过来,施岷当初就是在这家店买的。 “有的。”老板娘率先招呼,经过老板时手肘拐了他一下。 施岷含笑点点头。 老板娘拿出一排很可爱的木头人,问施岷要哪个。施岷则看向我,问要不要买。 我走上前,在一排中选了个戴眼镜的,指着它说:“要买这个。” 老板娘便拿出职业性的微笑,点头问道:“好的呀,请问需要刻字服务吗?” 没等施岷说话,我便抢先说:“要!” “刻什么呢?”老板娘问。 “致施岷。”我说。 施岷突然转头望着我,那眼神就好像在说,你竟然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天我在他家发现了长得很像我的小人,上面清清楚楚写着致方岷。我也是从那天开始明白,原来施岷没那么讨厌我——不敢说他有多喜欢,但至少,我在他心里是不一样的。 老板娘动作非常麻溜,没一会儿就装好袋摆在我面前。 施岷准备拿袋子,被我拦了下来。很幼稚地,我把袋子交到他手上说:“送你的,施老师。” 老板娘都嗤笑了一声,回头嗔怪地看了她老公一样,好像在说,你看看人家。 我跟施岷拿着袋子回去,路上,他突然问我,为什么要选这个。 “像你啊。”我说。 施岷笑了笑,就像山寺的晚钟或海妖的低吟,偏偏能惑住一个我。 “那施老师当初为什么要选择那个?也是因为像我吗?” 我停下脚步,跳过施岷的肩膀往旁边看。 从山头能看到河岸,春草生了一些,树还没有全绿,但也抽了新芽。 我想,既然万物都在美好生长着,那我和施岷,理应得到一个回暖的未来。 施岷也停下来,保持那样美好的笑,回答道:“是啊,因为像你。” 说起来这座山我从小到大爬过好多次,这是每晚一家三口出来散步必经的地方。 但我从没觉得这里的风景这么好看。 施岷也顺着我的眼神往远处看,轻轻说:“其实你高中的时候,我不是因为讨厌才躲着你。相反,我恰恰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心思,所以才害怕。” 我虽然能猜到这一点,但猛然听他亲口说出来,还是很惊喜。我忍住这会儿就想吻他的冲动,假装跟他一起看风景。 第62章 “我好像得跟你道个歉,让你误解了那么多年。”他说,“我不知道你后来莫名其妙的醋意是不是因为自卑或怀疑我没......爱过你。但我想说,虽然我当初拿很多伤人的行为对过你,但这绝对不是因为你以为的理由。” “爱”字说得非常非常轻,我几乎听不到。 但我点点头,告诉他没事啊,都过去了。 真的都过去了。 我看到小河奔涌着往镇口流,而那些陈旧的、杂乱的心事,就跟着水流,一起离开柳镇,去到没人知晓的地方吧。 “施岷。” 路灯全开的时候,我喊了施岷一句。他循声转过头,问我怎么了。 “你之前让我向前看。” “嗯,没错。” “我想好了,我确实该向前看。” 我抬头,看到黄色灯光映在树叶上,几只早虫绕着灯泡在飞。 “前路是你,每一条我不曾经历的路上,都有你。” ==方岷视角·完== 第61章 方岷和施岷在春天的时候搬离了柳镇,在宁城的非中心地段租了一个不大的房子。 但方岷工作的地方在市中心,所以每天需要倒两趟地铁,一个多小时的车程。 而施岷,仍旧接一些不那么繁重的翻译,稿酬用作生活开支,存款和方岷的工资就用来定期买药和体检。 施岷在家呆着无聊的时候,会去参加一些互助交流小组——用方岷的话说,听起来有点瘆人,但其实就是一群得了同样病症的人,互相鼓励,互相分享快乐,减少痛苦。 有一天施岷听到组员分享说,他因病被女朋友抛弃了,哭着要寻死觅活。结果一堆人围着那个小伙子,唱了好久的歌。施岷不怎么会唱,但也跟在后面哼了几句。 最后小伙子止住哭,施岷才说:“你留着命才能看到她最后的想法啊。” 一群人都盯着他看,施岷也不好意思,只好举着手说:“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每个人的视角都太有限了,人的沟通技巧又是那么匮乏。谁都不是完人,如果她真的有错,那拿别人错以这么大的代价惩罚自己,我觉得不值;如果她另有隐情,你岂不是要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而丧失了世界上最宝贵的三样东西?” 生命,自由,还有爱情。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问:“你失去过吗?” “我曾经什么都失去过。”施岷说,“所幸,我找回来了一些。” *** 施岷回家的时候,方岷刚到家,正往身上套围裙。 “对不起啊,今天回来晚了,我买了点热菜,咱们热热吃?”方岷凑到施岷脸颊边亲了一口,晃了晃手里的东西,“这个还挺清淡的,你应该吃得了。” 施岷把他的围裙接下来,说:“我吃过了。临出门前给你放了包子在微波炉,可以直接去拿。” 方岷响亮地“啵”了一口,一嘴都是油,惹得施岷直摇头。 几个包子被方岷吃得又急又快,施岷只得分了点注意力出来,问道:“你一边看电脑一边吃东西,不怕得胃病吗?” 这是方岷的死穴。他立刻慢条斯理地咽下去,乖乖关掉了电脑屏幕。 施岷这才放心戴上耳机,继续看他的书。 饭后,方岷照例会陪施岷出去走一走,去海边或绕着小区逛一圈。 路上就聊一聊方岷公司里的八卦,讲讲施岷遇到的新人故事。 “郑九跳槽了。”方岷正讲到他们组里的人员流动,突然想起这个人,赶忙表态道,“我听我同事说的啊,我发誓,我回宁城后没再跟他讲过一句话!” 施岷似乎很疑惑为什么突然切到这个话题,眨了两下眼,等他往下说。 “我也没别的意思......”方岷轻轻咕哝着,“我怕你心里膈应。” 施岷这才笑了,“不会。” 说着施岷停住了,看了看手表,问:“今天已经在外面待半个小时了,你回去是不是还有任务要赶?现在往回走可以吗?” “不急,今天的任务我中午加班做完了。”方岷用手环住施岷,笑道,“谢谢施老师体谅,不过今天我能陪你一直走到海边。” 海边的风还挺凉,方岷到那后把自己的薄外套给施岷裹上。 这片海承载了许多人的告白和心碎,可它就是几百年如一日的翻涌着,毫不理会人们的无奈。 “方岷——”声音被海风吹得变了尾调,但是施岷仍旧笑得很开心,“等天再热一点,咱们再来这边搭个帐篷吧。” “行啊。” 方岷想,这多好实现的愿望。在施岷转身朝着大海走去的时候,就下了帐篷的单。 方岷快走了几步,跟上了施岷。 海边很多小情侣,也有很多问要不要买花的小朋友。 这些小朋友都避开了他们,径直找黏在一起的大哥哥大姐姐。 方岷见状,笑了笑,问:“咱俩这么不像情侣吗?” 施岷一心都在海面上,没顾得上看周围的人,所以一脸迷惑地转过头,问什么意思。 方岷就指了指那些捧花的孩子,说:“你看,都没人跑过来问——大哥哥,要不要给你对象买束花呀?” 这语气特意学小孩,嗲声嗲气的,逗得施岷合不拢嘴。 “你呀......”施岷无奈地摇了摇头,“撒娇精。” 第63章 方岷被这一声过于宠溺的嗔怪惹得心痒痒,没顾得上是在外面,拉过施岷,在他嘴角印了一个吻。 海风清凉,方岷的嘴唇也是凉的。施岷觉得自己的嘴角被冰了一下,刚反应过来,方岷就像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一般溜走了。 “方岷,回来。”施岷正色,摆出很严肃的表情,沉声喊道。 方岷这才站住脚,悻悻回头,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 “你跑什么?”施岷佯装愠色,“亲完就跑?” “没有没有,我跑——跑去给你买花!”方岷眼珠子骨碌碌转着,终于想出个理由,拔腿就往旁边溜。 没一会儿,方岷还真捧着一束花回来,举到施岷面前,说:“喏,送你,提前的生日礼物。” 施岷便无奈地笑了,低头闻了闻花,顺着花茎吻了一下方岷的手指。 回到家后,方岷把花插好,一边听着施岷埋怨他乱花钱,一边收拾桌面上乱七八糟的东西。 剪刀、刻刀、木头块等等杂物堆在床头,方岷一个个摆好,突然看到电脑桌旁码得整整齐齐的小木头人。 “施老师刻这么多我干什么?”方岷笑道。 说着,方岷对着医嘱检查了一遍施岷的体征,才敢重新放他躺回床上。 “毕竟这里屋里只有一个模板。”施岷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脸红。 模板本人倒没有半点不好意思,大大方方解开了外衣,调戏道:“那施老师怎么不刻个全身像?裸体也行——” “衣服穿好。”施岷的语气温和却很有威慑力,年轻人很快悻悻系好了扣子。 “睡不睡?”施岷又问。 方岷嘟囔了几句“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关灯抹黑爬上了床。 两个人中间虽然隔着点空间,但方岷总是不老实地想去摸摸施岷,在自己的被窝里捂暖了手再伸到施岷那边,隔着布料去拉他的手。 “方岷,不是要睡觉吗?”施岷拿出了教学生的威严。 学生立刻收了手,轻轻哼了一声,委屈地翻了个身。 没想到,施老师到底是多活了几年,趁他翻身的间隙,吻他的后颈,惹得方岷浑身痒痒,又不想躲开,一边难受一边享受,像只露出肚皮咕噜咕噜的猫。 “施岷......”方岷哼唧着,“你这样很危险。” 施岷大概是被他带坏了,一脸无辜地说:“我这个月不太舒服,医生叫我要非常小心。你可不能太禽兽。” 方岷当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把所有的想念都发泄在了他的手上。 拿热毛巾帮忙清理的方岷,觉得自己在自作自受。 第62章 正文完 施岷的生日前,方岷开始思考,如何才能在两人同吃同住的情况下送他惊喜。 他想出的办法是......网购。 对,就是这么没有创意。 方岷在网上买了一堆蛋糕原料,准备在这个小小的屋里,补上施岷之前没吃上的蛋糕。 连参考模板都跟那次的很像,红色的玫瑰和冰淇淋。 夏至那天,他好说歹说,劝施岷和小组的人出去散心,自己留在屋里琢磨蛋糕做法。 其实施岷心里跟明镜一样,但也不戳破他的男孩的小心思,笑着说要去超市买东西。 方岷对着一堆面粉、彩糖和玫瑰花瓣,对着ipad一步一步走,每次都在关键步骤上卡壳。最气的一次,是蛋糕坯已经做好了,冰淇淋和奶油也模平了,就差一句话大功告成,结果在用果酱写字时手机一震,他手抖了一下,又得抹掉重做。 在做坏了两个蛋糕坯之后,一个还算看得过去的蛋糕总算是成型。 方岷赶紧把它放进冰箱,屋里恢复成原样,拿他公司司庆留下来的粉色丝带装饰了一下窗户,便打电话给施岷,叫他赶紧回来。 施岷其实一直在小区里头绕圈,接到电话,没几分钟就到了楼下,一眼就看到窗台上粉色的爱心,不禁失笑。 插上两个三,点蜡烛,拉灯。 方岷拽着施岷的手,让他慢慢走到桌子前面,才允许他睁开眼。 施岷则笑得很温柔,见到蛋糕,也摆出一副惊喜的表情。 这个蛋糕和他们分手那天的蛋糕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面上被方岷一笔一划的写着:即见君子,云胡不喜。 施岷数了数玫瑰花瓣,笑道:“正好三十三片,你是想提醒我,我老了,又长一岁了,是吗?” “什么啊!我是想提醒你,每一天都要像今天一样快乐!”方岷催道,“好啦好啦,快许愿!” 这时的光很好看,在年轻人的眼睛里留下星河。施岷看出了神,过了好久,才以无比宠溺的语气说: “那......祝方岷天天开心。” “不行不行,你的生日,得许你的自己愿望!” 方岷捣乱地捂住他的眼睛,又在嘴唇上啄了一口,这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施岷把手覆在方岷的手上,缓缓拿开,这才睁开眼,看着烛光跳跃,极轻地说: “那就,愿我爱他,至死方休。” 这个“死”字虽然不吉利,却让他的男孩突然眼眶瞬间就红了。因突如其来的表白而感动或惊喜,方岷觉得这个时候他有点想哭,但又不适合哭,于是只能逞强地笑着。 “还是不行。这个愿望已经实现了,你再换一个——” 第64章 又换了好几个,施岷许得愿仍是围着方岷打转,方岷只好无奈道:“算了,我帮你许吧——祝我的施老师,长命百岁、永远年轻、健康快乐......” 方岷连说了好几个词,收到祝福的人也忍不住,俯身去寻找他的唇。 烛光在两个人脸上流转成黄色的晕,从眼睛游弋到唇瓣,见证了这个混着蛋糕和咸泪水的吻。 “这次的吻是冰淇淋味的。”方岷红着眼说。 “嗯。” “咱们的初吻是橙子味的。” “你记性还不错。” 方岷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心思,突然紧紧抱住了施岷。是很大的力道,箍住施岷的肩和手,带着软糯的尾音,喊了一声“施老师”。 “嗯?”施岷就任他抱着,笑问怎么了。 “我们还有好多味道的吻没有试过......你不要......你不要离开我。” 施岷稍稍动了一下,叫方岷稍稍松开自己。等手得了自由后,回抱住方岷,抚着他的头发,轻轻说:“......好。” 晚上热气没有那么重,方岷不敢让施岷吃太凉,浅浅尝了几口,便放回了冰箱。 两个人这次达成一致,谁都不想睡太早。 但是娱乐项目实在是少,两个人都不想去玩电子设备。施岷突发奇想,要听方岷念他寄到柳镇去的包裹——那些满是情啊爱啊之类的解释和道歉,被施岷执拗地留了下来。 方岷脸皮再厚,也架不住这些,被磨得没有法子,才选了个最不肉麻的来念。 他抱施岷到摇椅上,看施岷躺下后,又把信纸塞到老师手上。 “改了好多遍,我都会背了。”他说。 然后清了清嗓子,方岷开始以一种很滑稽的语调进行全文背诵。 “施老师,我之前跑到树上去刻,‘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是因为我觉得你像树,而这句话很合我的心境——其实这八个字是我同桌看小说看来的,但我记了很久,久到我一看到他,就能想起你。” 方岷咽了咽,看到施老师舒服地闭上了眼,像沉溺在他营造的梦境,这才有勇气继续说: “一开始我以为你不喜欢我,所以费尽心思想让你看看我。甚至,我想着,只要站得足够高,你总有一天会正眼瞧我。没想到,你一直都把我放在心上,是我太笨了,走了这么久,都不知道回头看看。” 施老师听到这句话,皱了皱眉头,却也没说什么。 后面的内容已经是即兴发挥了,信纸也就被施岷放到毯子上。 “我失去过你,施老师,你大概不知道,那些天我有多——算了,我不该在你面前提痛苦,你只会比我更痛。但是,施老师,虽然我很混蛋,但是我发誓,我真的敢发毒誓、死誓,如果再让你掉一滴眼泪,我方岷,这辈子受所有疾苦病痛折磨,孤独到老!” 说着,他看到老师的眉头舒展开了,手也轻轻搭在毯子上,睡着了。 此时的光是昏黄的,温柔,不锋利,和他的施老师一样。人在这样的光下就像被罩了一层暖色,当蝉鸣都停住的时候,方岷觉得自己在看一幅油画。 “施岷?”方岷放轻了声音,低低喊了一句。 没有人回应。屋子里,只有电风扇哗啦啦转着。 昼夜温差不小,方岷怕施岷着凉,于是起身关掉了电扇,准备把薄毯拿出来给施岷盖上。 这是宁城最热的一天。 窗边的垃圾桶里有沾着冰淇淋的蜡烛和刀叉,桌上有还没刻完的小木头人儿和一摞信,舞弄的窗帘配上流转的月光是构图精巧的空镜头。 ——方岷抱着毯子转身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默默把这个空镜,和八年前那个橙子味的夜晚放在一起,作为他二十余年中最美的记忆。 他往前走了几步,看到施老师嘴角带着浅笑,便凑上去,轻轻印了一个吻。 信纸从施岷手中落下来,打了个回旋,像只蝴蝶一样,落在了方岷的脚边。 (正文完) 第63章 致方岷 我的男孩: 因为我不确定自己能陪你到什么时候,所以提前写下这封信。 我想,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大概会哭。除了留下点东西劝劝你,我想不出别的法子。 说起来,我人生最炙热的八年,都是你带来的。无论是工作、约会还是性*,你都有用不完的热情——你看,现在我竟然可以这么直白地和你谈“性”,看来,我的脸皮在你这里真的是越来越厚。 我常常想,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和你道别。也许是我俩一个白头一个黑发,你指着我笑我连楼梯都爬不动了的时候;也许是某个晚上,我突然惊醒,却没力气跟你说一句再见的时候;又或许,是我久病卧床,一点一点消耗生命,而你还会握着我的手,说下辈子也爱我的时候。但,无论是哪一种情景,我都希望它来得晚一点,更晚一点。 最好的结果啊,是咱俩都垂垂老矣,相拥着在摇椅上看落叶,然后生命随着秋天一起终结。 我从没如此渴望活着,渴望与你一起活着。 希望这封信,能永远不被用上吧。 很抱歉,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没有好好爱彼此。 或者说我们爱着,但是忘了怎么去表达。你说,我的妈妈形容我为“自我”,我想她是对的。我永远在以自以为的方式对你,却还要怪你自负。 第65章 但你也不是一点错都没有——对不起,我不是想要在这种时候指责你,但我觉得,这些话也许可以分散一些你的注意力——你的错其实和我很像。我常说,我俩是截然不同的人,方枘圆凿。可实际上,我俩恰恰是太像了,一样执拗又“自我”。 所以,如果能重来一次的话,我最想回到两年前,告诉当时的自己,别老冷着一张脸,你的男孩多累啊,快去抱一抱他吧,快说一句爱他吧;更想告诉那时候的你,不要那么拼命, 你看,生命多宝贵。 所以呢,你不要再喝那么多酒,烟该戒还是得戒。也别再拿什么“熬夜”当借口,那是你最该改掉的坏毛病。 照顾我的这段时间,你扔下了不少工作。那么没有我之后,我还是希望你继续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其实,我以前叫你辞职或气你,归根结底,都只是怕你太累而已。 你知道吗,作息不规律的人,得心脑血管疾病的概率非常大。你的心脏已经出了问题,真的要重视起来。既然我原先说话你不听,那将死之人的话,你总该听吧? 别怪我拿死亡压你,这是为了你好。 ——瞧,我又“自我”了。那我也不管了,就只此一次。 要不,你每天拍一张你的早、中、晚餐怎么样?虽然也许我看不到了,但你存在自己手机里,设置一个定时提醒,多少能起到一些监督作用吧。健康的时候,我怎么没想到这招?嗐! 对了,我把吸毛器留在了衣柜里,你下次想戴那顶贝雷帽,就自己动个手,别盯着一头杂毛出去。说起来也是个副总了,好歹注意点形象。 还有啊,那些木头娃娃、手表之类的,该扔就扔,不要舍不得。抱着死人的东西走不出来,是件很痛苦的事情。但这不代表我不爱你。恰恰是因为我会一直爱你,才不想让你因为一个散得不成样子的灵魂而痛苦。 说起这个,我就不得不向你道歉。其实我爱你这件事,从见你的第一面其实就开始了,可我胆小,怯懦,畏缩,却又想的比谁都多。辛苦你,和这样的我在一起,也谢谢你让我学会勇敢和无畏。 如果我有灵魂的话,会托柳镇门口那棵树告诉你。你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就知道,我的灵魂去到天外了,你也可以开始新的生活。 我曾经想,咱俩最好永远拉扯,哪怕折磨也好,都要把你绑在我身边。 但我后悔了。我想,我的男孩这么优秀,凭什么不能去海阔天空? 所以啊,如果你愿意回来呢,就来树旁边看两眼,不愿意的话,就去你的大世界里继续奔波。 只是你一定一定要记得,给自己留一口喘气儿的时间,一个工作,再喜欢也不值得你拿身体开玩笑。 因为生命真的很宝贵。 还有,我想起咱们的婚书还没画完,当时我太生气,就给撕了。遇到与你相关的事情,我总是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这点我去了另一个世界后一定会改。后来病得厉害,我也拿不起画笔,这是我最遗憾的事情。 但我不要你替我圆这个遗憾,你要向前看。 如果遇到更好的人,千万不要因为我而不敢上前。等你有了新的爱人,而他又不介意的话,请你也带他来看看,或者至少告诉我一声。 但是,下一段感情里,我希望你能自信一些。你这么优秀,怕什么? 最后我想说的是,我给你带去了一些糟糕的回忆,但爱情永远是伟大而美好的,虽然生活里绝对不只有爱情——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 所以,努力做一个更好的人,然后放手去爱吧。 没有什么要嘱咐的了。 我爱你,至死不休。 永远会记得你的,施岷。 施舍的施,方岷的岷。 作者有话说: 呜呜真的完结了,我又要哭着去微博写小作文了qaq另外!有兴趣的话可以关注一下作者专栏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