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苟命实录》 第1节 本书名称: 太子妃苟命实录 本书作者: 知栀吱 本书简介: 京城人人皆叹惋,承恩侯府嫡女柳殊生得极美,可惜生来便有怪病。 柳殊自己亦知晓,自己与旁人的微末差异—— 她的身体里隐藏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精明人格。 在她昏睡的那三年间,替她筹谋,最终高嫁太子。 而她自己则是一个谨小慎微的胆小鬼,性情木讷。 最拿得出手的优点,唯有那一副美貌皮囊。 好在木已成舟,她已是当朝太子妃。 故而即便太子殿下待她始终冷淡,柳殊也已知足了。 日子久了,她本欲努力扮演好这个角色。 可偶然梦中,另一个自己却告诉她,她是一本狗血替身文里的恶毒女配,即将命丧黄泉。 宫苑深深,柳殊思虑再三,终是选择相信。 此后,夫妻两人貌合神离。 谁知,这桩婚姻竟渐渐起了波澜。 相处间,柳殊愈发以为她的丈夫对谁都是这般冷淡得体,也忍不住想要贪图更多。 直至某次鹿鸣花宴,他的表妹来京。 春阳倦倦,瞧见男人淡然体贴的做派,她才惊觉。 原来,淡然之间,也是不同的。 内容标签: 女配 励志 多重人格 高岭之花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搜索关键字:主角:闻初尧,柳殊 ┃ 配角:柳淮序,林晔,萧寒江,虞夕月 ┃ 其它:预收《采桑》《藏高台》欢迎收藏~ 一句话简介:摆烂太子妃的上进日常 立意:向阳而生 第1章 苟命第一天 夜幕笼罩,皇宫的大殿中灯火如昼,丝竹声不绝于耳。 今夜宫中有一场庆功盛宴。 前些日子,太子闻初尧和手下众将领携手踏平了漠北,皇帝龙心大悦,连带着争论三年之久,有关于太子之位的纷争也彻底平息了下来。 宫内四处皆掌灯,星零光影衬着和缓夜色,倒真显出几分融融的欢愉气氛。 柳殊坐在贵妃塌上,脑袋还有些昏沉沉的。 自她醒来后,周围的所有人都变得有几分奇怪了起来—— 现如今,她是身份尊贵的太子妃娘娘,而她的夫君堪堪大胜归来,风头正盛。 至于这桩婚事… 周围人皆言,是三年前,皇家围猎场上,殿下对她一见钟情,而后便执意要娶她为妻。 柳殊虽不善于言辞,察言观色却是尚可。 她只是一个靠着祖上荫蔽、家族被京都权贵边缘化的女子。 而当今太子闻初尧,年纪尚轻,养在皇后娘娘膝下,近些年又挣了不少军功。 如此桩桩件件,哪里轮得到她来坐这个位置? 若硬要说有什么倚仗,那便是她的太后姑母了。 可…姑母原先不是不太支持她进宫的吗? 松萝见自家姑娘愣愣出神,赶忙凑近了点儿,唤她,“太子妃娘娘…?” 上前两步伸出手在柳殊眼前晃悠,“娘娘这是怎么了?”语气疑惑,“一会儿太后娘娘可就来了,您可得打起精神啊。” 柳殊闻言,抬眼瞧了瞧眼前的人。 松萝是她的贴身婢女,自小与她一道长大,对她颇为衷心。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偏偏一醒来就要对上最熟悉她的姑母… 四下无人,不过两瞬她便下定了决心,打算套套话,“松萝,姑母她…” 柳殊有心想问的更仔细些,门外却倏然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骤然截断掉她的话语声。 宁朝最尊贵的女人,太后柳思韵搭着宫人的手径直走近。 柳殊思绪回拢,下意识便行了一礼,“参见姑母。”整个动作,连带着嘴里吐出的话语皆是一气呵成,仿佛曾经便演练过上百次,“姑母近些日子可好些了?”态度自然又熟络。 “自然是好些了…不说这个,殊儿你快坐。”太后拉着她的手,面上涌现出几丝喜色,“咱们也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如今太子得胜归朝,许是有段时间不会再出去了,这正好是你的机会。” 瞥见柳殊有些愣的神情,语气慈爱,“姑母今天突然传你来,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有一搭没一搭轻轻抚着她的手,“这三年,你与太子聚少离多…是受苦了。” “不过好在,他也不算糊涂,每次打完仗回来第一晚必定留宿在你那儿。”太后笑着,给旁边的孙嬷嬷递了个眼色,接着孙嬷嬷便将一盒香料呈了上来。 太后缓缓道:“这是西域那边特有的催情香,香味清雅,多用于房事。” 望向柳殊,语带劝诫,“成婚也快三年了,你这肚子还不见着动静,今晚…可得把握住机会。” 太后把那盒香料递至她面前,柳殊一怔,下意识接过。 当朝女子多以淡雅为美,上至举止做派,下及衣物首饰,就连相貌,也多是推崇淡颜一派。故而,她这么艳丽明媚的长相便不太讨喜。 这股潮流,即使三年过去也未曾改变。 柳殊自己亦是知晓的,加之心头那股挥之不去的怪异感,有几分不自然地垂下了眼,“姑母。”素白的小脸因为紧张更显得苍白,“我…” 分明姑母先前是无意让她进宫的,怎得如今反倒像是两人间有什么约定似的。 还有那句“守得云开见月明”… 她想开口再说些什么,可触及太后略带强势的眼神,又兀地没了声音。 姑母是最说一不二的性子,纵然疼爱她,可面对家族世代荣光的延续,是没有可能顺着她的。 柳殊犹豫两息,只得默默闭上了嘴。 谁料,太后竟缓缓望了过来。 “你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似乎只是不经意地询问,一眼过后便又收回了目光。 柳殊莫名有种无所遁形之感,心下陡然一惊。 面上强撑着,到底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姑母,这香…一定要用吗?” 女子眼睫微微发着颤,似缀于花蕊之上的小蝴蝶,一阵微风吹来,便能被惊得煽动翅膀,一双美目里,满是极力隐藏的不安。 瞅见柳殊有些惴惴不安的模样,柳太后以为她是许久不见丈夫,有些无措,缓声安抚道:“没事的,放宽心。” 接着话锋一转,状似无意道:“你这丫头,先前不还求着哀家,说要嫁给心上人吗?怎么如今要见面了,反倒露了怯?” 这下,柳殊只能扬起笑,顺着话头应了下来。 …… 宫墙边缘一束玉兰花窜出,馥郁香气流转春夜。月光如水,斜斜落于廊间,映照着那抹倩影。 柳殊出了慈宁宫,被宫人们簇拥着往外走。 方才太后又特意请人替她重新描眉上了妆。 女子身着枣红色锦缎裹胸,下坠白色曳地烟胧梨花百水裙,轻挽淡薄如轻雾的绢纱,腰间的金丝水红腰封更是衬得她身量纤纤。 小径旁栽种着些广玉兰花,被衣摆这么一拂,花香便愈发浓郁。 轻轻袭来,淡雅的花香味甚是好闻。 柳殊想到片刻前太后强势的态度,以及那个未曾谋面的太子丈夫,脚下越发迈不开腿。 步子也是越走越小,端的是一副不疾不徐的姿态。 可宫道就这么长,走了小半刻仍是不可避免地听见了不远处熙攘的交谈声。 引路的宫人见柳殊越走越慢,不由得出声提醒,“太子妃娘娘,您快些。” 松萝跟在后面,见此,压低声音道:“娘娘…?”她这会儿意识到了自家主子的心思,连带着便有几分担忧起来。 柳殊心知这宫人是太后特意派来盯着她的,宴会又已经接近尾声,时间紧迫,她怕是拖不得的。 思虑片刻,她深吸口气,循着声音望去。 玉色折柳枝倒映在明镜般的湖面上,徐徐灯光下,勾勒出袅袅春色。 尚未婚配的世家贵女与王孙公子尽数赴宴,御花园内,一派热闹景象。 此次宴会明着说是为了庆祝太子大胜归来,可实际上,明眼人一想便知,这盛宴背后的深意。 太子与太子妃成婚近三年,后院一直干干净净。 而如今太子妃又迟迟无所出,自然会有人把主意打在太子侧妃的位置上。 以花宴散心的由头觅得一场良缘,是再合适不过的说辞。 柳殊回神,提起裙摆径直走向御花园内。 松萝趁此赶忙大步上前,紧紧跟在柳殊身后。 园内。 京都有头有脸的官家女眷皆聚于此处,三三两两娇声交谈着。 绫罗华服迤逦于地,加之鬓发间熠熠夺目的珠饰钗环,花蕊映衬下,更显得个个如画一般。 柳殊不愿引人注目,便随便寻了个花丛,佯装赏景。 第2节 可她眉目生得极为艳丽,妆扮又用心,漪涟春色下,便更显出几分夺目的芳华,在满室淡雅颜色的衬托下,自然就有几分突兀起来。 不多时,便有几道视线明里暗里打量着她。 柳殊心头一紧,那股不安感便又骤然袭来,驱使着她,想默默换个地方待着。 谁料,一男子竟拨开人群,直直走向这边,甚至更近一步,神色自若地替她理了理鬓发间的珠钗。 瞥见柳殊悄悄打量的模样,道:“怎么?” 霎时,一股淡淡酒味与木香萦绕鼻腔,直直将她整个人包裹住。 她正暗自嘀咕着,一抬眼,便与那双冷淡的眸子直直对上。 男人与她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神色隐没在明灭纷杂的光影之下,半晌,补全了后半句,“…在这儿做什么?” 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发际,指腹的温度便这么传了过来,透过皮肤,渗入更深处。 态度更是熟络又自如,还透着几丝外露的关心与爱护之意。 替她整理完,便迅速拉开距离,微微颔首,示意她跟上。 一切只发生在片刻间。 柳殊本就觉得他有几分眼熟,又还未彻底回神,被这么突然一示意,思绪登时便陷入一片不自然的混乱与惶恐之中。 她身为柳家嫡女,又是太子殿下的妻子,身上肩负的荣耀与责任不必多说。 即使现在情况尚不明朗,她也是知晓要谨言慎行的。 可…这人竟这般登徒子?! 众目睽睽下,堂而皇之地离她这么近,还…让她跟上? 柳殊贝齿紧闭,手心更是沁出一层薄汗,盘算着该做出什么反应。 四下若有若无的打量,更是令她如芒在背。 她敛下眉眼,踌躇几息,没动。 男人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回头瞧她。 他身着一身黑金色的朝服,腰封上坠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 周身的气度,与这片嘈杂格格不入。 明明是极其清隽的面容,此刻却分明显现出几分凌厉之感,连带着那双黑色的眸子,一并静静凝视着她。 还没等柳殊继续思考,对面人竟冷不丁儿地再度开口,“太子妃。”眼底沉黑隐晦,语气带着明显的疑惑。 “你发什么愣?” 第2章 苟命第一天 一时间,周围隐秘的交谈声缓缓停歇。 众人皆向那人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 许久未见,居然已经变化这么大了?! 柳殊思绪回拢,余光扫过旁人看好戏的目光,心下有几分不安。 出身承恩候府,许久困于家族大厦将倾的阴影里,加之三年时间的断档,如今,她只能下意识循着从前的记忆,做出反应。 恍惚间,竟连太子都没认出来! 月色朦胧,花影重重,落于两人之间。 闻初尧的影子如同他这个人一般,带着股淡淡的疏离味道。 隔离在事情之外,默默地注视着柳殊竭力隐藏的窘态。 她掀起眼皮朝对面望去。 不远处的人,当今的太子殿下,她的丈夫。 男人眉眼深邃,此刻,正微微抬眸打量着她。 柳殊嘴唇翕张,发出点微弱的声音,“殿下…”但很快便又止住,神色显露出几分怔然,下一句话也像是卡在了喉咙里。 恍惚间,身体竟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一般,替她做出了应对。 吐出的话语,一气呵成的举动,都像是另一个人在操纵她的身体似的。 “许久未见殿下,妾心里实在欢喜。”提起裙摆,缓缓跟上不远处的人,“这才一时失了态。” 待柳殊回过神时,她已经亦步亦趋跟在闻初尧身后了。 夜幕沉沉,廊下偶有虫鸣声。 走了一会儿,她内心的紧张感才渐渐淡去许多。 白玉石阶延伸向前,淡黄色光晕下,整座大殿更添几丝奢靡气息。 这里是不同于御花园的喧嚷。 宫人们躬身候在一旁,伴着太监尖细的嗓音,两人徐徐步入殿内。 曲声渐缓,宴会已然过半。 上首的女子一席锦绣双蝶宫裙,牡丹花纹耳坠点缀于侧,似是察觉到门口的动静,有意无意往这边扫了眼。 柳殊收回目光,快走几步紧跟在闻初尧身后。 堪堪落座,上头那人便跟踩着点似的出了声,“太子妃来了。”一张嘴便语气温和地给她扣了顶大帽子,“可是让太子好找啊。” 她才跟着行完礼,垫子还没坐热乎就又被迫站直起身,“…母后。”方才进殿时她悄悄打量了眼,见对方眉眼间隐有不虞,说话便更加谨慎了些,“儿臣…” 上次见到这位皇后娘娘还是好几年前的事情。 况且她也只是随着众多女眷们在亭台另一侧远远望了眼,人具体长什么样子,这还是头一回看到。 陌生环境下,又是单打独斗,柳殊不免多了几分踌躇。 察觉到皇后视线投注,唇瓣蠕喏几下,又紧紧抿着。 霎时间,殿内的空气为之一滞。 微弱的丝竹声也随着停歇,大殿内就更显出几分空旷与冷凝。 皇后微微抬眼,“怎么…?”唇畔染上几丝冷哨,语气虽平淡,却不由自主展露出几丝威仪,“声音竟跟猫儿似的?” 那是长期身居高位的人情不自禁便携带着的命令语气。 柳殊不由得噤声。 谁料下一瞬,太子却将她整个人挡在了身后。 随着动作,两人的衣摆也或多或少地相叠着,一时间,倒真像是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似的。 但他的语调更像是陈述句,“母后,你吓到她了。” 皇后只是一顿,便应下了这个理由作为台阶,“本宫不过是打趣她两句,怎得还惹了你着急了?”语气亦是带着股淡淡的笑意,仿佛先前那股敌意只是柳殊的错觉。 可她知晓,那不是错觉。 她算不上多么聪明的人,性情更是颇为木讷,能一次又一次地远离危险,靠的也不过是这股直觉。 想到片刻前太后的提点,柳殊敛去思绪,在身侧人隐晦的示意下,顺势站起身,与之一道举杯,“惹了误会,如此…是儿臣的疏忽。” 见她示弱,皇后脸上的笑意更甚三分,这才像是满意,施施然喝下了酒,示意她赶忙坐下。 笙簧盈耳,觥筹交错。 两人被特意安排在一起。 上首的人一走,庭下众人便不自觉地放开了些。 宴会进入尾声,三三两两应酬的官员女眷来回穿梭着,无奈,柳殊便只能老老实实地继续坐在闻初尧身旁。 离得近了,男人身上的酒香味便愈发浓郁。 柳殊这才猛地意识到,他是喝了不少酒的。 可他却像是个没事人一般,举止言谈更是挑不出一丝错处,自若地应付着前来贺喜的官员们。 望过来的目光更是清冽又冷硬,犹如一滩宁静的水,平静无波。 黑睫微微垂着,凝视着她,“怎么?” “臣妾无事。”柳殊一愣,赶忙垂下了眼,不再看他转而盯着地上的某一处发呆。 见闻初尧被前来贺喜的官员们围着,柳殊索性寻了个机会避开了些,也尝试着与夫人们应酬一二。 男子与女子的交际圈不同,却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贵为太子妃,又有太子维护在先,那些官员女眷们自然乐意捧着,谈话间也算融洽。 柳殊应付完一批又一批贺喜的人,只觉得脸都有些笑累了,也没得到多少有用的信息。 这边,闻初尧刚喝完身旁官员递来的贺喜酒,下一瞬,就听到对方压低了声调,询问道:“殿下,臣刚刚所言皆是出一片肺腑,还望殿下能够考虑一二。” “臣族中有一女,年方二八,容貌清丽可人,更重要的是…小女倾慕您许久。” 那官员把身子弓得更低了些,思及自家夫人的嘱托,语气更加诚恳,“一片痴心,臣这个做父亲的实在是……这才斗胆糊涂地问上一句。” 宁朝官场人人皆知,当今太子清雅矜贵,气质温润,对待臣子也是如沐春风。 果不其然,太子殿下瞥了他眼,温和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庆功宴会这种宾主尽欢的场合,那官员也是特意等着这个机会的。 但他到底明白点到为止的道理,赶忙道:“不求能给什么尊贵的名分,只要能让您过个眼,臣以为,那也是小女的福气。”说完便一饮而尽,拱了拱手退下了。 柳殊左等右等,见人走了,这才回到位上,默默等待宴会结束。 见人望过来,她微微顿了下,也扬起唇朝他笑笑,“殿下。” 似是想到什么,又补充道:“臣妾刚刚也去和女眷们聊了会儿。” 闻初尧微微颔首,余光扫过身旁的人,仿佛是一时兴起,道:“刚刚有官员给孤介绍他家的女儿。” 第3节 她一愣,眼睫微抬,瞧他。 “你怎么看?” 柳殊与她这个名义上的丈夫仅仅只相处了这么会儿,又怎么可能知道他的心思? 灯光下,男人眉骨高挺,一双浓眉,眼瞳格外漆黑,不怒自威。 沉默的时候,光是眉眼也给人一种凌厉夺目的感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 每每对上这双眼,柳殊便有点儿紧张。 可这人偏偏做派又是温和的。 她定了定神,学着家里长辈的模样,试探性开口,“殿下身份尊贵,日后…少不得美人相伴,臣妾身为您的正妻,自是,自是…有容人的气量在的。” 殿内烛火通明,加之闻初尧比她高出不少,故而,一下子便瞧见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慌乱。 他微微眯了眯眼,目光在柳殊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没说话。 这么贤惠…? 太子直勾勾地望了会儿,倏地笑了。 只那笑容显得极浅。 几息后淡淡地“嗯”了声,半晌,又道:“回吧。” 回寝宫的路并不远。 热闹散去,四周寂静无声,唯有园中的花蕊随风摇曳,虽已进入四月,晚间仍是有些凉。 席间喝了不少果酒,柳殊的脸颊还有些烫。 被风这么一吹,倒是一下子精神许多。 几乎一出殿门,她便下意识地与身旁的人隔了点儿距离。 柳殊素来谨小慎微惯了,因此,面对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是一丝欣喜也没有。 若硬要说,第一反应,也是害怕居多。 正想着,耳廓处冷不丁儿地一凉。 男人的手指忽地覆了上来,指节搭在她耳后,微微摩挲着,一时间,他略带冰凉的指腹反倒是起了调节温度的作用。 虽刻意暗示着自己要尽快适应,可对方这么猝不及防的举动仍是把她吓得不轻。 柳殊从未与男子有过这般亲密的互动。 几乎是那只手触碰到她耳尖的一瞬间,她便有些僵住了,面上强撑着唤他,“殿下…?” 月色融融,被他这么半拥在怀里,远远望着,倒真有几分调情的意味。 柳殊甚至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方才路上,那些小宫女们羡慕的眼神。 可直觉上…她又觉出几丝不对劲。 对方长久的沉默让她一时有些无措,心中的思绪更是七拐八拐,迅速发散开来。 等了几息,见闻初尧还是没有开口的意思,面上便摆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问他,“殿下,怎么了?” 男人眼神定定,锁着眼前人。 柳殊硬着头皮迎上这股视线,甚至还下意识地扬了扬唇角。 晚玉兰的芳香弥漫四周,两人交叠的身影洒在满池月光下。 良久,对面的人才再度出声。 语气如旧,依然是一个语调,只话里的意思却让人心惊,“太子妃。” “孤怎么觉得…你与往常有些不同?” 第3章 苟命第一天 柳殊一怔,眼睫也微微发起颤来,“臣妾…”迟疑了一瞬,还是决定装傻充愣,“不懂您的意思。” 从她的角度,只能窥见他高高隆起的鼻骨,以及乌黑色的浓密眼睫。 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在夜色下,更显得肤质冷白,似冬日覆在宫檐处的霜雪,不必触碰,也能一眼察觉出其中的冰冷刺骨。 她不知晓对方为何会这么问,只直觉上认为,该避开这个问题。 强压下那点儿紧张感,定了定神,抬眼与他对视,“是臣妾做了什么…惹您生气了吗?”面上怯生生的,似乎只要对面人一点头,她就会立刻道歉反省。 闻初尧脸上没什么表情。 “…不懂?” 自家太子妃贤惠的话语还历历在目,现下,又对上这副模样,自然是怎么瞧怎么奇怪。 那两个字在他的唇瓣辗转片刻,便多了丝耐人寻味。 两人建立合作关系也有两年多的时间了,他自以为,还是比较了解这个合作伙伴的。 精明利己,虽有些小聪明,不过好在也算是无伤大雅。 可对方今日的种种表现…却让他迟疑了。 莫非…是自己这几个月在外打仗错过了什么? 心中百转千回,但面上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望着她,“…不论你又在打什么主意,孤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现在可不是什么好时候,还是安分些为好。” 他的一双眼睛生得极好,平日里神情温和,如今沾染了酒意,倒莫名显出几分幽深来,像一摊湖水,平静,也会偶起波澜。 无人能窥探那副平静缓和之下的想法。 对上这样的目光,柳殊下意识便有些疑心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 不然,这人干嘛这么说? 她低敛眉眼,轻轻“嗯”了声,声量微不可闻。干脆在闻初尧身侧站定,吹着凉风醒酒。 一时间,只有夜风微微轻拂过的婆娑声响。 过了好一会儿,身侧才传来一道温润声音,“罢了。” 两人目光相撞,只一瞬,不待她反应,闻初尧便错开了眼,率先抬步离去。 男人的步子迈得极大,显然没有要等她的意思。 柳殊心下松了口气,赶忙跟上。 殿内。 支摘窗半开着,窗边放了一盆梨花,是花房新培育的花种。 入了夜,花蕊的芳香愈发浓郁,随着夜风一道溜进窗内。 闻着这股若有若无的馥郁香气,柳殊越发有几分恍惚。 太子虽未明言,但…她却总觉得哪里有几丝不对劲。 微微深吸几口气,任由松萝为她褪去钗环。 目光凝固在某处,发着愣。 短短一天,她却觉得像是踏入了一场繁华绮丽的梦境一般。 飘飘然的,踩不到地。 宫宴结束之后,整座大殿便显出几分热闹过后的冷清感。 她心里藏着事,自是早早地把伺候的宫人们都留在了大门外。 现下,屋内唯有她与松萝两人。 “殿下回来了,这宫中可真热闹。”柳殊试探着开口,余光扫向身侧的人,“只是这热闹来得快,去得也快。” 梳洗过后,她才算有了点儿力气继续今日未能继续的话题,“唉…许久未见殿下,我总觉得,今日…好像有些搞砸了。” 松萝走至她身后,轻轻为她揉起肩膀,“娘娘许久未见殿下,大约是紧张了。”目光中满是心疼,“您累了一天,眼下最要紧的,是好好休息。” “待会儿殿下来了,您多熟悉熟悉,兴许明日就好了。” 柳殊听到这话一愣,下意识问她,“…什么?” 松萝解释道:“您忘了…?每每殿下回宫,第一晚必定是留宿在您这里的啊。”虽不解,她仍是道:“常言道,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 殿内静悄悄的,惟鎏金卷耳瑞兽香炉的兽嘴顶盖之上,静静地泛着白色的轻烟,袅袅如缕。 听到这话,柳殊幽幽地叹了口气,撇脸不语,过了会儿才道:“我自然记得…” 虽未听懂最后半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这并不妨碍她继续鬼话连篇。 乖巧了一辈子的人突然要骗人,还是很有些紧张的。 柳殊轻咳了两声,佯装不经意问,“只是吧…松萝,我总觉得殿下这次回来,待我不如从前亲近了。”说完便微微偏过脸颊,拿了方帕子遮挡着,“万一日后再有个什么侧妃妾室的…我只怕会有愧于姑母的期许。” 从松萝这个方向,自家太子妃大半张脸都被挡住。可尽管如此,仍能从这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姿态中轻易捕捉到她语气下的落寞与难受。 “娘娘!您别这么说!”松萝否定道:“这都是外面人瞎说的,殿下是什么性情,您是最熟悉不过的呀!” 柳殊:“……”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柳殊这才悄悄用余光瞟了眼,语带愁绪道:“我是很想同殿下说说话的。” 不过片刻的功夫,手心里的帕子已经被她揉的打起褶,绞得不能再看了,“但…殿下刚回来,肯定还有公务要处理。” “今日又劳累了一整天…”说着说着,语气转而变淡了几分,面上更加笃定,“…熄灯,就说我睡了。” 说完便迅速地上了榻,闭上眼,“留一盏照明即可。” 松萝仅仅只是一怔,便立马按照吩咐动了起来。 想到太子妃今日颇有些反常的举动,犹豫了两息,到底还是退了出去,守在门外。 月色如水,浸透了窗纱,朦胧中,唯有丝丝暗香浮动。 周围的一切也都随之静了下来。 第4节 待柳殊再度睁眼,便听见有人唤她。 白雾里泛着朦胧绯色,将她整个人缓缓包裹。 而女子的声音像是透过层层白雾,直直扑向她的眼睑处。 一声又一声,声调轻柔悦耳。 等她仔细放缓呼吸,才终于听清楚。 对方喊的是自己。 “…柳殊。” 四周的一切仿佛都随着这声呼唤,一道具象化—— 古寺内的连绵殿宇,层层叠叠的白玉栏杆相倚而上,碧瓦飞甍在参天古树的掩映下连绵一片。 柳殊忍不住轻轻嗅了嗅,隐隐有几丝桂花香。 带着暖意的微风卷过她的发梢,寺外天际的晚霞与莲花座上金身佛像相映,端庄肃穆,华美异常。 柳殊张了张口,想要回应。 但还未等她发出声音,下一瞬,她便又听到了有人喊她,“柳殊。”只这次的语气更干脆,声量也更大。 柳殊抬头望去,像是不受控一般,往前走了几步。 霎时,那道声音更加焦急,“柳殊!” “你是…谁?” 柳殊不自觉地去瞧那尊金像。 漫天的霞光覆于佛面之上,恍惚下,竟越发刺眼。 迷蒙间,似有个人站在那头,叫她的名字。 光影明灭,女子的面容渐渐显露。 明眸似秋水,眉眼弯弯,笑起来的时候,像是将所有的光彩都凝于一处。 更重要的是… 那妖冶艳丽的面庞,竟同她一模一样! 光芒愈盛,还没等她彻底想明白,下一刻,便有一股力气将她重重推开。 “娘娘…?” “太子妃娘娘…?” 夜色葳蕤,红烛燃尽。 入目是薄烟一般的软帐,窗外夜色正浓,细碎的月光洒进室内,细小的颗粒在空中沉浮。 柳殊一睁眼便对上了松萝眼底的担忧,见她醒来,对方才算是松了口气,“您可算醒了!” “都怪奴婢…明知道您怕黑,应该守在内室才是。” 替她拭去额角处的细汗,这才又开口解释,“方才不知哪儿来的风把烛火吹灭了,等奴婢进来又点上之后,发现您像是梦魇了,这才将您拍醒了…” 钗环卸下,如瀑般的青丝披散在肩后,许是受了惊,耳廓处的发丝有几分凌乱。如此,便更显得这张脸小而娇俏,微微喘息间,艳丽的五官更显生动。 柳殊轻咬着下唇,没出声。 梦境里的最后一眼,那人好似回应了她。 饶是她不懂唇语,也能一眼看清。 只是…… 对方竟然说…是她? 可她不是还好好地站在那儿,问对方话吗? 既如此,又怎么可能是她呢? 这个梦太过怪异,故而她有好几息都未能回神。 直至松萝又去多点燃了几盏烛火,她才哑声道:“没事的。”瞥见自家婢女心事重重的表情,又安慰道:“大概是真的累着了,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谁知松萝听了这话,面上的忧色更甚,“那…”几乎是她出声的同时,门外传来宫人的询问声,“太子妃娘娘…?” 柳殊淡淡地应了声,“何事?”面对外人,如今她总算能较好地适应了。 “禀太子妃,殿下一会儿就过来,请您快些准备好。” 知晓是逃不过这一遭了,柳殊索性起身,思考着待会儿如何应对,好把这尊大神给送走。 怎料,松萝倏地开口补全了后半句未说完的话,呈上盒子走到她跟前,“那…那太后娘娘给咱们的催情香,您…” “是不是该…?” 柳殊心下一惊,隐在衣袖下的手微微一颤,下意识去望她手里拿着的盒子。 古朴的盒子内,正散发着濯濯清香。 素雅却勾人。 第4章 苟命第一天 这香料如今于她而言,跟烫手的山芋别无二致。 应付完外面的人,柳殊微微抿了抿唇,“这香料…”她没忘记自己入睡前的伤感模样,停滞两息,把声调压得更低了些,“咱们不能用。” 松萝提醒道:“可…可这香是太后娘娘特意拿来的…” “所以才更不能用。” 柳殊朝她递了个眼神,“这些弯弯绕绕若真放在台面上…终归还是不太妥当,我身为殿下的妻子,用这…反倒会惹得殿下厌恶。” “姑母与我同出一族,是好心,可…” 其实闻初尧怎么看她,柳殊心里是半点也不在乎的。 但她身为当朝太子妃,这个身份势必会引来一些不必要的关注,加之心头浓浓的抵触情绪,故而当下找借口倒是找的颇为顺口,“殿下为人清正…定是瞧不上这些的。” “还是把东西暂且收起来,之后找个机会倒掉些,给姑母那边做个交代便是了。”说罢便把外面守着的宫人喊了进来再帮她妆点一二。 面对陌生人,妆扮齐全点儿也能让她更加安心几分。 就是…麻烦了些。 …… 院子里万籁俱寂,犹闻微风吹动树梢,闻初尧直入殿内,穿庭而来。 柳殊堪堪弄好了个简单的发髻,人便已经进来了。 男人的身影修长挺拔,站在走廊处,神色宁静又淡漠。 大约是在书房坐了会儿,周身的酒味淡了许多。 走至她身后时,酒意消弭,转而只剩下他身上惯有的那股木质香气。 “殿下。”柳殊行了一礼。 内室里的烛火不算暗,覆在脸上,像是朦朦胧胧地渡上了层暖调的光晕。 分明应该是温和的,可他伫立在那儿,却莫名地给她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抬起眼,淡淡“嗯”了声。 声音偏冷,说话时尾音总会不自觉地下沉,带着股特有的味道。 像是他望过来的目光,平静下总是会带着几丝微不可察的审视意味。 直觉上,她觉得这不像是看妻子的眼神。 柳殊垂下眼,默默不语。 大概是她先前露了馅儿,惹得这人怀疑吧? 闻初尧仍是盯着眼前的人,眼底一派深沉的黑。 他似乎是一时兴起,对柳殊颇为关注,但转瞬,便又恢复成那副平静神情。 面上不笑时,望来的这双眼便显得很冷气,“都退下吧。”过了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平举起手朝她示意。 柳殊顿了两息,忽地福至心灵,上前几步帮忙褪去外衫。 她虽出自大族,却并不受宠,幼时母亲病重时也时常候在旁边伺候,故而比起寻常的世家嫡女,做起这些事便总会显得更加利索些。 可她自及笄之后,无端昏睡了三年,再醒来已经嫁人许久。 怎么伺候夫君,自然是没人教她的,不过片刻,手下便出了点儿小差错。 闻初尧似有所感,垂着眼皮瞧她,眉头轻皱,“太子妃。” 柳殊抬头,淡淡的笑意攀上脸颊,“殿下…”像画布上一抹温柔的弧度,匀在两靥中央,带着点儿轻微的讨好意味。 尽管刻意压制,回答时仍不可避免地泄露出几丝紧张,“臣妾…” 两人身量相差不少,这么面对着,柳殊的半张脸都被朦胧绯色的光线拢罩,幽幽烛火下,似经过一场春雨酥绵的海棠花,娇艳不已。 微微带着点儿怯意,衬着盈盈眼波,恍惚间,竟照得人心摇目眩。 闻初尧微眯着眼,目光多了几丝探究,冷淡地打量了半晌,这才出声,“这次得胜回朝,打了张家的脸,那边怕是不会罢休的。” 柳殊一怔,手下登时又差点没解开衣带,“嗯。”虽然不知张家是什么身份,可这一听就是前朝之事,她身为后宫的人,是不能插手的。 她这次反应极快,立刻顺藤而上,假装专心于伺候夫君。 本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打住,谁知对方竟是真的有要和她商量的意思,“不过…捉了大王子回京,漠北那边的局势定然会变…希望他的那些弟弟们,可别叫孤失望才是。” 柳殊的手一抖,“…嗯。” 太子目光锐利,微微颔首时,弧线锋利的轮廓便晕染出淡淡的疏离和冷漠,听到柳殊的回答,眉头微挑,意味不明地扫了她眼,“眼下,张家虽不能动,清理些杂土却是够了。” 眸底深处是全然的冷意,猛然转了话头,问她,“太子妃,你怎么看?” 柳殊瞳孔微缩,“臣妾,臣妾…”喉咙间一片干涩,有些不知所措,只能低头看着地面,掩饰自己慌乱的心情。 第5节 她丝毫没有头绪,可太子仿佛也只是随口一问,若是连这个都答不上来,基本等同于大张旗鼓地在告诉对方,她有问题。 身体像是被寒冰包裹,从头到脚皆是僵硬,思维更是冻成一团,变得迟钝起来,“臣妾以为…” 好在上天仿佛听到了她的祷告,霎时间,柳殊像是被人夺舍了似的,嘴里竟不由自主吐出了话语,“殿下才回京,何不暂且等等?” “如今您风头正盛,张家那边只要有几个识趣的人,便知晓这会儿不是动手的时候。”一句接着一句,语气是完全不同的镇定自若,“若他们真的犯蠢,咱们再顺势而为即可。” 退后几步,向他拱手,“您越发势大,他们心里着急,总归是会自乱阵脚的。” 闻初尧觉得有些奇怪,这人方才还一脸犹豫,话里的紧张瞧着也不似作假,怎得顷刻间又对答如流了? 抽丝剥茧下,肉眼可见,对方只像是卡了一瞬,便又恢复了正常。 他语气稍缓,“不错。”心中疑惑,面上却是半分不显,“你也累了一天了,服侍完便歇息吧。” 第二次面对这种灵魂抽离的陌生感觉,柳殊竟莫名觉出几丝放松。 她自小便与其他人不同,偶尔走神时,脑海里便会出现许多奇异的声音,也因此,落在旁人眼里就像是她又在发愣。 久而久之,与艳丽姿容一道齐名的,便是她的木讷性情。 她也确实不擅长那些勾心斗角,故而,比起第一次的茫然无措,第二次,她心里更多的竟是安心。 有人兜底,有人保护的安心。 这股情愫来得极快,一回生二回熟,等她再拿回身体的控制权,已经能够迅速地调整好状态了,“好,好的。” 暂时糊弄过去,心里松了口气,手下也放松了些。 解着解着,衣带险些被她打成个奇怪的结。 闻初尧:“不会…?” 才出狼窝,柳殊自然是咬死不会认的,“…不是。”迟疑两瞬,心安理得地又给自己找了个新借口,“太久不见殿下,手…手生。” 他默然半晌,缓缓瞅了眼,把手臂放了下来。 柳殊晃了晃神,自觉地就要往后退,结果下一瞬,又被太子捉了回去。 闻初尧握着她的手,语调平静,“这样。” 昏黄烛光下,他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在光晕的照射下更显得冷白,手指修长,微微这么握着她的手,探向腰间。 柳殊心头一跳,“殿,殿下…” 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像是木香又像是掺杂了点儿别的味道。离得近了,这股气味便恰到好处地盈满整个鼻尖,像是一张网,沉沉地笼住了她。 此刻,他就这么看着她,边说还边拿着她的手往腰处带。 两人之间的距离也比片刻前还要近上几分,近到对方只要微微低头,唇角处便能与柳殊的眉眼有接触。 她不自觉地抿了抿唇,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看起来漫长,但实际上,令人无措的对视也只持续了几息。 察觉到她的僵硬,闻初尧顿了下,偏移视线,挪开了手,“你去歇息吧,孤自己来。” 柳殊心下一愣,赶忙应声,三两下拆去珠饰,躺上了榻。 整个人躺的笔直,脸微微侧着,后背示人。 他熄了灯,一瞬间,眼前全黑,只有窗棂外清亮的月光朦朦胧胧地照了进来。 她并未扭头,所以全然未曾察觉男人正无声地望向她。 冷漠的眼,一眨也不眨,眼底满是森冷的戒备与杀意。 视线阻隔,听觉便会变得格外敏锐。 过了会儿,皂靴碾地的声响传了过来,而后,稳稳地停在了她跟前。 他的瞳仁漆黑,垂眸凝视着她。 月光徐徐洒落在他的肩头,镀了一层薄薄的银光,喊她,“太子妃。” 柳殊侧躺着的身子不自觉地一僵。 眼下也才过去了一小会儿,若是装睡,定是一下子就被看出来了。 无奈,她只好假装快要入睡了般,哑着嗓子回答,“殿下…怎么了?” 上首的人仿佛对此毫无察觉,声调不疾不徐,“往里睡些。”只视线微微凝固,眼底的冷然更甚。 身体上的抗拒是骗不了人的。 柳殊一时半刻没明白这句话所代表的意思,下意识跟着重复了遍,“…睡里面?” “不然呢?”闻初尧俯身离得更近了点儿,挑眉道:“你我夫妻一体,自然是要同榻而寝的。” 第5章 苟命第二天 黑暗总是让人有一种想逃离现实的虚幻感。 柳殊甚至下意识地以为,是她听错了话。 可对方望来的眼神清清淡淡,话里的意思也是昭然若揭,“怎么?” “没…没怎么。”她下意识看向他,忽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闻初尧的目光已经挪到她的身上了。 漆黑微冷的眉眼,窗外细碎的月光落在他的眼角,也没染出几分柔和。 从柳殊这个角度望去,只觉得闻初尧的眼神直白且不收敛。 甚至…莫名还带了点儿审视的意味。 “殿下、殿下所言极是。”她不自觉地附和,飞快扫了眼便又赶忙扭过头,“我…臣妾,臣妾这就往里。” 因着紧张,她难免有几分磕巴,身子缓缓往里挪动。 话音才落,闻初尧便突然俯身过来,通过窗棂传递进来的月光被他的身影遮挡,柳殊只觉得眼前一晃,男人便已经快速贴近,而后躺在她身旁。 那双墨色的瞳子依旧不见半点波澜,但眼底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这边,柳殊却是尴尬得紧。 她从未与任何一个男子有过这般越界的行为,即便这人是她名义上的丈夫。 眼下她除了紧张,便是心慌。指尖微微蜷缩着,双脚更是像钉在了某处似的,一动也不敢动。 幸亏她提前让松萝又放了床被子在塌上,自己又提前盖好了,不然,她今日定是糊弄不过去的。 毕竟她潜意识里的闪躲太过明显。 可…她也实在是控制不了。 大约是听到了她心底的呼唤,身侧的人破天荒地又开了口,“很晚了,睡吧。” 霎时间,停滞的空气才微微流动起来。 柳殊小幅度调整了下姿势,又等了会儿,确定对方呼吸趋于平缓,面上这才露出一丝如释重负,渐渐入睡。 …… 翌日一早,柳殊梳妆完便和闻初尧一道去了太后那边请安。 轿辇到了慈宁宫,孙嬷嬷远远候在门边,见柳殊他们来了,语气温和道:“请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安,太后娘娘已恭候多时了,请随奴婢来。”话音刚落,通传的宫人们立马快步走至殿内。 消息传到太后那里时,她正在用早膳,刚搁下筷子,闻初尧和柳殊便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 “来得正好,眼下时间还早,坐下来用了早膳再走吧。” 柳殊瞥了眼,见闻初尧含笑着点头,便也认命地坐了下来。 刚一落座,身旁的人就给她夹了一筷子小菜。 她不由得偏了偏视线,闻初尧面容清俊,此刻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太后的话,解释道:“按礼数,应该是昨日见了父皇和母后之后就来给您请安的。” 拿起案几上的花茶,语气中带着点歉意,“宴会后耽误了会儿,见时辰晚了,这才拖到了今日。” “你们有这个孝心,哀家就很高兴了。”两人相携而来,太子又特意放缓了步子等柳殊,柳太后心中的石头本就已经稳稳落地了。 谁知太子请完安入座后,第一件事竟又是先给柳殊夹菜。 柳太后登时更加欣喜,心下猜测是不是昨日香料相助,成了事,“你们夫妻好几个月未见,如今回了,自是有许多话要聊的。” 说着望了眼垂着眼的柳殊,语气慈爱,“哀家也是过来人。” 意识到这股视线,柳殊只得微微扬了扬唇角回应,转而继续低头默默用膳。 刚夹起菜,下一刻,闻初尧又往她碟子里放了块甜糕。 他的态度自若又熟络,面上也是半点不耽误,神情温和,与柳太后有问有答的。 柳殊凝视着眼前的的糕点,思及男人昨夜意味不明的话语,心头一跳。 不知是不是她有些敏感了… 这人,怎么又莫名其妙地对她如此关心? “你这孩子,发什么愣?”柳太后聊到一半,见柳殊只静静低着头,好一会儿都保持着一个姿势,心下一叹,问她,“怎么像是瞧着精神不大好?” 柳殊咬了咬下唇,屏气敛息,“兴许…兴许是昨晚有些没睡好。” 听了这话,柳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顿了下,便很快揭过了这个话题。 她人至中年,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口味上倾向于清淡,故而早膳也多是清粥和糕点一类的。 见两人都用得差不多了,正准备和小夫妻之间聊些体己话,外头却猛然传来一阵声响。 殿外。 孙嬷嬷守在门边,见一宫装女子携一少女而来,面上一怔,接着立刻给身后的小宫女使了个眼神。 那宫女会意,转头便快步走入殿内。 孙嬷嬷则退后两步定在那女子的正前方,俯身行礼,“请德太妃娘娘安。”语气恭敬,脚下的步子却是寸步不让。 “太后娘娘可在?本宫带着云知来给她请安。”德太妃语气淡淡。 “怕是不巧了,太后娘娘这会儿正忙…不然,您晚些再来?” 德太妃瞟了眼面前的人,“不妨事,请安这事儿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本宫的侄女难得进宫,带着在娘娘眼前过一眼罢了,费不了多少时间。” 第6节 对方这么说,孙嬷嬷便有些不好再开口了。 这慈宁宫内,她再得体,身份上也只是个奴婢,虽然在宫中待了些年岁,可德太妃把话说到这份上,也是她远远不能拒绝的了。 好在那小宫女及时赶来,一路小跑至两人跟前,“德太妃娘娘,太后请您和徐小姐进去。” 德太妃这才收回目光,微微颔首,便带着人一路走近殿内。 远远地瞧见太子,她不由得一喜,“也真是巧了,本宫带着云知来给您请安,竟没想到太子和太子妃也来了。”说着便把身后容貌清丽的少女给推了出来,“云知,还不快来请安?” 女子立在德太妃身后,身段纤弱又苗条,浑身的气度一看便知是出自书香门第。一席淡绿色的衣衫,娇俏雅致,弯弯的柳眉配上一双杏眼,长长的黑睫微微颤抖着。 乍一看,虽算不得十分貌美,却也胜在清新可人,乖巧羞怯。 她被推了出来,脸上立刻带了抹温柔的笑,“臣女徐云知见过太后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笑意淡淡,如同平静深潭泛起点点涟漪,微微福身行礼,整个过程里挑不出一丝错处。 柳太后语气微沉,脸上看不出喜怒,“起来吧。”但太子在这儿,她到底不好发作,“既然来了,便也坐着吧。” 德太妃目的达成,自然是乐得上这个台阶,拉着徐云知坐了下来,“太子殿下这次可真是英武得很,大胜归朝,不过一日的功夫,宫内宫外可都传遍了。” 闻初尧坦然迎视,“德太妃谬赞。”唇边自始自终挂着一抹极淡的笑。 只是若有了解的人去细看,便能发觉这抹笑是浮于表面的,如同他今日所有的体贴行为一般。 外露,带着点儿表演性质。 桌上,柳殊的视线向左一抬,便撞上了男人的眼。 分明桌子不小,可偏偏闻初尧不知犯了什么病,非得坐在她身侧。 两人之间的距离极近,顿时,那股熟悉的木香味便又将她缓缓缠绕。 德太妃见此,眉心微蹙,但很快便又扬起笑脸,“这都是本宫真心的夸赞。”说着目光偏移,“云知向来崇拜这种保家卫国的英雄,本宫还想着,日后若有缘,带她来瞧瞧,长长见识。” “谁知,今日竟碰巧撞上了…也是缘分。” 听到这儿,柳太后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赶忙四两拨千斤地挑开了话题,“难为你们还特意陪着哀家一起用膳,聊了这么会儿,出去走走消消食也好。” 柳殊等的便是这一句。 身侧的人存在感实在太强,更何况还有德太妃若有若无的打量,柳殊是一刻也坐不住了。 几乎是柳太后话音才落,她便施然起身,“姑母,我有些闷…想出去看看花园里的风景。” 柳太后见柳殊确实面色不佳,便挥挥手让她出去吹吹风,“慈宁宫殿后的玉兰花开得极好,殊儿不妨去瞧瞧。” 柳殊本也就是想寻个借口逃离,自是点点头应下,见闻初尧好似也有起身的意思,赶紧提起裙摆大步离开。 园内,一株栀子树正葱茏,郁郁葱葱的叶片间,星星点点的白花绽放着,空气中满是幽幽的清雅香味。 恰逢一阵风吹来,花瓣便如叠云堆雪一般,簌簌地随风摇着,铺的满地皆白。 偶有落花飘至肩头,柳殊干脆拾起那花瓣嗅了嗅,花香弥漫,心情也渐渐好上许多。 正走着,身后却骤然听见有人唤她,“姐姐。”嗓音婉转如鹂鸟,轻轻柔柔的。 她一顿,应声扭头,见是徐云知,便也缓缓回了个礼。 端视着对面的人,“徐小姐。”嗓音不卑不亢,比之徐云知,态度称得上冷淡。 可对方竟好似恍然未觉,再度扬起笑脸,问她,“柳姐姐,有一件事我实在好奇,这才追了出来,想问问你。” 柳殊颇有些疑惑,抬眸望向她。 徐云知一改方才的温顺气质,脸上笑容敛去,话语里带了几丝意味不明,“倘若…我与你共同侍奉太子殿下,姐姐应当不会不允吧?” 不远处,闻初尧堪堪出了殿门,正准备去喊柳殊一道回去。 第6章 苟命第二天 有那么一瞬间,柳殊甚至怀疑是自己又走神听错了话,面上一愣,一双眸子静静凝视着眼前的人,“徐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换了个称呼,朱唇微微抿着。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我一时兴起,想问问柳姐姐介不介意罢了。”徐云知勾着唇,方才冷下几分的脸色又重新染上了笑意,“殿下文才武艺兼备,人也生得俊朗,想来日后怕是会有不少人来问姐姐的。” “要不…姐姐就当是,我对殿下这般英勇人物的仰慕?” 她扬起唇,捋了捋耳边的几缕头发,“再或者,就当提前适应下。” …… 这边,闻初尧到了殿后,却没见着人。 游廊曲折,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延伸至后院更深处。广玉兰花攀附在院墙的缝隙间,细碎的阳光从花蕊斑驳落下,如画一般,是完全不同于夜间的明媚。 思及柳殊面对柳太后时的乖巧模样,眉尖微挑。 面上装得再乖顺,实际上却也并未听从建议。 他对柳殊不感兴趣,也无心借此去为难她,思考片刻,便抬步往别处走去。 慈宁宫后殿的这座花园内栽种着许多种花卉,虽处春季,但花房里的师傅仍是把四季之景都汇聚于此。 一时间,芬芳淡雅的花香盈满周身,栀子花的味道若有若无。 越往前走,泛白的瓣片层层叠叠汇成了一条道。 闻初尧正欲再去别处看看,附近却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我与殿下夫妻三载,自认为…还是对他有所了解的。” 声音轻盈,洋洋盈耳,“徐姑娘刚才说,想与我共同侍奉殿下…恕我直言,实在是不太妥当。” 闻初尧脚步微顿,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微微抬头朝栀子花树的那侧望去。 一抹熟悉的倩影立于树下,身着一席藕荷月华襦裙,鬓边簪了朵不知哪儿摘的栀子花。 薄施粉黛,微暖的阳光映在柳殊的脸上,愈发衬得她的雪肤细腻如瓷。 可那长而媚的眼梢往上扫着,娇滴滴的乌瞳像是一对黑珍珠,顾盼流波,打眼一瞧,清雅得毫无说服力。 似是情绪有所波动,眉头微微蹙起,说话时,樱唇一张一合,倒是无端凭添了几分生动明艳。 女子声线软糯,却并不过分显得甜腻。如今摆起道理来,更是有种清透干净的力量感徐徐渗透,“听你的意思,想来是真的仰慕太子殿下这般的大英雄,可…徐姑娘莫非是糊涂了?”如甘冽的清泉,给人一种沁人心脾之感。 “当今陛下为人正派,你若是有什么委屈,自是可以击鼓鸣冤,让陛下来给你做主。” “至于这婚配嫁娶一事,你该找的也应当是皇后娘娘或者太后娘娘。”她的声音冷淡了些,“有长辈在先,千说万说,这事儿也是找不到我头上的。” “再者…这是我与殿下的家务事,还是不劳徐姑娘费心了。” 闻初尧藏于假山后,听到这儿,如玉无暇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了点儿复杂的神色,最终又克制着归于平静。 极致到诡谲的平静。 交谈声还在继续,“说的是…太子妃与殿下情投意合,京城里多少人都羡慕呢。” 渐渐地,又归于低声,“是我叨扰了。” 待一切归于平静,又等了好一会儿,闻初尧才缓缓走了过去,轻唤柳殊,“太子妃。” 面上冰冷肃然的表情已经全部收起,温和的模样,与方才截然不同,“出来赏花放松,心情可有好些?” 柳殊拿不准他的意思,斟酌道:“…好些了。”心里的思绪已经跑得老远,暗自猜测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探试道:“后殿栽植了许多花,一时有些看忘了,让殿下久等了。” “无事。”他看过来,眼神比刚刚多了些不可说的幽暗,“只是顿觉太子妃…也是如此伶牙俐齿之人。” 像只是随口一提,便很快略过,“既赏完了景,那便一道回去和太后娘娘问安吧。”闻初尧淡淡道:“出来也有一会儿了,咱们是时候回宫了。” 柳殊抬眼瞧去,对方态度自如,见她望来,目光亦是不躲不闪,“怎么了?” 原来是来催她回去的。 可…说她伶牙俐齿又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这人听到了她刚刚说的瞎话? 她垂下眼,“没事…我们回吧。”停顿少顷,到底还是把心底的那些小心思暂时压下。 红墙环护,绿柳周垂,绕阶至前殿,花香才终于淡去许多。 正走着,闻初尧似是察觉到什么,不待柳殊反应,猛地转身上前两步,半拥着她,伸手替她拂去飘落肩头的花瓣。 清雅的木香越来越近,柳殊不由得又有几分想要后退。 但她生生忍住了,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表现地自然一些。 两人是夫妻,又相处了三年之久,她日后若是再这么躲躲闪闪,势必有一日会露馅的。 还是强迫着自己早些适应的好。 尽管三番五次地暗示,可当那人骤然凑近时,她仍是忍不住心头一紧。 男人炽热的呼吸若有若无,喷洒在颈脖处,触及皮肤,竟好似有股电流划过一般,酥麻感瞬间便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强忍了几息,正想找个机会,尽量不露痕迹地挣开这人,谁知,对方却先她一步退开了,“走吧。”扭头便走,丝毫没有留恋和解释的意思。 柳殊:“……”犯什么病? …… 慈宁宫内。 柳太后心情好,早膳后的糕点都多用了小半碟。 “你说的…可是真的?!” 孙嬷嬷眼角噙着笑,“千真万确,奴婢生生等着他们走过了,看清脸,这才跑回来向您禀告,确是太子殿下和太子妃!” “离得远,奴婢瞧着像是殿下在给太子妃摘掉肩头的什么东西。” 柳太后听了这话,嘴角的笑意更深,“甚好,甚好啊。” “哀家原本还担心,几个月不见,太子才回来,两人会不会生疏了…如今看来,倒是哀家多想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三年了,殊儿却还没有子嗣,哀家也是真着急…” 孙嬷嬷候在一旁,低声劝慰,“太子妃与太子殿下感情深厚,这子嗣也是早晚的事儿。” 柳太后徐徐吐出口浊气,“哀家何尝不知道,这是讲究缘分的事情…可这后宫里,宠爱是一时的,感情,变数亦是极大。” 她的眼底染上几丝愁绪,“就拿皇帝的后宫来说,岚贵人的儿子出息,她虽是个小小贵人,阖宫上下却依旧会敬她几分。为何?为的不就是她有个好儿子。” “那丽妃,再是盛宠,也不过是开得久一些的花儿罢了,四季变换,花开花谢,她这朵花,早晚都有凋谢的时候。” 第7节 柳太后轻抚茶盏,微叹道:“这后宫…唯有子嗣,也只有子嗣,是能傍身的。” “殊儿还年轻,哀家不得不为她多考虑些。” 孙嬷嬷续上热茶,笑了笑,“太子妃会懂您的苦心的。” 柳殊踏进殿内,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柳太后刚和孙嬷嬷说过话,喝了热花茶,面上红润润的,瞧着气色颇佳。 这次她学聪明了些,远远走近便立刻坐到柳太后身边,语带亲近,“姑母。” 果不其然,闻初尧径直走至另一处坐下,微微颔首,耐心地向柳太后解释。 他将柳殊微妙的窃喜神情尽收眼底,垂在衣袖下的手指几不可查地动了动。 “难得你们一道过来请安,哀家这心里啊,自然是高兴得很。” 孙嬷嬷见气氛不错,也开口附和,“是啊,方才太后娘娘还又吃了两枚糕点,想来是今日心情好,胃口也变好了。” “说起来…若论这做糕点,殊儿是最擅长的。”柳太后轻笑两声,接过话茬,“要不是哀家今日贪食了,是定要再尝尝的。” “许久不见你动手做了,也不知道手生没有?”一双狭长眸子,扫向身旁的人。 柳殊莫名的左眼皮一跳,心下有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柳太后便验证了她的猜想。 “眼下终于盼到太子回宫,殊儿不如动手做上一碟,你们夫妻之间,也可评判评判,看看手艺退步与否。” 柳太后眉眼间皆是笑意,加之片刻前与孙嬷嬷的交谈,如今是卯足了劲儿要给柳殊的子嗣之路添一堆柴。 等了两息,见闻初尧始终只是恭敬谦逊的温润模样,仅淡淡应声,并没有别的什么表示,她这才把话挑明,问道:“太子以为可好?” 闻初尧对柳殊会做什么糕点,又做得怎么样兴趣不大。本是要推却,一抬眼,却见柳殊一脸掩饰不住的紧张神色。 他眉头微挑,目光在她身上停滞片刻。 柳殊正对着他,肩线显见地绷直了一瞬。 似是意识到这道视线,下一刻,又赶忙放松了点儿。 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忽地笑了,“儿臣以为…极好。”掩去眼底的潮涌。 “太子妃心灵手巧,做的糕点甚是美味,儿臣…” “实在想念。” 第7章 苟命第三天 闻初尧的这两句夸赞犹如魔咒一般,惊得柳殊当天回去便做起了怪梦。 一会儿梦到闻初尧说她在糕点里放了别的什么东西,其心可诛。 一会儿则又是柳太后拉着她的手,不厌其烦地叮嘱她,说太子难得态度这么热切,她需得更主动些。 以至于柳殊第二日醒来后,眼下登时多了一层淡淡的乌青,瞧着好不显眼。 惹得松萝只能又多给她眼下敷了层薄粉。 殿外,零星几个扫洒的小宫女聚在一堆。 一小宫女言辞凿凿,“定是昨夜太子殿下去忙公务,太子妃一人没睡好。”言语中透出几丝羡慕,“太子妃对殿下当真是情深一片啊!” 她语带真挚,其余的另一人亦是笑着附声道:“荷陵说得有理,咱们娘娘啊…当真极其关心殿下的。” 不知哪里的风吹落几瓣花瓣。 窗边偶有几声鸟啼,春风隔花摇窗,窗内人影曳曳。 外头的这些事柳殊一概不知,她当下最烦心的,便是制作这桃花糕。 一大早刚简单梳妆完,孙嬷嬷便笑眯眯地告诉她,制作桃花糕的食材都准备好了,只待她亲自去一趟。 像是怕她不放心,对方还特意道:“人都给您安排好了。” “殿下许久不曾吃过,这次您用心些做,定能让殿下十分难忘。” 柳殊知晓这是柳太后的意思,自己是躲得过初一,也躲不过十五,索性便随孙嬷嬷来到小厨房。 几个宫女和厨娘早早候在一旁。 孙嬷嬷:“这些人都是精心挑选出来,对制作糕点吃食颇有心得的。” “选给太子妃您打下手,娘娘只管吩咐她们便是。” 柳殊勉强地笑了笑,“多谢孙嬷嬷,你先去忙吧,这边我自己能应付。”等人走出殿门,心里才算微微松了口气。 她压根就不会弄什么桃花糕…又怎么可能亲手给太子做? 面对宫女和厨娘们热络的目光,柳殊心下一紧,面上端出一副犹豫模样,“各位都是有手艺的人,我这许久没做…难免生疏了。” “毕竟是给太子殿下做的,我也怕有什么纰漏…” “麻烦帮我把面和出来吧。” 几人不疑有她,自是依言动了起来。 毕竟像太子妃这般的世家贵女,所谓的亲手做糕点也大都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真要动手做东西的,往往都是她们这些下人。 其中唯有一小宫女,面露迟疑之色。 见柳殊跑到另一头去检查食材,身旁的人赶忙轻轻撞了两下,提醒她,“荷陵,你发什么呆呀,太子妃娘娘都吩咐了,赶紧做啊。” 荷陵低垂着眼,面上轻轻“嗯”了声,心里有些疑惑。 以往十来次,从头至尾皆是太子妃娘娘亲力亲为,怎得这次换成她们做了? 不过那思绪也只是一瞬,片刻便又被她抛诸脑后,听见同伴叫她,赶忙回应,“来了。” 这边,柳殊吩咐松萝打了盆水。 一双葱白的手不紧不慢地挽起了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淡淡鹅黄色调的布料衬着,更显得肤若凝脂,柔腻雪白。 浸泡在水里,反复清洗了几次,过了好一会儿拿帕子擦拭干净。 等一切进入尾声,她才缓缓带着松萝过去,“辛苦各位了。” 柳殊望着已经基本成型的糕点,眼底飞快划过一丝满意。 又交谈了几句,问完事情,旁边的松萝适时出声,“咱们娘娘做事情不喜太多人在这儿,你们都退下吧。” 待人走后,柳殊便试着回忆着刚刚询问的制作要点,手下三下五除二,狠加了些料。 闻初尧这人…莫名其妙改了主意,害得她要遭这罪。 在柳太后面前装得人模人样,私底下根本就是两张皮! 柳殊想到这儿,不由得冷哼一声。 调试比例的时候,直接把桌子上摆放的霜糖给倒进去了不少。 反正他也是做做样子给周围的人看,根本不会吃,那做成什么样,也就没所谓了。 耐心等了片刻,待到糕点蒸出来时,晶莹剔透的样子,配上微微散发的清雅桃花香,瞧着忍不住让人食指大动。 柳殊将要送去的糕点给单独装了出来,之后便带着松萝向书房走去。 等到了地方,远远地便看见门口站着个侍卫,“请太子妃娘娘安。”见松萝提着食盒,面露迟疑,“娘娘可是来给殿下送东西的?” “正是。”柳殊微微点头。 “殿下这会儿不在书房,要不…您先去隔间稍等片刻可好?”他劝道:“这个时辰,殿下应当一会儿就回了。” 柳殊装模作样地望了眼天,正值申时,天气晴朗,伴有阵阵微风拂过。 她收回了目光,接过食盒,把东西递给了眼前的人,“既然不巧…那便有劳陈侍卫了。” 这两天她明里暗里问出来不少信息,陈钊作为闻初尧身边得力干将,她还是认得的。 听她这么说,陈钊下意识伸手接过食盒。 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对方见他拿稳了,便带着侍女扭头就走了。 陈钊张了张嘴,到底是把话咽了下去。 分明是太子妃过来送东西,可他怎么瞧着…像是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她似的?一不留神人便走出了老远。 …… 过了半个时辰,一道爽朗的声音由远及近,“自从在漠北打完仗之后就天天赶路赶路,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 “要我说啊,天天束手束脚的,人都快发霉了,还是今天比试了两下身上舒坦!” 闻初尧紧随其后,“也没多长时间。”唇角带着淡淡的笑,神色更添几分和煦。 他身着一席玄墨色锦袍,身形颀长挺拔,大约是才从演武场回来,身上还泛着淡淡的肃杀气息。走到门口,率先抬脚踏进了书房。 殿内的白玉瑞云香炉内燃着丝丝轻烟,袅袅散发开来,案几上摆放着一个食盒。 见他们回来了,陈钊赶忙上前禀报,“殿下,这是太子妃娘娘送来的。”说着拎过食盒揭开,“您看是……?” 一碟粉红的糕点呈于盒内,模样精致,掺了桃花粉后,面片又被捏成了花瓣的样子,打眼一瞧便让人很有食欲。 镇国公世子萧寒江落后他两步,见此,微微挑眉,打趣道:“到底还是成了亲,有家室的人啊。” “这才练回来,你家太子妃的吃食就早早等着咱们了,要是让旁人听去,怕是会羡煞一众啊!!”笑道:“早就听说你这太子妃不一般,婚前便是京城有名的才女,当时也可谓是异军突起,声名鹊起啧啧。” 萧寒江走近,跟着扫了眼食盒内的糕点,“跟你打了那么多次仗,你这家伙也是把人藏得够严实的!不成,难得让我撞上了,我可得好好尝尝这才女做的吃食有什么不同!” “我比林三运气好,今天也算是有口福了!”说着拿起几块便往嘴里塞。 闻初尧自然是不在意柳殊送来的什劳子糕点,他只是那天突发奇想,莫名地想要麻烦麻烦她罢了。 故而,对于自家好友嚼了几下便吞进肚里的豪放行径也是瞧也不瞧。 糟践便糟践了,反正最后若是没人吃,也是赏给下人的份。 谁知,下一刻却见萧寒江一口将糕点给吐了出来,拿起旁边的茶盏猛灌了好几大口茶水。 “这什么糕啊?!甜的齁人…”大约是喝猛了,险些被呛到,“这是把糖浆都给一次性放进去了吧?” 他本来刚从演武场下来,消耗了能量有些饿了,见着这糕点晶莹剔透的,想着又是素有才女之名的柳殊做的,好奇加上饿意,直接连吃了两三块。 第8节 结果人差点给噎死。 闻初尧本是拿着书在翻阅,听到猛烈的咳嗽声这才抬头。目光带了几分凌厉,扫向陈钊,“你说…这吃食是太子妃送的?” 陈钊心头一凉,赶忙解释,“大半个时辰之前,太子妃带着侍女过来,说给您送吃的。” “小的刚刚打听过了,这东西…是太子妃亲手做的,做不得假。”瞅了眼萧寒江怀疑人生的表情,犹豫两息,又道:“也、也有可能…是下面的人拿错了也说不准。” “…这样。”闻初尧不置可否,让陈钊把东西端了过来。 桃花糕十分小巧,水滴形状的花瓣点缀在面皮上,还散发着淡淡的清香。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盯了会儿,问陈钊,“她还说什么了?” 陈钊不敢欺瞒,一五一十地说明了,“太子妃行事规矩,听说您不在书房,就把东西给了小的,之后便离开了。” 听了这话,闻初尧不由得低声哂笑,递来的目光里也多出几丝耐人寻味的味道,自言自语地重复了遍最后几个字,道:“走了?” 他想到先前数次让人扔掉的糕点,眼底的情绪渐渐变浓,垂着眼帘,长睫投落出一片暗影。 那碟糕点还剩下另外一半,静静地放在案边一角处。 闻初尧凝视着那三两枚,忽然鬼使神差地拿起一块。 清雅的花香瞬间盈满鼻腔,入口即化。 腻得慌。 第8章 苟命第三天 暗室内,燃着淡淡的熏香,门窗皆被关的严严实实。 月光洒下,给男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清辉。 闻初尧凝视着手上的信件,久久未曾言语。 光线昏暗,仅几盏烛火散发着颇为微弱的光亮,映照之下,他的神色不甚明朗,“这便是所有的了?” 林晔站在对面,闻言恭敬道:“禀殿下,咱们的人里里外外都查过了,确是没有发现太子妃有什么问题。” “上回寒江吃的那糕点味道不佳,是因为那是宫女们做的…太子妃并没有亲自动手,仅仅是最后简单处理装到盒内了而已。” 他是林国候第三子,亲近的人往往多唤他林三。跟在闻初尧身边也有几年时间,擅探查,刺杀一类的事情。 闻初尧听了这话,面上淡淡。 柳殊这几日的表现他都看在眼里,先是宴会上的奇怪举动,再是身体间潜意识的抗拒,到如今,他心底的怀疑已然越来越浓。 但真正让他决定查的,还是几日前的糕点一事。 思及那些个下人的回话,闻初尧的脸上难得带出些思考意味,“依孤看来,没发现问题…便是最大的问题。” 分明先前她送来的糕点,味道是相当不错的,怎么这次就大相径庭了? 眼下细细想来,对方当时那一刹那的慌张神情,大约是做不得假的。 人下意识的反应,与身体上不由自主的抗拒一般,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 再加上这桃花糕异于往常的味道… 闻初尧掩去眼底的暗涌,薄唇微抿。 待片刻后再抬眼时,神色已是阴戾而戒备,周身的气场更是阴沉骇人。 “她迟早有一日会露出尾巴的。” 短短光景,一个人的习惯怎么可能变化得这么彻底? 他向来是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的,因此,心里除了疑心之外,越回想,杀意便也愈发浓郁。 三年前的合作虽是阴差阳错,可这般不得已而为之的举动,却也实实在在给了两人喘息的时间。 但…这个人知晓他太多内情,若到时真的有什么偏差… 闻初尧闭了闭眼,紧紧抿着唇角,下颚绷直成一条线。 不过几瞬,便下定了决心,给林晔下了任务,“再继续查,从她身边伺候的那些人入手。”声音听不出喜怒,但话里满是森冷的杀戮气息,“若必要,那…一个都别放过。” 柳殊,他不能留。 待林晔退下,他走至窗前,推开窗,仰望着那片和缓的月光。 静谧的夜晚,偶有几声淡淡的虫鸣鸟啼。 不知伫立在那儿多久后,闻初尧才收回视线,将窗户关好。 …… 夜凉如水,柳殊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望着月亮。 寂寂冷辉洒满整个宫殿外,像是蒙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太子妃娘娘,站了这么久了,您别吹凉了身子。”松萝从殿内出来,将雪白的披风罩在了柳殊身上,边系紧了些带子,“虽是四月末了,可夜里的风这么吹着,依旧还是有些寒气的。” “难得月亮这么圆,瞧着心喜便忘了时间。”她知晓松萝絮絮叨叨的是关心她,故而声音里便带上了几丝暖意,“这不是有你出来给我披披风嘛,也算不上多冷。” 松萝拗不过她,只得揭过这话,又道:“刚刚有宫人来报,说是殿下的公务忙完了,今夜会过来。” 柳殊正赏着月,听见这话,忽地停下了脚步。目光一顿,半晌,无奈地点点头,“…知道了。” 闻初尧大概是真的忙,只回宫第一日来过她这里后,其余后面的几天便一直宿在书房。 送完糕点后,两人之间便仿佛有了什么默契一般,你不见我,我不见你。 她自然也是一边乐得清闲,一边暗地里继续疯狂搜寻信息,以备不时之需。 可今日,这人竟又过来了? 待换好寝衣,柳殊仍是未能从郁闷中回过神。 支摘窗略开了半扇,漏出庭前廊下三两抹葱茏绿意。 窗外的月光溜进内室,案上的白玉花觚里插着三两支刚刚折下来的兰花,满屋都是兰花馥郁的香气。旁边梳妆台正中,镶着团扇大小的梳妆镜,照物纤毫毕现。 镜中人眉目如画,体态纤妍,仿佛精心养在温室里的一株素心兰,含苞欲放。 镜旁一盏罗叠玫瑰椅,靠背点缀卷云纹雕花,柳殊照了会儿镜子,便倚靠着意态闲闲地给手部涂着花膏。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地扭头,起身行礼,“殿下来了。” 努力把自己放在一个妻子的位置,仰起脸笑着看他,“殿下这几日公务劳累,难为您还特意想着臣妾。”话是开心的意思,语气却有点说不清道不明。 这话落在闻初尧耳朵里,也是怎么听怎么奇怪,他双眼微眯,话里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几丝危险的气息,“想着有几日不见,便过来了。” 柳殊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再度出声道:“殿下挂念臣妾,臣妾…喜不自胜。” 闻初尧听了这话,眉心一挑,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眸中也带出些说不出的意味来,接着竟一个大跨步把人给拢住了。 为了强迫自己适应,柳殊的双眸本就刻意地直直望向对方。 他这么忽地一靠近,男人细长颈脖处的突起便骤然闯入了她的瞳子里,让她忍不住有几分慌张。 喉头一动,问他,“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闻初尧有心试探,顺手把她的几缕碎发别在耳后,垂眼瞧着。 两人身量相差不少,柳殊被他整个人半堵在角落处,面上是几丝强撑着的镇定。 纸糊的老虎,与几日前那次并无两样。 “怎么了?”闻初尧淡淡反问道。 微黄灯光下,只见他微抿着的唇角,带着几丝冷漠弧度,“你我夫妻之间,帮忙理一理头发,再正常不过了。” 离得近了,眼前人身上的幽幽香气便越发明显。 是女儿家用花瓣来沐浴的味道,让热气一蒸,便尽数飘散了出来。 被他这么罩着,温热的身体仅隔着一层薄薄的水蓝襦裙,登时温度便传递了过来。 似吸附在空气中的颗粒,若有若无地贴住了他。 闻初尧一怔,身子微侧,无形中把手抽了回来,“这么问…”浓密睫羽下,瞳色深沉近墨,“莫不是太子妃…不习惯?” 经过这几次的相处经验,无论心里多么惊慌,面上,柳殊已经能基本做到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 心下虽慌张,可目光凝向他的眉目时,眸中满是温软的笑意,淡淡否认道:“怎么会呢。” 她忽视掉那几丝强烈的怪异感,“殿下多想了。”下意识地轻轻抚摸了两下头发,顺势也偏开身子,隔了点儿距离。 柳殊自大几日前醒来后,便长久处于这种草木皆兵的微妙紧张感之中。不断从周围人的态度中,去猜测那份属于自己的过往,进而努力拼凑出点点滴滴。 她相信自己的直觉,可…两人之间扑朔迷离的关系她却看不懂了。 在她的预想里,这人分明不该这样的! 他应当是不太喜欢,甚至于…还有些厌恶她的才是。 加之太子先前突如其来的亲近与关心往往都伴随着一些不好的境况,故而这一次,人一靠近,她心里便悄然拉响了警钟。 柳殊不由得微微低下头,乌黑的发丝从耳侧滑下几缕,遮住了脸颊。 一时间,空气中唯有香炉里散发出的袅袅清香。 几息后,闻初尧的声音倏地停在了她的头顶。 一切声响皆被隔绝在这一片方圆外,耳边是男人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扑在她的耳垂上,周身被他淡淡的木香拢住, 一切于她而言,忽然有几分恍惚。 她强忍着没有动作。 闻初尧瞧着自家太子妃低着头不知在思考什么的模样,等了会儿,才淡淡出声,“孤这次来,是有事情要同你说的。” 柳殊依言抬眼,面露疑惑。 “咱们夫妻许久不见,也该有房事了。” 柳殊一愣,没有立刻答话。 他们成婚三年,应当是有过房事的吧? 心里的思绪过了几道,面上才有些温吞地应下,“殿下、殿下做主便是。” 第9节 闻初尧瞥了她一眼,眼底瞳光微转,“哦?孤来做主?”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勾唇笑着。 “房事,自然是讲究两情相悦的。”他的声音放沉了几分,甚至无端带出几丝蛊惑的意味来,“孤既然开口,那便是想问你愿不愿意。” 柳殊神色复杂,但她到底记着遵循人设,心底深吸一口气,道:“臣妾…愿意。” 帘幕风微,香炉灰尽,床上垂下月色秋罗的帐。 她在帐里坐了一盏茶的时间,心里的紧张感已经基本平复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柳殊强压下心里那抹隐隐约约的不安感,专心静静等候着。 片刻后,见闻初尧踱步走近,她便循着上次的相处模样,起身站到他对面。 手指搭在他腰间,似是犹豫了两瞬,接着攀上了男人的衣带处。 主动道:“殿下,让臣妾来帮您吧。” 第9章 苟命第八天 闻初尧眼底划过一丝异色,微微低垂着头,没说话。 窗外的月光轻轻柔柔,融进窗里,将他一双眸子染上了些许的温柔润泽,无形中,中和了零星的锋利气息。 “这次你倒是主动了许多。”淡然夸奖道:“不错。” 柳殊经过先前的那次突发情况,事后特意悄悄练习,故而这次她已经能颇为熟练地帮他褪去衣带了。 生怕闻初尧再一时兴起,赶忙柔和地笑笑,“先前…一时手生紧张,惹殿下笑话了。”说着手上动作又加快了两分。 瞧见她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闻初尧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太子妃最近,倒是时时手生了。” 对面人的语气稀疏平常,态度也是十分自如,仿佛这话不过是他偶有感触,这才发了问。 可柳殊却不由得心头一震,手下未停,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殿下…这是在取笑臣妾了…?”似是小女儿家面对丈夫意有所指的问责,心下忿忿,语调有些委屈。 极力按捺下心中的紧张情绪,轻而易举便把话里绵里藏针的怀疑试探给变了味道。 自己这事实在离奇,她虽不知缘由,可…除去之前偶然的几次慌张,也是没有露出什么破绽的。 面对这人,她若一味害怕紧张,反倒会更让对方怀疑。 索性倒不如顺势而上,还能为自己之前的举动解释一二。 垂下眼,似有几分郁结,“妻子许久不见丈夫,猛地一见面,也是需要适应的呀…”小声地为自己辩解。 她的音色清脆细软,据理力争时,会显出几分盈盈贯耳的意味,如今刻意用着气音,柔软得竟像是在撒娇。 脆生生响在寝殿内,莫名让他心头一动。 男人近在咫尺,俯身凝望着她,试探道:“孤还以为…你是来求和的。” 柳殊一怔,顷刻间,脑中思绪开始飞速发散。 什么求和?两人之间瞧着…也不像是吵过架的模样啊? 正想着,忽地回忆起她刚到此处时松萝那句似是而非的话。 她说… “床头吵架床尾和。” 那应当是…真的吵架了? 夫妻之间,虽说太子频频带兵打仗离开京城。但两人相伴近三载,若说一次架都没吵过…也不太可能? 柳殊想通其中关窍,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气,面上却是装得有几丝犹犹豫豫道:“殿下…” 幸亏柳太后见闻初尧对她做的桃花糕赞誉有加,之后那几天又推着她送了两次吃食,不然…她怕是没有现成的理由用了。 “殿下也接了那些吃食,那…过了这么久,殿下可有消气?” 见她应了,闻初尧的眼神霎时便多出几丝探究和玩味,转瞬间又极快掩饰好。 下一刻,只是平平移开了视线,见她服侍完,神情有些莫测,“自是早就消气了。” 他们根本就没有吵过架,那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假象罢了。 可…这人竟然应了? 闻初尧忽然觉得,他大概是捕捉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以至于… 抓到了柳殊的小尾巴。 一时间,殿内的两人都没再出声。 待柳殊放好外袍,扭头就见男人正望着她。 两人的目光短暂的相接了两瞬,他才收回视线,几步走到她跟前,一下子拥住了她。 腰肢突然被一对结实的臂膀从后面缠住。 脑顶随之而来落下男人的下巴,低沉的声线缓缓绕了上来,“孤…怎么舍得生你的气。”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柳殊却无端觉得有几分不适。 柳殊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这太像某种谶言。 但那种感觉也只是一刹那,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的手就随之松开了。 闻初尧见她不知怎的又在发愣,淡然道:“歇息吧。” 他讨厌舔舐反刍情绪,沉溺于秘密会被泄露的不安,与其纠结这个,不如自己亲自去确认危险。 然后……亲手把危险扼杀在摇篮里。 在柳殊看不到的地方,男人的眼神幽深而漆黑,如一把锋利的刀剑,让人不寒而栗。 望向柳殊时,眨眼间又变回了那副温和的神情,唤她,“太子妃。”坐在榻边,伸手拍了拍旁边的空位,“来。” 语气莫名有几分像是在逗弄宠物,可偏偏面上清正得很,眉眼间一片和煦。 见柳殊慢吞吞地走了过来,还好心情地勾了勾唇角,“害怕…?” 圆房这种事,在夫妻间,是再平常不过的。 柳殊似是被点醒,赶忙回神,“怎么可能…臣妾只是紧张。” 狗男人每句话都可能带着点儿别的意味,她不能不小心。 走到床榻边,施施然坐下,和闻初尧隔了一点距离。 谁知男人见她坐定,竟直接转身覆了上来! 柳殊微微僵住,慌忙间,一抬眼就撞入了男人的一双黑瞳之中。 胸腔内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紧接着,是被闻初尧视线抓住的无措与慌乱。 她整个人被充满攻击性的男性气息包围,嗓音蓦地有些发紧,“殿、殿下?”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有些坐不太住。 闻初尧见她神情隐有慌张,面上哂笑,“放轻松,房事而已。” 见他是来真的,柳殊心里登时更加焦急,“殿下…!” “怎么了?”他淡淡反问,似乎是对她有些不解,“孤会温柔些的。” 密闭的空间内,安静到对方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晰察觉到,连带着被他碰到的地方,都好似瞬间燃起了燎原的焰火。 烫得她手心发热。 柳殊思绪回拢,强撑着让自己镇定下来,试图扮演好这个角色,“不是…臣妾、臣妾是…”但她吞吐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完整的句子来。 见男人眼底的疑惑越来越浓,眼睛一闭,道:“臣妾…今日不巧来了癸水。” 下人们知晓太子今夜要来,从桌案摆件到熏香烛台皆是用了心思,柳殊身为太子妃,自然也不可能不早做准备。 闻初尧听了这话,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他不信。 但…他已经亲自确认了危机。 故而当下,他是十分乐意陪着她一起把戏演下去的。 “…真的?”闻初尧疑惑道。 宫中嫔妃的月事都是有专门的人登记在册的,她的时间虽没到,却也只差了几天。 柳殊本来还在琢磨着下一个理由,谁知,对方竟然有相信她的意思? 语气虽疑惑,手却已经缓缓撤了回去,身子也移开了些距离。 “…真的。”她撒谎得毫无负担,甚至怕掉链子,语气格外肯定些。 殿内昏黄色调的光,缓缓罩在四周,汇成数道光晕,一时间,颇有几分模糊人的视线。 恍然间,平白给空气中增添几丝暧昧气氛,显得两人此刻真如一对恩爱夫妻,在呢喃低语似的。 闻初尧盯了她半晌,这才佯装遗憾地收回目光,“既然你身子不爽利,那便罢了…睡吧。”说完便自然地往外走,“孤先去处理公务,晚些再来陪你。” 这话落在柳殊耳朵里,可谓是天籁之音,“好。” 待男人走出殿门,她才缓缓松懈下来。 这边,闻初尧走至殿外,回头遥遥望了眼。 回想起柳殊的话,眼睫微垂。 双眸漆黑如夜,氤氲着凉薄的寒意,直叫人脊椎发冷。 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 翌日一早,柳殊便借着请安的由头,早早地赶去了慈宁宫。 柳太后见柳殊来,笑着喊她一起用早膳,“殊儿来了,快坐,来尝尝。”说着把桌案上的一碟乳白色的糕点往她面前推,“御膳房做的新鲜口味。” 柳殊辗转反侧了大半晚,今早来本就是有事要问,眼下见了这糕点,不由得又想起昨夜那些不好的记忆,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谢谢姑母。”强撑着吃了一个,赶忙直入正题,“我、我今日来是有事想问您…” 她神色不宁,柳太后瞧了眼便给身旁的孙嬷嬷示意。 第10节 等其余的宫人都退下后,柳太后才放缓了声音开口,“怎么了?像是昨夜没睡好似的。” 柳殊昨夜越回想越觉得自己像是遗漏了什么,那股浓浓的直觉驱使下,她几乎整夜都没怎么合眼。 她摇了摇头,扬起笑脸,试图让自己的话显得不那么刻意,“不妨事的。”见柳太后耐心等着她开口,又道:“我今天来是想问您…我与太子…”到底是何时有过房事的? 但这话像是带了什么符咒一般,颇为烫嘴,她支吾了半天都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听她提及太子,柳太后的神情罕见地带了几丝慎重,“与太子…?殊儿你慢慢说…是怎么了?” 柳殊飞速摒弃掉那些羞怯情绪,道:“就是…房事,房事相关的。” 猝然间,四周的空气为之一静。 柳太后惊讶地凝视了她好一会儿,而后…竟有些舒心地笑开了。 “原来是这件事…殊儿不必害羞,哀家给你想办法。” 过了片刻,孙嬷嬷便呈了个盒子上来,柳太后笑着让柳殊过来看,“殊儿,来看看这个。” 柳殊依言走近,映入眼帘的是一件金丝云花纹样的舞衣,最里面的肚兜仅有手掌大小,边缘处垂着细闪的流苏,披在外头的纱衣也是轻薄如蝉翼。 若是有女子穿上,怕是会被一览无余。 她一抬眼,便见柳太后正含笑望着她。 眼底的意思不言而喻。 第10章 苟命第八天 “姑、姑母…?”柳殊疑惑出声。 柳太后望来的目光隐含欣慰,“哀家本以为…殊儿是不会为这事苦恼的。” 柳殊自幼性情颇为木讷,再加上这副与世人推崇的清雅之风无甚关联的容貌,每每总是怯生生的。 好在三年前突然开了窍,主动找上门来求她相助,这才有了后续更为紧密的相处。 故而当下,柳太后以为她是终于又想开了,“你有这个心是对的,夫妻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事情…有些争宠的手段虽不是上上之策,可你身为太子妃也应当该知晓一二。” “眼下你已经错失了许多时机,既如此…另辟蹊径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柳殊像是被那件舞衣灼伤了似的,赶忙偏开了视线,“我、我…” 柳太后见她面颊泛红,不由得轻笑了笑,“哀家给你这些,也不过是想让你早早做些准备。往大了说,多是妾室争宠的狐媚手段,可往小了看,太子如今后院干净,那这些也左不过就是你们夫妻之间的情趣罢了。” 语带安抚,“太子素来有君子之风,这么久又只有殊儿你一个正妻。”目光扫向她的小腹处,“你可得争气些。” 柳殊登时身体一僵。 一颗心揪了起来,攥紧了手里的帕子,犹豫了会儿寻了个不出错的万能回答,“…多谢姑母提点。” 柳太后显然是会错了意。 可她若是再继续追问下去,反倒极其可能会惹来对方的刨根问底。 柳殊思虑再三,还是点点头道:“只是…我舞技平平,这衣服给我,怕是会糟践了…”换了个说辞,企图劝柳太后收回成命。 这件事实在蹊跷,加之那股始终萦绕着的不详预感,让她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柳太后偏头望了过来,面上似乎是笑了笑,“倘若你的舞技都只能算平平,那这京城里的闺秀们岂不是都只能称得上技拙了?” 视线投注,颇有深意道:“殊儿,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一人,这更是为了柳家,为了候府。” “哀家以为,你能鼓足勇气来问这个,应当是做好准备了的。” 女子嫁人后的处境与其家族势力的大小有着直接关联,寻常人家尚是如此,更何况是这宫中。 而承恩候府柳家,除了祖上曾经辉煌一时,如今早已经走至权利中心的边缘了。 柳太后能入主中宫,靠的是国师“凤命所归”的预言。 可她…… 柳殊一直知晓这点,故而一开始才会这般战战兢兢。 自己并无什么倚仗,加之周遭又大都是陌生的人,她这朵浮萍,就更显得飘零无依。 见她低着头许久不言语,柳太后缓缓道:“殊儿。” “你得明白,身为正妻,需得为太子开枝散叶…更何况,若是不能先生出嫡子…待来日,只会有越来越多的隐患发生。” 叹了口气,一锤定音道:“这舞衣,你拿回去。” 这话落在柳殊耳朵里,不亚于惊雷乍响,直接把她整个人都给震得一激灵。 伴随而来的,是那种深入骨髓的、下意识地服从。 她的眼前忽地闪过一道零碎的片段。 似乎也有人,站在这座宫殿里,坐在她这个位置上,静静倾听着这番话。 可那个人,当时的反应与她截然不同。 柳殊有些羞愧地低下头,“是殊儿一时想岔了…” 她若是再迟疑下去,定是讨不了好。 比起疼爱的晚辈,显而易见,还是家族的荣耀更重要。 强制按下那股若有若无的焦虑情绪,面上一如往常,柔和道:“姑母息怒,我这就带回去仔细看看,做足准备。” 见她收下,柳太后这才淡淡点头,“你能这么想便最好了。”只望过来的视线,有些若有所思。 柳殊心里一紧,不敢多待,赶忙拜别。直到出了殿门,她都还是有些莫名地慌乱。 柳太后最后望来的那一眼,总是让她无端想起刚醒来的那天,对方与她交谈的时候。 松萝见柳殊出来,接过旁边宫女递来的檀木盒子,上前两步扶着她,“娘娘…?”方才柳殊与柳太后谈话,她是在外面的,因此瞧见柳殊有些疲惫的神情,满眼都是担心。 柳殊:“先回去吧。”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那个帮忙的宫女便有些故作镇定地扫视了一圈,掩饰性地四处张望了好一会儿,这才回去。 …… 仲春的微风不燥,丝丝缕缕地拂在面颊之上。 柳殊脚步虚浮地回了寝殿。 因着要去请安,她今日特意妆扮过。 身着纱粉色锦缎白水裙,头上斜斜饰以碧兰棱花双合玉簪,配以白玉珠花,如此,更显得整个人雅致非常。 本是十分贴合柳太后心意的妆扮,可现下去了一遭回来,除去依旧秾丽明艳的五官,倒像是白打扮了,瞧着整个人虚弱得紧。 一小宫女见她脸色不好看,立刻放下擦拭的花瓶,默默给她倒了杯茶。 柳殊摆摆手,叫她又给自己端了杯热茶灌了下去,又冷静了好一会儿,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一般,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太子殿下呢?” 那宫女听了这话,立刻恭敬道:“今儿是月末,按规矩,殿下应是在御书房。” 柳殊又喝了好几杯温热的茶水,才将那股心慌给压下去。 眼下,听见这宫女似乎对宫中一应事宜颇为熟悉,下意识用余光飞速扫了眼。 女子面容清秀,巴掌大的小脸,嘴角两边各有个梨涡,瞧着十分面善。 “月末?”柳殊淡淡问道。 小宫女见她有些恍然,立刻又补充道:“每到月末,陛下会在御书房校考殿下们的功课。” 柳殊听了这话,这才端视着她,道:“叫什么名字?” 那小宫女一愣,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跪下,“奴婢荷陵,参见太子妃娘娘。” 柳殊点点头,“今后你进屋里伺候吧。”这宫女十分眼生,估摸着是在外头做活的。 想了会儿,又问道:“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本是试探性地一问,谁知荷陵眼睛一亮,有些受宠若惊道:“是的…先前娘娘给殿下制作桃花糕那次,奴婢也在场。” 柳殊:“……” 见她提及此事,柳殊不由得心头一滞,郁闷道:“…原来如此。” 恰好松萝把东西拿过来了,待东西放好,她索性挥挥手,“你们俩先退下吧,叫外面的人守好门。” 等确定人走了之后,柳殊才把目光转向那两个檀香木盒内。 盒内,香料与舞衣静静摆放着。 她不由得偏了偏视线,望向那件衣裳。 幼时,母亲也总是这般,定定地望着一件旧舞衣出神。 一舞动京城,被父亲执意娶回家后,那时她看向舞衣的眼神是平静的,就连待她,也是柔和的。 可后来父亲变心后,一房又一房的妾室进门,母亲再看向舞衣时,眼底只剩下疲惫了。 一如对她,也是矛盾的。 她那时年纪尚幼,还不懂其中缘由,只觉得母亲这般美好的人不能再继续跳舞有些可惜。 可如今却都明白了。 她是不愿再跳了。 柳殊不由得移开了些目光。 她的舞技,全是母亲所授,而母亲的舞艺,一开始是她谋生的本领,后来,却俨然变成那个男人的私有物品了。 卑微的、讨好的。 思及柳太后的劝告,柳殊静下心,有些神经质地强迫自己再次望向盒内的衣裳。 说是舞衣,其实更像是舞裙,裙摆如花瓣一样做成四片。 她忍着羞耻将其拿出,走至镜前,试着在身上比划了两下。 衣裙腰间缀着的珍珠,随着她的动作簌簌作响。 柳殊凝视了一会儿,竟鬼使神差地褪下衣饰,将舞衣穿上了。 第11节 镜子里,女子身量纤纤,薄如蝉翼的雾纱将整个身体包裹着。 最里面的肚兜只堪堪遮住胸前的两团,垂下来的珍珠流苏长及肚脐,露出纤细雪白的腰肢。 随意动了下,便白的晃眼。 柳殊草草扫了几眼,便不敢再看镜中的自己。 绯色的红晕迅速发散,热度更是从脸颊一路蔓延至耳尖。 她也是魔怔了…怎得还把衣裳拿出来穿上了? 闻初尧那人惯会做样子,待她虽不亲近,却也大都是温和的。 她…也定然不会辜负母亲的期许,重蹈覆辙吧? 既如此,好像也不需要这般另辟蹊径…? 柳殊压下眼睫,不知想到什么,默然了会儿。 过了好几息,才动手想要把那舞衣脱下来。 殿外,闻初尧踱步走近,远远便望见门口处站了两个眼熟的婢女正环顾四周,神色颇为戒备。 “太子妃呢?”他淡淡问道。 松萝和荷陵不敢拦他,急忙异口同声找了个理由,“禀告殿下,太子妃娘娘正在小憩,要不奴婢这会儿进去帮您叫醒她?” “不必”他的眼眸漆黑一片,见两个婢女神情有些刻意隐藏的慌乱,眉头微挑,“既然在休息,便不用通传了,孤自己进去。”话里满是毋庸置疑的意味。 松萝和荷陵对视一眼,只得默默退下。 闻初尧迈步走近,伸手推开门—— 第11章 苟命第八天 寝殿内静悄悄的。 柳殊听到动静便赶忙拿起椅上的外衫罩在身上。手忙脚乱下拿错了衣裳,一通忙活也不过堪堪遮住了大半。 听到动静,整个人缩在白玉山水屏风后面。 宫人们得了吩咐,自是不会这个时间点进来。 再加上对方这么自然又肆无忌惮的态度…身份便很好猜了。 等了会儿,见人没有开口的打算,这才试探性地探出点头来,“…是太子殿下吗?” 闻初尧不答,静静地站在原地。 像是意识到什么,犹疑地瞟了眼屏风处。 屏风后,女子身形纤细,盈盈一握的腰肢隐约可见。 闻初尧人生得高,手也长,微微用点力手背青筋凸显时,瞧着便极其有力。 他甚至无端觉得,若是他握住这蜂腰,用点力,兴许就折了。 这下,他便丝毫没有要往前走的意思了。 面上一派冷淡,盯了她片刻,目光看不出丝毫情绪。 顶着这股视线,柳殊倏地有些害怕,轻拽衣角,把身子压得更低了些。 时近正午,窗外光芒愈盛,通过窗棂细碎地洒进殿内。 屏风后的那道倩影也被这片光亮映衬地更明显了些。 良久,他走过桌案,走近镜子,一步步走到了柳殊面前。 那双皂靴稳稳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离得近了,山水屏风遮掩下,那道影子就越发显得有几分扎眼。 闻初尧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只是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 连带着那双眸子,也泛起几丝与平日里所不同的涟漪,让人愈发摸不透他的情绪,难辨深浅。 直到这时,柳殊才有些模糊地意识到,似乎有什么不对。可还没等她再细细思索,下一瞬,对方又道:“怎么穿成这样?”抬起手为她遮住些许光亮。 随着话落,他的气息铺天盖地侵袭过来,透过偌大的披风传递,紧紧将她缠住。 两人之间距离骤然拉近,淡淡木香味和男人的体温一道,密密实实地萦绕周身,在寂静的室内传来不容忽视的压迫感,恍然间,竟有些暧昧得发烫。 她试图解释道:“臣妾、臣妾是一时兴起,想沐浴一番…” “嗯。”闻初尧微微颔首。 他的半张脸隐没在细微光晕里,立体的眉骨切割出一片深邃的影子,黑眸在阴翳中微敛。 此刻,这双眼正静静凝视着他。 没说信还是不信,但周身温和的疏离气息莫名淡了许多。简单利落的单音节,反倒显出几分不露人前的不耐来。 被他这么拿披风罩着,柳殊忍不住极小幅度地缩了缩身子。 这般似是而非的话,就好像… 她用来挽尊的小心思在他面前暴露无遗。 男人黑瞳深幽,一和他对上,柳殊便不由自主地又紧张起来,“殿、殿下。”无意识地瑟缩两下。 不敢多瞧,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外袍,半晌,扯开了话题,“…您…怎么这会儿回来了。” 他并不回话,只微微躬下身,微凉的手背在她的发顶轻轻蹭了下,手法与逗弄宠物别无二样。 下一刻,耳廓的皮肤划过一瞬间的凉意,手掌缓慢擦过她的乌发。从头皮传来的酥麻感如火花迅速冲向指尖,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不由得怔在原地,待回过神,那只手早已经垂下了。 原本清冽的男声变得有些沙哑,传过来的两个字很轻很低,像是情人间的呢喃,“柳殊。” 他甚少这般唤她的名字,柳殊自醒来后,更是破天荒地头次听。 “怎、怎么了?”她犹豫地起身迎上这道视线。 男人的目光隐藏着几丝她看不懂的深沉。 柳殊甚至莫名觉得,有些更深层次的东西,快要突破那道表面的温和面具。 像细密柔软的网,徐徐笼罩着,令她无处可逃。 他缓缓摩挲了会儿,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轻捻着。 像是在回忆方才那刹那的短暂触碰。 “孤以为,你至少该有些身为太子妃的体面与尊严在。”他扫了她一眼,“不过现下看来…” “你倒真是会作死。” 闻初尧微微侧着头,余光寒冷如冰,起身与她拉开了些距离。 柳殊有些害怕这样的他。 目光回旋,顾不得去探究那丝更深层的东西,她道:“殿下是否误会了,臣妾…” “误会?”他打断道。 精明市侩,势利贪婪。 凭三年前的微末相助来不停地索求,企图把他当成踏脚石,谋取利益。 又以为真的能借助东宫的登云梯,重振家族。 这些肮脏又过界的心思,他皆数知晓。 闻初尧本以为…这一两年的安静,是她识趣了。 他的语气夹带出点儿厌恶来,“孤从未误会过你。” 柳殊听到他的话,心中一喜。 这应当算是不计较,就此揭过的意思吧! 她大着胆子悄悄抬起眼睫,可谁知,映入眼帘的竟是男人难辨喜怒的神情。 明明是依旧温和的语调,却似乎有股不受控的陌生情愫挣脱桎梏,流露出来,“你既然想以色侍人,那不如彻底些。”他的目光凝视着某处,讥讽道:“这般遮遮掩掩,是否太多此一举了?” “咱们夫妻一场,你若是把孤伺候舒服了,兴许还能拿到些实打实的好处。”话里的意思,像是她与青楼的妓子也别无二样。 这话太过刺耳,以至于柳殊一开始都有些没能反应过来,这些带有侮辱性质的话语,是出自闻初尧口中的。 那个素来享誉盛名,温文尔雅的宁朝储君,又怎么会忽地说出这样的话? 可对方竟好似也没有任何要解释的意思,不待她回神,兀自甩袖离开了。 他来去一身轻松,而她却因为那些话又陷入了一片混沌中。 随着“吱呀”一声,殿内又恢复成一片寂静,独余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几缕木香。 “妓子?”柳殊有些愣愣地低声重复着。 …… 昌宁宫内,琴声阵阵。清悦悠扬的琴声随着徐云知的一双素手倾泻而出,足以见得拨动琴弦之人的深厚功底。 一曲终了,德太妃方才露出颇为满意的神色,“不错,这一曲…技巧和情感都是上乘的。” 徐云知起身走近,正欲开口,雨淞却神色匆匆地快步走了进来。 她是德太妃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平日里帮着干了不少事,在昌宁宫里,是德太妃身边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德太妃见雨淞面色有异,挑了挑眉,“怎么?” “娘娘料事如神!!太子与太子妃果然有猫腻!!”她满脸的喜色,说着把一张沾满泥土的半旧纸张双手呈上,“可惜慈宁宫那边盯得太紧,咱们的人等了又等才堪堪将消息递出来。” 德太妃一目十行扫过纸张上的几行小字。 语气缓缓,“先前那次,本宫就觉得这两人之间有些不对…想不到还真捞上来一条大鱼。”只是细听之下,不难发现其中的欣喜若狂。 徐云知听到这儿,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轻笑两声,“我上次同您说的也是这个意思,您还不信我…”语气透着点儿不明显的亲昵。 “不是不信。”德太妃望她一眼。 第12节 “事关当今储君和慈宁宫那边,本宫做任何事,都必须得三思而后行。”她把茶盏稳稳放在案几上,“现下反复确定过,本宫这心里也能安心些。” “毕竟…咱们要做,就得一击致命,绝对不能再留下后患。” “姑母的意思是…?”徐云知挥退宫人,默默给她添上茶水。 “再去最后试一次。” 德太妃轻啜了口,语气透出几丝狠绝,“若这次能成…那本宫也能安心送她一程了。” 这后宫说到底拼的不过就是子嗣和宠爱。 她原先还想着,柳殊迟迟未有子嗣,是和太子聚少离多,加上那副本就病怏怏的身子,没福分呢。 眼见这人的身子自几年前进宫后一日日养好了,还正着急,谁知…竟送来了个这么大的机会! 太子与太子妃表现得那么恩爱…感情竟然也生异了? 德太妃浮了浮茶盖,眼底掠过一丝得意,“上次的试探也不算失败,至少也真的让咱们顺藤摸瓜查出来了点儿东西。” “两人恩恩爱爱了两年多…但依本宫看,这也不过就是一摊薄薄的纸,水里一浸便现原形了。” 这闻家的人,哪里有什么痴情种。 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掠起一抹讽意,意有所指道:“云知,你还记得本宫说过的话吧。” 徐云知:“记得的,姑母。” “皇家无情,帝王尤甚,我始终谨记的。”她微微福了福身,直视着那双饱含审视的眼睛,“咱们的计划才是最要紧的。” 德太妃这才像是安心了点儿,再度望向徐云知时,面上带出几分慎重,“你没动心便好,往后…也需得谨记这一点。” “至于这件事…本宫思来想去,若是旁人去,还是不太妥当。” 察觉到德太妃视线投注,徐云知走近了两步,做倾听姿态。 面容恭顺,“我愿意祝姑母一臂之力,您…希望我怎么做?” “去试试太子。”德太妃伸手抚了抚发髻边的钗珠。 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底满是讽意,“看看他是否真的对那柳家女一片痴心。” 第12章 苟命第十三天 书房内,一片明亮。 窗纸上有飞絮般的柳叶被迎风吹动,簌簌作响。榻上衾褥帷帐素净雅洁,浸染着墨香,上面摆着一只玉枕,带着剑穗的古剑悬挂在床头。 一室之隔,闻初尧静坐在上首,这几日他一直宿在书房,处理朝内外一应大小事务。 皇帝大约是对他大胜漠北一事极为满意,渐渐地,态度也开始倾斜起来。太子之位坐得愈发稳当,连带着皇帝对他的那股莫名的不喜也消散了许多。 或许再要不了多久,他与柳殊的这份合作契约也该到此为止了。 殿外传来一阵熙攘,男子的声音颇为爽朗,伴着笑声,想来是心情不错。 闻初尧搁下了手里朱批的笔,一抬眼便见萧寒江和林晔一前一后走来。 “我听说咱们太子殿下最近情场失意了?”萧寒江一落座就道。 宁朝太子与太子妃两人恩爱许久,一朝有异动,消息自是传得极快。 闻初尧乍一听这话,心头一顿,“怎么?”他迟早会与柳殊分道扬镳,再加上萧寒江素来有些真性情的武将性格,故而一开始便没有与他透露详情。 萧寒江见他没否认,一愣,“确有此事?我还以为是宫里那些人风言风语瞎传的。”语罢又有些困惑地自言自语道:“不过这才几天…?这消息传得也忒快了点儿。” 阶级确是无形存在的,就如这则消息,也不过是在宫中有些讨论而已,落至宫外,是半点声响也听不到的。 闻初尧听到这话,眼底掠过一丝凉意,“消息能传出来,而且传开的速度不慢,那自然…是有人想要如此。” 萧寒江:“啧,话说回来,上次吃的那糕点…” 正说着,身侧,林晔冷不丁儿拽了下他的衣袖,把茶盏往前推了推,“寒江,喝茶。” 两人目光交汇,多年共事的默契让他心头一滞,“…唉,这些是你们夫妻的家事,瞧我这,跑题了。”饮了口茶水,又道:“来来,我们谈正事儿!” 可老天仿佛就是要和他作对似的,话音才落,外头便传来了侍卫陈钊的询问声,“殿下。”一路走近,手里还提着个食盒。 “西宫的人送了燕窝过来,说是亲手熬的,您看…?”他语带犹豫道。 陈钊自然是不愿打扰主子,可那小姑娘瞧着柔柔弱弱,嘴里的话却是一茬接一茬,难缠得紧。 见他不为所动,竟直直半跪着摔了一跤! 此人是德太妃的亲侄女,若是她执意如此作为,出了什么闪失怕是也会栽赃在殿下身上… 闻初尧似笑非笑盯着那食盒,不知怎的竟想到了几日前柳殊隔三差五来派人送东西的场景。 他面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退回去。”但心底对于柳殊的厌恶又更深几分。 陈钊瞧见自家主子冷漠的神情,心头一颤,赶忙垂下眼。 他跟在闻初尧身边也有些年份,对其一举一动,早已熟络。 忽地像是想到什么,杵在一旁有些欲言又止,过了两息鬼使神差补了句,“…是西宫,徐姑娘送来的。” 昌宁宫与慈宁宫一道,居于宫内西侧,宫人有时也统称为西宫。 四下寂静,只闻一道哂笑。 见陈钊面有难色,半晌,上首的人意味不明地应了声,“这样。” “那便去请她进来吧。”说着给萧寒江林晔递了个眼神,两人立刻会意,去了隔间。 半晌,殿外的宫人见徐云知真的被请进了书房,一个个皆是面露诧异。 书房是议事重地,绝非平常人可进。平日里也大都是些官员,若说年轻女眷,也只独独太子妃一人享受过这份殊荣。 可如今…竟又有新人了? …… 柳殊自几日前与闻初尧不欢而散后,心里便一直疑惑。 太子先前实在是过于清风霁月,骤然吐出那些冰冷刺骨的话,饶是她已经缓了几日,再回想起来也还是招架不住。 躲了几日清净,柳太后便又派人来传她去。 柳殊只得战战兢兢跟着宫人去了慈宁宫,一进殿,便听到柳太后和孙嬷嬷讨论起柳家的后起之辈。 朝堂与后宫联系紧密,承恩侯府之所以在权利中心被渐渐边缘化,究其根本,是朝堂无人。 仅仅凭借柳太后和柳殊,现如今尚能堪堪强撑着门楣,几十年一过,候府便又会被打回原形。 柳太后见柳殊进来了也没有刻意避着,反倒是招手让她过来,“快来,哀家正要和你引荐个人。”说罢在名册上圈出一处。 柳殊应声走近,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三个端正隽秀的字。 “柳淮序” 唇齿间过了一遭,抬眼便见柳太后眉眼含笑,“淮序是景顺二十七年的状元,算是这一代,柳家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可怜他自小被遗弃…”察觉到柳殊面色有异,又道:“二十多年前,当时还健在的老太爷把他捡了回去,本也就是发个善心,以后候府里多张嘴吃饭的事情,可谁知这孩子,竟惊人的聪明。” “老太爷是个惜才的人,力排众议做主让他上了学堂,这才有了后来的事情。”提及逝去的亲人,柳太后的语气和缓几分,“这孩子也是个懂得感恩的,如此,也算是和和美美。” 柳殊甚少听到柳太后对一个后辈露出如此满意的神情,又听到他的悲惨身世,心里不由得多出几丝天妒英才的怜悯。 只随着谈话的深入,心底那股反常的情愫,不减反增。 正低垂着眼默默听着,怎料说着说着,话却忽然引到了她身上。 “说起来…殊儿与他也算是有些交集?”柳太后问道。 这句话的语气指向性太强,甚至让柳殊恍惚觉得,她这么瘦弱的肩膀也承担起了许多重担。 子嗣之重,家族之重,她的命运之重。 而她究竟怎样,是何感受,是无人在意的。 触及柳太后眼底的淡淡期许,柳殊只得仔细回想,权衡两息道:“…有的,是旧相识。” 她说得十分笃定,可只要细心窥探,便能发现她这碗水已然满杯,很快就要支撑不住溢出来了。 更何况,她也确实不认识什么柳淮序。 她的旧相识…姓陆。 柳太后像是被她这副颇有些无措的小女儿家模样给逗笑了,轻拍了她几下,安抚道:“太子年轻,你与他之间的路还长。” 她也是听到了宫中不少的风言风语,狭长的眼眸里冷意更甚,“那些都是虚的,不要为此烦心困扰。” 柳殊状似无意瞟了眼桌案上的册子,柔声道:“多谢姑母教诲。” 见她对这个册子感兴趣,柳太后索性把它往柳殊那边推了推,继续方才的话题,“哀家与你提到淮序,也是想让你日后有机会能够提携他一番,毕竟前朝与后宫是时时相连的…他过的好,你自然也能过的好。” “往后就算太子真的糊涂,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她接过孙嬷嬷递来的热茶润了润嗓子,抬手又划出几人,“这些,日后有机会也可以栽培一二,适当性地施于援手。” “当然,做任何事都得讲究回报速度…故而最要紧的还是柳淮序。” “你与他青梅竹马,若是又有提携的恩情,依他的性子,日后定是会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的。” 柳殊闻言一怔,像是意识到什么,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柳淮序…就是陆淮序! 霎时,一股复杂的情愫顷刻间涌来。 她本是个不太会撒谎的性子,醒来后被迫应下了这么多的谎,早已经如履薄冰。 故而当下一听到熟悉的人,心里不可谓不激动。 这是她以自己的身份去相处的第一个人。 不需要伪装,更不需要…小心翼翼。 “下个月便是皇帝的万寿节,他再颓废总归也该大办一场了。”柳太后见她面上的紧张突然消融,心下安心了几分。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语气也带着点儿不明显的嘲讽。 涉及当今陛下,柳殊默契地绕过了话题,问,“姑母可是让我趁此机会和他见一面?” 第13节 柳太后赞许地望了她眼,微微颔首肯定,“你嫁入东宫时,淮序正在外游历,如今一算也有三年多没见了。” 这事柳殊有印象,她的意识骤然昏睡前,柳淮序恰好刚考中了会试,为此,她还约定等他过了殿试要大肆庆祝一番。 说起来…失了约,是有几分对不住他的。 “这都是之后的事情,哀家喊你来也就是让你有个印象,知道如何做。”柳太后的话把她骤然拉回现实,“如今…殊儿应当去给太子道个歉才是。” 慈宁宫的眼线无处不在,故而柳殊听了这话心里倒没什么惊讶,只是免不得为自己叹息两声。 明明是闻初尧恶语相向,凭什么…还得是她去道歉。 但她到底知道这话说不得,见柳太后语带催促,沉默两息,还是淡淡应下。 又坐了会儿,才出了殿门便有个宫人跟着她走了出来,“太子妃娘娘,太后吩咐让奴婢带您前去。” 这话里的意思与先前催赶她快去庆功宴时别无二致,柳殊一顿,便很快说服自己接受了,“既如此,那你在前面带路吧。”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 沿路而行,途中依然是照旧的朱漆碧瓦、层台累榭,堆金积玉的风景隐隐透出几丝宫中独具的奢靡气息。 走得近了,远远瞧见庭院深深,微风翩然吹落几瓣花瓣,待穿林而过,触目更是倍添雅致。 闻初尧的书房正坐落于这片徐徐春色之中。 那宫人见任务完成,屈身便退下了,留柳殊独自站在那儿。她徘徊良久,仍是站在原地没动。 其实上次之后,她是有些惧怕他的。 可惧怕之后,便是反复地回想,带着点神经质地复盘。 直觉上,柳殊觉得她可能已经不知不觉露馅了,否则对方又为何像是有旧怨似的,如此过分? 明明无论他人身份高低都能恰如其分地表现出温和态度的人,却独独就对她这般。 柳殊思绪回拢,深吸两口气,正欲进去,谁料却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婉转女声。 她应声抬眼。 女声轻柔,乍一听就像是有羽毛拂过一般。 而声音的源头,正是书房。 第13章 苟命第十三天 树影婆娑,风一吹,发出一阵“沙沙”声。 柳殊屏气凝神又仔细听了会儿,终于确定不是幻听,犹豫几下,往前走了几步,整个人从竹叶半遮挡的阴影里显现出来。 陈钊听到动静,赶忙上前查看,见来人是柳殊,惊讶地道:“…太子妃娘娘?” 下一刻,像是意识到自己情绪外露,又变成平日里那副冷脸木头的样子,“您这会儿…是来找殿下的吗?” 柳殊很想摇头,但想到此举可能牵扯到的后续麻烦事,还是硬着头皮轻轻点了点脑袋。 陈钊了然颔首,“烦请稍等片刻。”说着一扭头就要进去通传。 谁知,竟迎面撞上了两人一前一后出来! 闻初尧见了她,倒是也不吃惊,“你怎么来了?”只声调冰冷,像是无形中在告诫她,没事不要再来书房,再到他眼前晃。 徐云知落后他两步,见此,眼底闪过几丝异色,娇声道:“见过太子妃。” 柳殊瞧见徐云知和他一前一后地出来,微愣了下。 尤其是徐云知娇娇柔柔的语调,总让她莫名想起那天,她据理力争的模样。 怪…晦气的。 眼眸中装出的情深淡了几分,她福身行礼,颇为敷衍地找了个理由,“臣妾…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了。” 她现在一对上这人,心里就总是莫名地慌乱。 男人听了这话,踱步走近。 他每走近一步,柳殊便忍不住想要往后退。她拼命的忍住,才摇摇欲坠地站着不动。 好在对方似是也不想和她靠的太近,走了两步便停了下来。 柳殊忍不住松了口气,她喜欢这样的距离。 闻初尧的目光审视着眼前的人。 一张明媚的脸上带着几分想要拼命隐藏的害怕,眼眸湿漉漉似有水光浮动,小巧的樱唇不安地抿着。 随着两人距离拉进,他甚至感受到了对方衣裙掩饰下刻意绷直的脊背,像只颇有些戒备的小兔子。 闻初尧不自觉地又开始厌烦起来。 面上这副娇俏模样,实际上也就是为了掩盖私下里那些歪门邪道的手段。 频频犯蠢,上不得台面,算到最后也就是空有一张勉强入眼的脸。 也不知她当初是怎么装出那副精明样子来找他谈合作的。 更或者… 他想到了一种更为离谱的可能,嘴角轻扯了下,“太子妃。” 明明是唤她,可这种带着点轻慢的漠视,让柳殊有种又被看轻的错觉,恍惚间竟又像是回到了不欢而散的那天一般。 “你先回吧。”闻初尧的语气仍旧是淡淡的,只是柳殊和他相处了这些天,隐约总觉得这股淡然又有些不同,递过来的视线更是幽暗了些,“晚些孤再去找你。” 柳殊:“……”找她? 现在…两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吧? 但她到底理亏,暗自压下心底纷杂的思绪,面上有些怅然地应了声。 候在不远处的宫人们暗自交换了个眼神,旋即把头垂得更低了。 …… 寝殿内。 柳殊一回去整个人便泄了气。 半躺在横榻上,绣罗金缕帐半垂,殿内飘着花香与沉香混合的味道,水晶珠帘流光熠耀。 脑中的弦一紧一弛反复拉扯,拽得她生疼。 有时她甚至在想,为什么自己一觉醒来周围的一切就都变了样子。 软菱纱帐,柔花温玉,沉木香的味道仿佛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变得浓郁了几分。 柳殊轻揉着太阳穴,不由得想起来前两次那股奇妙的感觉,每当她接不上闻初尧的试探与刁难,便会有另一个自己来接替。 她轻抿着唇,神色有几分犹疑。 过了半晌,像是魔怔了似的在内心呼唤了好几声。 万籁俱寂,她的呼唤也像是石头入水,只见声响,不闻余波。 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就好像前些日子的种种都只是梦境一般,而她陷入的困境,也只是梦。 一个噩梦。 柳殊长叹一口气,到底没继续强求。 糟心的事情一件又一件,她越是剖析越是觉得自己境况艰难。 战战兢兢久了,竟连这种求神拜佛的法子都用上了。 不同的是,她求的是自己。 另一个自己。 支摘窗不知何时开了一丝缝隙,傍晚的光晕从外面溜了进来。 床榻上,女子眼睫微闭,长长的睫毛投射下一片暗调阴影,不一会儿竟像是被什么蛊惑了似的,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斜斜地靠在软绵绵的卧榻上,一头乌黑的秀发如云铺散。熟睡时紧缩的眉头微微蹙起,像是笼罩了层云雾般。 昏暗的房间里,停滞的珠帘不知为何又有零星两个左右摇晃起来。 两盏茶过后,床榻上的人才微微有了些动静。 柳殊从噩梦中惊醒,一时半刻还有些缓不过神。 双手紧紧地拽着衣角,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梦境中的恐怖场面仿佛在她脑海中重现,令她不寒而栗。 先前那次梦境里尚且虚幻的场面在这次竟全都逐渐具象化。 她更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围观了名为叫“柳殊”的女子的一生。 从她出生时家族的不重视,到后来偶得柳太后青眼被半强迫性地推上了台,进了宫。再到她骤然对太子一见倾心,最终走至香消玉殒,连带整个承恩候府也一齐覆灭。 还有另一个自己最后说的那句话… 她说…自己只是一本狗血替身文里的恶毒女配? 虽然柳殊猛一下有些理解不了这一颇为新潮的词句,但这并不妨碍她一下子领略到其中的意思。 有了前两次的兜底,她迅速察觉到,这是另一个自己在提醒她,别作死。 若是按她所言,再有大几个月,太子就会放自己走了。 可…依那人这么恶劣的性子,目前她的处境怕是不容乐观。 柳殊暂且忽视掉心头那一抹挥之不去的不安,思考起这些建议的可行性。 正思考着,门外忽地传来一阵请安声。 有了上次不算愉快的经验,这次柳殊很快便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起身,手上未停整理着仪容,视线也下意识地扫视着周围。 待反应过来,像是被自己这副草木皆兵的模样给弄得一懵,半晌没有言语。 熟悉的脚步声渐渐清晰,柳殊下意识望向那人。 没想到太子说的晚些来看…竟然真的只是晚了一些。 她还以为是用来搪塞她的托词呢… 第14节 须臾,柳殊才抛开侥幸心理,迫于礼数先开了口,“请太子殿下安。”不过这次的语气比之从前好了许多。 直觉驱使下,她是相信另一个自己的。 可…先前感受到的厌恶,甚至是杀意也做不得假。 折中考量下…她当下的最好选择,竟然只能是默默苟着,以待来日。 想到还有大几个月的期限,饶是柳殊这般素来偏于乐观的人也忍不住想要叹一口气。 这副样子落在闻初尧眼里,却是让他的瞳光微微动了动。 对方上次这么有些一卡一卡的时候,似乎…… 他向来是一个只相信结果的实干派,对于柳殊这个未知的谜团也早已好奇许久。 故而只是刹那,太子殿下便已经再度出击,“孤今日来找你,是有正事要同你商讨。” 捕捉到那两个带着不详意味的字眼,柳殊顷刻间回神,试图转移话题,“臣妾还以为…殿下不会再理臣妾了…” 语气哀怨又胆怯,一双美目幽幽望人时,更是把演技给发挥了个十成十。 闻初尧强忍着对牛弹琴的折磨,继续道:“先前孤与你说过,张家一事。” 柳殊的眼皮一跳,见对方是铁了心,索性也收敛了些,“…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她不费这力气。 见对方没有像从前那般领会到他的意思,闻初尧眸光一暗,停顿两息又道:“等了些时日,他们果然要动手了,只是…” 他嗤笑了声,“阁老也真是老糊涂了,被人煽动两句就真的凑上前了。”话里的嘲笑丝毫不掩。 柳殊自上次后也试图未雨绸缪,努力探查过。 只可惜她到底是后宫妇人,又缺了这几年的时间,如今的宁朝朝堂上是一个勉强能说上话的人也没有。 姓李的官员更是数量颇多,于她而言,当下想要找到人,无异于大海捞针,故而这件事很快便以失败告终。 可…阁老? 当朝只有两位老臣登阁拜相,能够尊称为一声“阁老”。 一位,是得先帝托孤的三朝老臣,刚正不阿的左阁老。 而另一位… 她不由得放轻了呼吸,心里下意识祈祷是自己听错了。 毕竟这种一听就带有强烈情感的私人恩怨,知道的越详细,恐怕死的也越快。 可下一刻,她的幻想便被一下子打破了。 像是怕她听不清似的,对方竟不厌其烦地又半重复半强调了一遍,“李阁老这样,倒是省了我们的力气。”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某些时候,她甚至觉得闻初尧在自己面前是越来越不掩饰了。 而且… “我们?” 另一个自己,原来这么生猛吗? 柳殊目光微凝,凝视着不远处的人。 若论起生猛…还是太子贯彻地更彻底。 养在皇后名下,结果讨论起算计外祖父的事情,语气里是没有一点儿要留手的意思。 柳殊斟酌了几息,还是选择附和,“殿下…如今势大,他们不敢造次。”打定主意要把上次的话给中译中,说罢便静静垂眸站在一旁。 乍一看是没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但…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哦?孤如今势大?”像是对这句话回味得紧,开始咬文嚼字起来,“那依太子妃之见,孤是如何势大?” “殿、殿下…大胜漠北,朝内外无不拜服,臣妾亦是心向往之。”她没忘给自己拉拉好感。 但看样子…效果有些杯水车薪。 柳殊也就仅仅知道这些,左右这些天宫人们前前后后都讨论了许久,她也算是能复述个七七八八了。 可闻初尧就好像是知晓她心里怎么想似的,默默听她说完,又道:“孤与太子妃成婚三年来,也有过数次出征。” 柳殊眉心一跳。 男人的话还在继续,“孤还以为…太子妃会说些过去的成绩。”一双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神色晦暗。 “俗话说,好汉不言当年勇,殿下不过二十出头便能有此成绩,日后定会有更大的作为…何必、何必执着于过去…”顶着这股视线,柳殊有几分不祥的预感。 大抵她的直觉也总是很准确的。 “是吗…?”男人轻轻出声。 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地询问,可落在柳殊眼底,她只觉得心头被人狠狠敲了两下。 又闷又钝。 闻初尧这下才像是满意,目光偏了几寸。浓密眼睫遮掩下,那双眸子漆黑一片。 “倘若…孤今日一定想听你亲口说呢?” 柳殊一怔,下一瞬便有些焦急地在心底呼唤。 但…出乎意料地。 这一次,一丝声音也无。 第14章 苟命第二十一天 一时间,谁都没有再出声。 闻初尧话里的审视意味太重,以至于柳殊一听便知,这是对她有所怀疑的意思。 甚至…这份怀疑已经被放到了明面上。 柳殊心虚道:“…殿下,不像是沉溺于这些夸赞的人。”心底又尝试着喊了半天,仍是一片死寂。 眼睫颤了颤,借着整理衣袖的机会往后退了两步。 闻初尧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但身体反倒靠得更近,话语中的热气落在她的肌肤上。 随着他的低头,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寥寥,柳殊过分艳丽的眉眼钻入视线。 离得近了,男人眼底不加掩饰的情绪愈发明显。 柳殊生怕他再说出什么她答不上来话,赶忙出声,“臣妾眼里的殿下,一直都是英明神武的…故而每每望向殿下时,臣妾也都是一直向前看的。” 大概人一紧张就会容易重复相似的话拖延时间,说到最后,柳殊甚至又有些不敢和面前的人对视。 闻初尧不为所动,点点头,“孤现在就想听你夸。” 明明是夫妻间撒娇调情的字句,可偏偏吐出这些词句的人语调冰冷,猛地一听,倒有种逼迫性质的步步追紧。 还没待柳殊回答,男人突然走近两步搭上了她的肩。 两人间的距离在顷刻间拉得更近,他熟悉的气息压了下来,眉眼也近在咫尺。 加上刚从外面过来,身上的檀木香混着股暖意,闻着极为浓郁。 柳殊莫名感觉闻初尧的目光像是成了形一般,连带着被他碰触的地方都有点发烫。 她想往后退些,却又被他固定着,动弹不得。 男人落在她肩上的手也仿佛带了丝漫不经心的狠劲儿,惹得柳殊一怔。 她…没怎么太得罪他吧? 怎么感觉依这人的手劲儿,下一瞬是想要把她置之死地似的? 柳殊忽地一顿,脑中灵光一闪。 按另一个自己所言,她这个恶毒女配是对太子一见钟情后持续不断地作死才落得最后的凄惨下场。 那…… 心里打定主意,柳殊登时便有些凄然出声,“有关殿下的桩桩件件,臣妾都是时时记在心里的。”尝试着找了找感觉,做出一副西子捧心状,“臣妾对您一片痴心…天地可鉴!您为何要这般疑心臣妾?” 闻初尧语带戏谑,“痴心一片…?”他想到了那碟能鼾死十头牛的糕点。 这人如今在他心中就是个骗子的形象,拆东墙补西墙,嘴里大都没一句实话。 “那更要好好说说细节才行。”他冷淡道。 柳殊的面颊被她用手微微遮挡着,听到闻初尧这么不依不饶,嘴角不明显地一抽。 他肯定是发现什么了! 面上再抬眼时,显出几分茫然无措,眼睫渐渐蒙上一层水雾,神情颇有些受伤。 半晌,扬起唇苦涩一笑,并不争辩。 女子的眼眶蓄满了泪水,要落不落地缀着,声音显出几分哽咽。 明媚的姿容沾带上几分梨花带雨的脆弱,一般人瞧着大抵都会忍不住生出几分恻隐之心,以致不忍心再继续问下去。 可闻初尧显然不符合这个范畴。 他只是意味不明地睨她一眼,“…孤不问了。”见她又借擦拭眼泪的动作顺势和他离得更远了点儿,嘴角轻扯了下。 那抹笑容显得极浅,乍一瞧去像是嗤笑。但…眼底逐渐变浓的兴味却显出点儿截然相反的味道来。 闻初尧倏地觉得,对于柳殊,他的处理方法或许出了点儿偏差。 这么有趣的宠物,就该养在身边,时时逗弄才是。 等到哪天他没兴趣了,再放干了血,慢慢审问也不迟。 一剑杀了,岂不是太浪费了些。 余光扫到对方有些紧张的模样,哂笑了声。 这么富有趣味的事情,他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这边,柳殊听到他又骤然不追究后,心下一松。 但有前车之鉴,故而她面上依旧是有几分绷着的。 第15节 下一瞬,闻初尧甚至好脾气地帮她理了理纠缠在一块儿的步摇坠子。 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望来时也像是浸了墨一般,柳殊一对上,便不敢再瞧第二眼。 先前,他也帮她理过钗环。 不同的是,那次是在大庭广众下。 如今,偌大的空间只有他们两个人,柳殊不由得有些惴惴不安。 闻初尧面色自若地帮她分开缠绕一起的坠子时,她甚至有种…被毒蛇盯上的错觉。 待她做好心理准备再迎上这股目光,偏偏又一切如常。 男人的眼神闪烁了下,稍稍收敛了些,“吓到了?” “没…殿下怎么会吓到臣妾呢…”柳殊越说声量越低,故而这话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些不信。 可闻初尧方才那么较真的人仿佛在此刻被什么蒙蔽了双眼,竟然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太子妃的心意,孤感受到了。” 柳殊呼吸一滞。 衣摆遮掩下,她的手指有些尴尬地蜷缩了起来。 热演是一回事,可…自己嘴里说出的话被太子这么一复述,怎得听起来…如此怪异? 比之她,对方显然是个演戏上的中高手,“如此,孤定会视若珍宝。” 柳殊:“……殿下谬赞。” 好在说完这话,闻初尧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 柳殊强压下想要翘起的唇角,待确定人彻底离开,她才有些虚弱地瘫坐在软榻上。 太子绝对是在抓她的小尾巴…往后这种试探只怕也是会多不会少,她得有几分紧迫感才行。 想到突然消失的另一个自己,柳殊不死心地又在心底唤了几声。 等了会儿,依旧是一片平静,她这才有些认命地喊来门外的松萝和荷陵,把事情吩咐下去。 往后…该是她自己争分夺秒了。 …… 凤仪宫。 柳殊一大早便过来候着了。 给她引路的是皇后宫里的掌事姑姑箐棠,见柳殊站了好一会儿了,笑道:“按理说,太子妃娘娘身为儿媳,需得每日早晨来请安,可皇后娘娘仁慈,您才免了这些规矩。” “到底是您福气深厚!” 柳殊:“…姑姑说的是。” 五月的天,已经有了几分初夏的影子,临近正午,烈日高悬。 柳殊被太阳刺得有些睁不开眼,索性便把目光投注地面,默默数起地砖来。 等数到四位数时,宫内才堪堪传出一道声音,喊她进去。 皇后张芩坐于上首,见柳殊面有薄红,等她规规矩矩行完礼面上赶忙道:“瞧你这孩子,也是忒实心眼了…本宫是在休息,可你也能派个人进来喊上两声不是?” “不必多礼,快坐着。”见她起身时隐隐有些站不稳,声调里更显出几分疼惜,“你这样,倒是白白受了罪…让本宫好生心疼。” 柳殊笑着应下了,心里的思绪却跑了百里地远。 她可算是知晓闻初尧那股演技派的模样是跟谁练出来的了。 张皇后正欲再说上两句,目光一偏,便见柳殊施然落座。 女子肤如凝脂,明明在外晒了几个时辰,那几缕薄红落在脸颊上,却更像是胭脂,凭添上几丝明媚生动的美。 灿如春华,潋滟勾人。 即便是张皇后,也不得不承认,柳殊这张脸虽不符众人素来追求的清雅之美,却也是独有一番风味的。 这下,她也歇了虚与委蛇的心思,直入正题道:“本宫这次请你来,是有要事商讨。” 这副不知道在哪听过的说辞让柳殊眉头一跳,她放下茶盏,温声道:“母后请讲。” “是给太子选侧妃一事。” 张皇后的语气淡了几分,“太子妃与我儿成婚也有三年了吧?” “是…”柳殊低声道。 “三年无所出,即便是你们感情再深厚,本宫也不得不为宁朝的江山考虑,没有子嗣,我儿的太子之位终归是有隐患。”张皇后的目光扫了过来,“更何况,若再出现最近这种情况,又该如何是好?” 柳殊知晓她说的是宫内最近说两人感情生变的事,低眉敛目候在一旁。 又想到闻初尧前几天算计张家的模样,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 反正她是没看出来那人的太子之位有什么不稳当的。 但这话,她到底不会蠢到说出来,“母后教训的是。” 像是被她的识趣取悦,张皇后的神色和缓了些,“你能这么想便很好了,本宫还以为…你会不依不饶的,看来倒是多想了。” 思及早先宴会上,张皇后强势的态度,柳殊还是决定苟着,先不触这个霉头。 若顺利,那她只需要再待大几个月便可以了。 闻初尧有没有侧妃,有几个侧妃,又是哪家女儿,这些都跟她半点关系也无。 桌案上摆着的鋳金博山炉里,丝缕般的烟气自孔隙中悠悠上浮。 张皇后起身,示意柳殊过来看。 一幅画像被徐徐展开,画上的女子笑容恬静,眉间如聚霜雪,气质更是清雅不可方物。 柳殊试图揣摩起她这个母后的意思,夸了句,“真美。” 张皇后面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几分,见柳殊没有半点儿抵触的情绪,问道:“那依太子妃之见,把她选给太子做侧妃可好?” 凤仪宫外,闻初尧被张皇后喊来一道用午膳,尚未进内室,就听到了这么一句。 而后,他便亲眼看到… 他的太子妃,迟疑地点了点头。 第15章 苟命第二十一天 张皇后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闻初尧,唇角微勾,“太子来了。” 柳殊应声抬头,果然看见男人正站在不远处,长身玉立,身影颀长。 他的神色淡漠而深邃,让人无法窥探其内。 柳殊疑心他是听到了片刻前的那几句话,颇有些尴尬地偏了偏视线,“殿下。”旋即噤了声,开始装起木头来。 这对母子在这里,哪有她说话的份。 可偏偏男人就是不如她的意,临近了,那道饱含审视的目光还依然落在她的身上。 柳殊无法,只得顶着这股强烈的目光,抬起头。 霎时,映入眼帘的是太子冰冷如刀锋的锐利眼神,让她无端打了个寒颤。 柳殊微微眨着眼,试图掩盖方才内心的紧张与不安。 面上滴水不漏地轻笑了下,顺势避开了些,“臣妾与母后正在看画像呢。” 听她这么说,张皇后颇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把桌案上的点心推到前面,示意道:“离午膳还有一会儿,太子先尝尝这白玉酥。” 闻初尧眸光微转,目光往柳殊的方向微微一瞥,不明显地眯了眯眼。 下一瞬才上前拿起糕点尝了口,“多谢母后。” 一时间,两人身上母慈子孝的光辉几乎要把柳殊给闪晕了眼。 她不由得又往后缩了缩。 张皇后:“太子这次大胜,连带着整个凤仪宫也是面上有光,不少朝臣七拐八拐地到本宫这儿来打听内情呢。” “如今…一个个热络的,倒是看不出从前犹犹豫豫的样子了。” 这些话柳殊曾听柳太后提过,亦是知晓部分内情的。 闻初尧自三年多之前成为宁朝储君后,朝中大臣世家们一开始都心里没底,毕竟当时谁都未想到一个寂寂无名的皇子会被选为太子。 直至后来他屡次出边关,去跟那些异族人打仗,初战更是带兵斩杀了敌军三万余人,这才歇了那些大臣宗亲们左右摇摆的心思。 如今听到张皇后再度提及往事,柳殊心底却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之感。 她倒觉得,对方像是在…铺垫。 张皇后的话仍在继续,“不过…你倒是出乎他们所有人的意料,越长大性子越温润儒雅,为人处世也是难得地公正。”目光投注,唇角扬起一抹温柔笑意,“本宫是看着你长大的…一晃竟也十来年了。” 闻初尧的神情没什么波动,甚至连张皇后暗示起过往张家不同于旁人的支持态度时,也只是淡淡地颔首。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话就搭上了柳殊方才递来的台阶,“刚才本宫也请太子妃相看过了,这孩子是个知冷热的,听着是颇为赞同的意思。” 话音才落,柳殊又赶忙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低了些。 背后安排太子是一回事,真被本人抓包,那就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还没有这么放肆。 张皇后见闻初尧仅是略扫了眼柳殊,便又低眉敛目继续听着,心里不由得一喜。 她自收养了这个孩子,可谓也是费尽心思。 甚至为了永绝后患…合伙做出下毒那样的事。 本来尚且好好的,可这人一日不如一日听话,她不得不再添些筹码。 如今他手握兵权,羽翼渐丰,是不能来硬的。 张皇后想到这儿,神情又更和缓了些,“太子来瞧瞧,觉得如何?”语气也是温柔极了。 画卷铺在桌案上,闻初尧草草扫过,心里便有了数。 左右他也正有此意,故而对张皇后明晃晃安插棋子的行为,一下子也并未拒绝,“母后觉得好便好。” 第16节 张皇后笑意更甚,吩咐箐棠收起画卷,往另一侧走去,“有太子这句话,母后定会好好帮你把关。”待落座,便要招呼两人前来用膳。 闻初尧瞟了眼落后张皇后几步,缩着当鹌鹑的柳殊,面上装出来的温和淡了点儿,“不必了,儿臣与太子妃一会儿回去还有些事要商讨,正好一起用午膳。” 柳殊:“……”有事商讨? 她怎么不知道… 察觉到太子目光投注,柳殊连忙展颜一笑,配合地点点头。 张皇后目的达成,挽留了几句见两人去意坚决,倒是也没硬留,“那…你们去吧。”只语气里的惋惜,能让柳殊登时起一身鸡皮疙瘩。 她甚至有点不合时宜地猜想起来,这对名义上的母子,到底谁的演技更加入木三分。 寒暄完,两人便相携离开。 凤仪宫外,午后的阳光细碎洒落,男人挺括的额头和俊秀的鼻尖贴上她时,还带着一丝暖意酥麻的温度。 柳殊亦步亦趋跟在闻初尧身后两步,对方一停下,她便也只好止住。 她的视线向上一抬,撞上了男人的眼。 空气滞住一瞬,他的声音哑了些,冷不丁儿出声唤她,“柳殊。” 是她的名字,而非公事公办的“太子妃”。 每每他如此,柳殊便会有股不好的预感。 闻初尧站的笔直,偌大的殿宇坐落于他身后,显得整个人略微有些薄凉。双眸沉暗,漆黑微冷的眉眼,午后星点的阳光落在他的眼角,莫名带了点儿打量的意味。 她下意识看向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目光又已经挪到了她的身上。 柳殊呼吸微滞。 那种被毒蛇环饲的感觉又来了。 还没等她想出应对的办法,对方又道:“不要自以为是。” “也不要做多余的蠢事。”后半句话,更是带了股浓重的警告意味,“你应当做的…是管好你自己。” 男人漆黑的双眼直直盯向她,深眸映照出她有几分惊愕茫然的面容。 柳殊忽地有些说不出话。 她并未做什么,不过是一时兴起顺应一下张皇后的想法罢了。 再者,她又能反抗什么? 闻初尧…又是站在什么立场告诫她的呢? 午后的微风拂过面颊,暖洋洋的,她却只觉得冷,连带着心底的委屈和厌烦,也在悄无声息地疯涨起来。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最终她也只是道:“臣妾知道了。”语气谦卑又胆怯。 只那双轻垂下的眼,隐隐闪过泪光。 …… 柳殊回去后自然是没等到什么一起用午膳,也没有什么事情要同她商讨。 不仅如此,闻初尧似是心情不佳,更是把冷淡的态度给放在了台面上。 一时间,宫内外有关两人感情生变的风言风语不减反增,经过前些天的讨论后,如今更是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波及范围颇广,甚至牵扯到了三年前两人刚成婚之时。 柳殊索性关起门来,默默学习起从前不擅长的乐器和丹青来。 她异军突起一跃成为京城才女,这事本就足够显眼,后面竟还又好运气地高嫁给了太子,成了太子妃。可以说一路走至当下,明里暗里嫉恨的人只会多不会少,而她自己是不擅这些技法的,所以事到如今,心里才更加焦急。 加之先前太子似是而非的告诫,一时间,心里的压力更大,连带着葵水也比平常迟了好些才来。 在床上病怏怏地躺了几日,万寿节也随之临近。 乐器她向来是三脚猫功夫,好在绘画算是有些幼时的功底在,抱佛脚练了几日,勉强能看。 因着节日献礼的事情,柳殊一大早便抱着画好的画去了慈宁宫,刚进门便听到柳太后语带忧愁地同孙嬷嬷说着什么,见她来了这才敛去神情,笑着让她过去。 柳太后照例先关心了她的身体,“殊儿的身子可好些了?” 柳殊抱紧了手里的画,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打小身子便不大好,进宫养了这两年才堪堪好上几分,如今忧思过度,心病之下,身子便又显出几分过去的孱弱来。 柳太后仍是不放心,又问,“可是又请太医瞧过了?” “多谢姑母关心,林太医后来又帮我开了些药,如今身子已经好上许多了。” 如此,柳太后才微微点了点头,“林太医的医术,那还是可信的。”说着,目光转向她手中的画轴。 柳殊不敢耽误,赶忙将画轴徐徐展开。 一副盛世百姓图跃然纸上。 柳殊有些紧张地垂下了眼,等待着柳太后的点评。 过了好半晌,才听到对方温和的声音,“不错…但,哀家总觉得差了些什么。” 另一个自己画技应当更加精湛,柳殊自知不敌,索性在寓意上取了巧,稍稍点缀,这副画算得上无功无过。 但…听柳太后的意思,好似是有些不太满意。 她心头一紧,“姑母,我…” “殊儿,你应当可以做的更好才对。”柳太后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罢了…你病了这么些日子,偶有疏漏也无妨。” 转而提起另一件事,“这几日,太子可有去瞧过你?” 柳殊本就是在数着日子过,听到这话,又是好一阵紧张,“…殿下公务繁忙,还不曾来看过我。” 她满眼的落寂,病又刚刚好,故而整个人便更显得脆弱。 柳太后深深望了眼,到底还是没忍心开口。 那些宫人传的话也算不得什么,此一时,彼一时,尚且有的瞧呢。 或许…是她心急了。 “没几天便是万寿节了,届时淮序也会去。”思及此事,柳太后唇角微勾,脸色又重染几丝笑意,“为了承恩候府,你可得多努力才是…去见一面,而后,搭上他这条线。” “殊儿。”她的目光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语气更是笃定。 “他会帮你的。” “一定会。” 第16章 苟命第三十二天 昌宁宫。 德太妃一早就换了身淡紫色的衣裙,任由徐云知帮她配着耳饰。 “明儿是万寿节的大日子,该准备的东西你还是得备好。”德太妃轻拍了两下身侧人的手,语气缓缓道,“虽说皇帝也只是为了安抚朝臣走个过场,可这献礼环节上,臣子们都瞧着呢,这也是个机会。” 徐云知静静候在她身侧,拿起白玉瑞云金丝耳坠在女人耳廓处微微比了比,温声应了句。 “至于那柳家女,姑且先容她得意一天也无妨。”德太妃凝视着镜中少女娇美的脸庞,语调多了几分气定神闲,“姑母先派个人去给你探探路,等太子后院里的口子打开了,再有所安排也不迟。” 说到底,徐云知是她看着长大的,自小又颇为聪慧伶俐,她没有亲生骨肉,如今日积月累地,瞧着这个侄女也像是亲女儿似的。 因此,德太妃偶尔也是矛盾的。 莫说世家贵女,就是宫外的平民百姓也是多不愿进宫的。 话本子里描述的再梦幻美好,等真进了宫,那就等于是半只脚探进了阎王殿。 真出了事香消玉殒,可能…连敌人都不一定能知晓是谁。 德太妃幽幽轻叹了口气,目光转向徐云知柔软孺慕的神情,眼底闪过一丝不忍。 云知待在家里那龙潭虎穴的破地方,倒不如进宫争上一争,左右有她护着一二。 反正最后的奔头也不是那个天天耽于情爱,追忆故人的皇帝。 太子…应当还是有些不一样的。 况且… 她轻压下喉间细密的痒意,轻咳了声。 自己这副身子,也不知能护到何时。所以…万事都得快些提上日程才行。 德太妃放空了会儿,几息后思绪方才回拢,“…就算真要进宫,姑母也会把你风风光光送进东宫,说什么也不会做的像当初柳家一般…” 她的语气显出几分鄙夷,“到底是沾染了点儿低贱血统,还真以为宫里是什么好地方,一刻也等不及地要把女儿推进来。” 徐云知瞳光微闪,瞥见德太妃的神情,见她似是想起往事,手下替她慢慢地顺着后背,“我听姑母的。” 她对太子并无真心,又一心想向上爬为姑母做些什么,故而进宫,反倒是她当下最好的选择之一。 察觉到对方话里的在意与独断,更是心头一暖,“从小到大,就只有姑母最疼我…为了姑母,我是做什么都愿意的。” 德太妃的脸色这才好了点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殿内某处,一小太监弓着身子。 两人交谈的声量并不大,只德太妃偶有情绪波动时才会有那么几个词句的音量稍稍拔高些,而他站的距离并不算很近,故而自是偷听得颇为费力。 帽子遮掩下,那双细长的吊梢眼止不住地左右转着,不过两息又恢复成一副平静模样。 待徐云知陪着德太妃用完午膳,又耐心等了好一会儿,见人歇下小憩,这才缓缓退到殿外。 午间,趁着换值的机会,找了个借口便七拐八拐地往凤仪宫方向去了。 宫内,张皇后并未穿皇后服饰,也没戴花钗珠冠,头梳高髻,只用几支簪子简单别着。 身着织金线六幅罗长裙,外面裹着一件薄如蝉翼的大袖披衫,臂上挽着的刺绣披帛有部分拖曳在地面上。 即使穿得日常,可身处高位久了,仍是显出几分不怒自威的威严。 箐棠得了那小太监的消息,才进殿,便瞧见这副景象。 第17节 主子换了常服通常是心情不错,思及此,她自然也是一同欣喜,“娘娘。”三两步走到跟前屏退宫人后,这才覆在张皇后身边耳语几句。 “本宫给太子选侧妃,怎么算都是合乎规矩的…她这么鲁莽地想要趁乱杀人算是个什么事儿?” “这德太妃,也是慌不择路了,净犯蠢。”张皇后踱步走至桌案前,俯身,白皙纤细的手指执了香箸,在案上那端端摆着的青鹤缕金香炉里轻轻拨弄,“她就算是恨毒了慈宁宫那边,也不能…” 箐棠扶着她坐下,“那小太监是咱们才安插不久的,奴婢瞧着机灵归机灵,但…似是有些太急于表现了些。”犹豫两下,又道:“不过他这次…应当是得了消息便过来了。” “…两个蠢货。”张皇后的目光里毫无波澜,“若是要算计柳太后,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见香炉内袅袅轻烟缓缓上浮,又问道:“人已经回了?” 箐棠:“远远递了消息便走了,有约莫一盏茶的时间了。” 张皇后朝她投去一瞥,眉心微挑,“做事…还是得换个利落些的才行。” “不过既然已经做了,便是先用上一回…也无伤大雅。” 箐棠会意,心里暗暗记下,立刻又问,“那这件事,咱们是…?” “姑且先看着吧,等那边真这么烂泥扶不上墙,咱们再施以援手就是了。希望…不要让本宫失望才是。” 烟雾缭绕下,她的声音透出几丝飘渺,“作壁上观,才不会引火烧身。” “而且,本宫的这个儿子…本事可大着呢。” 一室粉香氤氲,几盏宫灯静静照着。 门窗都被关上,里间的风和雨,连带着那些阴暗的算计,皆是被困于内,透不出去半分。 …… 暗室。 月亮被云层遮挡,不知何时探了个头,在寂静的春夜投下点点银辉。 徐徐月光下,闻初尧长身玉立,偶有几丝夜风透过没关严的窗棂吹拂进内。 他背着手,凝视着窗外的星点光亮。 林晔候在他身后,语带恭敬,“殿下,皇后和德太妃那边…都不大安分。” 固定时间的例行汇报,又都是老熟人,闻初尧的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怎么?” “德太妃那边的探子回话,说…对方是想趁万寿节这个机会,去刺杀太子妃娘娘。” 万寿节即为皇帝诞辰,又因着今年风调雨顺,钦天监坚持声称是吉兆要大办, 皇帝才决心按照往日的规模来办。 若是从前,那不过也就是一顿宫宴的事情,可今年,则是整整两天的欢庆。 如此…确是可以趁乱做些什么。 但…… 闻初尧转过头,深寂的眸子映着夜色一点星光。 听了这话,唇边溢出幽幽笑意,“她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只是那笑显得极浅。 宫内行刺,行径恶劣,若是让他来抓,怕是几条命都不够赔的。 “皇后那边什么态度?看着?” 林晔面色不变,“是的。”他想到闻初尧先前的吩咐,诡异地停顿了下,“但瞧着…似乎是乐见其成的。” 闻初尧听他这么说,忽地哂笑道:“孤这个母后…即便是清水也能把它给搅混了,更何况,水本就浑浊不堪呢?” 林晔琢磨了下这句话,半晌问道:“那咱们的计划,是…?” 他话里的迟疑与问询意味太过明显,以至于闻初尧也是陡然一愣,“嗯?” 太子殿下大抵是察觉到了好友的未尽之语,骤然显出几分贴心来,“自然是杀了。” “还、还有一事…”林晔有些吞吞吐吐。 直觉上,他觉得这话不该这会儿说,可…他追随闻初尧数年,自以为算是比较熟悉对方。 故而,他又觉得…太子殿下如今应当是想知道的。 瞥见闻初尧望来的目光,正色道:“太子妃娘娘…病了。” 男人堪堪坐下,正把玩着案几上的小玩意儿,闻言眉头微蹙,目光有些意味不明地扫了过来。 面上更是少见地带了一丝冷肃,“阿晔,这是你该汇报的消息?” “你不觉得…你对她有些过于关注了吗?”可当这话问出口时,闻初尧却是一怔。 细想起来,自察觉到柳殊有异样开始,自己的目光便会不由自主地分出一些到她身上。 先是出于试探性地为难与问话,再是带着点儿瞧宠物心思的逗弄。 更离谱的是,他如今想到自己这个太子妃,第一反应竟不是… 让她死。 而是一种…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情感。 想看看她又准备作什么妖,又打算搞什么鬼。 闻初尧瞳孔微缩,好似大梦初醒一般,一张俊脸上难得显现出几分复杂之色。 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桌案的一角,唇角的弧度也带出几分隐约的冷然。 男人面上向来漫不经心的温和神情已然全部收起,肃然的模样,全然不似平日里那般,反而有种幽深不可测的漠然。 良久,诡异到极致的平静后,他才再度出声,“盯着德太妃,若有异动,适时地帮上一把。” 柳殊…… 或许,他早就该杀了。 没想到事到如今,竟还差点儿被这人面上的那些行为给蛊惑了。 闻初尧抬眼,抛开了那副温和的伪装,此刻,淡淡的笑容显出几分不可明说的恶劣来。 烛火掩映,明明灭灭的光晕,脸庞在灯光下俊美地有些不像话。 林晔低声应下。 闻初尧这才像是从方才的回忆中彻底挣脱,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桌案。 他挑唇一笑,目光扫向某处,竟带出几丝邪气,与素来淡然的冰冷混合,有种迷人的矛盾感。 “杀了她。”他冷声道。 “杀了…柳殊。” 第17章 苟命第三十二天 东宫内,柳殊正在练习丹青。 五月中下旬,空气中已然浮现出几丝夏日雏形,夜间,偶有几声虫鸣。 窗棂外的月光被浓密的树荫遮掩,殿内的光线依然明亮。 莹莹烛火下,映照得她的脸白皙似雪,若硬要说,怕是世间最美的玉也比不过这张美人面孔。 更别说,她执起画笔时,周身那股不同于平常的清冷气质。 松萝敛去眼底的惊艳,继续默默候在一旁磨墨,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夸赞道:“娘娘画得真好。” 柳殊本就是空有些幼时的底子,比起另一个全能的自己,她如今是哪哪都差点儿。 故而乍一听这话,难免愣了下,“你…觉得我画的好、好看?”语气也是有几丝不可置信。 松萝仰起脸笃定道:“自然!”像是怕她不信,还赶忙点点头,“虽然瞧着与先前的画风不大一样,但也是赏心悦目的!” 柳殊:“…嗯。” 她这么努力恶补画技,为的不过是以后战战兢兢的日子能好过些。 至少…不用总是担心遇到这个也不会,那个也不擅长的情况。 毕竟…… 柳殊微微垂下了眼。 另一个自己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 见柳殊似有疲色,松萝忙搁下墨锭,上前扶住她,“这已经好几日了…连着练,身子也吃不消啊,您歇歇。” 以为她是为了万寿节的献礼而紧张,又劝道:“娘娘您的画技向来出彩,况且这献礼最重要的是心意不是?所以现在要做的是养足精神,去参加明日的万寿节呀。” “而且,那时家人也会被允许进宫的…” 柳殊揉了揉因连日的苦练而有些酸痛的手臂,闻言,兴致不高地“嗯”了声。 正准备去休息,殿外却忽地传来荷陵刻意放大的请安声。 直直传向殿内,接着传入柳殊的耳中。 这下,她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迎接来人,“太子殿下。”只心里有股莫名的烦闷。 她不想见到闻初尧。 甚至于,她…有些害怕他。 闻初尧淡淡颔首,见柳殊立于画架前,神色怯怯,目光一凝,“画得不错。” 照猫画虎不成反类犬…挺诙谐的。 “多谢殿下夸赞。”柳殊维持着人设,柔柔一笑。 疯狂抱佛脚的同时,她也没忘记秉持初心。 如今阖宫上下都知晓两人发生龃龉,柳殊索性自闭地更彻底。前些天还偶尔出门一两次,当下是直接连殿门也不出了,整日里尽在里面捣鼓这些丹青,得闲了也是多看些书转换转换心情。 故而,误会自然也就无形中加深了许多。 待传到闻初尧耳朵里,已经变成太子妃为情所困,暗自垂泪了。 思及此,男人的眸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讽意。 第18节 柳殊不设防地撞上这道目光,宛如一道细细缠绕的丝线,一下子冲撞进她的心口。 密密麻麻的。 疼得慌。 她早就知晓这人瞧不上她,可… 男人先前的那些下意识的体贴做不得假,良好的教养亦是。 她不明白… 为何,独独对她…? 为何,独独是她… 强忍下眼眶里骤然迸出的涩意,柳殊撑起个微笑,道:“殿下,明日万寿节,臣妾…穿什么比较得体?”这种大节日,东宫的服饰多是会提前商量的。 正如皇帝和皇后,有外国使臣在场,他们自然也是乐得装装样子穿套相配衣衫的。 谁料,闻初尧只是眉尾微挑,“太子妃自己安排即可,不必问孤。” 听他这意思,是连这份体面也不愿意给她了。 柳殊轻咬着下唇,鼓足勇气又问了遍,“…那、可是颜色要素雅些?”宁朝以此为美,她这样至少不出错。 “素雅?”闻初尧瞟她一眼,“万寿节是喜事,不是比谁穿得素雅白净的。” 他似是心情不佳,连带着语气又显出几分面具之下的恶劣来,“怎么?你要办丧事哭一场?” 仿佛这才是他的本来面目。 顽劣,疯狂。 暇眦必报。 柳殊抬起眼,恰好和他冰凉的目光对上。 她不由得缓缓眨了下眼,低垂下头,稍稍收敛了些,“…殿下说的是。” 她心里郁结,自是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刹那间,周围静谧到像是连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半晌,她到底是忍受不了这股尴尬至极的局面,又开了口,“…殿下,要歇息吗?” 手指在衣摆遮掩下几乎要拧成麻花,暗自腹诽着眼前的人。 等了又等,对方才像是屈尊降贵,吐出几个字,“不必。” “孤去书房睡。” 柳殊:“……” 狗男人。 两人对峙的不远处,古朴木盒静静端放在梳妆台一角。 待人走后,柳殊又把盒子往里推了推。 …… 五月二十二日,万寿节至。 宫禁满园复苏,随处可见高楼池榭,珍稀花卉,配以葱茏点缀,更显生机勃勃之景。 大殿内,徐徐丝竹声不绝于耳。 更有坦胸露腹的异族女郎戴着面纱,缓缓扭动腰肢,手臂脚腕戴满金链,光华闪烁,照耀整殿。 柳殊自坐下后就有些心不在焉。 毕竟这次是皇帝诞辰这般的大场面,她从前是从未如此近距离接触过的,而且… 她有些强撑着,极力忍耐没瑟缩身子。 自己本就不习惯这种觥筹交错的场景,更别说待会儿还要作为献礼的重点被众人关注。 她尽力忽视掉身旁太子的存在,目光掠过不远处的遮掩,飞速扫过上首的帝后二人。 帝王年近知命之年,眼角眉梢处已经有些难以隐藏的皱纹了,张皇后端坐他身侧,却依然是风华正茂。 宫宴持续整整两日,莫非,皇帝与皇后就这么…恩爱两日? 她不知怎得想到了先前闻初尧相似的做派,诡异地顿了下,转而又继续扮演起了工具人,默默喝着果酒。 身侧,闻初尧收回视线,轻抿唇角,没说话。 还行,知道喝酒误事,没犯蠢。 他的目光追随着柳殊,移向帝后二人,眸光微转。 春日的宫宴,醉人花香盈盈袭来,众人举杯同欢。一杯酒下肚,心中的苦闷,在这一刻尽数消散,只剩下满心的欢喜。 宴正酣,一群异域舞姬中缓缓显现出一副中原面孔。 女子居于中央处,水袖轻晃,摆动间似一朵绽放的花蕊,让人挪不开眼。 席间,萧寒江亦是被这道倩影吸引住了视线,目光中隐有惊艳。 几个来回后,待宴会即将过半,一群人才缓缓退出殿内。 接着,便是献礼的环节了。 柳殊的目光与柳太后短暂交汇,而后柳太后便道:“皇帝,该是献礼的时候了,使臣们等了这么久了。” 柳殊是第一次瞧见这种大宫宴上柳太后的模样,不同于平日里两人偶尔私下谈话时,太后身着一席深墨绿色的衣裙,连珠钗也是颇为古旧经典的款式。 整个人瞧着…竟有几丝暮气沉沉的。 她有些不喜欢姑母这副打扮。 目光一偏,瞧见德太妃竟也是一身淡绛紫色,便默默噤了声。 两人皆是不同于平时的妆扮,有些…老气。 柳殊兀自收回目光,端坐席间。 左右在宫中活了十几年,姑母肯定比她要看得远瞧得清,想通之后她索性默默调整起状态,准备献礼。 柳太后:“皇帝以为如何?”她空占着个嫡母的名号,比皇帝甚至还要小上几岁,故而很多时候其实也是尴尬的。 就例如当下,上首的人似乎还未从前些天醉生梦死的日子里回神,进程尚未过半,便有些疲于应付了。 德太妃眼底闪过一丝嘲讽。 很有几年…皇帝都没这么大办过,柳家的人莫不是舒服日子过久了,还真以为能蹬鼻子上脸坐实名分了? 她幽幽轻啜了口茶,杯盏遮掩下,嘴角牵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皇帝承认,那她柳思韵便是宁朝当之无愧的皇太后,可若是不认… 再者,本来也就是不太认的。 空占了个皇帝嫡母的名头,还不是与她的处境别无二致? 空气似乎是静了一会儿,下一瞬,张皇后借着整理衣饰的机会侧身与皇帝说了两句。 提醒过后,他仿佛才瞧见左下方那道不卑不亢的视线。 景顺帝的目光有了些实质,像是审视也像是别的什么,借着这个机会,甚至还佯装无意地瞥过闻初尧与柳殊这边。 而后才说了几句客套话,颔首允了献礼一事。 各国使臣献上不少金银美婢,更有独具特色的珍稀鸟禽,一时间,宾主尽欢。 景顺帝虽只是个守成之君,可先帝擅战,太子又极具先帝之风,故而整个宁朝还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景。 之后,便是各家女眷的献礼环节。 说是在皇帝面前献礼,可殿中人皆是心照不宣,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自家的姑娘在各位皇亲贵胄面前露个脸。 尤其是…当今宁朝储君,太子殿下面前。 伴着阉人尖细的嗓音,一件件礼被展现在众人眼前,其中不乏有许多精巧之物,霎时引起一阵惊呼。 手抄的经文,特意求来的佛莲像,诸多礼物瞧得人眼花缭乱。 柳殊见孙嬷嬷走至她身旁,便知道是自己要拿着画展示了。 她从席上退了出来,去内室拿了画轴,回到席间等待自己的顺序。 德太妃见柳殊从外面回来,抿了口果酒,骤然扬声道:“陛下,云知也有一副画,特为您生辰所做。”先前已有贵女展示过画技,不过并不出彩。 徐云知的画技向来又是享有盛名的,皇帝望向声音的来源,点点头,允了。 徐云知应声上前,画轴徐徐展开,一副千里江山景现于画布之上,技法精湛,整个画面,栩栩如生。 淡与浓相互交融,多凝视几瞬,竟油然而生一股豪情。 “你有心了。”皇帝温声道。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柳太后想要出声拦截时,皇帝已经应允了,故而她也只好按下情绪,努力镇定下来。 怎料,德太妃忽地朝她这个方向扫了一眼,道:“献礼也过大半了,怎得还不见太子妃的礼?本宫见她也是拿着东西回来了。” “瞧着…也像是画轴?” 第18章 苟命第三十三天 “德太妃。”柳太后淡淡望了她一眼,“不过是晚辈们讨吉利的画作,竟也值得你如此关切了。” 德太妃被太后堵了一嘴,面上轻轻柔柔地笑了一下,抚摸着茶盏的边缘,道:“瞧太后娘娘说的,京城谁人不知太子妃的才女之名…本宫不过也是有些时日没有见识到了,想饱饱眼福罢了。” 景顺帝被这两人绵里藏针的交锋吊起了胃口,视线偏向柳殊那边,“太子妃。” 柳殊知晓当下境况是容不得她再做考量了,索性顺势起身行礼,“父皇安好。”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配上她今日的娇美姿容,瞧着便让人心生喜爱。 旁边的太监适时出声,“承恩候府献礼!” 闻初尧眼神微暗,掩去眼底的暗涌。 没去瞧那画轴,亦没把目光放在柳殊身上。 第19节 画轴被展开,画上所绘是盛世之下百姓其乐融融生活的景象。 本是吉利讨喜的,奈何珠玉在前,眼下再被拉出来,对比惨烈之下,反倒有些尴尬。 论技法,显然是前者更为精湛,说立意,两人相差无几,但偏偏…宁朝以武立国。 故而,千里江山的盛景倒像是更为妥帖一般。 毕竟,没有勇武作战打下的江山,又何谈盛世之景呢? 柳太后神情淡然,但微微绷直的后背仍是暴露了她的情绪。 皇帝没开口,她也不能在此刻贸然出声。 良久,上首的中年男人才开了口,“太子,你觉得这画如何?”语气颇有些复杂。 闻初尧坦然迎视,“儿臣不懂画,只觉得这寓意尚可。” 皇帝不置可否地点点头,但面上的兴致肉眼可见消退了不少。 德太妃等两人说完,那帕子掩了掩嘴角的笑意,起恶群搜索81四8一六96三,加入看更多好文道:“是啊,两人的画都是歌颂我朝江山盛世的,寓意也自然是极好的。”只心里的想法截然相反。 技法比不过,可不就只能夸夸寓意了。 德太妃话里的意思虽是夸赞,可语调骤然拔高不少,远远听着,倒像是在挖苦似的。 昌宁宫与慈宁宫积怨已久,徐家与柳家又素不对付,故而一时间,氛围便有些微妙了起来。 加之柳殊高嫁太子,柳太后又占了当今圣上嫡母之名,因此,众人更是默默不语。 树大招风的道理亘古不变。 皇帝这副称得上是看客的态度无形中助长了这股气焰,霎时间,反话正说的人一个接一个冒了出来。 席间,柳太后与德太妃虽顾及今日宫宴,却也是你来我往。 梁子早早就结下了,唇枪舌战自然也不差这一回。 但两人到底心中有数,知晓这不是能吵架斗法的地方,没过一会儿便又息事宁人。 宴会过半,帝后两人相继离席。 又过了会儿,待太后与德太妃一离开,底下的人自然就放得更开了些,以至于那些颇为不堪入耳的话语也随着醉意一道倾泻而出。 偶有瞧不过去的人玩笑出声,“话不能这么说,你们小心咱们太子殿下冲冠一怒为红颜!” 可话题的主人却只是淡淡颔首,似乎听到提及自己,唇角微勾。 但…也没说什么。 柳殊的脸色隐隐有些发白。 她自然同旁人一样,瞬间便参悟到了其中的意思。 淡淡瞧着不插手此事,甚至…与景顺帝别无二样的看客态度,其实便足以表明他的想法了。 桩桩件件压下来,亦是已经足够他人重新衡量自己这个太子妃的地位和价值。 柳殊只好强撑着笑脸,独自应付着这些饱含恶意的视线。 半晌,似是有些疲惫,睫毛微微一颤,目光轻晃了下。 借着余光,她飞快瞟了眼身旁的男人。 一如最初,淡然得体,嘴角噙着一抹温和的笑意。 和煦且自如。 酒意上脑,席间不乏有本就瞧柳家不顺眼的人,借此机会附和道:“早就听闻太子妃娘娘的舞技也是一绝,依我看,刚刚舞姬们跳得再出彩,也定是比不上娘娘的惊鸿一曲。” 闻初尧本是坐定在侧,闻言,目光在柳殊身上停留片刻。 那日的场景骤然闯入脑海。 柳殊不算合身的衣袍下,舞衣的绯色与罩在身上衣袍的素雅相叠。 裸露出的肌肤… 白得晃眼。 思绪回拢,闻初尧心下有些莫名。 他怎么…会想到这件事? 男人唇线绷直,连带着身子也坐得更直了些,目光不由得偏了偏。 身旁的人今日穿了一席丹红广袖流仙裙,配有珠饰点缀,再往上是一张明艳娇媚的脸。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柳殊笑盈盈地凝望了过来,晶莹的肌肤被灯光蕴染得玲珑剔透。 薄薄的,似乎呵一口气就会融化掉。 端坐在他身侧,即便是先前有人刻意的为难,柳殊也仍旧是笑着的。 就好像…没脾气一样。 闻初尧的目光微微一滞。 他恍惚间竟想到了与柳殊独处时,对方明明害怕却又不得不胆怯着渐渐靠近的模样。 这是…他的太子妃。 脑中仿佛有什么别的思绪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来不及回头捕捉。 待闻初尧再想要抓住那股若有若无的感觉时,已经迅速消逝了。 “好了。”他望向先前为难过柳殊的那几人,“今日宫宴,都安分些。” 带了浓重告诫意味的话,一下子便止住了那些人隐带调笑的神色,转而正襟危坐起来。 杯盏中的美酒映出了男人此刻有些不虞的神色。 真切,却也陌生。 柳殊一愣,忽视掉周边各异的神色,默默敛下眉眼,没说话。 只是嘴角的弧度还下意识地微微上扬着,维持着所谓宁朝太子妃的体面,柳家的体面。 有人借此机会前来致歉,她强打起精神客套了几句,便寻了个理由把人推给了闻初尧。 她虽称不上十分聪颖却也不是蠢的,那人哪里是在同她道歉?不过是利益权衡下的暂且低头,他是…看到了闻初尧对她的维护而已。 仅此而已。 柳殊不是个贪心的人,她亦是知晓其中这些门道的。 只是…… 对于身侧这个心思多变的人,眼下她却有几分瞧不明白了。 既然厌恶,又为何帮她呢? 她忍不住徐徐吐出一口浊气,回到席位上。 凝视着不远处被人群簇拥着的人,眼神有些发愣。 这人… 真矛盾呀。 …… 酒过三巡,宫宴的欢庆与肆意的氛围仍在继续。 因着外国使臣与朝臣女眷们都会参宴,人数众多,故而宫人们都被提前分配到席上,去伺候了。 东宫门口处,仅有两个小宫女值守,伴着晚春的微风,一时间,颇为安静。 过了片刻,听见草丛里细微的动静后,其中一人心里便开始默默数起数字来。 待数到大几十的时候,果不其然,一同值守的另一人猫着身子,走到她身旁。 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荷穂,我今日好像吃坏了东西…这、这会儿,像是闹肚子了…” 见她没有抵触的情绪,又慌忙拜托,“我、我去方便一下,这会儿就先拜托你守着了,一柱香之内我一定就回了!” 荷穂特意等了两息,犹豫又犹豫,“…行吧,不过你可得快些。”摆足了架势才应允。 那小宫女连忙展颜一笑,道完谢便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待人走了有一会儿,荷穂才对草丛方向招手,“快!阿福,你快进来拿!” 上次皇后娘娘便说是有东西暴露了行踪要赶忙销毁,可她才被安排在东宫当细作,为了稳妥不漏馅,许多事情又都没交代她。 无奈,这才让机会落在了另一人身上。 小太监阿福听到动静,赶忙利落地从草丛里窜了出来,拍干净身上的草屑才鬼鬼祟祟地进了殿内。 一进殿,那小太监的一双吊捎眼便开始左右搜寻。 可东宫到底占地颇广,里间也是极为宽敞,过了好几息,他都还没找到东西。 时间渐渐流逝,外头传来荷穂细微的催促声。 人焦急之下,难免会愈发慌张起来。 加之阿福本就对张皇后的歹毒心思有几分察觉,心里更是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 对方贵为皇后,想要杀他一个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小太监,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倘若这次…他再完成不了任务。 阿福闭了闭眼,没敢再往下想。 证据没销毁,恐怕… 他也定是凶多吉少。 就算侥幸保住性命,没完成差事,以后也绝对出不了头了。 倒不如…投个军令状,彻底投诚德太妃娘娘。 正踌躇着,目光偏移,忽地,不远处一个古朴的木盒映入眼帘。 他怔了下,但下一瞬还是决定相信直觉,小心地走上前,贴近盒身嗅了嗅。 一阵醉人的香气扑鼻而来,因着木盒的阻挡,有种雾里嗅香花的错觉。 第20节 但尽管如此,初次嗅闻,阿福仍是不可避免地猛一恍神。 电光火石间,他脑中灵光一闪。 下一瞬,试探着打开了盒子。 霎时,那股迷蒙的香气愈盛。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阿福没多思考,便大胆地挖了一大块儿,接着从怀里掏出一抹帕子迅速包好。 一切结束,这才在殿外人一声又一声的催促下快速离去。 独余木盒内的催情香料,缺了一角。 第19章 苟命第三十三天 暖日当暄,笙簧盈耳,相隔不远处,葱茏掩映下有一间宫殿。 宫宴上表演过的宫人们被安置在此处,稍作休憩。 虞夕月褪去钗环,换了身常服,便听见外头有人喊她,抬眼瞧去,见是孙嬷嬷。 “嬷嬷。”虞夕月柔声道。 孙嬷嬷点点头,旋即侧身与身旁的人耳语几句,便带着虞夕月走了。 殿内,方才一起跳舞的侍女中有一人面露不忿,“人家可真是好运气啊,这才一来…就被贵人瞧上了。” “你嫉妒什么?那是夕月人生得美,舞也跳得好,所以贵人才选她。” 管事姑姑送完孙嬷嬷去而复返就听到了这么两句争吵,面上立刻摆出一副严厉模样,“都给我小心仔细着点儿,管好你们自己的嘴!” “贵人的事情也是你们可以妄言的?怎么的,你是有几条命啊?” “姑姑,我就是觉、觉得她运气好,所以,所以一时…口不择言了些。”那舞女吞吐着为自己辩解道。 管事姑姑的目光扫向那个嚼舌根的舞女,冷哼了声。 没理会她,警告道:“再让我发现,你就给我滚出去!也不必待在这儿了,丢人现眼!” 殿外,虞夕月默默跟在孙嬷嬷身后,这些声音皆数被隔离在侧。 一路由廊下走至宫中小径,又沿路而行了好一会儿,方才到了慈宁宫外。 园内,绿丛被风一拂,发出一阵细微的声响,浓郁的绿意配上星点明媚的花蕊,给人一种心旷神怡之感。 虞夕月默默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地跟着进了殿内。 慈宁宫内,窗棂并未关严,以至于殿中仿佛也沾染上了丝丝缕缕的花香,煞是好闻。 博山炉里沉香缭绕,薄薄的纱屏之后,柳太后早已换回往日的衣裳。以手支额,闲闲倚在美人榻上,榻侧的宫人罗扇轻摇。 孙嬷嬷三两步上前,接过罗扇,让其他伺候的人都退下了。 似乎是听到动静,柳太后这才睁开眼,“夕月,你来了。” 两人的眼睛就此对上。 虞夕月温声道:“太后娘娘金安。” “金安…哀家如何能安…”说完这话柳太后施然起身,沉默了会儿,眼底泛起一阵冷光,“皇帝今日的做派你也瞧见了。” 瞥见下首的人似有动容,继续道:“当众给哀家脸色看…当众,给柳家脸色看……” “哀家的脸面都还是次要的,反正这么些年也习惯了…可他如此作为,让殊儿的太子妃之位如何安稳?”她的神色更冷漠了些。 虞夕月知晓太后这是压抑久了,想要找个听众,于是便也默契地不出声。 霎时间,殿内落针可闻,唯有孙嬷嬷颇有规律的摇扇声一下又一下。 柳太后默然片刻,这才打起些精神,瞧了过来,“便是这样的人,不分青红皂白,下旨灭了你的族人…” “夕月。”她的语气已然变得平静。 虞夕月闻言,神情微顿,面上的温顺淡了几分,眼底渐渐有几丝坚决浮了上来,“我在的,太后娘娘。” 柳太后脸上常年保持着的淡淡笑意逐渐隐去,定定地望着虞夕月,眼神里更是有种许久不见的锐利之气,“你先前问我,是谁动的手…你那时尚且年幼,又刚从灭门的弥天大祸中侥幸生存下来,因此,哀家便一直瞒着。” 虞夕月似有所感,不自觉抬眸对上这股视线。 柳太后的声音沉了几分,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骤然提起另一件事,“…这么些年,你可有怪过我,让你学这些不入流的东西?” 虞夕月静静垂下眼。 她知晓对方说的是这些年里让她学的舞技歌艺,以及那些刺查暗杀等。 这些不入流的东西,桩桩件件都不该是平常的世家贵女所学。 可……家破人亡,充为官妓。 若不是太后娘娘做主保下她,她如今怕是…… “从未,我反倒是…感谢您。”她淡淡道:“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日。” 若无柳太后帮她换了身份,安置好一切,那… 虞家,怕是连最后一丝血脉也无了。 她的目光冷了几分,“您刚才说,动手的人…” 皇帝不作为是不假,可那些人为了一己私利而慌忙想要销毁证据,才是更可恨的。 柳太后见她的神情不似作假,这才微叹了口气,“哀家本想带着这个秘密,就这么算了…” “可,既然你意志坚决,咱们又走到这一步了,那…哀家今日便提点你两句。” 眼睫微垂,掩去眼底一掠而过的晦暗,再抬眸,已是镇定自若,“如今朝中的几位国公,有谁,是在此事后,得利最多的…?” 虞夕月一愣,下意识想到今日宫宴上,那道灼热的视线。 犹豫着开口,“…镇国公。” 下一瞬,便连忙去瞧柳太后的神色。 触及到对方眼底的肯定,呼吸一滞,“是、是…镇国公,萧家。” 那个素来享誉盛名,对朝廷忠心耿耿的老臣之家。 柳太后:“正是。” 她的目光微微一凝,“如此…你还愿意当哀家的眼线,去帮哀家探查消息吗?”今日她的舞技倾城,吸引了不少贵族公子哥的注意,这件事并不是秘密。 更何况,柳太后之所以培养她,除去学东西的悟性,与这重身份,更多的,也是因为美貌。 美人计,首当其冲…得有美人。 虞夕月的指尖有些发抖,蓦地抬眼望向声音的来源,“我愿意的,太后。”她似乎是意识到了什么,声音多出几分执拗。 她不抗拒被利用,毕竟…这世上所有给予的好处,都要有东西来偿还。 有利用价值,如此…她反倒还安心些。 想明白这点,面上有些近乎病态地又重复了一遍。 “我愿意的…我愿意。” 听了这话,柳太后才展颜一笑,“好孩子。”只是那目光却丝毫笑意也无,“既如此,那哀家便帮你安排一二。” 和聪明人说话,有时往往不必尽言。 为何培养她,又为何恰巧今日要用她,解释多了反倒成了累赘。 总归… 是她自己亲自点头的。 …… 宫宴这头,柳殊寻了机会便默不作声地溜了出来。 再不出来喘口气,她怕是快要晕倒在席上了。 春风骀荡,花园内树木影动,沿着宫内的楼廊走至尽头,便可嗅到扑鼻花香。 已是晚春,粉白的樱花缀满枝头,阳光拂过盛开的樱树,这里不同于宴会那边丝竹贯耳的喧闹,倒是颇有种隐于山坳树杪之间的朦胧幽静之美。 柳殊细细嗅闻了会儿,心底的负面情绪才稍稍平复。 试着再往前走了些,眼前豁然开朗,她这才惊觉,自己像是走到了另一边。 今日的宫宴分为三处,一是皇室宗亲的正殿,席间多为与皇家沾亲带故之人。 另两处挨得较近的,一处是宫妃们的亲眷,另一处,则是朝廷上的其他朝臣们。 眼下,她显然是走到这一边的宴会周围了。 柳殊忽地眼皮一跳,下意识就想扭头往回走,可还不等她反应,便被一美妇人骤然拉住了手腕。 “女儿啊…为母可算见着你了!”美妇人一副哭哭啼啼的娇弱模样,如若不是柳殊尝试挣脱,察觉到了禁锢着手腕的力气,怕是也会被这人高超的演技给晃了神。 “夫人安好,许久不见。”她淡淡道。 大约是片刻前才经历了一场闹剧,加上心里长久以来的抗拒,故而她的神情称不上太热络。 可语气淡然,礼数也是做足了的。 柳殊现在年岁渐长,自然不会给眼前这位继母留话柄,“夫人快别哭了,不知道的以为您是瞧见我不开心呢。”扎心窝子的话张口就来,偏偏脸上又是笑着的。 甚至还微微贴近了些,反客为主拿起帕子给她擦拭着眼眶边并不存在的眼泪。 一下又一下,亦是用了十成十的力道,察觉到手腕处的力气变大,于是手下又更用力了点儿。 承恩侯夫人疑心柳殊是把她的脂粉给擦掉了,于是也不装哭腔了,赶忙退开了点儿距离,“女儿…” “平日里想见都见不到你,这得亏是陛下诞辰,才能借着宴会的机会一解相思之苦。”只肉麻的话语一句又一句。 柳殊是嫁人后才逃离这座名为“母亲”的五指山。 可…她睡醒后便深陷陌生的环境,一直战战兢兢,自顾不暇也就没能顾得上想起这人。 如今见了,才又回忆起从前那些不易的日子。 第21节 她不想见到这个继母,甚至,是有些惧怕她的。 这份感情很复杂,像怕却又似恨。 但尽管如此…真见了这人,她如今竟也能堪堪应付上几句了。 甚至,还能笑盈盈地反问,“母亲的关心我都知晓的…今日宫宴,父亲可也在?” 这种感觉过于奇妙,以至于柳殊自己都有几分恍惚。 承恩侯夫人仍旧是那套她习以为常的说辞,“没呢,老爷应酬多,得空了就来了。” 柳殊瞥向她,目光微凝。 一时间,承恩侯夫人竟有些不敢与之对视。 待反应过来时,柳殊已经淡淡应了声,转而便自然过渡到了其他话题。 两人你来我往地相互客套了好一会儿,她才终于寻着机会告别。 承恩侯夫人一走,柳殊亦是头也未回地一路往前。 待走出好一段路,才放缓速度。 伴着春风,有几瓣樱花坠落肩头。 平复了会儿情绪,等回神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走到了个陌生的地方。 为了今日的宫宴,宫中四处栽有樱花树木,不知不觉她竟是又走到树下了。 无奈,柳殊只好七拐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尝试回去,可却还是没能找到正确的路。 正闷烦着,却忽地听见身后的脚步声。 柳殊心下一惊,下意识扭头。 稍抬眼睑,便意外地撞入了一道熟悉的视线之中。 男人望来的眼神似是无边的海水,一如往昔。 深邃,温和。 见她视线投注,却又多了几丝隐晦不明。 樱花的馥郁芳香萦绕于此,空气滞住一瞬。 柳淮序的眼神很暗,见柳殊只是兀自发着愣,便绅士地先做出了反应。 他似乎是下意识地想唤她什么,最终临到开口时,又皆数化作一道声音。 疏离又温柔。 轻唤她,“太子妃娘娘。” 第20章 苟命第三十三天 柳淮序从另一头走来,姿态卓然,笑意舒朗。 随着他靠近,柳殊这才像是如梦初醒。 触及他投射过来的眼神,心中一紧,连忙撇开视线,生怕泄露了半点心事。 羽睫轻颤,规矩回了一礼,“柳侍郎。”柳淮序自摘得状元后便被指派到刑部做事,三年后又升任到如今的刑部侍郎一职,其中虽有柳家出力,他自己的本领亦是不俗。 不过二十有四,前途无量。 柳殊压了压心底翻涌的思绪,抬眼再度与对方的眼神交汇。 他的眸色很深,像是在克制着什么,那些情愫被死死地压在眸底,半点儿也泄不出来。 声音更是平静得过分,“微臣偶然路过,远远瞧见娘娘像是迷了路,这才斗胆前来询问一二。” 此时正值午后,五月末的天,阳光透过枝头洒落,映在他平静似镜的眼眸上,仿佛也投射出一片金色的温暖。 却又带着无法触及的距离。 连带着他吐出的字句,也被皆数框禁在理智的笼子里。 礼数得体,姿态温和,“没成想惊扰了娘娘…是微臣之过。” 这样的柳淮序,与柳殊记忆中的人,相差甚远。 甚至于…是全然的陌生的。 大抵人的情绪总是骤然爆发的。 她一个人硬撑着固然可以,但…若是见到熟悉的人,心里却总是钝钝的。 瞬间,那些过往的委屈和不甘蜂拥而至,劈头盖脸地将她淹没。 柳殊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有些说不出话来。 慌忙半垂下眼,不由自主地屏息,衣袖遮掩下的手指更是微微蜷缩,“…无妨。”顿了两下,又补充道:“不、不曾惊扰。” 柳淮序下意识上前两步,拉进了些距离。 熟悉的感受让柳殊一愣,这股诡异的感觉仿佛有魔力一般,一下子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有些微微颤抖。 即便是心里一百个确定对方没有攻击性,可她这些日子如履薄冰,有时,身体已经有些不自觉地应激了。 她强撑着没有后退。 谁知,柳淮序却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似有所感,抬眼瞧她。 两两相望,那双深邃漆黑的眸子一片柔和。 刻意的柔和,柳殊过往所熟悉的。 独属于她的…温柔安抚。 “娘娘…可是在为旧事介怀?”他自然地退后了好几步拉开距离,像是察觉到了她的尴尬与不适,提及那段浓墨重彩的往事,也只是点到为止。 倘若她没入宫,成为太子妃。 分明……该是他的妻子。 可…这宫中的事情如此纷繁复杂,就连尚且光鲜的自己,也是走在独木桥上罢了。 或许,哪一日便悄无声息地没了,也说不定。 她……不能连累他。 “不曾介怀。”柳殊敛去思绪,努力稳住声线,“柳侍郎前途光明,合也该向前看。” 强忍着没去瞧对面人的表情,“本宫与你同出一族,往后若有本宫帮得上的忙,本宫自然也会施以援手。” 柳殊面色淡淡,身脊更是微绷着,尽量不显露出端倪。 但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柳淮序熟悉她,远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熟悉。 故而,早在柳殊淡然否认开始,他便一眼看穿,面前的人是在说反话。 但他什么也没明说,只是恭敬垂手,“…娘娘仁慈,微臣甚是感激。” “不必,这是太后娘娘特意交代过本宫的,本宫…也只是按吩咐做事。”像是怕他多想,也更像是要拼命扯开关系,对方话音一落,柳殊便有些解释性质地开口。 但对方接下的话,却骤然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微臣还有一事心有疑虑,想请娘娘解惑。”柳淮序垂着眼帘,鸦羽长睫投落暗影,“这次,是…以朋友的身份。” 似乎是紧张,唇线抿得很直,“太子殿下,他…” “待你好吗?”他望了过来,眼底的情绪渐渐变浓。 柳殊一愣,下意识不自然地避开这股视线。 这话…他不应该问的。 或者,他大概是知晓,不应该问的。 可…他还是问了。 柳殊的心情一时有几分复杂。 …… 这边,闻初尧见柳殊迟迟未归,打算去找人,结果等到了地方,远远便瞧见柳殊和一身形高瘦的男子站在一块儿。 两人你来我往,距离也时远时近,聊了半晌还没有结束的意思。 闻初尧虽对自己这个太子妃厌恶不已,可也断然没有大度到可以允许她和别的男人单独聊这么久。 太子殿下耐着性子等了会儿,见柳殊竟是瞟也不往他这边瞟,心里顿时涌上一股难言的情绪。 旋即又想到德太妃的计划,一时间,竟诡异地体贴起来。 反正柳殊明日便要去见阎王,他又何必上去给自己惹一身腥? 她有什么情郎,与他又有何干系? 闻初尧冷冷睨了眼,正欲离开,谁料正与柳殊说话的男子竟瞧见了他,眼神不遮不掩,静静望了过来。 与此同时,那句带着浓重情意的问句,一字不漏地传递到了他的耳中。 闻初尧眉头微挑,迎上了这道幽深目光。 柳殊正被柳淮序这句“他待你好吗”吓得不轻,因此自是没能注意到两人之间的暗涌。 等她回神,身后的清冽气息已经骤然将她包裹。 随之而来的,是太子温热的鼻息,“柳侍郎。” 熟悉的声音坠入耳底,惹得柳殊登时一愣,不自觉地仰起头。 闻初尧的目光淡淡扫过她,眸中未见异常,如往常般冷淡道:“…太子妃。”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语气疑惑,甚至莫名显出几丝审问的意味。 柳殊下意识想辩解两句,抬眼却发现,她的夫君,目光压根就不在她身上。 甚至…连余光都未分给她丝毫,仿佛她只是个陌生人。 第22节 柳淮序不卑不亢地躬身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是…微臣一时贪杯,迷了路。” 闻初尧听了这话,意味不明地回望了眼对方。 男人的眸色漆黑深沉,嘴唇微微颤了下,然后,薄薄的唇瓣勾出一个讽刺的弧度,“迷了路?”饶有兴致地重复了遍这几个字。 外人面前,他一向还是那个清风霁月的太子殿下。 故而,闻初尧并未说什么,反倒…还给对方开脱起来,“既如此,那你现在该醒酒了。”说罢,似乎是觉得无聊,不待柳淮序回应,拉着柳殊便走。 他的力气极大,柳殊挣脱不开,只好小跑着跟上这人的速度。 待走出好一段距离,闻初尧才放开她。 褪去温和的表象,显露出几分专属于她面前的,令人恐惧的恶劣,“柳殊,应该不用孤提醒你吧?” 柳殊不敢去看他的神情,只下意识被男人话里的愠怒给吓得瑟缩了下。 手腕处的疼痛持续扩散,她甚至有几分不合时宜地想拉起衣袖看看,是不是红肿了。 可闻初尧显然没给她这个机会。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盯着她,沉冷的嗓音微微发哑,透着不耐。 对她的不耐,对这段关系的不耐。 “说话。” “…臣妾自、自然时刻谨记。”柳殊默默给自己打气,可面上仍是不敢抬眼。 那种被人禁锢,动弹不得的窒息感又来了。 犹如一张绵密的网,缠绕得她喘不过气。 若说面对柳淮序时,她是近乡情怯的害怕,面对太子则就是惧怕了。 深入骨髓,连带着身体也潜移默化地想要避开他。 “时刻谨记?”闻初尧似乎是轻笑了一声。 落在柳殊耳里,却格外地刺耳。 使她不由得又回忆起先前两人的数次相处,每每他想要展现出本来的恶劣面目时,也是先要似是而非地讽笑她一番。 “与朝臣私相授受,便是你的谨记?” “殿下!”柳殊呼吸一滞。 他知道……? 不、不对…闻初尧是太子,手握兵权,消息网众多。 他…定是知道的! 知道,她与柳淮序…… 闻初尧睨她一眼,“怎么…?” 下一刻,她的手腕被男人拽住。他把她往自己的方向扯,力道不算轻。 大手修长而骨节分明,空气中还有淡淡的她最近越来越熟悉的木质沉香味,两者一道,紧紧将她缠住。 柳殊只好被迫仰头,顷刻间,视野便被他骤然放大的俊脸占据。 闻初尧的唇线抿直,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黑眸里倒映出她有些惊惧的神色。 而他竟像是才察觉到这一点似的,倏地又笑了笑。 这个笑与先前的皮笑肉不笑相比,无形中增添几分生动。 仿佛是终于发现自己中意的玩具,远比自己以为地还要有趣,以至于心中欣喜。 连带着显现出全然的真实,也展露出所有的恶劣。 “柳殊,你是不是怕孤发现什么?” 瞥见对面的人因他这话,巴掌大的小脸更加苍白几分,眉梢轻抬,“无论是什么,孤可以明白告诉你,孤并不感兴趣。” 思及柳殊马上要入鬼门关,难得收敛了些,“你是当朝太子妃,你的身后,是柳家。” “不必在这里同孤卖乖,装可怜。”话说到最后,他的兴致淡了几分。 望过来的视线,像是要把她看穿,“不过…有一事,孤还真的十分好奇。” “柳淮序比孤还要年长一岁,却至今未娶…” “太子妃能否…” “也为孤解解惑?” 第21章 苟命第三十三天 柳殊的身子不由得一僵。 他听到了? 他…定是听到了!不然缘何会如此问? “太子殿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量高了些。 闻初尧见此,目光微凝。 他的这个太子妃在他面前向来是谨小慎微,唯恐高声语。 猫儿似的呢喃两声,便又会马上炸毛,跑到另一个不知道哪儿的旯旮里。 想不到头一回壮了胆子,竟还是因为别的男人…? 闻初尧忽地又有些厌烦。 熟悉的、无缘由的烦躁。 他的目光不由得偏了偏。 午后阳光的斑点从树叶缝隙间落下,晃晃悠悠在他脸上跳动着,愈发显得男人神情难测。 柳殊说完这话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赶忙又垂下眼,企图当哑巴。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像是早已刻进身体的记忆中。 也犹如以往两人相对的每一次。 语气平静,姿态胆怯。 怕惹恼他,怕自己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 “柳殊,孤这是在提醒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 “还是说…”身形一顿,低垂的眼睫下,是分不清不耐又或者是厌烦,他轻轻勾了勾唇角,反问,“你们真的有些什么?眼下…你这是恼羞成怒?” “殿下。” 柳殊鼓起勇气望来,“臣妾自认为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为何你每次都要这般恶意揣测?” 涉及柳淮序,她的语气里不自觉带出了几丝平日里不曾显露的坚决,“臣妾对天发誓,是断然没有做过你所说的这些事情的。” “对天发誓…?”闻初尧上前两步。 两人间的距离更近了些。 “哪个天?上天…会信你的话?”满嘴谎言,连哪一句是真的都不知道。 他已经足够心善了,给了她这么多次机会。 从她答不上自己的话,到那盘疑虑重重的桃花糕,再到她身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的不适感。 闻初尧何尝不知道她是在逃? 逃避他的每一次试探,躲开他的每一次触碰。 本来他也没打算和这个所谓的太子妃行周公之礼… 毕竟这种利益捆绑下的各取所需,终有一日会走至尽头。 可……这不代表他可以看着对方自然放松地同另一个男人交谈,还聊了这么久。 以他从未见过的姿态,温声细语。 明明也是害怕,他却分明能一眼瞧出,这与同他在一块儿时… 不同。 向来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耐着性子又问了遍,“柳殊,你现在说实话,孤可以考虑帮帮你。” 可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她却只觉得对方是疯了。 帮她…? 他莫非不知…她的所有苦难都是他造成的吗? 因为她坐在这个太子妃的宝座上,无数的人盯着她,想拉下她。 这些,都是因为在他身边、占了太子妃的位置而已。 可现在…这人竟然说要帮她? 帮什么?帮她下地狱吗? 柳殊不为所动,“臣妾向来是有事说事,待人真诚的。” 闻初尧沉默了片刻,没搭腔。 一时间,两人周围只余下午后轻风拂过的“沙沙”声。 瞥见柳殊仍是这副冥顽不灵的姿态,闻初尧内心的那股不耐感愈演愈烈。 他原先以为,这是对眼前人的不耐。 可…直到刚刚对方咬着下唇,强装镇定地同他对抗时,他才惊觉… 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23节 隐秘的情愫在此刻破芽,缓慢挣脱束缚,悄无声息地攀了上来。 以至于太子殿下兀自发着愣,没有第一时间出声。 半晌,待闻初尧终于把那一瞬间的古怪情绪压了下去,柳殊也已经缓过来了,甚至,还静静地反问他,“殿下,是在为先前的事情…生气吗?” 其实她很想问对方是不是犯病在借题发挥,但临到了开口,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 “因为我…给你丢脸了?”她不仅仅是柳家女儿,更是东宫的人。 身为当朝太子妃,她的一举一动都牵扯着东宫的形象,甚至…关系到太子的形象。 夫妻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腹诽了好一会儿,她这才抛开乱七八糟的情绪,温和笑了笑,“臣妾下次会注意的,定不会再犯今日的错误了。” 闻初尧轻抿唇瓣,难得颇为复杂地瞅了她一眼。 方才那一瞬间的不虞,实在令他心惊。 他…竟会因为柳殊为另一个男人说话,为了他抵抗自己而不高兴? 这个发现过于惊悚,连带着平日会呛声两句的人也变得诡异地沉默了下来。 若说上一次林晔问起时,他是想要按捺下去。 那么这一刻,显然已经有些按捺不住了。 闻初尧索性止住了话头,淡淡“嗯”了声。 没说是也不是,只是别过眼,意味不明道:“孤…知道了。” 柳殊狐疑地扫了眼面前的人,见对方神情淡然,脸色也不似片刻前那般,心里的石头登时便落了地。 她就知道是这人发神经… 失了他的面子便要被指桑骂槐,也太…匪夷所思了些。 照他这样,这么小心眼,也不知道是怎么当上太子的? 心中思绪百转千回,但面上柳殊仍是因为哄好了人而放松了几分,“多谢殿□□恤。”福身行礼,声调也比先前更加舒缓。 这些下意识的反应全部都很细微,可闻初尧却是一下子便注意到了。 他难言地静默了会儿,过了好久才再度开口,“回吧,给宴会收个尾。”帝后皆离去,故而宣布散席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众人眼里下任帝后的身上。 柳殊好脾气地点点头,全然没有因为男人刚刚的蓄意刁难而失礼,甚至还不自觉地顺杆爬了起来,夸他,“还是殿下想得周到。” 闻初尧:“……嗯。” …… 慈宁宫。 院中的几株树已经长叶,随着时间日渐葱茏,叶尖儿在夕阳下泛着点点莹润光泽。 余晖光晕透过树的碎影,斑驳无比,映在窗扇上,融进人的影子里。 殿门被掩上,圆形格栅窗前有张深棕色的小案台,斜放一块儿砚。 柳太后端坐上首,孙嬷嬷候在一旁为她磨墨。 “殊儿,听说…今儿个下午早些时候,你已经见过淮序了?” “回姑母的话,已经见过了。” 柳殊拿不准柳太后是个什么意思,她只觉得… 今日的姑母,有些…过于冷肃了。 犹豫两息,接下了话茬,“是…怎么了吗?” 谁料,太后听了这话,微微扯了下唇角,“既见过了,那你可有什么要说的?”蛾眉淡扫,一双漆黑的眼瞳,深邃如渊。 透着丝丝细小如针的锋芒,扎得人心里一慌,“或者,你就没有什么事…是要告诉姑母的吗?” 柳殊心下一跳,思及今日下午,柳淮序的那句问询话语,不自然地眨了眨眼。 “柳、柳淮序确实如您所言,对我的态度颇为温和,而且…几年不见,他竟然已经做到刑部侍郎的位置了,细细算来,此人的能力怕是不俗。” 刑部尚书若因故空缺时,侍郎可代行其职。 故而这个位置便成了许多人争相讨好的对象,同样的,也是许多人费心思想要安插党羽的地方。 而柳家在朝堂上称得上一穷二白,唯有先祖留下的丁点儿势力,保全家族一脉。 可想而知,对方能做到如今的成就,暗地里是花费了多大的努力。 柳太后倒是不吃惊柳殊一开口便是为柳淮序说好话,她搁下了笔,轻抚了抚腕上的白玉镯,像是想起什么,道:“淮序确实是个知冷热,懂感恩的好孩子。” “哀家先前亦是同你讲过,要多多提携他。毕竟…一个人的能力再强,后宫无人,家族无人,那他向上爬的路就注定…有些艰难了。” “你与他是旧相识,现在,又是一条船上的人,因此…你需得更加努力才是。”柳太后垂下眼睫,语气淡了几分,“哀家老了,花开花谢自然也是起不到太大的用处了,可…殊儿你则不然。” “成婚时尚且年幼,堪堪及笄便入主东宫,这是京城里许多女儿家都艳羡的。就算是如今过去了三年,你也依旧很年轻。” 柳太后温声道:“年轻便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太子成为下任国君,如今看来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可…历朝历代,却不是所有的太子妃都能如愿成为皇后…” 那双狭长的美目直直地望了过来,“殊儿,你可知道哀家此话何意?” 柳殊轻轻颔首,“我知晓的,这是姑母关心我。”只心底有种难言的委屈,似土壤下的缝隙,正徐徐开裂。 这话固然是关心她,可更多地…只怕是告诫。 柳太后看重柳家这个家族的兴衰发展,是十个百个柳殊也抵不上的。 再者…宫中沉浮了这么些年,什么肮脏手段姑母是没见过的呢? 印象里,她更是不在乎这些类似宅中内斗的手段的。 可偏偏…就是要这么七绕八拐地警醒她…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话,就直接印证了她的猜想。 “殊儿,你是太子妃,柳家送来的,继承皇后宝座的人。” “继承皇后的位置,之后才能是太后、皇太后…也就才能稳住咱们一整个家族。” 柳殊不懂,她也不太想懂。 甚至于…她想问问对方。 一个家族的兴衰,真的是一个女子能决定的吗?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惯常乖巧地应了声。 柳太后的话仍在继续,话里意有所指的意味却越来越明显,“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住太子妃的位置,讨好太子的欢心。” “你能做好,你也必须得做好…因为,你是太子妃。” 柳殊忽地有些说不出话来。 前方的路暗无天日,她独自一人…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侥幸走到头。 这些日子,她也不是没有尝试过再次呼唤另一个自己。 可…数次的尝试,最终却都只能换来安静。 窒息的安静。 她猛地生出一股勇气来,踌躇几息,小声道:“可、可是…我若是做不好…”望向自己因为连日恶补画技而有些酸痛的手指,话到最后近乎呢喃,“做不好…会怎么样?” 柳太后短暂地沉默了片刻,再开口,已经是命令的语气了。 “殊儿,当初是你自己求到哀家这里来的…如今,可别叫哀家失望。”语罢便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让孙嬷嬷送人出去。 殿外,孙嬷嬷见柳殊似还是有些魂不守舍,难得低声劝了两句,“太子妃娘娘,今日您与太子殿下起冲突的事情,太后娘娘已经知道了。” “其实…您又何必如此呢?太子殿下毕竟是您的夫君,日后,您还得倚仗他呢…因为一个外人起了龃龉,岂不可惜?” 知晓对方是好意,无奈柳殊只得强打起精神,草草道了声谢。 待走出慈宁宫一小段路,她才缓缓停下。 今日柳太后大概是特意来传她说上这样一段告诫的话的,惯常伺候她的松萝与荷陵都被事先要求留在东宫,没有跟着一道来。 就连几个别的引路的宫人,也皆是慈宁宫的人。 柳殊不由得长叹一口气,漫无目的地朝别处走着。 她这会儿也不想回去,索性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到御花园里去赏赏景吹吹风,舒缓一下心情。 御花园这头,太监阿福正左右踱步,神情隐隐有些焦急,目光时不时扫向御花园的入口处。 怀里藏着的香料似要透过帕子,散发至空气中。 第22章 苟命第三十三天 园内,一堆山石堆积成独特模样,假山周围沿边栽种着三五种花卉,芬芳馥郁。 此处正是花蕊争相斗艳的地方,淡粉色的樱花与雅洁素净的白交相辉映,煞是惹眼。 柳殊走得近了,顿时觉得鼻腔被一阵阵淡香盈满。 当下已近落日西沉,淡淡的橘黄洒落,四周寂静。傍晚的风一吹,树上的花便簌簌作响,有不少坠落在地。 一个小太监在花园里背着脸扫那落花,半晌,似是听见身后有动静,这才犹疑地转过身。 见是柳殊,他那双细长的吊捎眼一怔,赶忙跪下,“奴、奴才见过太子妃娘娘!请…请娘娘恕罪!” 这话说得柳殊面上一愣,下意识回望,“恕罪?本宫并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再者…你何罪之有?” 那小太监把脑袋垂得更低了些,低到头上戴的帽冠几乎要遮住上面的小半张脸。 语气隐隐有些慌乱和恐惧,“奴才、奴才不是偷懒,奴才只是想找个地方透透气,放松一下…不成想竟惊扰到了娘娘,奴才…奴才罪该万死!!” 原来是正巧和她撞上了,心里恐慌。 柳殊听到对方说到“放松”二字时,心头一顿,再开口,语气不自觉地放缓了点儿,“无妨,御花园这么大,旁人也能来的,倒不必为此事忧惧。” “况且今日宫宴也已结束,不碍事的。”说完话那小太监还是怕得狠,瑟缩在地上。 声如细蚊地叩首谢恩,又好像是好奇近日频频深陷话题的太子妃娘娘,悄咪咪地用余光扫了眼。 第24节 这一下,被柳殊给逮了个正着。 她的思绪甚至无端有些发散,想着自己在闻初尧面前是不是也是这般,跟见了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你既然是散心,那继续便是,不必在意本宫。”她淡淡道。 谁知,那小太监却猛地又磕了一个头,扬声道:“多谢娘娘!奴、奴才斗胆问一句,若是娘娘也想舒缓心情,宫中还有一处可去。” 柳殊闻言,这才仔细地瞧了眼面前的人。 身形极瘦,年纪约莫十五六,想来是待在宫里有些年份了。 思及这些宫女太监们的认路本领,她朱唇轻启,“本宫从未听闻…竟还有这种幽静的好地方?”只脚下站在原地,丝毫不动。 见她似是有意,那小太监赶忙又垂下眼,解释道:“娘娘心善,奴才感激不尽!能帮娘娘解忧,是奴才几生修来的福气!” 对方这么一解释,柳殊才淡淡颔首,“那地方在哪儿?若是离得不远,带本宫去瞧瞧吧。” 小太监这才赶忙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灰,扶正帽子,露出一双吊捎眼,在柳殊未曾瞧见的地方,眼底掠过一丝精光。 借着衣袖的遮挡,捏紧了手心里的帕子。 他这也算是为德太妃娘娘分忧,物尽其用。 待会…再随便找个侍卫来,做上一重双保险… 小太监回神道:“离得不远,就在花园那头转个弯儿便到了。”说完走至柳殊身前几步,语气恭敬,“娘娘若是不介意,请随奴才来。” 沿着小径一路向前,宫道旁缀着一整排的花墙,从花墙空里望去,墙内又有几处亭榭。花木扶疏,池水索回,落日余晖下,一派袅袅春景。 走过亭榭,门窗尽掩,悄无人声,确是散心放松的好去处。 那太监退至一旁,“太子妃娘娘您看。” 其实不必他点明,柳殊也是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幽静地方。 她不由得向前走了两步,细细嗅闻花蕊的气息。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这里的花比之御花园,好似更加甜腻些,有种难言的迷朦感。 几息后,正欲扭头询问对方的名字,好回去赏赐一番,谁料下一刻,口鼻竟被猛地捂住。 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瞬,是那双饱含疯狂的眼,细长,却恶意滔天。 …… 书房。 闻初尧依靠在椅背上,神情颇有些疲惫和复杂,不过精神尚好。 他似乎没留意到其他,手上端着杯茶,兀然凝望着桌案上的某处,手下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 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男人俊秀的面容半遮半掩。 好半晌,似乎才回过神来,眉目间若有所思。 林晔得到消息赶来时瞧见的便是这副景象,惹得常年保持冷静的人不由得一愣,下意识在心底猜测。 毕竟…他跟随闻初尧数年,从式微走至今日,还从未见过他如此。 如此…… 魂不守舍? 他只用余光略扫了一眼便不敢再看,赶忙如往常般俯身行礼。 只是汇报前,想到上一次闻初尧模棱两可的态度,话临开口拐了个弯儿,铺垫道:“殿下,出事了…” 闻初尧没什么表情,手下仍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浮茶盖,“说。” 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语气隐隐有些困惑,“寒江呢?” 林晔知晓他是要商议对张家动手的事情,缓声道:“寒江说他这两日有事,不便前来。” 闻初尧好似也只是一问,淡淡应了声便也没了下文,“不着急,你先说出了什么事吧。” 林晔揣摩了下对方的态度,道:“德太妃,像是…提前动手了,咱们要不要也…” 闻初尧闻言望了过来,他的眼底浮上一层暗色,“像…?” “阿晔,你若是没查清,再去探查就是,查清楚了再来禀报。”德太妃本来应该是明晚动手,怎得又会忽地提前了? 与计划不符便代表着要担风险,他自然是不信这个女人能有如此魄力与胆量。 疾病乱投医,有狠劲儿是不假,可… 他的目光微微一凝,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林晔瞧见,不免心头一跳。 这是殿下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有的小动作。 在漠北的那些日子里,也只寥寥出现过几次而已。 可… 林晔隐带疑色,瞥向不远处人的神情。 殿下…究竟是为何心情不佳?这不是…正契合他们的计划吗? 云层遮掩下,一轮明月徐徐显露,透过窗棂,洒落几缕清辉。 书房内,两人一时间都没再开口。 想到某种可能,他顿了两下,道:“属下去探查时…发现德太妃身边的那个小太监阿福,似是用药迷晕了太子妃。”但饶是林晔也想不明白,柳殊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杀她,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不由得猜测道:“还是…德太妃改主意了,想要活捉…?” 军营里面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只是手段略微残暴了些。 尤其是捉到叛徒时,若不想让其死得太痛快,或者是有什么信息要盘问,便会在活捉到人之后割掉其舌头防止自尽。 而后,就是无休止的折磨。 闻初尧的唇边仍是挂着一抹笑,只一双眸子里,无甚波澜,“未必。”烛火映照下,他眼尾泛起薄薄的红。 他心底的那股厌烦不好容易压下去,现下,因为林晔的一两句话,竟又有些死灰复燃的倾向了。 还有那“活捉”二字。 只要一想到那个小太监用那双脏手碰了柳殊的脸,他便有些心痒… 想杀人。 闻初尧强压下那股情绪,再度出声,“先前,德太妃不是还想往孤的院子里塞人吗?” 林晔一愣,“殿下…您是说,她们打的是…打的是这个主意?”闻初尧的后院干净,他个人的习惯固然占一方面,可更多的原因,却是因为几年前他骤然被封为太子,根基不稳。 故而,也只能严防死守,才能剔除掉那些想要递消息,怀着鬼心思的人。 可…但凡有些手段便能知晓,如今,要往太子后院里塞人,唯有他自己点头。 否则,大抵是成不了的。 德太妃……? 林晔瞬间想通了其中关窍,默然了会儿。 “殿下,那要不…我一会儿亲自去吧。”事出从急,为了稳妥,还是他亲自在旁边盯着最好。 以往的每一次暗杀皆是如此。 林晔本以为,这次也会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可谁料,男人只是静静地扫了他一眼,便否了。 “不用。”接着像是一时兴起似的,骤然道:“孤亲自去。” 待林晔反应过来,只见一个挺拔清隽的身影朝这他边踱步而来,擦肩而过时,缓缓轻拍了拍他。 “后续若有什么事,还是和往常一样。” 林晔知晓这是让他收尾的意思,抬眼道:“属下领命。”触及太子的神情时,却是一滞。 他印象里的殿下,一直是不染纤尘的谪仙一般的人,浑身上下皆透着矜贵傲然。 处理事情胸有城府,赏罚分明,待人接物亦是得体自若。 他追随这样的人数年,一直是心悦诚服,也一直以为见过了殿下的许多面。 然而此刻,触及那双黑眸,他却是下意识地一惊。 那是…殿下想要杀人时才会有的神色。 殿下…… 便这么痛恨太子妃,恨到立刻… 想要除之而后快吗? …… 月上柳梢,夜色朦胧,几盏昏暗华灯后,颀长身影大步而至。 月色的清辉与阴影交错之间,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假山都变得影影绰绰,似蒙了一层雾。 月影如钩,如缟素一般的光华,洋洋洒洒地镀在这座不起眼的宫殿里的每一块砖瓦上。 殿内一片幽静,窗前的桌案上摆了个半旧的香炉,淡淡的甜腻香气散溢在空气里。 闻初尧没费多大力气便找到了地方。 他自小在宫里长大,又经历过那样一段日子,故而哪个角落有什么隐秘,心里是一清二楚。 晚春的风拂过面颊,伴着春夜里的声声虫鸣,这会儿,亦是已经静心了。 他今日,是要来杀柳殊的。 可…站在门前,闻初尧却有些不敢推开门。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想法来到这里的。 只是脑中一瞬间闪过的景象,便足以让他立刻定了决心,推翻了先前的计划,亲自来了。 悄然间,心底的芽悄悄冒尖,拼命汲取着养料。 闻初尧再次望向那扇门时,眼神比方才更幽深了些。 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转瞬间,快速推开了殿门。 第25节 女子满脸的潮红,眼角眉梢隐带泪意,似是听到门边的动静,下意识地望了过来。 随着动作,那张俏媚的脸完完整整地露了出来。 大约是中了药挣扎过,一头乌发已经有几丝凌乱,香肩玉骨,神韵娇媚,明艳不可方物。 这样的柳殊让闻初尧有些陌生,接着,便是骤然席卷而来的未知情愫。 骤然的冲击之下,满得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收回目光,缓了几息才堪堪克制住,不自觉地停顿了会儿,缓缓走近。 距离近了,闻初尧这才惊觉,眼前的人有几分不对劲。 竟像是…中了什么催情的东西似的。 他不由得放轻了呼吸,目光里闪过一丝探究。 这种下作的手段,总会让他想起一些不算太愉快的回忆。 而且…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眼前的人怕是摄入了不少。 “柳殊。”他轻轻唤她,试图把人叫醒。 柳殊似有所感,纤细的手臂,修长的脖颈微微扬起,整个毫不设防地暴露在闻初尧面前。 男人的目光不由得更幽深了些。 他的视线下移,是那盈盈一握,欲露不露的杨柳腰,被里衣包裹着,更添几丝娇柔。 人最脆弱的颈脖就这么显露在他面前,不过几寸的距离。 只要轻轻一下,便可…… “闻、闻初尧…” 男人的呼吸不由得一滞,下意识去瞧出声的人。 柳殊似是终于辨认出了来人,双眸湿漉漉的,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声音更是与平日截然不同,带着说不清的蛊惑感,甚至于,给人一种在撒娇的错觉,“你、你…是来救我的嘛?”大概是独自经历了这遭,说到最后,竟带出几分哭腔。 他愣了愣,抬眸对上那双美目,心底像是出现了一道别的声音。 蠢蠢欲动地挣脱枯土,生出绿意。 闻初尧盯了好一会儿,半晌,才缓慢道:“…是。” “孤…”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望向她。 “…我、我是来救你的。” 第23章 苟命第三十四天 窗外的月光洒落, 男人的身影被渡上一层光影,恍若神明降落人间。 面前人的面容渐渐清晰,柳殊甚至还能从对方的眼里窥见自己有些狼狈的模样。 她的理智回拢了点, “殿、殿下。”只听见肯定的回答之后, 心底竟真的莫名安心了几分。 微暗的光线中, 她对上男人映着淡光的幽沉眼眸。 像是深不见底的寒潭,一下子便将她卷入其中。 身处这片巨浪之下, 柳殊倏地有几分不确定自己听到的话, 迷迷糊糊地又跟着重复了一遍, “救我…闻、闻初尧。” 下一瞬, 男人停了下来,无声的视线落在她的侧脸, 在昏暗的周遭中愈发显得深沉又危险。 他的声调低了些,“柳殊, 醒醒。” 男人的话语随着丝丝袅袅的烟雾一道, 充斥着她的四肢百骸。 落在柳殊眼底, 她只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给轻轻地撞了下。 她醒来后就明白自己是被人给暗算了, 加之身上那股隐隐约约的燥热,在几乎封闭的殿内能撑到现在,理智已经所剩无几。 柳殊并不蠢笨,她只是有些怕生, 表现出来便有几分木讷罢了。 故而, 眼下的这股躁动愈烈,她的心便愈发不安。 那个小太监很明显是被什么人给收买了, 要来买她的清白, 甚至是… 买她的命。 倘若她今日折损于此,柳太后怕是…也只会做出弃车保帅的举动。 柳家还会有新的人去尝试着代替她的位置, 而给家族蒙羞的她,则会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柳殊早就没奢求谁能救她,从睁眼理清思绪后,她所想的…便是尽可能地自救。 可……闻初尧竟然来了。 还说…要救她? 殿内的熏香越发浓郁,她的脑袋又有些昏昏沉沉。 柳殊有些小心翼翼地又确定了一遍,“殿、殿下…真的是来救我的?”像是个得到了礼物又怕失去的孩童。 语气里的患得患失几乎要凝成实质,“…真的吗?” 见她换了称呼,闻初尧便知是眼前的人清醒了三分,他默然了会儿。 心里的理智告诉他,现在无疑是动手的最好时机。四下无人,几息便可让柳殊的窒息而亡,而后…再把事情推到德太妃身上。 他只需作壁上观,静静凝视着眼前人走向死亡即可。 况且,他也不是三年前那般举步维艰的处境,这份合作关系稍稍早些结束,也不过是多出点小麻烦而已。 但…… 闻初尧张了张唇,才发觉,他好像说不出口。 他…… 不想柳殊死,至少…此刻,不愿亲手了结了她。 “…真的。”素来淡然的太子殿下,难得不自在地偏了偏目光。 半晌,没听到人回话,又欲盖弥彰地加了句,“…你别怕。” “那、那为什么,你看起来不难受?”小腹处窜起的那股躁动越发浓烈,以至于柳殊有些失了耐心,在得到对方的保证后,疯狂地寻求一些答案。 想到什么便问了,“这里面…不好闻。”似乎这件事让她觉得很委屈,语调里的哭腔更重了点儿。 躁动拉扯下,她的理智又有点儿岌岌可危了。 “闻、闻初尧,你怎么…看起来一点儿也不难受呀?” “我…闭气了。”男人神色淡淡,可语气偏偏带了丝诡异的温和。 柳殊不解,“闭气…?那不是要死掉了?”说着,身子猛然往前近了几分。 她的下巴无意识地支在他肩膀上,歪着脑袋看他,手搭了上来,另一只手试图去探眼前人的鼻息,似乎是想确定他有没有事。 她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热意,但是她发现…闻初尧的体温竟像是比她更高? “你生病了。”柳殊最后定了结论,重复了遍,“闻初尧,你生病了。” 大概是哭过的缘故,那双亮而有神的眼睛也晕染上了几丝湿意。 闻初尧的呼吸莫名重了几分。 柳殊似乎是真的彻底迷糊了,总无意识地小声重复着说过的话,望过来时,眼波下带着毫不躲避的直白。 勾得人痒痒。 他竟像是也被这种奇怪的氛围蛊惑了一般,缓缓道:“…是的。” “我生病了。”也不厌其烦地重复了遍,像是在肯定什么。 “我是病了,柳殊。” 或许他早就病了,在更早一些的时候。 在他不由自主关注柳殊的一举一动,并为之感到厌烦的时候。 他的情绪就已经被眼前的这个人完全牵着走了。 而那些刺耳的话,不过是他下意识用来逃避的手段。 闻初尧一顿,下一瞬回握住那只手,把人轻轻扯了过来。 层层热浪仿佛在此刻找到了栖居之所,并通过这个连接点传递而至。 手的主人愣了一下,接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引诱了一般,顺势倚倒在他身上。 柳殊的半张脸埋在他的胸膛处,右手搭在他的手腕上。 整个人猝不及防地趴到了他的身上。而后,他使了劲儿,抱着她的后腰,将她整个人托到自己的身上来。 没有多余的动作,一切一气呵成。 闻初尧只是静静抱着,没有更进一步的意思,大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掀起眼皮望着怀里的人。 像是在衡量,也更像是… 失控前的自我说服。 两人的姿势暧昧又亲昵,被这么拥着,柳殊有种被视若珍宝的错觉。 但男人的手劲极大,又像是禁锢,让她动弹不得。 她甚至…还能窥见修长指节下淡淡的青筋。 柳殊有些不明所以,喊他,“闻初尧,你要干嘛…” 太子似乎是笑了下,不答反问,“难受吗?” 柳殊有点儿犯晕,“难受……”回答完便有些情不自禁地往男人身上靠,想要寻找一丝冰凉的慰籍。 闻初尧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她。 柳殊循着本能,大胆地往前凑近了点儿。眼前人的心跳声咚咚地,鼓着她的耳膜。 第26节 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胸脱起伏便逐渐加剧,落在她颈间的气息,也似乎越来越急。 柳殊觉得有趣,痴痴地笑了声,“有小鼓!”说着,手便要往闻初尧胸膛处探。 下一刻,她的手被骤然捉住,伴随而来的,是男人意味不明的话语,“柳殊,别作死。” 她虽有些昏了头,但仍是一下子捕捉到了那个“死”字。 霎时间,一股模糊的记忆侵入脑海。 有她战战兢兢的酸楚,亦有独自一人走在悬崖边的惧怕。 死…? 她是恶毒女配,不这么做… 会死。 摄入了过多的香料,柳殊一时有些难以理清这个关系,但… 她微微仰起脸,笃定道:“不行!不能死!” 闻初尧这会儿已经在想怎么把人带出去了,闻言,淡淡应了声,“嗯。” 谁料,下一刻对方竟猛地又补了一句。 “闻初尧…不能死!要、要活着。” 男人一怔,眼底闪过一丝错愕。 眼前人的话还在继续,“死,不好…我们、我们都不死。” 闻初尧不答,只是静静地端视着她。 那双漂亮的黑眸里翻涌着一股难言的晦暗,半晌,才轻轻扯了下嘴角。 笑声落在柳殊耳底,猛地令她一颤,回归了一瞬间的清明。 抬眼,便是男人有些可怕的目光,眸色沉沉,似乎像是做了某种决定。 “殿下,干、干嘛?”她结巴道。 闻初尧掩去眼底的潮涌,舌尖顶了下腮帮,手下把人扯得更近了。 近到,能贴在她耳边低语,“清醒了?” 唇有意无意的碰到她的耳垂,“…清醒点儿好。” 闻初尧帮她把多余的发丝挽到耳后,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若有若无的温热感,叫她的脸瞬间红了起来。 接着,含住了那瓣耳垂,轻轻用舌尖舔了一下。 柳殊的身子陡然一僵,下一瞬便有些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 小腹处的热度顷刻间涌了上来,十分陌生的感觉,令她有些害怕,“…你干嘛呀……” 闻初尧别过怀里人的肩膀,迫使她迎视,接着,脸便覆了上来。 “干|你。” 他的手扶在了她纤细的腰身上,包裹在外的里衣被男人三两下解开。 似乎是无师自通,也更像是终于有了瞧得过眼的实践机会。 柳殊的腰间一凉,接着便又迅速被男人宽大的手给拢罩住,甚至,对方还颇为恶劣地蹭了蹭。 渐渐地,闻初尧不再只满足于此。 他的吻越来越炽热,带着点儿慢条斯理的品尝意味,开始吻她的下巴。 她的脖颈,她的锁骨。 半晌,柳殊的腿间拂过一丝凉意。 满室的漆黑中,温热的指腹绵延点火,似乎要覆过那层由香料引发的热度。 衣衫半褪,闻初尧指尖的薄茧有意无意地剐蹭着某处的肌肤。 迷朦间,似有丝竹乐声传来,伴着轻风,让她有些飘忽。 可…室内封闭,自是无乐亦无风。 盈盈一握的腰身似风中拂柳,柔若无骨,顿时便深陷于这片潭水之中。 女子眉眼含春,一松一紧之下,她的呼吸有些凌乱,或者说,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自觉地跟随着那道丝竹乐声。 轻轻一拨,弹弄间,乐声似乎更加激烈。 一道水渍顺着男人修长的指节蜿蜒而出。 乐声如水,余音绕梁,不绝于耳。 某个瞬间,柳殊忍不住嘤咛出声,伴随着闻初尧有些低沉发闷的声音,“我们回去。” 面上似乎被人轻柔地抚过,接着一双大手帮她把褪去的衣物又快速穿了回去。 “…别怕。” 柳殊觉得她的意识定又有些混沌了,否则怎么会从这句话里听出几分安抚的意味来? 她想问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可却只能发出零星的单字,“…唔。”尾音颤动,显露出几丝不露人前的别样的娇媚。 闻初尧把人抱在怀里,见此,喉结不明显地动了动。 过了好几息,补全了后半句,“没事了。” 殿外,月如玉盘悬于天边,浓云已散,华光如水。 …… 待安顿好人,已是三更天。 太子的书房里特意为自己的两个亲信留有位置,从前有紧急事情的时候,三人也是这般宿在书房。 林晔善后完,正准备就在书房歇下,谁料才躺下,便见闻初尧脚下生风地回来了。 “殿下…?”他有几分疑惑。 对方瞧着竟有些…狼狈? 发冠有些歪,下巴处更是多了几丝可疑的红痕。 莫非…时值五月末,蚊虫竟已经这么厉害了? 还是…是有人暗算? “殿下,您没受伤吧?” 闻初尧才坐定,就听到林晔来了这么一句,他眉头微挑道:“孤没受伤。” 瞥见自家好友犹疑的神情,他也没解释,轻咳了两声掩饰尴尬,顺势抬手扶了两下发冠。 欲盖弥彰道:“…三脚猫的功夫罢了。”转头说起另一件事,“东宫的那个细作处理掉了?” 谈正事,林晔一下子便调整回了状态,“是。”微微颔首肯定,“张家的人。” “孤的这个母后,还真是闲了,得空了便要来彰显一番存在感。” 闻初尧心底早有猜测,核实了自然也并不吃惊,又问,“那个小太监呢?” 语气的杀意森然,显然是不准备把人放回去了。 “还留着活的,等您的吩咐。” 闻初尧瞥他一眼,淡淡道:“杀了,随便放到哪个井里便是。”德太妃的手伸得太长了些,这么做也是给她一个提醒。 不要多管闲事,才能活得长久。 林晔冷静地点点头,面上神色如常,显然他并不是头几次处理这样的事情了,“知道了,属下这就去办。”正准备离开,又听到了另一个吩咐。 “查查太子妃,以及…今夜殿中的香。” 林晔一顿,从容不迫地点点头。 只心里在暗自嘀咕:看来,殿下还是…真厌恶太子妃啊。 他敛去神情,没有在这个方面多加纠结。 等人走后,闻初尧又独自静坐了好一会儿,喝了好几盏冷茶方才罢休。 …… 东宫。 内室,金丝楠木高几上摆着青白釉梅瓶,斜插了几支海棠花,散发着幽幽清香。 支摘窗半开,细碎的光芒透过檀色的金丝篾帘筛进屋内,跳动在重重烟帐之后,映出柳殊泛着粉意的睡颜。 女子的雪肤娇嫩如新剥荔枝,颊上的一点红痕恰似白芍药花瓣尖的一抹艳色,晃的人心头一颤。 灯下看美人,当真是越看越美。 闻初尧兀自望了会儿,帮人把被子又往上拉了拉,接着才若无其事地熄了灯躺到另一侧。 女子轻柔的呼吸声似有似无,在静谧的夜里越发明显。 他不知怎的,又想起了片刻前,对方眉眼灼灼的娇媚模样。 自说自话,带着点儿迷糊劲儿,给人一种…娇怜之感。 闻初尧越想越觉得,他可能是魔怔了,不然又怎么可能步步打破掉那些早就设定好的框框条条。 半晌,似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 他向来是个顺应自己心意的人,既然暂时舍不得杀掉柳殊,那便多留她几日也无妨。 就和之前一样…看看她还有什么招数。 还有什么…秘密。 但,秘密…… 闻初尧不由得想起了昨日午后,柳殊与柳淮序温和交谈时候的景象。 他一早便知柳殊有秘密,从他们合作之初,到如今。 原先他是没有什么兴趣去探查的,只要对方行事乖巧,他也不会去越过这条线。 第27节 可…… 闻初尧的目光微凝,片刻后,微微挪动了两下,离身侧的人更近了些。 他大概…是要去查查了。 而且,是非查不可。 …… 翌日,柳殊幽幽转醒,过了好几息,脑袋都还是有些昏昏的。 她这一觉睡得极沉,朦胧间,脑中闪过零星的片段。 男人逐渐粗重的呼吸声,伴着靡靡之音,萦绕耳尖。 而她整个人置身于一片潭水。 一切混乱不堪。 柳殊甚至以为是她自己的幻想,催生出来的这一系列事情。 可腿面处的不适感却告诉她,并非如此—— 昨夜,她与闻初尧好像真的… 只差最后一步就… 正发着愣,身旁的人冷不丁地出声,“太子妃。” 柳殊被吓得瑟缩了下,下意识回应,“在!”半晌意识到不对,抬眼去瞧。 闻初尧的语气一如平常,“…你在发什么愣?” 柳殊望着那张清隽的脸,没说话。 思绪却跑出老远,开始思索昨晚有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细节式的回想伤神又伤脑,落在闻初尧这里,她只觉得对方像是又卡了。 以为自己太子妃又要骤然变一个模样,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不愿。 他佯装无意道:“没睡好?” 柳殊却像是被踩了尾巴一样,瞬间回神,“…睡好了。”眼巴巴地望向他,“殿下,臣妾…臣妾昨夜没有失态吧?” 像是想从他的神情里窥探出什么,问完话便一眨也不眨地紧盯着他。 闻初尧的心头忽地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感觉,像是被什么挠了一下。 “太子妃指的是什么时候?”他再次望了过来。 什么时候? 昨夜…还分什么时候吗? 柳殊莫名有几分紧张起来,“就、就是昨夜…我们,我们…” 她顿了下,察觉到太子眼神投注,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就是…你进来之后,然后…”说到最后,声量越来越低。 到最后,跟呢喃自语也没什么区别了,“…就是,你来救我之后那会儿。” 摄入了过多的香料,她的许多记忆已经有些断掉了,但关于几个重要的节点词句仍是记得清清楚楚的。 而且,那香料…… 柳殊的右眼皮一跳,“我、臣妾…莫非是臣妾说了什么僭越的话,惹殿下不高兴了…?” 闻初尧不答,只是扫了她眼,神情有些意味深长。 这样的柳殊,又变成那副从前的模样了。 虽然大胆了些,但…… 闻初尧压下丁点儿不虞的情绪,温声道:“并未。”对方瞧着像是有点翻脸不认人的意思。 太子殿下难得多了几分耐心,循循善诱,“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 柳殊这会儿已经回过味了,生怕对方会顺着查下去,闻言,赶忙敷衍地点点头。 “臣妾…臣妾谢谢您了?”她压根不记得具体细节了,只记得是闻初尧来救她,然后两人交谈了几句… 所以,按逻辑来说,应当是如此吧? 闻初尧闻言,意味不明地凝视了她一会儿。 久到柳殊都要思考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的时候,对方的脸色又多云转晴了。 唇角微勾,“确实,太子妃的谢意…倒十分真诚。” □□的怪异感时时刻刻不再提醒着她某些事情,柳殊有心想问得更仔细点儿,但却被对方的话给说得一愣。 踌躇几息,她再想开口问时,已经错过时机了。 门外,孙嬷嬷已经等候多时了。 昨夜那事的动静不小,稍有些耳目的人一探便知,再加上太子也没刻意掩着的意思,眼下,整个皇宫皆是已经知晓地七七八八了。 孙嬷嬷一大早便被柳太后给派来探眀情况,加之搜查到的那些肮脏事情,又特意带了好些东西一道,打算给柳殊补补。 松萝和荷陵听到里屋的动静,这才过来请孙嬷嬷进去,“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这会儿应该已经醒了,烦请嬷嬷随奴婢来。” 孙嬷嬷跟着一路进去,便见太子殿下正与太子妃说着些什么,眉眼温和,全然不似先前那些日子的冷然。 她心底的石头落了大半,赶忙给两人请安,“奴婢见过太子殿下,见过太子妃娘娘。太后今儿个一早听闻娘娘昨夜受了惊,特命奴婢来瞧瞧。”说着侧身,展示身后宫人们提着的东西。 “太后娘娘又专门从库房里清点了许多东西,赐给娘娘补身体用。” 孙嬷嬷向来是关心她的,柳殊的面色和缓了点儿,从方才的尴尬中缓过神,赶忙道:“嬷嬷请起…” 只是话刚起了个头,便戛然而止了。 她真是被药迷晕了!太子在这儿,按规矩,合该是他来回话。 柳殊心头一梗,顿了两下,悄悄用余光去瞧身旁人的表情。 闻初尧像是没察觉到她的失误一般,自然地接下了后半句,“太后娘娘向来关心太子妃,是一番好意…你们把东西搬去库房吧。” 柳殊收回目光,轻咬了下唇。 顿时,一种很微妙的情愫萦绕心头,让她有几分措手不及。 闻初尧莫非是转性了…怎得又变成先前那般人模人样了? 两人之间若有若无的转变,孙嬷嬷皆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回去之后就要向太后禀报这个好消息。 窗外,绿树成荫,阳光正好。 暖黄的光透过窗子晕进来,铺洒在竹节棉纸上,斑驳的影子煞是惹眼。 柳殊不知怎的颇有些尴尬,视线正漫无目的地四处飘着。 门外,张皇后亦是派了箐棠过来探查,不过要比慈宁宫堪堪晚上一会儿。 箐棠一进殿,便听见了这几句话。 她的脚步不由得走快了些,敛下眉眼,“奴婢奉皇后娘娘旨意,特地来瞧瞧太子妃。”比起慈宁宫的人,说话颇有些不客气,“皇后娘娘昨夜听闻此事,担心地一宿都没睡好,唯恐出了什么事,一早便赶着奴婢来了。” 柳殊无意在这个方面为难她,加上想试一试方才的情况是不是偶然,便立刻挥了挥手让人起来。 谁料,箐棠仍是跪在地上,不为所动,“奴婢瞧见娘娘面色大好,想来应当是恢复过来了。” 她正欲再说些什么,不料,上首的人却骤然出声。 “太子妃叫你起,没瞧见吗?”男人的话语不辨喜怒。 箐棠一愣,接着脸上才露出像是意识到什么的神情,慌忙磕头,“奴、奴婢一时没注意…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话虽如此,但磕头的力度显然并没有多大。 加上室内铺有地毯,就更是显得…有些浮于表面。 闻初尧的目光冷了几分,但语气依旧是淡然的,“太子妃叫你起,你就起。” 这下,不仅仅是箐棠,柳殊和孙嬷嬷也是一愣。 按祖制,若是皇帝和太子这类的直属继承人在场,唯有他们先开口,宫嫔们才能接着吩咐。 但…眼下的意思… 在场的几人都不傻,相反,除去柳殊是有些涉世未深的小聪明,其余的人皆是个顶个的人精。 太子这话…乍一听是没什么。 背后代表的意思可就多了… 箐棠赶忙起身,规规矩矩立在一旁,“是奴婢蠢笨,没能立刻领悟太子妃娘娘的意思,奴婢…奴婢日后定会谨记。”想起张皇后晨间的吩咐,一时也不敢再继续拿乔。 孙嬷嬷瞧见,轻轻笑了声,“眼下阖宫上下都在传,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娘娘和好如初了,依老奴看,这话说得不假。” “老话讲,帝后和睦,家国方安宁。皇后娘娘与陛下伉俪情深,如今,太子殿下与太子妃娘娘亦是,这是我朝之幸啊!” 她是宫里的老人,又与柳殊关系颇为亲厚,打趣两句也没什么。 但显然…箐棠没有这个立场,她只得默默听着。 本打算绵里藏针地询问一二,如今因着太子刚才的表态,已是完全歇了心思,反倒还要时不时附和两句。 有人欢喜有人愁。 顷刻间,殿内竟诡异地和谐起来。 客套了好一会儿,等两人都走了,柳殊才有些放松地弯了弯腰。 桌上燃了一炉檀香,烟丝渺渺,是完全不同于昨夜的清淡雅致。 闻初尧瞥了她眼,“放松了?” 柳殊目光一凝,幽幽地望向他,“这会儿人走了,殿下可以说了吧?” “昨夜…臣妾到底说了什么?” □□的怪异感已经消散许多,但柳殊仍是有些不安。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第28节 闻初尧眉头微挑,“说了些平日里不会说的真心话罢了,何必这么执着?” 在柳殊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有些放肆了起来,或者说,并不如之前那般瑟缩惧怕了。 知晓一直揪着这个问题,对方也只会和她打太极,索性道:“那…殿下刚刚的话是什么意思?” “瞧着…像是给臣妾撑腰似的。” “这样不好吗?”闻初尧淡淡道。 众人眼里两人闹别扭的这段时间,柳殊的日子并不好过。 太子不日将选侧妃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又有宫人传言,她这个太子妃马上要失宠了。 见风使舵的下人自然会自主地揣测上意,做出一些…明里暗里的偷懒行为。 这在先前,是从未有过的。 见闻初尧反问,柳殊心头一滞。 一股毫无缘由的情愫迅速滋生,缠绕得人心头一痛。 所以…他早就知晓? 知晓…宫妃的待遇与其所受的宠爱有关。 知晓…下人们的那些明里暗里的亏待与懒惰。 柳殊忽地没了声音。 闻初尧给的这份体面来得太快也太突然,唯一的契机,便是昨夜。 柳殊停顿了会儿,“殿下,咱们昨夜…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疑问的意思,话却是肯定的。 闻初尧眯着眼睛,目光有一丝探究,“太子妃为何这么说。” 柳殊不想跟他揣着明白装糊涂,便直白道:“不然殿下为何会帮我?又在外人面前…给予我宠爱,好让我立足。” 闻初尧没有立刻回答,他忽地觉得,自己大约是看差了这个太子妃。 她哪里是脑袋木讷…分明,就是胆子小,不经吓。 思及外面那些说她无趣的谣言,唇角微扬,“宠爱,宠爱…” “所谓宠爱二字,宠即是爱。” “若是孤对你一丝爱意也无,又怎么会宠你呢?” 柳殊望着眼前的人,一时无话。 那双黑色的眸子倒映出她有些无措的神情,清晰可见。 诚然,昨夜闻初尧如天神一般救了她,让她免于家族的抛弃,避免掉投湖自尽的下场。 她是很感激的。 可……梦里的一切如此真切,另一个自己的告诫亦是犹在耳畔。 她的结局已经注定了。 她是这本书里的恶毒女配,她会死。 被眼前的人亲手杀死。 柳殊不由得垂下眼,想要避开这股视线。 心里的积压已久的思绪更是在此刻爆发。 闻初尧竟然说…对她有爱意? 这让柳殊窥视到了一丝别样的可能性。 若是…她得到眼前人的爱,越来越多的爱,那是不是…她就不会死。 至少,规避掉身为恶毒女配的原定结局。 待时日到了,再寻个理由远走高飞。 “昨夜殿下来救我时,也是这么想的吗?”她有些怯生生地冒出一点小尾巴,试探道。 闻初尧不知想到什么,不明显地一顿,点头颔首,“自然。” 他说得笃定又坚决,让柳殊不由自主便相信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心内如同被重重击打了一下,霎时,一股强烈的暖意席卷而来。 他……竟真的是这么想的?! 柳殊的脸颊不由得泛起一阵温热,“那我们昨夜…”她从未见过太子这副模样,语气真诚,眼神温和。 再加上他于那种境况下救了她,说半点儿不心动,那是假的。 但她是俗人,俗人就会有许多担心与顾虑。 “那…殿下对我的这份好,能维持多久呢?” “会不会就只有那么片刻,像前朝的许多宫妃一样,色衰爱弛?” 闻初尧坦然回视,“永远太久,孤不能给你回答。” “只是说,有限的时间里,孤会学着做一个合格的丈夫。” 柳殊愣了一下,忽地,一丝惊喜和雀跃悄悄爬上心头。 像浸入湖面的浮标轻轻跃动了一下,扯了扯。 她只是假装试探罢了,没成想这人竟然…回答地这么认真。 若是虚假的谎话,她自然也有辨认的能力。 可偏偏…是这种还算真诚的回答。 柳殊轻咬着下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殿下当真?” 帝王之家,愿意给她几丝真心,光这一点,便足够令她惊讶了。 更何况…若这条路真的可行,那她便不会死了。 她甚至…能活得很好,不再这么谨小慎微,如履薄冰。 而是,真的有人给她撑腰。 就如刚刚一样。 “当真。”男人的语调带了些柔和的意味。 柳殊猛地有几分晃神。 她想,眼前哪怕是陷阱,那也是甜蜜的陷阱。 是从未被坚定选择的一生中,唯一被肯定的时候。 她想…试一试。 哪怕就一次。 “那…我与殿下的关系…”是否与从前有所不同了? 男人的目光落在她的脸颊上,突然道:“想要坐实吗?” 柳殊一懵,潜意识地望向他,“什、什么…?” 闻初尧:“坐实这段关系。” 这话实在奇怪,以至柳殊没能第一时间想明白。 两人成婚多年,不是…已经坐实了吗? 闻初尧下面一句话便解开了她的疑惑,“两人心意相通,情动时水到渠成才算是坐实,不是吗?” 这话弯弯绕绕的,柳殊下意识跟着点点头,“…是。” 闻初尧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眼睛弯起来,一双黑眸泛着温和,加之他本就出色的五官,给人一种极强的冲击力。 他的目光闪了闪,接着,视线便直勾勾地望了过来,锁着柳殊。 “所以…太子妃。” “要坐实名分吗?” 第24章 苟命第三十四天 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 沉木的香气和男人的体温一道涌来,铺天盖地,密密实实地萦绕上来, 瞬间将她裹挟。 四下无人, 落针可闻。 闻初尧的话带着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就连望来的目光也像是有重量的,压得人心慌意乱。 柳殊仿佛被这句话给惊得不轻, 浓密的眼睫短时间内不停地眨呀眨, “…坐实名分?” 她不由得又想到了昨夜, 明灭昏暗的光线下, 男人望向她的那一眼。 连带着喉间都有些发涩,“怎、怎么…坐实?” 这句话似乎打开了什么隐秘的东西, 也更像是… 对魔鬼点了头。 闻初尧的眼底带出些别的意味,“无妨, 孤可以教你。” 没等她再应话, 他忽地靠了过来。 一切发生的猝不及防, 柳殊一愣, 下意识便想找个理由走,但心里的那股情愫,又驱使着她留下。 纠结两息,人已经被男人伸手扯到了怀里。 “抬头。”闻初尧从后将她圈住, 手挑起她的下巴。 带着点薄茧, 蹭得她一个激灵。 他的手用了些力气,迫使她微仰着, “看着孤。” 这话落在柳殊耳朵里, 则更像是通知,带着点命令的语气。 第29节 她试着想小幅度地动一动, 下一刻,背却撞到他的胸膛。 柳殊登时全身一僵,这下,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了。 大脑也似乎是短暂地空了一瞬。 她的身体被太子铺天盖地地笼罩。 心跳更是停了半拍,接着,又飞快地加速起来。 这一瞬间,柳殊忽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像是要在几息后就消失不见。 而她所有的感官只被身后的男人侵占着。 心下…无端地更紧张了些。 闻初尧的举动与他这个人一样,带着股极为浓烈的存在感。 惹得柳殊无法忽视,只能下意识遵循着对方的话,抬眼去瞧,“我、我们能不能晚些时候再……” 话未说完,男人的气息突然袭来。 划过耳上轻薄的皮肤,细碎的轻吻落下,在耳颈处引起一阵酥麻的战栗。 顺势握住她的手,揉蹭了两下。 理智渐渐消弭,在舌尖的交融下逐渐破碎、塌裂。 恍惚间,柳殊感觉到了身后人的呼吸,男人的体温随着动作,细密地传递而来。 她的发丝被闻初尧拨在一旁,而后,是天旋地转—— 待柳殊反应过来,人已经在榻上了。 男人的吻与他素日的克制冷淡的举止做派完全不同,而是带着股狠劲儿,朦胧间,晨间才穿好的襦裙松散开来,衣带更是渐渐凌乱,与乌发缠绕至一起。 那道琴音仿佛又在柳殊耳侧响了起来。 不同的是,这次的乐曲声一开始是舒缓的,弹琴的人似乎也是耐着性子的,一下又一下地拨弄。 浓烈的情愫被骤然容纳近这一方小天地里,接着,舒展扩散开来。 与先前流水潺潺遇知音的丝竹管弦相同,却又似融进了别样的欲|望。 直白的,浓烈的。 富有…侵略性的。 闻初尧就这样倾下身,凝视着柳殊。 凝视着她因这道琴声而情动的模样,凝视着她面颊上的酡红。 过了好一会儿,伴着女子的几声轻哼,一切皆归于短暂的平静。 半晌,见人确实适应了点儿,闻初尧拨弦的频率也更快了几分。 也是直至这时,他才渐渐显露出了点儿独属于人后的恶劣性子,于淡然春色中,轻轻贴近了些。 更近了些。 近到能轻易瞧见柳殊的每一次微微蹙眉,以及那股始终挥之不散的羞怯。 伴着满脸的嫣红,随之琴弦晃动,荡漾出层层余波。 她似乎是有些承受不住,潜意识地想要去抓闻初尧的衣领。 下一刻,却被男人故意使了力给往某处带了带。 水的潮意与乐声的响动一道,极有规律地拂过周遭的一切。 晚春光景下,室内仿佛焕发出另一片柔醉春色。 …… 待柳殊醒来之后,都还觉得这一切似是梦境一般。 唯有身上的酸痛时刻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床铺已经被重新铺好,而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被人换得妥妥贴贴的。 柳殊缓了会儿神,这才逐渐恢复清明。 腿间的酸胀感过于强烈,加之闻初尧刚开始时刻意放轻了些的动作… 柳殊定了定神,下意识想掀开被子去找被褥上的红痕,验证某种猜想。 谁料,殿外却忽地传来宫人们的询问声,“太子妃娘娘,您醒了吗?”似乎是听到了动静,端着盆子走近,“您这会儿可有什么吩咐?” 柳殊还没厚脸皮到可以在外人面前掀开被子一探究竟,于是便只好先歇了心思。 “…想喝点儿水。”她有些莫名地扭捏。 宫人们闻言,立刻有一人去倒水,另一人则把盆放在榻边的案几上,几息后,用浸润好的帕子给柳殊轻轻擦拭着脸颊。 润了润嗓子,她这才算是精神了点儿。 门口处,松萝和荷陵正好端着吃食进来。 见到熟悉的人,柳殊心下一松,“你俩先退下吧。”她刚还在纳闷怎么进来的不是松萝她们,结果是去小厨房给她端吃食,正好就这么会儿的时间错过了。 思绪回拢,她这才起身。 谁知脚才挨地,便察觉到了腰处不同于别处的酸痛感。 闻初尧径直从外头进来,见到自家太子妃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揉着腰间,眉头一挑,“太子妃,这会儿可有好些?” 柳殊正在狗狗祟祟地揉着,冷不丁儿被这么一喊,手下一下子捏重了几分。 强忍着那瞬间的不适,抬眼望向踱步走来的人,“殿下…” 男人挥了挥手,松萝与荷陵便十分默契地退了出去。 “菜还未布好…殿下、殿下怎得就让她们出去了?”那事过后,她实在不太想立刻对上眼前的人。 闻初尧听了柳殊的话,低头瞧她,语气略低,定定地唤她,“柳殊。” 相处了这么些日子,柳殊多少也摸出些门道来。 就例如,当这人冠冕堂皇地喊她“太子妃”时,那吐出的话语一般还是比较人模人样的,要不就是那种极端的刺耳。 可要是喊她的名字…… 柳殊觉得他的语气有点儿奇怪,可偏偏对方又这么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她也只好抬起眼,妥协似的瘪瘪嘴,“殿下喊我干嘛?” 语气有股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勉强。 闻初尧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后才淡淡问道:“…你是不是害羞?” 心里隐秘的想法被眼前的人骤然戳破,柳殊一时有几分招架不住。 那晚的冲击力对她实在太大,以至于,她的心底有些不受控地生出几丝情意。 其实…如果不是那把悬在头上的刀,做妻子的,谁不愿意与丈夫好好相处呢? 而且…闻初尧对她,也是有意的。 柳殊的脸颊有些发烫,“…你这会儿怎么过来了?”她想,她的脸这会定是泛起红了。 见她没有第一时间否认,闻初尧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但很快又被迅速地压了下去,“孤可是为了你,连午膳都还未用。” “到时辰用膳了,顺带来瞧一眼,不是很正常吗?” 柳殊这才像是意识到什么,不自觉用余光去望外头的天。 已是正午,太阳光有些烈。 阳光透过窗,削减了几分,稀稀疏疏地落到了闻初尧的身上,更衬得他身姿如松。 听他的意思……像是也没吃东西? 莫非……是在等她? 柳殊一阵恍然,抬眼,却见他又望了过来,“好了,快坐下。” 太子举止体贴,甚至还亲自给她布了菜。 哪怕…只有这么一次,零星的几句话,柳殊日常察言观色久了,也能一下觉出几丝不同。 这其中微妙的变化,让她方才的想法又更加浓重了几分。 她敛下眉眼,默默吃起菜来。 柳殊是真的有些饿了,吃着吃了,注意力便短暂地转移到了桌案的食物上。 除去日常的午膳,还特意摆了点甜食。 无论是她,还是另一个自己,都是极其嗜甜的。 三格的盒子里,雪白的桃片糕,玉色的糯米团,一口酥,层层叠叠地被放置在一起,样式小巧精致。 她吃了一口,霎时,一股清淡的甜香便萦绕于味蕾之上。 闻初尧适时出声,“味道如何?” 柳殊喝了口茶压了压,意味不明地扫了他眼,几息后,还是诚实地点点头,“味道尚佳。” 太子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想不到太子妃不仅是个做糕点的高手,就连品鉴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柳殊:“……”她怀疑这人在阴阳怪气,但她没有证据。 她柔声笑笑,敷衍了两句。 可对方就像是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在她面前愈发有不想好好当人的倾向,再度提了要求,“孤上次没能尝到太子妃亲手做的糕点,也不知什么时候还能再有这个口福。” 柳殊听了这话,却是心下一松。 还好…需要销毁的把柄又少了一个。 但…… 转瞬间,她又想到那晚的香料,心里开始无意识地盘算着晚点儿去瞧瞧放在桌案上的催情香。 那毕竟是姑母给的,柳殊原先想着收在库房,但又怕不稳妥,这才贴身放在能看得见的相对隐秘的地方。 如今…她是有点顾不上什么赏赐不赏赐的了。 赶紧把东西找个地方处理好,才是上上策。 第30节 两人用完午膳,没过多久,门外传来一道通传声。 “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皇后娘娘说有要事商议,请你们二人一起去一趟。” 闻初尧似是想起什么,问了句,“母后可有说,是什么事情?” 那宫人语带犹豫,“像是…皇后娘娘母族的姑娘到了。” “是、是相看侧妃一事。” 柳殊闻言一愣,有些不敢去瞧身旁人的神情。 完蛋…她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第25章 苟命第三十四天 闻初尧面上的笑意淡了点儿, “知道了。”应完声便扭头去看柳殊。 见人只兀自低垂着头,神色不明地勾了勾唇角,唤她, “太子妃。” 柳殊现在是有点抗拒这个称呼的, 毕竟…每次大都没什么好事。 她压了压眼睫, 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平稳一些,“…母后既然有要事商议, 我们便去吧?” 身旁的人似乎望了她一眼, 神情莫测。 男人的身高比她高出大半头, 这么看着她, 有种睥睨的意味。 盯了两息,太子才堪堪收回视线, 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走吧。” 对方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这不禁让柳殊埋藏在心底的那些想法又冒出了点儿尖。 她理了理衣饰, 不远不近地跟着。 两人沿着庑廊一路向前, 这次, 闻初尧刻意放缓了脚步。 空气中隐约飘着清幽花香,令人心神驰往。 但当下,柳殊却是没有这个心思。 一路沉默地来了凤仪宫,张皇后早已经等着了。 她今日穿了一身牡丹花纹路的绛红衣裳, 下配白色百褶如意月裙, 乌发上斜簪着一支碧玉七宝玲珑簪,缀下细细的银丝珠串。 走的近了, 柳殊甚至觉得她耳侧的红宝耳坠都在摇曳生光。 俗话说人靠衣装, 张皇后生得素雅,可被贵重的衣饰品这么一簇拥, 身上那股雍容沉静的气质便显了出来。 穿得这么正式,看来…是相当重视的。 柳殊在观察张皇后的时候,对方亦是在观察着她。 思及箐棠回禀的那些话,面上扬起一抹笑,“本宫听闻太子妃受惊还担心得不得了呢…结果这会儿瞧着像是已经缓过来了?” 她的目光落在柳殊刻意遮掩的颈脖处,微微停了两刻。 太子与太子妃之间骤然变化的氛围,只要眼睛没问题,轻而易举便可看出。 再加上… 张皇后的视线偏了偏,望向闻初尧。 她这个收养来的儿子一向是心里有一百个主意,面上都能装出一副温和良善的模样来。 幼时她交给对方的任务,便总是会被刚刚好完成。 这份“刚刚好”持续了几年之久,横跨太子的整个少年时期。 待她反应过来时,两人已经变成一种类似于合作者的关系了。 张皇后不由得又深深地望了眼柳殊。 自己与太子…是怀有敌意的合作者。 利益一致便是母慈子孝,若有冲突,则…… 张皇后收回目光,缓缓摆了摆手,示意两人坐下说话。 “本宫今日喊你们来,也是想介绍一个人。” “是我族中的姑娘,生得清丽脱俗,性子也是极好的。本宫想着,上次虽看了画像,但画与真人总归还是不同的,故而这次便做主把人喊到了宫里。”说罢便侧目向斜后方看去,“瞧瞧。” 鸟雀白玉屏风后,一女子缓缓走出。 体态纤秘合度,肌肤细腻,丝缕午后的阳光落至脸颊,衬得肤色愈发如雪。 被这几双眼睛望着,她似乎是有几分腼腆,柔柔地笑了笑。 面似桃花带露,万缕青丝梳成繁复的缕鹿髻,以淡金色点翠与红宝石的簪钗装点。 但仅仅如此,也足够惊艳了。 柳殊被美人晃得一愣神,下意识顿了两息。 下一瞬,想起张皇后的目的,赶忙回神,却忽地发现身侧的人似乎是在瞅她。 一抬眼,便对上了闻初尧有些一言难尽的眼神。 柳殊:“……”不是,她可以解释的。 洁白如雪的屏风上雕刻着精致的山水图案,山峦起伏,树木繁茂,衬得面前的女子更为雅致。 柳殊望着望着,不知怎的竟有几分自卑起来。 宁朝的女子以淡雅清新为美,她原先虽早就知晓,可心底仍是能调节的。 自己…虽不是绝色,也算看的过眼。 但如今…对上眼前的人便有些不够看了。 正胡思乱想着,手却突然被闻初尧轻轻碰了下。 隔着衣袖的遮挡,像是在喊她回神。 男人眼中的某些情愫在翻滚,可当柳殊也向他看过来的时候,他却倏然地收回了眼神,恢复了平静,“母后一片好意,儿臣心领。” 这话作为开头实在太像是要一番夸赞然后转折,夸赞不是重点,转折之后的内容才是。 柳殊忍着腰间处的不适,把脊背挺得更直了点儿。 果不其然,闻初尧下句话便是拒绝。 “只是儿臣近日事务繁忙…这侧妃一事怕是不妥。” 张皇后掀起眼皮瞧他,“左不过让你相看一番,怎得这会儿还拒绝起来了?本宫记得…太子先前可是并不抗拒的。” 在她这里,不抗拒便是同意。 张皇后又笑盈盈地望向柳殊,“不过话又说回来,太子妃是你的正妻,这事儿还得太子妃点过头才算数。”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柳殊作为那条鱼,现在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不过好在太子殿下今日甚是体贴,难得长久地有了点儿人样。 抿了抿唇,道:“母后为儿臣考虑,儿臣都一一记在心里。” 今时不同往日,他与柳殊的感情有了变化,故而眼下…他并不想让一些不确定的因素来破坏。 因此,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能性,他都须得扼杀在摇篮里。 瞥见身侧的人满脸心虚的模样,忽地眉头微挑,“不过…实在是太子妃近日…身子需要进补,容不得这会儿出岔子。” 这话说得在场的三人皆是一愣。 柳殊更是有些不明所以,下意识想抬眼望人,但手却被男人骤然轻轻捏了一下。 如此,她便不动了。 张皇后意味不明地凝视了会儿两人,微微眯了眯眼,“这等重要的事,太子怎得如今才说?” 察觉到旁人的目光,柳殊下意识回视。 结果,不仅仅是张皇后面露诧色,就连那个候在一旁的女子,小脸亦是白了几分,笑得勉强了些。 下一刻,就见闻初尧面色如常地望了一眼她的小腹处。 柳殊:“…?” 张皇后适时出声,“你们年轻,有时候性子难免急躁些,不过…本宫作为长辈还是得提醒一嘴。这事儿…按规矩,未满三个月,还是保密为妙。” 柳殊呼吸一滞,克制着没让自己露出破绽。 微阖着眼,神情乖顺,听了这话,似是被吓到了一般,嘴唇嗫嚅,“母后…”迷茫又有些意外地望来。 这下,张皇后便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了。 正妻有孕,这是大事,更何况还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第一个…嫡子。 眼中的惋惜一闪而过,再开口,已经是平和的语气了,“倒也是不巧了…不过缘分这事儿也说不准,既然如此…待下次晚些时候再吧。” 不多时,天色逐渐黯淡下来,天空中的红霞缓缓晕开,依稀照出宫苑中摇曳的花草,秋虫隐匿于花草深处瑟瑟鸣叫。 有丁点的微弱声响透过尚未关严的窗子传进殿内,引得正在思索的人猛地回神。 柳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处,眉目间隐有忧色。 直至两人离开凤仪宫,她都还是有些不安。 这种不安不是来源于闻初尧的那几句话,而是…更像是她潜意识的思考。 这种思考时不时便会出现,引变成一种类似于直觉的感受,帮她规避掉许多祸端。 闻初尧今日午后的做派的确很像他所说的那样… 但,也正是这种行为,惹得她多思多想。 两人如今正是关系有所缓和的时候,可日后未必。 若是再有了子嗣…那事态的发展只怕会更不受控。 届时…就算两人情意未变,闻初尧还会仍旧愿意顺着她的意吗? 第31节 只怕,也会如同这份突然的体贴一般…… 柳殊想到这儿,忽然有几分不愿再想下去。 独自徘徊于钢丝之上,踏不到地的感觉,她再也不想尝试了。 如今……有了机会可以扭转,须得把握住才是。 思绪回拢,她便定了主意。 缓了好一会儿,确定一切如常,这才单独把松萝叫了过来,“你去小厨房,帮我…” “帮我熬一碗避子汤。”瞥见松萝有几分发愣的模样,压低了声音,“记住,得是你亲自看着,亲自熬的。” 松萝显然被她这话吓得不轻,嘴唇嗡动两下,小声道:“娘娘…为何让奴婢…?”据她所知,太子殿下未曾吩咐此事啊… 柳殊却是不答,只猛然抬头,定定地瞧了她好一会儿。 松萝被这道目光注视着,到底没有再问。 她心里是很希望主子能够生下嫡长子,顺遂一生的。 可…… 思及柳殊先前面对太子时的勉强与犹豫,还是默默垂下眼,退了出去。 半晌,煎好的药被送到了殿内。 “娘娘,这事儿……您可也得考虑清楚啊。”松萝不知为何,手心里冒出了点儿细密的汗,“您当真…不留下这丝机会?奴婢瞧着…太子殿下也是…” 柳殊的手虚握了两下,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去煎药的时候,没人瞧见吧?” 松萝点点头,“奴婢生等着人都去忙了,才找了个僻静地方熬的,娘娘您放心。” “…那就好。”柳殊的视线又渐渐移至那汤药上。 汤药熬成浓浓的一小碗,呈在茶蛊里,还冒着淡淡的热气。 她把那盏茶蛊端着,手开始有点儿发抖。 她这么做…会不会…… 可她不能…… 柳殊深吸几口气,不再犹豫,端着那碗黑乎乎的汤药一饮而尽。 药苦津津的,涩得她嗓子难受。 松萝把空茶蛊收了过来,语气疼惜,“奴婢吩咐小厨房了…做了您爱吃的甜食,奴婢一会儿就给您端来。” 柳殊有些恍然地点点头,她还有些没适应。 这大半碗药喝下去也不过就是瞬息的功夫,可她却仿佛跨越了什么很艰难的坎儿。 松萝默默轻叹了口气,端着茶蛊退下,谁料,刚好和进来的闻初尧撞了个正着。 太子淡淡瞥了眼她手上端着的空蛊,微微蹙眉道:“太子妃…病了?”这才几个时辰的功夫,怎得又喝上药了? 殿内,柳殊听到他的声音,吓得心头一滞。 第26章 苟命第四十五天 内室一片安静。 身处这片安静之中, 柳殊忽地又有几分心虚了起来。 “殿下!”顾不上多想,赶忙起身去找闻初尧。 男人见她小跑过来,眉头微挑, 但仍是没动, 目光继续瞅着松萝, “怎么回事?” 松萝无法,只得顶着这股迫人的目光, 道:“禀、禀告殿下!是…娘娘受惊, 所以…” 柳殊三两步跑到太子身边, 扯了扯他的衣角, “闻初尧…” 那天晚上,她似乎也是唤了这人的名字的。 如果对方翻脸不认人, 就算是训斥她两句,也能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边说着, 边示意松萝退下。 男人这才缓缓扭头, 疑惑问道:“生病了?” “不是…”柳殊怕他多想, 赶忙把找好的理由托出, “姑母担心我…想着喝点药巩固一下身子,便吩咐了太医院的人,我这也是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就接着了。”反正药的事情,他也不可能到慈宁宫去问。 而且, 闻初尧这个人尤其擅长从蛛丝马迹里抽离出他想要的, 以往两人交谈时,她便有些察觉, 故而如今是更加不可能让他细想。 赶忙岔开了话题, “毕竟…咱俩这事儿,也、也不好解释…” 见柳殊面露绯色, 话语里隐隐有几分埋怨他的意思,闻初尧抬了抬眼,“怎么不好解释?” 她这话…说得就跟两人的关系见不得人似的。 “太子妃与孤成婚这么久,夫妻之间情到浓时…这有什么不能解释的?”他的语气难得显出几分除了淡然之外的情绪,“还是说,太子妃有事瞒着孤?” 这话惹得柳殊心下一跳。 她午后回来之后便瞧过了,塌上的被褥明显是新的,她就算心有疑虑也只能暂时按捺住。 再加上刚刚查看时,那缺了一角的香料… 柳殊有些头疼,面上轻轻瘪了瘪嘴,“殿下明明知道臣妾是什么意思…” “太后娘娘要是问起来,那就又得解释一通,再加上殿下您今日在凤仪宫说的那些话…” 她挑眉瞧他,“什么需要进补,身子偶有不适…” 闻初尧瞳光微闪,停顿了下,倏地轻轻笑了笑,“这怎么了?”有一就会有二,怀孩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早些给那个女人打上预防针,免得又不知所谓地生出些祸事来。 只是…… 他的目光深了些,眼底的眸中情绪也在此刻渐渐变浓。 柳殊似有所感,抬眼对上,冷不丁儿地被盯得一愣,“这还不怎么啊?日后若是露馅儿了该怎么办?” “臣妾又不能凭空变一个孩子出来…” 闻初尧瞥她一眼,半晌,朝她牵唇,“这种小事…太子妃若是实在苦恼,可以求求孤。” 片刻后,递过来的视线有些耐人寻味,“夫妻之间…” “帮点小忙,孤还是很乐意的。” 触及男人眼底的打趣,柳殊没忍住轻咳两声,试图掩饰尴尬。 而且…不知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对方方才的视线里,好像带着点儿审视的意思。 可…待她再仔细望去,又已经一切如旧了。 闻初尧仍旧是淡淡的、温和的,即使是打趣,也像是遵循着某种既定的程序。 就跟……隔了一层什么似的。 柳殊被自己下意识的想法弄得一愣,瞬间,有几分掩饰性地偏过头,“殿下惯会说笑。” 她不接招,闻初尧也没有逼迫的意思。 心底的疑虑一闪而过,但他到底也没追究。 罢了…一碗药而已,能是什么… 自家太子妃不愿说就不说吧,这点儿度量他还是有的。 况且…… 男人的目光微微凝在某处。 他如今确实是对柳殊有些兴趣,可也犯不着给自己添麻烦。 总归他瞧着也不像是什么大病。 “孤今日有事要处理,如果太晚,就宿在书房了。”他默默瞧了会儿柳殊有几分掩耳盗铃的模样,“要是孤没回来,你就先歇息。” 听闻初尧的意思,竟像是特意来同她说的? 柳殊不自觉瞅他,“…好,臣妾知道了。”只心里颇感到几丝不可思议。 有转变,且是利于她的转变固然好。 可…… 这人变得也太快了吧? 感觉也就是这两天的事儿,又是给他撑腰,又是帮她挡难的。 现下,竟又专门跑过来同她嘱咐… 柳殊忽地觉得有几分…不真实。 像是…随时会摔下去似的。 思及缺掉的那角催情香料,眼睫微微颤了颤。 那东西…怕是被那个小太监给加在了那晚的香炉里。 但在那晚之后,偏偏又什么风声都没听到,一切都诡异的正常,宫内上上下下仿佛都一起默契地忽视掉了这个人。 这个…活生生的、切实存在过的人。 柳殊甚至有些突兀地想到了自己。 若是来日她也…… 思绪回笼,她有些勉强地笑了笑,“殿下去吧。”这会儿能不与闻初尧撞上,她心里忍不住松了口气。 太子却以为柳殊是因为他忙于公务,有些不高兴,但又碍于身份只能点头。 临走前,闻初尧若有所思地望了她眼。 自家的太子妃笑意盈盈,还冲他摆了摆手,见他回头,十分体贴道:“殿下快去吧。” 闻初尧将她细微的表情全部看在眼里,垂在一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 第32节 过了几息,才面色如常地淡淡应了声,“…嗯。” 她果然是在意孤。 …… 六月时节,太阳带出几丝淡淡的暑意,院落里,池中漂浮着几瓣荷叶,与菱叶相互交映。 树干上绵延不绝的墨绿透过窗棂,斑斑驳驳地映出几片影子。 自上次闻初尧说要忙公务后,柳殊也得了几日的清闲。 本是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谁知,柳太后那边又唤她去。 慈宁宫内,花瓶内插放着新的花卉,稠密的绿叶点缀,愈发衬得紫红的颜色别有一番生机。 初夏已经有了几丝热意,宫人候在一旁,轻轻打着扇。 柳太后见到她来,脸上便绽放出笑意,“快来坐。”想来是太子殿下频频行动,太后这边也听到了些风声。 “你这受惊一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她的目光一来便落在柳殊的小腹处,面露几丝满意,“如今进了六月,天气难免会越来越热,殊儿你也得仔细着些暑气,用冰的时候不宜用多,这都得注意。” 仿佛真的是心无杂念的长辈,对待宠爱的小辈那般,一句一句不厌其烦,“如今有了依靠,也算是能站稳脚跟了,到时生下个一男半女的,哀家也能放心。” 窗外伴着几声知了的叫响,柳太后的语气越发显得不疾不徐,“但是…哀家今天喊你来,也还是为了说说家族的事。” 她看向一直默默垂着眼的柳殊,语气严肃了点儿,“咱们身为柳家的一份子,享受家族带来的保护,也须得尽到自己的一份力。你如今有了太子的宠爱,又身处正妻的位置,自然…有些话,你是不二人选。” 柳殊有些疑惑,抬眼回视,“姑母…是想让我给谁说好话嘛?” 她顿了两息,没再继续往下说。 毕竟,这实在有点儿越界了,像是…她在吹枕边风似的。 再者,朝堂上的事情,她又如何能干涉呢?闻初尧就一定会听她的话吗? 柳太后笃定道:“近些日子…朝堂不太平。” “太子这几日也正忙着吧” 柳殊依言点头,“殿下这几天都宿在书房。” 柳太后仿佛只是顺口一问,漫不经心地喝了口花茶,旋即又把话题转了回来,“淮序这个人本领和心性都是一等一的,前途无量,所以…殊儿你在后宫中才更要帮他。” “哀家这么说,你现在可听得懂了?”她定定瞧来。 前朝与后宫时刻相连,柳殊懂得这个道理,可她却不愿去做。 先前是因为惧怕闻初尧,如今…… 心里轻叹了口气,面上只能乖巧地点点头,“我知晓的。” 柳太后发话,指名让她去,她若是不去或是拖延推辞,便显得有些不知好歹了。 柳太后说着,朝早就候在一旁的宫人示意,“这莲心薄荷最是清凉,你一会儿去给太子送去。” 她的语气带了几丝告诫,“记得,在他面前多多提携淮序,多多…提一提柳家。”帝王的宠爱向来是眨眼就过去了,更何况是她那个名义上的好孙儿。 因此…柳殊如今得宠,两人的感情瞧着也是越来越好,就更得是在这情浓时出把力。 不然…以后若生变,她这个太子妃,也没什么大用。 柳太后的目光闪了闪,“去吧。” 柳殊如坐针毡地待了片刻,听完了交代,不多时,她便提着对方给的食盒出来了。 殿外,叶摇清影,枝条在初夏的风中摇曳着。 她接过食盒,用手颠了颠,里面装的东西沉甸甸的, 宫人见她面色淡淡,以为是她嫌热不想这会儿去,想到太后事先的吩咐,赶忙劝道:“奴婢随您一道去,很快便到了。” 她无意为难宫人,索性点了点头,两人一道向书房走去。 这边,闻初尧听到柳殊来给他送吃食,表情微微松动了几分。 萧寒江见此,赶忙见缝插针,“啧啧,感情好的就是不一样…隔三差五便能展示一番恩爱。” 林晔坐在另一边,欲言又止。 谁料这次,太子竟没有丝毫怪罪的意思,还颇以为然地勾了勾唇角。 “你们先去隔间等吧,刚好太子妃来了,孤和她单独说几句话。”有几天未见,听到她来,心里…竟真的有几分难以言喻的欣喜。 萧寒江一愣,“不是…?你这、你这…真秀上恩爱了啊?” 正说着,余光一扫,见林晔拉了拉他的袖子,这才装模作样地“唉”了两声,走到隔间等着。 门外,柳殊正在默默练习,试图真的吹吹枕边风,提携柳淮序。 待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才进去。 第27章 苟命第四十五天 春末夏初, 院子里已是浓阴匝地。 窗外的树木郁郁葱葱,似有大把的阳光见缝插针地栖息于此,斑驳的树影倾泻在柳殊身上。 她一进书房, 就撞上了对面人的视线。 闻初尧的目光随着眼前人轻晃的动作微微一动, 一向清冽的嗓音在此刻平添几分沙哑, “…来给我送吃的?” 柳殊还在纠结即将要讲的事情,闻言, 忍不住下意识地偷偷瞥他, 面上假装镇定, “入了夏, 天气里的暑气越来越重了,才想着给殿下送些吃食。”上次那个事情虽过去了, 可让给这人送吃食,心底还是存着几分不自然地紧张。 试图让自己不去回想那段不算美好的记忆, 走了过来, 把食盒揭开, “薄荷清凉, 莲子心也是厨房早早备下的,今夏的头一份,殿下尝尝鲜。” 她今日穿了一身乳白的月华裙,配上点缀其上的几抹橘红, 走起路来清波涟漪, 宛如莲花生香,步步绽放。 偏偏五官又是极其秾丽的, 一对雨滴子耳坠, 衬得她的小脸越发白皙,在这初夏的天里甚是相合。 一时半刻, 瞧着竟有种不同以往的…矛盾的清雅美。 太子一怔,垂下眼去看那碗蛊,淡淡的透明色调,缀着几抹绿。 他的语气温和了些,“太子妃有心了。” 想到在隔间待着那两人,眼底眸光微转,“坐着一起喝吧,清热去火,确实适合夏天。”屋内虽放的有冰,但柳殊才从外面进来,瞧着应当也是有几分热意的。 太子殿下难得又体贴了一回,“刚好孤这几日都没见你,想同你说两句话。” 柳殊才落座,听了这话,不明显地瞅他一眼,“…嗯,臣妾也想殿下了。”她这话说多了,如今是一点儿心理负担也没有。 这种偶尔客套的用词,两人有时也会用。 但今天,柳殊却看见她的夫君,嘴角的弧度奇异地勾了勾。 柳殊:“…?” 这人…又怎么了? 她喝了一口凉饮,想到柳太后的嘱托,犹豫着开了口,“…殿下这几日可真忙。”停了下,又道:“臣妾一个人,总是有几分不习惯。” 谁知,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刹那间,旁边的隔间里竟奇异地传出一道不小的动静。 柳殊一怔,下意识就往声源处望去。 闻初尧倒是不为所动,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她带来的凉饮,半晌,才停了动作,“太子妃特意为孤送来的东西,果然味道不错。” 接着意味不明的瞟了一眼隔间的方向,轻声哂笑了声。 他似乎是没由来地心情不错,惹得柳殊没忍住多看了他一眼,“殿下…隔间可是有什么东西?怎得…”动静这么大。 闻初尧倒是接受良好,“噢,兴许是谁心理不平衡吧。” 柳殊没听懂,但这并不妨碍她意识到眼前人尚且不错的心情。 听对方的意思,有没有人显然也和她没关系。 没再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她转而打起来另一个主意,“殿下虽忙,可也要注意劳逸结合,臣妾…有些想法,想要同您说说。” 闻初尧忽地一顿,掀起眼皮瞧她,凝视着,久久没有挪动目光。 因着她突如其来的尊称,他心底的那股不虞似乎又去而复返了。 在太子这样定定的注视下,柳殊心底好不容易筑起的勇气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沉寂了下来。 她的嘴角努力扬起一抹弧度,眼睫却压了下来,不敢对视,“是…想给您引荐一个人。” 听了这话,闻初尧眉头微蹙,目光里的那点波澜已经骤然止住,只剩一片冷峻。 薄唇抿成一条直线,道:“你想说谁,直说便可。”他的声线和他的人一般,严肃时,那股隐藏在伪装下的冷厉便显了出来。 面对这样带着点儿审视意味的话语,柳殊莫名地喉间一梗。 他这么问,总会让她有种自己的那些小心思在他面前无所遁形的感觉。 过了两息后再开口,声音已是微弱不稳,仿佛也随着透露出了点儿心里隐藏的波动,“殿下已经猜到了…?” 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像是在确认什么。 闻初尧的心底隐隐有个答案,因此,眼底的森然更浓了几分。 他只希望…是他一时想岔了。 不然,他也有些不确定,自己当下会如何处理。 柳殊不知怎的也紧张了起来,手心汗津津的,见对方没有搭话的意思,硬着头皮继续道:“臣妾就是…觉得您辛劳,想给您找几个帮手。” 她本来是在外面站了片刻,打好腹稿才进来的,可太子的眼神太具有某种压迫性,临到了面前,她就只能转述个十之一二了。 甚至于,还不自然地解释了起来,“这样,殿下也能更轻松一些…” 干巴巴地夸人,“就像…例如、例如柳侍郎就是一个不错的人选。” 闻初尧的眼底的某种情绪深了些,连带着语气也有些意味不明了起来,“柳侍郎?” 平心而论,柳淮序升迁的速度并不慢,一般来说,都是要三年才能堪堪得个机会的。 他想到了张皇后母族的有个官员,如今人还在工部观政,若是要当官,也须得再熬两年再说。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簪缨世家犹是如此,更何况…柳淮序一个没有家族倚仗的状元呢? 官场上,谁都可以是所谓的“状元”。 第33节 闻初尧的目光冷了下来,片刻前的温和已经荡然无存。 他甚至有些阴暗地想,柳殊先前讨好他,特意给他送吃食说想他,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句话而已。 为了…柳淮序。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性,他的心情骤然又变得不可控起来,连带着声音也显出几丝不悦,问道:“谁让你来说这些话的?” 柳殊没想到这人这么敏锐,呼吸一滞,“…是我自己想来的,殿下…干嘛这么问?” 闻初尧轻飘飘地扫了过来,不知是不是错觉,柳殊竟觉得…男人的目光像是有重量一般,看得人心慌。 他微微颔首,瞥见柳殊嘴硬死撑的样子,没说信还是不信,揭过了这话,“那…你可知道后宫不能干政?” 有些事情两人心知肚明就好,犯不着说出来,不然依她的那个脑袋又会七想八想,惴惴不安。 再者…不用猜,答案其实已经摆在面前了。 他仿佛又有了点儿之前的影子,像是在对柳殊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孤觉得,你应当是知晓的。” 柳殊没想到他说话这么…不留情面,面上有几分讪讪,“我…臣妾…” 转瞬间,太子又变成了那副淡然温和的模样,放了下勺子,“所以,是明知故犯?”他像是在问一个简单的问题,可柳殊却觉得… 他的耐心似乎少了点儿。 男人五官清俊,加之平日里体贴淡然的做派,几乎大都不会叫什么人为难,称一声谦谦君子是最合适不过的。 朝堂至后宫,亦是如此认为。 可柳殊与他相处了些日子,心里却觉得这人很漠然。 一种隐藏于淡然温和表象下的,事不关己的矜贵漠然。 此刻,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他眉眼间隐隐泄露出的零星锋利也像是加了倍,骤然向她刺来,“明知故犯,也要为柳淮序说情…当真是好深的情谊。”但语调竟又是截然相反的,像是打趣,“太子妃,孤说得对吗?” 柳殊被这股阴阳怪气的话刺得一怔,没敢开腔。 这人…是不是生气了? “我是想说…殿下公务繁忙,也要注意身子,有些事情适当地让其他人帮忙分担一二也可以…”她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真诚一点,安抚道:“毕竟您为一国储君,身份贵重。” 末了还不忘自证清白,“殿下多想了。” 闻初尧挑了下眉,十分随意地应了声。 格外轻描淡写的语调,但不知道为什么,这话语落在柳殊耳中,她总觉得…有那么一丝说不上的怪异。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但待她想要细细再思考一下的时候,似乎又琢磨不出其他的什么了。 柳殊越看闻初尧,就越觉得自己今天不该来这一趟,就算被柳太后催促,她完全也可以拖延两天再来才对。 没等她再继续细想,他忽地把碗蛊拿了起来,发出点细微的声响。 柳殊顺着这动静看去,男人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在阳光下,关节处微微泛着粉意。 倒是与他这个人的性格大不相同。 “误会…?”闻初尧没什么表情,想到前两天查来的那些关于柳殊的事情,越发没了想继续谈下去的意思,“柳殊,你还记得之前那次…是什么误会吧。” 平心而论,对于柳殊,他如今确实是多了几丝耐心。 但也仅限于此。 柳殊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默然了会儿。 那碗凉饮还放在桌案上,只是两人当下都无心于此。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闻初尧有些意有所指,“有这个功夫,不如你先去把你的那些小玩意给收好。” 柳殊身子一僵,像是反应过来什么一般看他。 分明太子的语气平静又克制,但那话下隐隐的质问和不满却呼之欲出。 他凑上来,为她理了理耳边的鬓发。 泄愤一般,低低咬了咬她的耳朵,“无论是那舞衣还是香料,这种下三滥的东西…对孤不管用。” 距离骤然拉进,男人眼底的怒气与嘲讽直直闯入眼帘。 清晰,直白。 那是对她的。 男人的眸色是一片纯粹的黑,紧紧凝望向她,“好了。”替她理理衣角,语气平静无波,“你回去吧。” 柳殊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不自觉地去望。 可闻初尧不知什么缘故,竟真的按捺住了那份怒气,见她望来,甚至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吧。” 她的手心无端有些发冷,草草应了声便离开了。 身后,男人的眉目沐浴在夏日稀疏的光亮里,眼底却是与方才迥然不同的寒意。 复杂又阴翳。 诸多情愫像是被锁链堪堪围着,不知何时便会倾巢而出。 第28章 苟命第五十七天 闻初尧垂着眼, 浓密的黑睫投下一片阴影,即使身处光影之下,仍能窥探出他此刻有些糟糕的心情。 眼眸微眯, 周身隐约带着点儿煞气。 萧寒江不敢去触这个霉头, 用手肘推搡了两下身旁的人, 示意好友先开个头,他好随后跟上。 林晔无奈地瞥他一眼, 缓缓道:“殿下, 那张家的事…” “找到人杀了, 不必留手。”闻初尧跑远的思绪回拢, 闻言,回答的毫不犹豫。 林晔了然地点点头, 没再继续问。 太子妃来之前,他们也已经差不多讨论出结果了。 张皇后的手伸得太长, 屡屡想打东宫的主意, 本来也是准备趁着这次机会处理掉的。 林晔轻咳了两声, 又尝试着换了个话题, “几日后的祭祀,张家的人应该也是在的。” 后宫中的女子多数都是与家族捆绑,利益一体。 太子妃与殿下感情有进展这几日,连带着太子殿下本人都不自觉地更温和了些。 他在其手下做事, 感受是最明显的, 如今…自然是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为妙。 萧寒江见好友一开口就是谈正事,眼珠一转, 插话道:“咳咳…不过话说回来, 我觉得按刚刚的事情来说,这恩爱也分情况嘛。”试图用自己本就不多的情商劝解一番, “既然分情况,那殿下也不必介怀。” 可他是武将出身,说得这么文邹邹的,一时半刻,竟有几分…怪异。 像是…伤口上撒盐。 可偏偏这人还毫无所觉,继续道:“所谓夫妻间,那不都是吵吵闹闹,相伴到老。”语气带上几分不明显的调侃,“这才哪跟哪儿啊。” 半晌,没等到屋子内另外两个人搭话,又准备再开口时,身后的衣摆却被人猛地一拽。 萧寒江一愣,瞥了眼身旁的林晔,瞬间福至心灵,也开始劝道:“哈哈哈…不过这些事可以先放一放,过几日祭祀才是大事。届时要去俘光寺,殿下可是要顺道去见见虚空?” 太子刚刚的态度有几分微妙,连带着他这个直肠子亦是有所觉察,故而,被林晔这么一提醒,转起话题来,就更是得心应手。 闻初尧这才像是听到了话,看了过来,“你们很闲?” 两人:“……” 善变的男人惹不得。 …… 虽是初夏,可太阳也实在毒辣,柳殊自那日被闻初尧不留情地戳破了想法,回来又是里里外外地查看了一番。 香料的事既然已经被戳穿,她索性吩咐松萝把东西收到了库房的最里面安置好。 好在柳太后这几日也没来找她,她也是乐得清闲。白日里练练字,午间小憩起来了就钻研一下画技。 先前的事带给她不小的阴影,因此,每每她都总是用功追赶的。 前头的路已经有人替她走了,如今的,可就得自己来了。 这么过了几日,便到了祭祀的日子。 春秋是播种与收获的日子,冬日寒冷,人们多是祈福迎春,故而这祭祀的大事,就被安排在了春末夏初之时。 太子确立以来,这样的日子,都是他来代行的,加之皇帝这几年在政事上的疏忽,闻初尧这个差事做得是越发稳当。 连带着柳殊这个太子妃,亦是又得跟着一道前去。 因着要祭祀,闻初尧今日穿得很正式。一身玄色直襟长袍,腰束月白祥云纹的腰封,乌黑的头发束起,戴着简单的白玉银冠,整个人丰神俊朗又透着矜贵。 柳殊落后他几步,从她的角度望去,只能瞧见男人颀长的背影。 两人前些天聊得不算愉快,惹得她心下不免又有些微微烦躁不安起来。 可…对方竟像是没事人一般,该怎样是怎样,如此…倒显得她小气了。 皇家出行,排场自然是极大,马车附近,侍卫众多。 待到了寺里的祭台上,排场就更大了,独属于皇家的那些奢靡气象,在此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祭台上灯火辉煌,云幡飘飞,巳时,阳光已有几分烫人。 柳殊压下心底的紧张,摆正姿态,跟着人一步步往上走。 只衣饰繁复,一个分神便被裙裾给绊了脚,没忍住微微踉跄了下。 不过好在祭台占地极大,下面随行的部分官员又离得远,故而她的动作并不显眼。 再抬眼去瞧,眼前的人已经和他拉开三四个台阶的距离了,无奈,柳殊也顾不上愣神,赶忙忍痛追上。 走至极点,台下的人愈发显得渺小了许多。 闻初尧的神色亦是添了几分庄重冷肃,柳殊看在眼里,也跟着福身,虔诚地拜了拜。 男人的声音落入耳中,多了几丝平日里不多见的、显露于外的锋利,“伏望天神,诚心祈求,愿我族永世繁荣。” 第34节 柳殊的身子不由得伏低了几分,静静聆听着。 夏日的光影,周围虫鸣的叫声似乎都一道融于周遭的风声中,汇进群臣的跪拜声里。 她不由得用余光飞快扫了眼不远处的人,阳光倾泻而下,给男人渡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一袭玄色长袍,长身玉立。 艳阳透过林间宽展的树冠折射出他修长的影子。微风袭过,枝叶婆娑,闻初尧静静立于斑驳之中,眉目硬挺,神色专注。 似乎是注意到了柳殊在偷看,神色淡然地回望了她一眼。 转瞬的对视,她却不知怎的,心跳的频率竟蓦地有些加快了。 像是平静的湖面被扔了一块儿石头,坠入湖底,却带起一层层波澜,一圈又一圈。 祭祀完,便是午间的小憩时间,稍作休整后方才会回宫。 来的官员并不多,加上他们一行人,也不过就是占了寺里的一小半厢房而已。 夏蝉曳着悠鸣的钟声,一派宁静。 柳殊刚刚站在祭台上还不觉得,待强撑着下来,额角处已经被冷汗浸润。 眉头微蹙,强忍着又往前走了几步,心里止不住地安慰自己,等到了厢房休息一下就好了。 正想着,胳膊冷不丁儿地一轻。 闻初尧不知何时走至她身侧,目光一片冷然,“扶着孤。” 两人的距离这么猝然拉进,柳殊心下一怔,下意识就想躲。 谁知却被男人一把薅了过来,态度隐隐有几分强硬,“扶着。”停顿了下,又补了句,“别倔。” 四周已经隐隐有人望了过来,伴随着几声压低的交谈声。 无外乎是说他们两人感情甚笃。 柳殊有些欲盖弥彰地压了压耳朵,片刻后,终是把大半个身子的重量压向了身侧的男人。 …… 厢房内。 一到了地方,柳殊便有些撑不住,扶墙找了个地方坐着。 闻初尧见她坐下,长叹一声,走近。 然后拿出了盆里一早备好的湿布,拧干部分水渍后裹上了女子的裸足,淡淡道:“刚刚既崴着脚了,怎么不说?” 骨节分明的手指隔着温热的布巾揉拭过,触感清晰得发痒,让人不由蜷起脚趾。 女儿家的足,白泠泠的,晕在这夏日光景中,就更加刺眼夺目。 闻初尧目光一凝,手底下的动作更轻柔了点儿。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 柳殊被这么地对待着,一时间有几分割裂感。 太子面色冷峻,语气也是平平的,但偏偏手底下的力度又轻又缓,揉得人… 心里也忍不住发起痒来。 仿佛两人几日前不曾有过那些隔阂,依旧是恩恩爱爱的模样。 思绪跑远,她甚至莫名觉得…… 上次的事,他是真的不准备计较了。 可是……为什么? 柳殊忽地有几分看不懂眼前的人。 闻初尧把自家太子妃的那只脚擦过一遍后,将新的袜套换了上去,牵了袜口的细带一圈圈地绑紧在了柳殊的小腿上,最后打上了一个绳结,重新把裙裾盖了下来。 见人还有些呆愣愣地,眉头微挑,“傻了?” 他嘴角的笑更深了些,人往前倾,手甚至也恶意地往她脸上剐蹭了下,唤她,“柳殊,回神了。” 湿漉漉的手带着余温,蹭过她的脸颊,像带过一阵温热的风,周身都是他的气息。 朦朦胧胧,却又好似比窗外的栀子花香还要浓烈。 令人难以躲避,一下子,就灌入她的心底。 柳殊的神情有些恍然,故而丝毫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开始,私底下,闻初尧唤她太子妃的次数已经越来越少了。 她眼眸微阂,低声道:“…谢谢殿下。”几瞬后,又忍不住抬眼去望。 每每两人私下相处,他便总是这样的,性子顽劣又总带着点儿坏,她应当早就适应了才是。 可为何……她胸腔处的跳动,竟越来越剧烈了? …… 寺内的某条小径处,幽幽竹林掩盖,一扇门悄然开了。 跪坐在佛堂念经的僧人听到动静,放下了手中的经书,抽了三炷香供奉,又对着莲花座台上的佛像虔诚地拜了拜,随后才缓缓起身吩咐下人布置茶水。 “说是今日来找我,你倒是准时。”僧人虚空语气淡淡,“入了夏,外头的天越发热了。” 暖调的光飘落在屋内,照得内室一片明亮,一个高大的身影背手走至桌案旁,闻初尧沉默地看向棋盘,眼底眸光微转,“今日还是解棋局?” 虚空淡淡地笑了笑,“一盘死局,闲来无事下的。” 闻初尧知道他的意思,凝视了会儿,修长的指节微微摩挲着那枚黑子,略一思索便落了子。 虚空看到他落子后轻笑了声,合手低念了声“阿弥陀佛”,旋即告诉了答案,“这盘棋是一位施主所下,如今看…这位施主,倒是能与你一较高下。” 闻初尧只是略微颔首,“这棋局设的精妙,可见那位施主胸有沟壑。”他似乎对这个类似于铺垫开场白的东西兴趣不大,又望向虚空,“你今日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虚空的表情有些沉寂,过了片刻,才提起另一个话题,“我听闻,你近日与你那太子妃…颇有进展?” 他这话问又奇怪又突然,闻初尧眯着眼睛,打量了半晌,这才笑开,“虚空师兄何时也这么关注我的私生活了?莫非…这也是师傅吩咐你的?” “师父的确是留了问题给我,我每次见到你也总要问,但如今…我觉得不必再问了。”虚空垂下眼,又道:“今日之事与师傅的遗愿无关,只是出自我个人的私心。” 闻初尧看着他的动作,眼中明明暗暗,终是哂笑一声,“师兄,你知道的,我的性子…念再多的佛经也是无用的。” “师父先前嫌我杀戮颇多,身上戾气太重,我也的确是照着做了…可结果你也瞧见了。”他顿了下,默然两息,道:“师兄,你不必自责,是我性子顽劣难改罢了。” 虚空叹了一声,没说话,片刻后,又转回了刚才的话题,“你那个太子妃呢?你觉得她如何?” 闻初尧听他提起柳殊,想起方才厢房里窝坐着的那个娇小的身影,明明委屈,却因为两人先前的不愉快,默默忍着。 等到了地方,拿背影对着他,小脸上要哭不哭地紧抿着唇。 裙裾下的那只小脚,那样白,那样软。 “柳殊…?”闻初尧说着,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了些,“虽有些鬼心思,倒也可爱。” 回廊外,兰芽浸在溪水当中,淡黄的花瓣零落满地,碎瓣横在水波之上。 时有虫鱼啾啾游戏,凭添几分趣味。 太子收回视线,望向对面久久没有出声的人,“师兄?” 他不说话,屋子内就显得格外寂静。 虚空望着自己这个师弟,目光中显出几分复杂,“师弟,你没发现…她有几分不同吗?” 第29章 苟命第五十七天 “不同, 指的是什么?”闻初尧淡淡望了过来。 直觉上,他觉得自己的这位师兄不会无的放矢。 虚空闭上眼叹息了一声,问, “不同, 自然指的是行为举止, 言谈做派皆有异,甚至…是整个人的变化。” “整个人的变化?”虚空这么一说, 倒叫他想起许多先前没有在意的细节。 那日他得胜回朝, 宴会上柳殊见到他, 分明是愣了许久才答的话。 后来的相处中, 对方也始终有些怕他。 闻初尧原先以为是自己太久没回来,故而自家太子妃又想出来了新招数想要借此达成什么目的。 可越往后, 他却发现…柳殊是真的怕他。 直至现在,哪怕表现得好了许多, 可骨子里的惧怕仍是时不时浸在细枝末节里。 她……为何会怕他至此? 这种变化来得毫无缘由, 闻初尧原先是不放在心上的, 但现在他莫名想要知道原因。 思绪回拢, 闻初尧看了对面的人一眼,肯定道:“太子妃的性格确实…变了许多。”其实何止是变了许多,简直就…完全不同了。 他越想,越觉得之前漠视的那些细节都渐渐浮现, 语调多了几分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担忧, “师兄,可是有什么问题?” “你们三年前可曾遇到过什么情况?” “当时我正被张皇后的人搅和得苦不堪言, 那时你也知晓…差点我就得娶张家的女子做太子妃了。直到…柳殊找到了我, 说要同我演一场戏。”闻初尧思考了会儿,“…这有什么问题吗?” 这些事情, 虚空他是知晓的。 “你的太子妃…似乎是产生了某种应激反应,导致她发生了某种变化…”见对面的人面露疑惑,又徐徐道:“一般而言,人是由身体和精魄两部分构成的,而人做的那些梦,就是人的精魄短暂离开身体时所发生的。” “你可以理解成…你那太子妃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外界产生了某种会危害到自身的危机情况,以至于她短暂地虚化出了另一个…她理想中的自己。” “而现在,梦醒了。” 虚空的语调一直都是平静的,闻初尧听着,却觉得有几分恍然。 他一愣,神色也忍不住有些严肃起来,“你是说…发生了某种情况,导致她自己想要救自己?”这个理论太过于荒谬,饶是他这般不信鬼神的人也不由得要消化一二。 “师兄,这听起来未免…”太匪夷所思。 虚空似有所感,静静地望来。 那双眼宁静平和,眼底一丝玩笑的意味也无。 闻初尧敛去神情,顿了会儿。 两人原先能合作愉快,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之间的那股“默契”。 第35节 一方漠不关心,有时鄙夷也只是不动声色,而另一方…则适时地表现出某种迟钝,不去细查。 但……细细想来,的确是自两个月前,柳殊醒来后,这种平衡便被打破了。 当时闻初尧只觉得她又是别有用心,但现在…他也有点儿不确定了。 虚空见他怔住,语气多了几分劝诫,“这种情况,古往今来不是没有过先例。” 世上离奇之事何其多,就连师父那般未卜先知的本领,闻初尧一开始也是不信的。 故而,太子殿下倒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情,“…师兄想说什么?” “这人是一个不确定的因素,师弟,你应当不会如此糊涂的。”他抬手为对面的人倒了一杯茶,“因罕见留在身边当个乐趣固然可以,但…如我方才所言,世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事并未只有她这一种。” “倘若…她的精魄再次离开身体,又当如何呢?” “索性,还不如一开始就止住。” 虚空又低念了声“阿弥陀佛”,旋即端视着闻初尧,“况且…三生三灭,那个精魄一旦达到次数,免不了灭亡的下场。再者…她也只是个女子,遭不住你这身杀戮气的。” 四周阍然无声,窗外的霞光明灭,连带着蝉声也不再像午间那样焦躁急迫。 屋外的风似乎也一道静了下来。 漆黑的睫毛盖住了男人的眼眸,半晌,待他再蓦然抬眼时,眼底只剩一片戾色,像是带了某种偏执,语调亦是显出几分锋芒,“不试试怎么知道遭不遭得住?” “师兄,她是我的太子妃,以后,我若是登基,自然也会给她一个位置。”闻初尧的语气多出了点儿平常所没有的吊儿郎当,听着像是在开玩笑,可细听之下,话语却又仿佛带着股冰冷的凶狠。 混合着情意,朦朦胧胧。 虚空似是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闻言,平淡地掀了掀眼皮,“师弟既已有决断,那便如此吧。” 闻初尧凝视着他的表情,忽地毫无征兆地哂笑了下。 或许先前…的确是不甚在意,可如今,他竟是真的有这个心思了。 把人紧紧绑在身边,等着所谓的“三生三灭”,怕是比任何佛法缘法都要来得有用而彻底。 “师兄,那便下次再见了。”闻初尧起身,最后看了虚空一眼。他说完便毫不留恋地走进了一片融融光晕中,枝叶斑驳,很快掩盖住了他高大的身影。 虚空久久凝视着,直至人影彻底消失,才缓缓闭上眼叹息了一声。 师父,也不知你这般…是对还是错。 风又起,轻吹叶落,发出簌簌声响,檐角上悬挂着的青铃铛微微颤动,伴着一下又一下的木鱼声,最终一道归于平静。 …… 曲径通幽处,几棵参天古木矗立着,阴凉袭人,偶有星点花香弥漫,萦绕寺内。 烈日已然西斜,巍峨的殿宇在一片绿意柔软中岿然不动。 柳殊跪在蒲垫上,又对着莲花座上的金像虔诚地拜了三拜。 松萝候在一旁,见她拜完缓缓凑到跟前道:“娘娘,您这是求子嗣还是姻缘顺遂啊?” 当下,女子去庙里无外乎是求这两种。 柳殊瞥她一眼,抿唇道:“求的是运势,别在那儿瞎猜。”情况虽有好转,可悬在头顶的刀又不是没了,故而遇到佛祖自然是得多拜拜。 …万一呢? 她抛开内心的那点小迷信,理了理衣裙,“听说俘光寺向来是很灵的,但愿能真的顺利些。” 松萝没听懂自家娘娘的话语,但这并不妨碍她搭上话,“娘娘不求求姻缘吗?”太子妃与太子殿下今日相携离开,她瞧见之后,心里除了对两人和好的欣喜,便是对自家娘娘的心疼。 前些天,自娘娘从书房送完吃食回来之后,整个人便有些恹恹的。 松萝轻咳了声,又问,“娘娘不求一求吗?” “傻松萝,姻缘顺遂我如今求了也是无用的。”事在人为,倘若闻初尧又突然犯病,那她是求个百八十次也不抵用。 柳殊说着,思及太子今日的体贴,胸腔内的心又是一阵剧烈跳动。 她平复了会儿,再抬眼就见松萝正有些怔然地望着她。 “怎么了?” 对方像是有疑问,支支吾吾地站在她身侧,“那…那娘娘,一段姻缘里,到底要求什么啊?”她似乎微妙地参悟到了柳殊的意思,顿了两息,疑惑道:“什么…才最重要呢?” 其实说到底,松萝虽自小服侍她,却也不过是年方二八的小姑娘。 面对这类情爱之事,自然亦是会偶尔流露出些独属于小女儿家的姿态。 柳殊静默了会儿,似是想到什么,垂在身侧的手指蜷了蜷,见人望来,才缓缓出声。 像是在告诉松萝,也像是在告诫自己,“真心。” “…真心最要紧。” 此时绿阴如幄,庙外不远处,下摆着几架盛开的木槿花,芬芳扑鼻。 柳殊说完便有些掩耳盗铃似的赶忙仰起头,应答声轻柔,连带着,片刻便融于花香之中。 小径旁,闻初尧问完便往庙宇走来。 伴随着门打开的动静,熟悉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柳殊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骤然止住了话语。 松萝默默退至一侧,过了会儿,她听到身后加快的脚步声。 朱色大门被缓缓合上。 几乎是下一刻,身上独属于夏日傍晚的热意,在顷刻间,便被男人身上带有的气息所覆盖。 她扭头望去,在一片阴影笼罩下,对上他清晰到能数清睫毛数量的眉眼。 闻初尧似乎是心情不好,失了些耐性,没等她说话,便问,“在拜什么…?”他站在她身后,距离靠得很近,像将她禁锢。 男人生得瘦高俊朗,此时微侧着头,轻描淡写地往她脸上扫过。 而后,视线微微固定,与她的目光对上,眼神有些意味深长。 柳殊恍然觉得,这像是在等她主动说些什么。 “在…祈求殿下身体康健。”她寻了个不出错的回答,乖顺地垂下眼睫,“刚刚拜完佛祖,殿下便来了,想来…是有些用处的?” 脚踝处的扭伤已经上了药,又被闻初尧细细擦拭过,现下已经不太疼了。 可每当这人的目光扫来,她却总是觉得像是被灼伤了一般。 见他不答,半晌,柳殊大着胆子,又有些犹豫地抬眼,打量起眼前的人。 太子眼底的晦暗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映入眼帘。 闻初尧的声音似乎也哑了点儿,黑眸幽深,唤她,“柳殊。” 他的尾音卷带着几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惹得柳殊下意识便去瞧。 男人似乎很满意她这样专注的模样,低沉沉地笑了笑。 头低了些,凑到她的耳边。 几息后,止住了笑意,“…柳殊。” “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30章 苟命第五十七天 柳殊甚至怀疑是自己还在做梦。 不然闻初尧为何会说这种话? 她有几分小心翼翼地提醒, “殿下…为什么这么问?”总不能是因为在张皇后面前做了假,现在想坐实来补救吧? 子嗣这种事情是最看缘分的,再者, 她也不觉得闻初尧是因为这个原因。 “咱们成婚许久, 也是时候了。”闻初尧不答反问, “怎么,你不想吗?” 他的声音微哑, 柳殊听着听着却莫名地品出了几分勾人的意味, “不是……我就是觉得太突然了。”思及自己先前喝完的那蛊避子药, 隐藏在衣袖下的指节下意识微微缩了缩。 做妻子的, 哪里有不想的。 但她…… 闻初尧见她神情隐约有几分迟疑,面上有些玩笑性质的笑意瞬间止住了, “突然?” “三年了…柳殊,现在你来和我说突然?” 两人的视线再度交汇。 男人话语里的不虞与疑惑昭然若揭, 柳殊甚至觉得…这人就是故意的。 故意表现出来, 让她知晓。 故意……想来看她的反应。 可…之前说不要越界, 不要多管闲事的不也是他吗? 她抬眼, “殿下对我的这份好,会持续得久一些吗?” 闻初尧一愣,他有些不明白为何对方总在这种无足轻重的地方纠结个不停。 或许…是缺乏安全感? 他思索了下之前的举动,沉默了下, 又耐着性本文来自企鹅裙五249〇8192整理发布,加入我们看更多好文子道:“孤可以给你承诺, 日后孤的身边必定有你的位置。”他的目光认真了些,“只要你听话, 这份好就能持续很久。” 夕阳敛去了最后的光芒, 几抹橙光将天空染得波光潋滟。 偌大的庙宇内,一时颇为安静。 长久等不到她的回答, 闻初尧便有些不大高兴。 把人掰了过来,语气也带了股横冲直撞的戾气,“柳殊,说话。”只他自己恍然未觉,目光久久锁着眼前的人。 男人隐藏在和煦表象下的侵略性就这么骤然爆发。 此时此刻,一瞬不瞬地看着她,眼底的情愫几近将人溺毙,让柳殊无端生出些不该有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念头。 这股想法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她却只觉得有几分悚然。 胸腔内的跳动声在此刻放大,清晰可闻。 她忽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第36节 男人见她不答,只是兀自发着愣,突然欺身靠近。 一步一步,将她抵入墙角,“柳殊,你真是长能耐了…” 佛寺的墙壁,平滑光整,背抵着时,凉意便透过初夏薄薄的衣衫渗透至肌肤之上。 柳殊无端打了个寒颤。 闻初尧的手紧靠在墙上,将她全然环住,以一种禁锢般的姿势,让她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她固执地偏侧着脸,不肯看他。 只要一对上那双眼,心底的跳动仿佛就会更加剧烈。 这种变化来得不知不觉又一下子叫人惊醒,待她想要追寻其中的蛛丝马迹时,却什么也找不到。 一切都显得是那样刚刚好。 连带着眼前人的动作,也是不疾不徐的。 半晌,有只手徘徊在她的下颚处。 带着热意的指腹缓缓碾过,下一刻,柳殊只好被迫微微仰头,与他对视。 眼前是男人放大的俊颜,鼻息间是男人热热的呼吸,呼吸越来越近,她下意识想要躲开,唇畔却先一步有了柔软冰凉的触感。 她的下颌被捏住,男人的指腹摁在她的下唇,男性荷尔蒙铺天盖地袭来,顷刻便将她裹挟住。 他的呼吸轻拂过她的额头,她的唇被吻住。等反应过来,唇齿已经被撬开,男人的气息似乎更厚重了些。 柳殊一惊,下意识就想去望不远处的金像。 这可是佛祖面前…! 这人疯了不成?! 闻初尧似是意识到了她在挣扎,温热的掌心覆在她的后颈,紧扣。 细细密密的吻凶悍又急促,带着一丝外露的惩罚意味。 男人呼吸沉沉,吮着她唇瓣的力道也是又重又野蛮,而且…这份力道显然还有加重的趋势。 柳殊被吻得有几分晕头转向。 果然…这人在外面再怎么装得风光霁月,内里就是个暇眦必报的伪君子! 她卯足了劲儿想要把人推开喘口气,可面前人的胸膛又宽又硬,根本推不动分毫。 她甚至觉得…比之后背的墙壁也不遑多让。 柳殊无力招架,身子软绵无力,谁料闻初尧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竟停了一瞬。 她挣扎着,立刻抓住机会就想把脑袋瞥向另一侧,双手也不安分地动了起来。 夕阳的光穿过树缝,透过窗棂,斜斜落入室内。 恍惚间,她像是听到了一道低哑地哂笑,接着,唇瓣便被眼前人恶劣地咬了一口,“专心些。” 未名的电流瞬间侵袭至四肢,弄得人身上又酥又麻。 闻初尧再度欺身而上,一手扼住她的双手,桎梏在头顶。 这次,他没有进一步的举动,只是盯着柳殊。 看她被吻得不停微微喘息,面颊染上酡红。 他似是想到了什么堪堪还算满意的回忆,目光微缓,一吻毕,连心里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 在这般露骨的注视之下,柳殊也顾不上羞怯,颇有些气恼道:“闻初尧!你发什么疯?这可是在佛祖底下…” 似是气狠了,说着说着眼角处有些发润,“你不清醒别扯上我!佛祖真人面前…你、你!” 闻初尧听了这话微微一怔,瞥了眼怀里人的表情。 眉眼间隐含愠怒,一双美目微微睁着,瞪人时,也没什么威慑力。 反倒是…像在勾引人。 闻初尧瞧见柳殊这副模样,微妙地沉默了一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好像也别有一番韵味。 太子殿下压下了心里那些见不得人的阴暗想法,抵了抵后槽牙,“纸糊的木头你也怕?” 这胆子未免也太小了些。 他眉头微蹙,“那你刚刚在真人的眼皮子底下走什么神,嗯?” 柳殊没想到还被这人倒打一耙,面上有些挂不住,“还不是你说胡话!” 闻初尧认认真真看了好一会儿,才确认眼前的人没说气话。 她是真的这么觉得。 “胡话?”平日里许多女子想得他的这份承诺还得不到呢,怎么到他这个太子妃这里就成胡话了? 闻初尧的目光淡了几分,“柳殊,孤没说笑。” “倘若你听话,孤身边始终有一个位置留给你。” “我…”初听这话,柳殊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欣喜的,毕竟这与她先前的想法不谋而合。 但大抵是她心里的那股期待过高,这话反倒成了打翻她美梦的剑刃。 像是…在告诉她不要痴心妄想。 她收起几分抵触,“殿下,让我再想想可好?”一口否定,这男人又不知道会怎样玩弄她,索性也给彼此一个折中的时间。 打定主意,她徐徐轻叹了口气,“…女儿家总是会害怕的。” 自己这个夫君吃软不吃硬,她也是最近才觉察出的,故而最后那句话说得是格外可怜。 闻初尧看了过来,没说话,只桎梏着的手微弱地松了松。 柳殊这次学机灵了点儿,见他松开,赶忙轻轻活动了下,接着去扯他的衣袖,“…好不好嘛?” 闻初尧:“……好。” 太子殿下面上端着一副冷淡神情,“以后私底下唤孤的名字便可。”见人又望着他不吭声,顿了两息补充道:“回吧。” 柳殊一怔,下意识觉得哪里不对。 刚刚…闻初尧的耳尖是不是红了? …… 树影斑驳,流金点点,东宫内,一切安宁又静谧。 晚上,殿内摆了晚膳,两人久违地一起用了膳。 今日在寺庙内的那个吻太过突然,她只要一想到,心里便又开始有些不受控起来。 严格意义上来算,这是闻初尧第一次…这么奇怪。 先前那两次都仿佛是小儿科一般,也更像是顾忌着她的状态,跟今日一比,颇有些小巫见大巫的意思。 而且,柳殊从未见过这人在他面前呈现出这副姿态。 就像是…多了几丝活人的气息,不那么端着了似的。 如此一番折腾,倒冲散了许多充斥她内心许久的不安感。 侍奉的宫人们皆被留在内室之外。 闻初尧这会儿的情绪也像是阴转多云,见她久久保持着一个动作,手在桌案上轻轻点了点,“你从回来便是这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怎么了?” 柳殊察觉到这股若有若无的关注,被迫顺着动了动,“我…不习惯。” “不习惯?”他望了过来,“不习惯什么?” 目光一眨不眨,“不习惯孤亲你?”闻初尧说着,假装就要又往前凑。 柳殊吓得一个激灵,作势要躲。 谁知,男人只是微微往前倾了倾便止住了,瞥见她这般,眼底不明显地掠过一丝幽暗。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 只要他一靠近,这人便下意识想躲,想逃,想避开。 思及那些探查到的消息,素来温和的太子殿下头一次尝到了点儿不同于此的,别的滋味。 若说先前都还只是不虞,那在他知道柳殊与柳淮序青梅竹马的情谊之后,这股猜测无疑达到了顶峰。 他甚至忍不住有些阴暗地想,若是她的好竹马… 柳殊还会不会也是这样。 觉得尴尬,觉得不适,进而想要逃避。 事实上,他也以为这股情绪已经被他按捺下去了。 可…… 闻初尧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杯盏,视线不知不觉微微固定在眼前的人身上。 若是没有那次阴差阳错,她或许真与柳淮序喜结连理了。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他便无可抑制地滋生出许多见不得人的想法来。 愈演愈烈,连所谓的理智也已然快要到了笼边。 “孤给你时间,可你也得给孤一个期限。”他使了大力气,才算缓缓克制住这股冲动,“一个月,最多一个月。” 他漠然片刻,“柳殊,别让孤等太久。” “我、我知道。”她弱弱道,不自在地动了动腿,换了个舒服点儿的坐姿,“不会太久的。” 闻初尧这话说得实在不甚礼貌,甚至算是在威胁人了,可她内心竟然…也不是那么怕了? 甚至…连过去的那份不愉在此刻也变得微乎其微。 柳殊仿佛隐约意识到了什么,噤了声。 对方没有体贴退步的意思,仍是步步紧逼,“既然这样,你是不是也该给些甜头?” “什么?”她一下子有些跟不上他的脑回路,“…甜头?” 第37节 闻初尧抬眼瞧她,唇线渐渐拉直。 触及这股视线,她忽地有一瞬间福至心灵。 “…可、可你不是说会给我时间?” 太子殿下眉尾微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眼,语调拉得长而慢,“子嗣一事讲究缘分,不是吗?”他贴近了些,起身走至她身旁,将人揽住。 柳殊睁大眼,像是被钉在位置上,一双美目慌乱地瞪着那双近距离跟她对望,半眯着的黑眸。 闻初尧帮她把松落的发丝挽到耳后。 男人的指尖滑过面庞,若有若无的凉,却叫她的脸莫名地烫了起来。 这种旖旎的氛围实在太像是在暗示着什么,柳殊试图忽略掉男人喷洒在耳廓处的鼻息,挣扎着想摆脱身体上所带来的那种瑟缩感。 可这次,男人明显没想给她这个机会。 闻初尧的鼻息再度萦绕在她耳边,沉重,急促。他的声音很沙哑,嘴唇抵在她耳侧。 说话时呼出的断断续续的热气全洒在柳殊的颈脖处,“孤已经让你适应过了,这次…你也得让孤缓一缓吧…” 柳殊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他扣住她的那只手正在微微发烫。 一切仿佛是黄昏时的重演,但这次,男人显然还想要更进一步。 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不知何时已经向她的衣襟探去,瞬间,就叫人溃不成军。 夏日的暑气中,柳殊只觉得那股热浪越来越浓了。 她想拒绝,却发现…似是没什么立场。 甚至,连带着她这颗想要拒绝的心也不似从前那么干脆了。 闻初尧见她支吾了两下又收了声,猛地用鼻尖蹭了蹭眼前的人。 随着动作,男人平日里清冽温润的嗓音也因沾染了丝缕情|欲,变得更哑了些,低低沉沉地缠绕上来。 带着侵略意味的吻,转瞬便朝她席卷而来,许是不愿再忍,闻初尧的动作颇有些凶狠。 与庙宇中如出一辙的横行霸道,甚至于,比片刻前的那次还要凶,像是…一刻也等不得地要把她拆入腹中。 他的呼吸炽热,含着她唇的力道极重。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直到柳殊近乎要窒息,白瓷般的肌肤上绽着桃色,在水中沉浮。 最后,她的反抗声皆数化为嘤咛,渐渐归于平静。 糜艳的桃色透过脸颊,蔓延至身体。 而水,也变了几分颜色,浮上几丝浑浊。 …… 凤仪宫。 张皇后身着一席华金黄色绣着凤凰的云烟衫,阳光下,逶迤拖地黄色古纹双蝶云形千水裙泛起一阵粼粼的波纹,发髻上的珠翠格外耀眼。 她正在煮茶,一双保养得宜的手按部就班地在碗里打着圈,见箐棠步履匆匆,淡淡地抬头望了她眼,像是一点也不意外,问,“消息传回来了?” 如今皇帝疏于朝政,她又身居后宫多年,根基深厚,传递消息的速度自然也就是前后脚。 更何况,她们张家在朝堂上亦是有几分面子在的。 张皇后搁下杯盏,接过信细细扫过,半晌才低低地道:“父亲门下的学生递来的消息,想来是不会错的。”说着,手上一晃。 沾染了烛火,那纸顷刻间就被点燃,火星明灭,映在女子的眼帘深处,仿佛也一道点燃了什么,“可眼下,咱们…不能动这个手。” 箐棠有些不解,“娘娘,但要是不趁现在永绝后患,日后真让那柳家得了皇嗣,西宫那边的人岂不是…!” “若真如此,她们定会骑到咱们头上作福作威的!” “咱们不需要动手,那反倒会惹祸上身…”张皇后倒是不急,听了贴身宫人的话,甚至还老神在在地重复了遍,接着,唇角处勾勒出一丝颇为古怪的笑意,“别急,动手这件事,谁做不是做呢?” 覆在那张端庄素雅的面容之上,竟有几分皮笑肉不笑的诡异。 “会有人心甘情愿替本宫去做这件事的。”她吹灭了那盏宫灯,目光望向西宫的方向,久久固定,“咱们只需要…把该如何做,告诉她。” “她……一定会帮本宫这个忙。”她的神色冷了下来,“便是不帮,本宫也有的是办法叫她做。” 第31章 苟命第五十八天 子时, 夜已深。 松萝打开灯罩子,用搁在一边的簪子挑了灯花。 “啪啦”一声轻颤,屋内顿时亮堂了许多。 松萝合上灯罩, 见柳殊沐浴完了许久还是默然闭着眼睫, 眉心微微蹙起, 她轻叹了口气走近。 一双手徐徐覆在柳殊额角处,不轻不重地按揉了片刻, 见人稍稍精神了些, 才低低地开口。 “娘娘, 您别担心。”松萝温言安慰道:“奴婢今天听洒扫的宫人说, 是最近前朝有异动,不太平, 陛下又一直沉迷于求仙问道的,朝臣们这才一定要等着太子殿下去。” 松萝的话一下又一下, 轻轻缓缓, 伴着手上的力道, 柳殊这才施施然睁眼, “慎言,陛下如何,我们无论如何…是没有资格评说的。” 景顺帝自几年前突然罢朝许久之后,再度临朝便不似从前那般了。 以前好歹算得上是守成之君, 如今的行事做派竟是越来越荒诞糊涂了。经常性整日整日地就待在自己的寝殿内, 要么就是召见术士祈求长生,要么就是流连后宫花丛, 总归正事是一件没干。 因此这么一比较, 闻初尧这个本就出色的太子就显得更为夺目,又有张皇后明面上为其保驾护航, 倒免掉了前朝不必要的夺嫡争斗。 “等会儿把药渣找个僻静地方倒掉吧。”她又有些打不起精神,“记得一定要隐蔽些。” 这事儿一回生二回熟,松萝这次虽还是紧张,却也已经能帮着镇定遮掩了,“娘娘,那明日…柳侍郎那边咱们要去见吗?” 柳殊长叹一口气,低头望着桌案上的琉璃花樽发怔。 松萝若是不说,她倒还真想忘了这回事。 “今日给你塞信的那个小厮,你可瞧清了?”柳殊思索了会儿,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顿了下,干脆自己喃喃自语猜测了起来,“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事要传信给我知道…?” 但下一瞬,又迅速否了这个猜想,“若是要传信,又何必这么麻烦呢?” 松萝改揉为捏,轻轻按着柳殊的背,“那小厮与我年岁相当,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我便也是同他有些交情的。” 见松萝言之凿凿,柳殊的心里便更不安了。 其实原先头次询问时,她内心便信了大半,再问一次,不过是有几分不可置信罢了。 柳淮序……为何会给她递信? 思及那信的内容,柳殊莫名又沉默了会儿。 信中不过寥寥几句,内容也多是问候或是代家中众人报平安。 可越是这样,她心底的那股直觉便越浓。 先不说自生母故去后,柳家本就无人在意她过得好不好,单就这封信上的词句…便足以令她彻夜难眠。 太日常了。 除去最后一句问候,其余都显得太稀疏平常。 可此时…正常,便是不正常。 以至于最后那一句想要见一面的请求,也显得颇有几分格格不入。 像是…努力克制,却发现无用之后的隐约试探。 室内一时间唯余烛火静静燃烧的声响,融融灯火下,映照出柳殊颇有几分纠结的面容。 良久,她终是做出决定,“去。”定了定神,望向有些困惑的松萝,“届时你与我一道……有些话得说清才行。” 好在前些天闻初尧特意给了她宫牌,动作快些,一来一往应当也花不了多大的功夫,索性趁着明日官员休沐,赶紧做个了断。 松萝候在一旁,闻言微微点了点头。 烛火熄灭,今日的一切又都归于寂静,渐渐消散于夜色之中。 …… 宁朝京城最有名的商业区,酒楼、商铺几乎通宵达旦营业,尤其是这条长街上的酒楼,称得上一句珍馐满目皆聚于此。 门口处,搭建着高大华丽的门楼,整条街人群来往,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熙熙攘攘的,已经能窥到几分夜间的繁华了。 身处这种氛围之中,柳殊难免走得更快了些。 好在她与松萝皆是乔装打扮过,一时混在人群里也并没有显得多突兀。 酒楼外人声嘈杂,小摊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经过窗棂的封闭,被隔绝于外。楼宇内女子或艳丽或清雅,琴奏舞曲甚是美妙,袅袅曲声,吸引众多人投注,观赏。 雅间里,柳淮序早早便等着了。 柳殊一到了地方,见桌案上菜色齐全,面上神情微顿。 松萝和那侍卫一道,被留在了外头。 酒楼内,雅间与雅间之间亦是隔了不远的距离,更别说这顶楼的房间,都得是京城颇有些地位与交情的人才能独占一舍。 故而,倒是也不担心被人瞧见,生出许多麻烦事。 柳殊平复了下情绪,几步走至柳淮序对面坐下,微微颔首,“柳侍郎。” 她说完,目光便下意识地看向对面的人,谁知却和柳淮序的视线恰好撞上。 几乎是转瞬,他便微妙地撇开了目光,“…娘娘。”像是在掩饰什么,缓缓介绍起桌案上的菜色,“这酒楼…是这两年新开的,同僚与我提过两次,想来味道应该是不错的。” 柳殊顺着他的话语去看案桌,什锦海味杂脍,五味杏酪鹅,蜜渍豆腐,螃蟹清羹,林林总总五六道,配上两小碟开胃的辣菜,就更显得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 “菜也是刚上的,正正好,你尝尝。”他的态度自然又得体。 这些菜均是按她的口味点的,无论是海鲜,抑或是偶尔点缀的一抹辣味。 柳殊瞧着瞧着,心底的那些话,竟一时有几分不知从何处开口。 几墙之隔,萧寒江久久凝望着窗外。 时近六月中旬,京城里的那些公子哥儿隔三差五便要游船办宴席,连带着百姓们也是热热闹闹的。 每每到了傍晚,夜间,大都还是游人如织的景象,卖糖粘的、各色果脯的、瓜子零嘴的,一茬接一茬。 因为是夏日,还会有卖冰食的,小小的碗盏盛着一盏碎冰,加上点儿甜软的红豆,浇一小勺的甘蔗汁,味道美极了。 第38节 在他幼时,祖父还曾给他买过这些小玩意儿,故而望着望着,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怀念之情。 萧寒江淡淡望了会儿,便收回了目光。 酒楼内,一楼中央处的台子,搭得颇为讲究。 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辅以绿意点缀,倒是像是初夏湖畔上的景致搬到酒楼里了一般。 萧寒江耐心等了会儿,思绪就有些跑远了。 今日他本来是奉太子殿下的命令来探查消息的,结果消息是拿到手了,他却因着一瞬间的走神独自决定留了下来。 又过了会儿,终是等到小厮进来询问,“世子爷,待会儿夕月姑娘就要出场了,您看…?”对方一看就是专门奔着人来的,又是贵客,熟客,故而小厮也没藏私,“也就是您,小的才多嘴问一句,到时候这加价的事情……” “你尽管加,无论银子多少,把人带过来就行。”为了省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他这次不准备亲自出面。 那小厮见萧寒江语气笃定,瞬间扬起笑脸点头,“是!小的办事儿,您放心!” “有您这句话,说什么小的也得给您办好了。”小厮赶忙寒暄了两句,接着便飞奔离去。 又等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底下才缓缓传来一阵动静。 随着台上女子的登场,霎时间,叫价声不绝于耳。 “三百两!”一人刚出声,便被另一人截胡。 “我出五百两!!” 那小厮得了萧寒江的命令,喊得也是格外有底气,“八百两!” 加价的声音一个接一个,金额亦是越来越高,到最后,已经成为两个人的斗争了。 二楼,赵员外家的公子不甘示弱,“二千七百两!” 那小厮瞥了一眼出声的方向,立刻扬声道:“三千两!” 此话一出,瞬间引起一阵嘘声。 三千两…!莫说是银子,这也是一笔很大的金额了,更何况…… 是黄金。 三千两黄金…! 那公子哥儿歇了声,面上隐有几分不甘。 旁边伺候的人行色匆匆地回来,覆在他耳侧一番解释,他这才面色稍霁,颇有些气恼地低骂了几句。 台上,虞夕月似有所感,遥遥望向了三楼的某处雅间。 伴着一声压抑不住喜色的“成交!”,一切又再度恢复如初。 仿佛刚刚的投注叫喊不过是一个小插曲,混合在盈盈夏日中,一会儿便坠落进熙攘热闹中了。 三楼,楼下的那股热闹无形中消散了许多。 大约是这种一掷千金的行为见得多了,直至虞夕月快走到地方,也没引起什么大的波动。 再加上这层楼上的都是人精,这酒楼背后的庄家是皇家这件事,众人不说十分清楚,也是知晓一二的。 因此,顶多也就是为此等红粉情事唏嘘调侃一两句罢了。 说到底,一掷千金只为听个曲儿…这等财力,也是不可小觑的。 三楼的风景则更像是身处另一重天地。 待上了楼,虞夕月心里便更为确定了些。 只是…… 她本就是按照柳太后的吩咐来的这里,这个局也按照她的想法正在进行,称得上一句颇为顺利。 但,如此…反倒让生性谨慎的人生出点儿不该有的担心。 她定了定神,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 门内,萧寒江亦是莫名地紧张了几分,下颚线条紧紧绷着,交握的双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微微小幅度地动着。 过了几息,还没能等到人,他先变得焦躁起来。 半晌,微微吐出一口浊气。 他大概是…做不了那种世外高人,独坐高台的场面了。 没再犹豫,接着便大步走至门边拉开了门—— 谁知一抬头,却瞥见了一抹颇为熟悉的身影立在三楼的另一侧。 站在门边,迷迷蒙蒙的灯火下,有几分朦胧。 像是……太子妃身边的谁? 萧寒江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直觉弄得一愣,只是一晃神的功夫,待他再去瞧,那侧的人便又不见了。 没等他细想,几步之遥,女子的脚步声随之传来。 一抬眼,一双清浅秋眸便与他直直对上。 虞夕月的一双眸子敛在纤长睫羽下,平静剔透。 像是疏雨冲刷过后的净透琉璃,清泠泠的,只轻轻一眨便漾开潋滟波光。 对上这样的一双眼,萧寒江的耳尖倏地就红了。 第32章 苟命第五十八天 雅间内, 两人相顾无言。 窗外零星的声音已经被皆数隔绝,又有专人特意清场,此时, 室内落针可闻。 萧寒江轻咳了声, “上次还没问过姑娘的名讳…”他似乎有几分扭捏, 想看不敢看,夸奖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地, 装起了文人墨客的那股劲儿, “姑娘一曲动人心弦, 萧某只恨没能早些听到如此绝妙的琴音!” 他的手指修长, 莹莹烛光下,手部青色的筋络十分明显, 看得出曾是尊贵的一双手,但是如今上了战场, 已有多处紫青伤痕。 余光扫到, 虞夕月忽地就想到了初时的遥遥一见, 少年人一身金色流云铠甲, 犹如浑身被淡淡的金光索绕似的,坐在马背上,端着一副桀骜不驯的姿态同旁人交谈。 十五六岁的将门独子,有家族荫蔽, 又继承了一身好武艺, 正是意气奋发少年得志的时候。 纵马京城,轻狂肆意, 此类种种…… 倒真是和她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虞夕月敛下眉眼, 压去心底那些久久不散的恨意,柔柔地朝人笑了笑, “小女名叫夕月。”既然能把她叫上来,小厮肯定是提前介绍过她的,再者,还有柳太后安排的人,她是不信什么对方不知她名字的说法的。 这人…若要找借口,也得找个像样点的吧。 也就是她别有所图,才能让对话继续下去,“多谢公子的夸赞,您要听什么曲子,夕月给您弹吧。” “…不用。”萧寒江顿了下。 “可是…小女子别无所长,唯一会的也就是这一身歌舞本领了。”她的语调压得低了些,“要不…换我来服侍公子也可以的…” 一掷千金,与她独处,这些不成文的规矩她也是懂的。 服侍…自然也包括那层更深层次的意思。 虞夕月说着,幽幽望去,不曾想,竟对上了一张红透的俊脸。 萧寒江:“…那、那你弹曲子便是!” 她一怔,下意识移开了目光,接着便把早就备好的琵琶拿了过来。 素手轻拨,乐声倾泻而出,伴着曲声转合,女子的一双美目徐徐望来。 她的头发被梳成了当下最时兴的芙蓉发髻,几枚饱满圆润的珠穂随意点缀发间,让绸缎般的秀发,更显柔亮润泽。 几缕青丝垂在耳侧,伴随着拨动琵琶的动作,发丝亦是轻轻舞动。 映在萧寒江的眼帘深处,他只觉得…连呼吸都要停滞了。 …… 曲声婉转,透过夏日炎炎,飘至几墙之隔的另一处。 柳殊沉默地吃了几口菜,便搁下了筷子。 柳淮序凝望着她,眸中某些情绪翻腾,却终是闭了闭眼。 他端起案几上的茶盏,饮了一口,氤氲的茶气遮住他眼中的悸动。 微启的薄唇也不自觉地染上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过去在家中时,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和娘娘这样吃上一顿,如今…也算是如愿以偿了。” 男人语气温润,见柳殊不答,几息后,沉默地垂下眼笑了笑。 他起身把窗户开了丝缝,霎时,外头的热闹便也漏进来了三分。 暑气裏着他身上清淡的香气袭来,显出几分温和的疏离,莫名的熟悉。 鼻翼间,那股淡香仿佛也一道揉杂了许多的温柔气息,无端让人觉得像是下过一场春雨,泥土露水,草本根茎,一切…都像是春天般。 润物细无声。 柳殊莫名有些恍惚,想到了过去他替自己背黑锅的那段日子。 那份好,一如春日。 她没说话,静静抬眸,凝望着男人的眉眼。 二十四岁的柳淮序,与过去那个不过弱冠的少年渐渐重叠,眼前的人褪去了几分青涩,似乎…也少了几分外露的锐利。 而年少时许下的承诺,也仿佛在此刻才得到应验。 思绪回拢,她强撑着笑脸,再度迎上了柳淮序的目光。 夜幕下,对面人眼底的情愫就这么猝然拉进,避无可避。 像是察觉到了那道过于炽热的目光,柳殊不自然地别开了些,但到底没躲开。两人视线就这么长久地碰撞上,时间似乎也变得慢了下来。 只如今,她看着他,那双眼眸里却再也找不到往日的亲近与羞怯,只有生出了棱角的冷淡。 故作姿态的冷淡。 做足了样子,也不敢去想柳淮序到底看没看出来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冷漠道:“一别三年,侍郎官运亨通,本宫…敬你一杯。” 第39节 见她刻意在那两字上加重了语气,柳淮序神情微顿,“…多谢娘娘。”他退了些,又为柳殊倒上小半杯酒。 这是酒楼里特酿的果酒,度数不高。 柳殊刚来时浅酌了两杯,便一直自持姿态没有继续喝,谁料,柳淮序见她喝完,又态度自然地给她续上了。 柳殊:“……多谢。” 这种微妙地被人纵容照顾的感觉,时隔三年多,还是有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威力。 至少此刻,她仍不可避免地又因此晃了晃神。 喝完酒壮胆后,她才道:“其实你今日应该也猜到我来的意思了…” 对面的人应声抬眼。 察觉到柳淮序目光注视,柳殊试图让自己显得更冷漠些,“我是要同你说清楚的。” “过去那段日子,我是很感激你的好,也、也…”她支吾了两下,还是不忍心太过,“也的确是…把你当做我很重要的人。” “但是,那都过去了,我如今入主东宫,你是朝臣,我是宫妃。”好半晌,才终于压下了心底的那抹复杂情绪,缓缓望来,“这次见过,我们之后便不要再见了。” 柳殊喝了酒,平日里秾丽的五官便沾染上几丝不明显醉意,明灭烛光下,更衬得她面若桃花。 连望过来的眼,也像是含了情,一分变五分,让人分不清真假,忍不住想要沉溺。 柳淮序刚刚耐心地等着,见她喝酒壮胆还把自己灌醉了,摩挲杯盏的手不明显地一停,唤她,“娘娘。”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了眼前的人,美梦便飘走了,“…微臣先前问过,本不必再问,可…” 像是在和柳殊解释也像是在给自己说这话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太子殿下…他待你好吗?” 柳淮序这句话像是触碰到了什么关键词,惹得柳殊顿时一个激灵,略带迷朦的眼也变得清醒了几分,“太子殿下…?” 她沉默了会儿,似是在回想细节。 半晌,有些温吞地点了点头,“好的…闻初尧,他待我好。” 柳淮序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再开口时,带了股他自己也未意识到的嫉妒心,“可我上次看到了,妘妘,他待你不好。” 似乎也因为陪着一道喝了几口酒,平日里那些隐藏在克制之下的暗涌,此刻,竟有几分收不回了,他的语气莫名有种笃定,“妘妘,我都瞧见了的。” 柳殊听着这话,眉心微微蹙起,长久没有人这么喊过她的小名,她还有些不习惯,“不是的。” 思索了片刻,似是想解释,“闻初尧…他改了的。” “改了…?”柳淮序想到那人,眉头微挑,“他出身皇家,日后登基,坐拥天下,后宫中自然也不会只有你一人。” “再者…宫里长大的人,心思难免也会多些。”他又喝了口果酒,想要压制住那些不该有的想法。 几息后,轻叹了口气,“妘妘,我希望你过得好。” “…你如今,过得好吗?” 柳殊的脑袋还有几分钝,过去的回忆与现在的记忆相互拉扯,眼前人的模样竟也渐渐染上几抹锋利的锐意。 男人的轮廓似乎更近了,连带着那只温热的大手,轻轻覆在她的额间。 体温传递,那些担忧与情意一道涌来。 柳殊默然了会儿,才缓缓抬眼,“我过得好。” 像是为了表达肯定,又强迫性地再重复了一遍,“我过得好,很好的。” “所以…柳淮序。”她轻咬着下唇,一字一句,“别担心我。” 空气中仿佛有一股尴尬的气氛在弥漫。 柳淮序静静地注视着她,眼神清明如镜,没有醉酒的那种迷茫和失焦,反倒藏了一丝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沉。 这或许…真的是他能见的最后一面了吧。 如此近地…… 他看了好一会儿都没移开视线,直至久到因醉酒,感官变得迟钝的人都觉察到了几分莫名。 有几分迷糊地望向他,问道:“…怎么了?” “…无事。”柳淮序微微摇头,说完便起身望了眼外面的天,“快到宫门落锁的时辰了,我送你回去。” 松萝听到里间的动静,赶忙把门打开了丝缝儿,见柳淮序微微颔首,这才赶忙进来把人扶着。 这边,萧寒江和虞夕月约定好了下次再见后,本是打算回宫,可因着片刻前的那一眼,又生生止住了。 他等了又等,才见另一侧的那处雅间有了点儿动静。 片刻后,有人走出。 女子身姿婀娜,衣饰虽称不上十分华美,却也是玉缳坠耳。发髻上别着素雅的珠钗,水蓝色的轻衫罩罗碧裙裾。 但他离得到底有些距离,隔着廊檐上垂下的帷纱与朦胧灯月,一下子也未能瞧清。 萧寒江心底的那股直觉更浓了些,他犹豫了会儿,还是俯下身子,藏匿起身形再度去望。 女子被一人半扶着,远远瞧着,就像是被…半揽在怀里似的。 他不由得暗自腹诽了会儿。 莫不是…这三楼的人,还真有那种,不听曲儿,喝酒谈心… 做那等子事儿的? 那粉面含娇的模样,即便是身处昏暗灯光下,也依旧夺人视线,引得他想要八卦地瞅上两眼。 只是…这身影。 怎么越看越眼熟呢? 像是…… 太子妃?! 第33章 苟命第五十八天 宫门由远及近, 马车行驶过官道,不过片刻周遭的守卫便已经加重了许多,见有马车过来, 立即有禁军上前盘问。 为了省去麻烦, 柳殊特意让柳淮序的人回去了, 独剩她与松萝一道回宫,同样地, 也因此耽误了点儿时间。 天已泛黑, 离宫门越近, 街上的喧嚣热闹便越少。 马车行至宫门处, 把守的禁军数量不减反增。 她心头微沉,立刻撩开帘子, 将宫牌亮了出来。 禁卫军统领检查了一下宫牌,待看清牌子上特有的龙纹标识时, 脸色一敛, 低头让开了路, “这位…娘娘, 您请进。” 柳殊眉心一跳,微微颔首后,接过宫牌,来不及细想便赶忙放下了帘子。 马车一路疾驰入宫, 快到了地方, 柳殊便匆匆下了马车,带着松萝疾步往东宫赶去。 东宫院内的防卫竟又加强了许多, 就连巡察的人亦是多了好些个生面孔。 柳殊不由得想到今日黄昏出宫时, 柳家安插的那个小侍卫,那人帮她开宫门时, 仿佛…还没有这么多里三层外三层的巡视。 待到了东宫,远远地,侍卫陈钊瞧见她也是脸色一变,“太子妃娘娘,您…”似是有话想说,但最终都化为复杂的一眼。而后便望向了她身后的松萝,端的是冷面无私的态度,“旁人不得入内。” 柳殊一路走来,心里本就诸多猜测,眼下瞧见陈钊这个态度,心头又是一沉。 这种时候不带松萝进去反而还是好事,她扭头对松萝微微示意后,便硬着头皮进了殿内。 殿内没有关窗,在她推门的瞬间,夏夜的风就这么一同倾灌而来,内室已然摆了冰,没有想象中的热意,唯余丝丝清凉。 柳殊这么急冲冲地走了小半截路,进了内室,身上的暑气一下子就被冲散了。 自然…心也是凉了半截。 她匀了匀呼吸,抬手关上了门与窗,下一刻,视线便落在了坐在榻边的男人身上。 闻初尧昨晚还是柔情温和的模样,两人共赴巫山时,他眉眼间淡淡的喜色清晰可闻。可到了如今,已是完全变了个模样,清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双素来温润的黑眸也是一派幽深,让人瞧不出他眼下的情绪。 柳殊不期而遇对上那抹目光,只觉得,男人眼底的暗色似乎要将她吞噬了。 闻初尧见她回来,搁下手里的发簪,静静望了过来。 柳殊刚刚一路走来,心里本就两分的害怕,也猛地被这一眼给渲染成了八分。 她急匆匆地赶路,甚至连理由也只堪堪想了个囫囵,结果临见到人,竟是有几分不敢开口了。 闻初尧在她面前,一直是温和得体的姿态,过去的那些日子,生气…也不过是冷笑着讽刺几句。 虽阴晴不定,但她尚且能应付。 但,柳殊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眼底沉沉,似是一汪幽静的深潭,冷得可怕。 男人的瞳光落在她的脸上,轻轻打量了片刻,眉角轻轻一压,飞快闪过一丝戾气,旋即,似笑非笑地抬了眼,“柳殊,你知道现在什么时辰了吗?” 这样的闻初尧让柳殊不由得不敢轻易开口,她试探性地走近几步到他身旁,顺着他的话回答,“戌时…?”太阳已然落山,天却没有黑透,恰好是宫门将要落锁的时辰。 “孤刚刚在数…天黑之前你会不会回来。”闻初尧搁下了那支簪子,抬眸望向外面的天,“孤在想,若是你没回来…” “你说,孤该怎么惩罚你才好?”他的目光又转了回来,锁着眼前的人。 男人的话仿佛只是调笑一般,带着几分玩笑性质,可听到这话的瞬间,柳殊却是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这让她想起了某些不算愉快的回忆。 她顿了下,试图为自己解释,“我…我不过是出去逛了逛,怎么会天黑了还不回呢?”但话才开了个头,便被男人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你去见谁了?” 柳殊一怔,接着才像是回过味来,猛然抬头望他。 酒精麻痹的大脑也在此刻彻底清醒,“我…”后背微微绷着,下一刻又努力克制着不露端倪。 只是…在她进门之前,审判的结果便已经敲定了。 闻初尧瞧见她紧张的神情,居然还哂笑了声。 传进柳殊耳里,她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眼睫止不住地发颤。 “柳殊,你去见谁了?”他起身,三两步走至她面前,“嗯?” 第40节 眼见闻初尧还有继续往前的倾向,柳殊被吓得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他走,她便退。 这般一来一往,殿内的氛围莫名就变得怪异了起来。 闻初尧低眉敛目,一句话也没说。长睫微微垂下,遮住了他眼底剩余的情绪。 这下,柳殊是丝毫也窥探不出了。 他定在原地,斜睨着她,语气淡了几分,“柳殊。” “告诉孤,你去见谁了?”男人的语气森然,怀疑与杀意混合,让人忍不住地想要逃跑。 但柳殊到底没有失了理智,兀自站着,紧咬着下唇,“我、我去见柳…”现在若再逃避,直觉上,她觉得恐怕会发生些不可控的事情。 她不愿见到的…疯狂的事情。 眼睫一闭,就要下定决心,可却忽地被一股气息所包裹住。 男人顷刻间便上前,靠得更近了些。 感受到那阵似风拂过的动静,柳殊犹疑地睁开了眼。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余一步。 此刻,却像是鸿沟,把人生生隔开了。 闻初尧话里那股风雨欲来的气势实在过于明显,柳殊张了张嘴,电光火石间,忽地神情一顿。 眼前这个人…… 根本就是早就知道了! 他故意的!故意…… 想要看她这般……! 幽幽烛光下,她只看到他的下颚,突出清晰的喉结,而后…便对上了那双满含漠然的眼。 于是,柳殊干脆也不说话了。 “太子妃,还需要孤提醒你吗?”闻初尧话里的那股恶劣仿佛是理所当然,“什么人该见,什么不该见。” 他的语气更冷了些,“什么人能见,什么人…” “不能见。” 柳殊忽地有点儿不敢与之对视,几息后,再抬眼时发现他看自己的眼神越来越专注,几乎就是凝在唇瓣处了。 她回答的话还没出声,他整个人便骤然靠近,柳殊眼前一暗,便被一把掀翻按在了塌上。 闻初尧头低下来,呼吸渐渐沉重,语气细听之下颇有些咬牙切齿、不死不休的意思,“柳殊,你在害怕孤吗?” 害怕? 柳殊眼前的视线昏了昏,顺着闻初尧的话想。 她的确是害怕,但却不是同以前那般,对眼前人的惧怕,而是…… 慌乱陌生的情绪充斥心口,朦胧酒意中,她竟觉得眼眶有几分湿意。 像是…陡然明白了失去重要的人的恐慌与不安,进而…也不敢抱有任何一丝侥幸。 闻初尧…… 是她重要的人。 当下,最重要的人。 柳殊的脑袋一时有几分混沌,她尝试着让语气平缓一些,解释道:“不是的,闻初尧…我这次虽然去见了柳淮序,但是、但是我是想和他解释清楚的。你先别这样,我们好好说…可以嘛?” 谁料,闻初尧听了这话,却是半点波动也没有,唇角反倒浮起了丝古怪的笑意,“果然啊…” 男人的语气太过冷然,甚至…有几分阴晴不定的怪异。哪怕听了她的解释,也只是微微掀了掀眼皮,态度淡淡,仿佛他心中早有预料。 这般行径,也不过是想听柳殊亲口告知。 “柳殊…”他覆了上来,薄唇紧紧贴着她的耳廓,吐出的气息随之丝缕缠绕,“你害怕孤。”见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下,竟缓缓地轻笑了声。 “有一个问题,孤很好奇。” 男人微凉的指尖倏地压了过来,落在她颈侧,宛如锋利的刀剑,彻骨的冷,“你会害怕他吗?” 两人心知肚明,这个“他”指的是谁。 柳殊顿了顿,没有挣扎,只是眸子微微眨了眨,有几分不适地想要偏开目光。但下一刻,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定在原地没动。 整个人乖巧地卧在闻初尧身|下,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突然道:“我…不害怕你。” 月色与烛光下,柳殊眼底朦朦的泪意就这么猝然映入眼中。 她这般反应反倒让闻初尧一怔,停顿两息,缓缓擦拭掉了她眼角处的湿润。 明明是安慰性质的动作,柳殊却在对方的手落下的那一刻,眼眶变得更红了些。眼睛重得抬不起来,长长的睫羽上挂着繁重的几滴泪珠,轻眨了几回,晃悠悠地跌落下来。 视线迷迷蒙蒙的,透过依稀水气,映出男人冷淡的神情。 她忽地有几分陌生的委屈,“我、我没有…我没有做什么,你为什么…”说着说着,眼睫上的泪珠愈发变得大颗,徐徐滑落面颊,“你为什么一回来就这样…质问我,怀疑我……” “我明明没有…!” “闻初尧,我没有的…” 说着说着,她的啜泣声越发大了起来。 闻初尧兀自盯了她片刻,下一瞬,俯身下来—— 搂着她的手臂紧了紧,直接吻了下来。 一切来得猝不及防,霎时,唇齿之间都是他的气息。她不自觉地想挣扎一二,但却被压在床榻的角落里,丝毫动弹不得。 仿佛空气是热的,吻也是,轻轻重重落下的时候,连带着她身上也发起烫来,混着眼泪,又润又燥。 “闻初尧……”柳殊断断续续地开口,男人猛烈的亲吻让她喘不过气,健壮高大的身体如一堵墙般,她的身子臣服地瘫软下来,尾脊骨升起一股酥麻感,陌生,却并不讨厌。 酒像是醒了,也像是没醒,一时间惹得她竟也有几分失了意志。 直至男人的声音将她骤然拉回,“柳殊。” “那你为何要去见他?” 第34章 苟命第五十八天 闻初尧手上的力道放轻了些, 但仍桎梏着她。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柳殊莫名觉得…他的语气也有了些和缓下来的意思。就着这个苗头,她赶忙又道:“我是想同他解释清楚…之后不要再见面了。” 她语气里的哭腔更重了些, “反倒是你, 一来就这么、这么……” 柳殊“这么”了半天, 结果还是在男人越发深沉的眼神下渐渐噤了声。 听了这话,闻初尧身上阴晴不定的戾气竟奇异地收敛了许多, 见她支吾了半天, 反倒是脸越来越红, 忽地轻笑了声, “孤怎么…?”边说,边恶劣地蹭了蹭她。 这会儿, 他还束着冠,清正得很, 姿态也是一等一地端正, 手却是紧紧抱着腰把人箍在怀里, 囚于这一方小天地中。 柳殊无端有几分局促, “你…不相信我,还凶我。”说着,身子还不安分地扭动一二。 塌上,女子的鬓发不知何时被揉得有些凌乱, 眼颦秋水, 眉蹙春山。 眼底却没什么神光,只是茫茫然的样子, 像是已经醉得一塌糊涂了。 柳殊也觉得, 她定是醉了,否则又怎么可能…这么大胆了。 话里的娇嗔与埋怨混杂在一起, 像是在调情。 偏偏开口的人还不自知,轻轻哼唧了两声,“我有点儿不舒服…” 徐徐月光下,她的脸颊仍是白泠泠的,细腻如脂,但不知在哪儿压出几抹红痕,如此,便陡然生出几分旖旎来。 加之本就清脆的音色,撒起娇来,像是在绵密的甜果酱里面滚了一圈似的,香盈盈的。 还真是…… 可怜又可爱。 落在闻初尧眼底,他只觉得心底那股莫名的邪火烧得更旺了些。 男人默默盯了两息,冷不丁儿伸手狠狠揉了揉怀里人的耳尖。 两人有过那么几回后,现下柳殊哪里颇为敏感,他自是一清二楚。 果不其然,柳殊的注意力登时就被这番行为给吸引了。 眼角处噙着不满,瞥他一眼,“你干嘛…!” 闻初尧不答反问,“你说的是真的?” “什么…真的?”她的脑回路还有些没跟上。 “是要同他说清楚,以后不见了。”男人话里的厌恶掩也不掩,甚至不愿意在眼前人面前提起那个名字,一双幽黑双眸微微凝视着她,问道:“真的?” 柳殊定定地望了他会儿,颇为肯定地点点头,“真的。” 见她说得笃定,男人的神情这才好看上几分。 柳殊见闻初尧的态度逐渐软化,就连身上那股厚重的压迫感也收敛了些,微微一顿后便顺杆爬了起来,“闻初尧……我疼。” 这回是真的撒娇,刻意压轻的语调,酥酥软软的,白嫩纤细的手轻轻去抓他的衣襟。 大概是怕人听不清,又补充道:“浑身都疼……肚子也疼。” 她腰肢柔软,衬得这张明媚艳丽的脸无形中更添了几丝媚意,一双眼睛盈盈生波,目光所及,似乎在看他,又似乎没有看他。 似是一只蝴蝶,挠的人心痒痒。 闻初尧早在柳殊回来时,便知她是喝了酒的,可如今,这股酒意竟像是传染了,不知不觉也萦绕至他身上一般。 他掩去了那些病态的暗节,语速放得又低又慢,“…孤帮你。”真是娇气,除了开始那下,他分明是一直克制着的。 怎得还是被弄疼了……? “你是出去和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喝的,下次不要再去了,知道吗?”他像是对待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停顿了下,又自言自语道:“不,没有下次了。” 第41节 柳殊被那只温热的大手微抚着,揉得舒服了,点头轻轻应了声。 闻初尧听着,却觉得像是心头被小猫挠了一下似的。 男人眼底的那抹暗色更深了,“…柳殊。”尝试着循循善诱,“我帮帮你,就不疼了。” 柳殊正被揉得昏沉沉地,快要睡着了,闻言,有几分疑惑地望来。 雾蒙蒙的眼,偏生眼角旁又夹着几抹水渍的痕迹。 尽管知晓那是眼泪留下的印记,太子殿下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喟叹了一声。 他到底不想当人很久了,见怀里的人没有抵触,还这么柔柔地顺着他,话说得是相当正派,“我帮帮你,好不好?” 折腾了这么一遭,柳殊本就有几分迷糊,如今危机解除,脑袋更是发起昏来。 闻初尧说……要帮她。 她思索了片刻,便又继续点了点头。 这句话仿佛是给了身上的人一个明确的信号。 他的手臂再度紧了紧,接着猛地把人再次压在身下,直接又吻了上来。 柳殊怔愣了下,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了他所谓的“帮”是什么意思。 但…很奇怪的是,这个吻竟让她升起不了任何抵触的情绪,甚至…还有几丝熟悉。 闻初尧明明是那么恶劣的一个人,嘴唇却也是温暖柔软的,似羽毛拂过,带着股他身上特有的沉木香气。 转瞬间,就彻底盖过了她身上淡淡的果酒味道。 唇齿交缠,细细勾勒之后,便陷入了更深层次的探索。口腔内尽数被他的清冽占满,混合了丝丝甜润的果酒味。 酥酥麻麻地,惹得她的身子又开始发起软。 柳殊凭着仅存的理智哼了两声,“疼……” 闻初尧正在兴头上,正准备进一步攻略城池,却骤然被拉回。 身|下似乎传来了一股温热。 他的面色有一瞬的发怔,像是本来按照既定程序的人突然被外力按下暂停键。 柳殊……竟这时来癸水了? 闻初尧:“……” 他轻咳了声,过了好几息才再度出声,“没事…”说着便想要把人先抱起来。 此时情况特殊,他本有些按捺不住欲念,又不想强求于她,僵持了两瞬,这才放开她说,“罢了。” 谁料,身|下的人脸色竟愈发地不好看。 “……好疼。” 闻初尧变色一变,立马就吩咐宫人去把太医喊来。 他则把人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移到了另一侧尚且干净的床铺之上。 半晌,太医院的人才火急火燎地赶来了,一见面就下意识地要磕头请安。 “不必。” “赵太医,先过来看看太子妃如何了。”闻初尧淡淡打断了他的动作,声音陡然压低,“动静小些。” 赵太医行到一半的礼生生止住,闻言,赶忙轻步上前,隔着轻纱的遮挡,搭脉,“…太子妃娘娘是忧思过重,加之这两日贪食了些性凉的食物,这才…腹痛了。” 他到底是在宫里待了十几年的老太医,医术不说多精湛,也是颇有造诣的。 闻初尧的脸上没什么大的波动,唯在对方提到有几个字时,眉心微蹙。 而且…… 性凉的食物……? 这几日,东宫的小厨房应当是没做过此类东西的。 没纠结于此,他又问道:“那她的身体可是需要继续调养一二?” 他记得,柳殊刚进宫时,身体底子是不大好的。 只是…有柳太后同在宫中,又调理了这么久,还以为已经好了。 闻初尧瞥了眼床榻上脸色隐隐有些泛白的人,唇角轻抿。 看来……日后还得多盯着些。 “正是,殿下高见。”赵太医这会儿也已经回过味来,心底重新衡量了一番这位太子妃的地位,说话的语气不自觉地越发恭敬,“太子妃娘娘…身子性寒,又是葵水期,寒性与凉性相撞,无疑是雪上加霜。” “不过只需调理个一两月,便足够了。”他接过旁边候着的宫人递来的纸张,提笔写下所需,半晌搁下了笔,“按此药方按时按量抓药即可。”说完用双手把东西递给了上首的人。 闻初尧细细扫过后,这才把东西递给了旁边的宫人去煎药。 谁料,待那宫人一走,太子竟又望了过来,“赵太医。” 那声音又平又缓,赵太医听着,却只觉得心头一滞。 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赶忙跪下磕头,道:“殿下,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瞥他一眼,因着这人的识趣,面色稍霁,“去隔间吧。”说罢嘱咐了两句剩下的宫人们,便踱步向前走去。 赵太医跟在后面,脸色却是隐隐有些不安,像是触及了什么皇室秘闻一般。 待到了地方,这股不安越演越烈,“殿下。” 太子殿下一看就是发现了他方才的那抹诧异,即便他如今拼命掩盖,怕是…也不会善了了。 倒不如…… 他结结实实地磕了好几个响头,深吸几口气,这才道:“有句话…微臣不知当说不当说…”这话更像是类似开场白的托词,赵太医缓了缓呼吸,便继续道:“…太子妃身子弱,因此、因此…” “还是不要频繁喝避子药为好。” “…什么?”闻初尧忽地抬眼。 未来帝王的那一双眼,此时阴郁又狠戾,面无表情望来时,让人根本不敢与之对视。 赵太医莫名觉得心里像是被什么猛扎了一下似的,连带着尾音都有些不稳,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微、微臣…” 那股迫人的威压,伴着太子称得上可怖的气势一道向他倾卷而来。 一字一句,“你说,她喝了什么?” 第35章 苟命第五十八天 赵太医吓得浑身一僵, 下一瞬又拼命努力想克制住,“微、微臣说……” 他的一双腿已经在官袍下隐隐有了要抖成筛子的倾向,但瞥见对方隐隐不耐的神情, 还是先选择了保住当下的小命, “微臣是说…太子妃喝避子药的次数实在不宜频繁。” “太子妃本就身子性寒, 如此、如此……”但说着说着,却还是渐渐噤了声。 无他, 实在是…… 太子殿下的眼神, 也太恐怖了些…! 同僚不是说殿下是最温和得体的吗?! 虚言!都是虚言!!! 赵太医顶着这股皮笑肉不笑的视线, 小心翼翼道:“微臣…明白, 太子妃只是贪食了些性凉的瓜果,吃坏了肚子罢了。” 他只差举个牌子在头顶, 自证清白了,“微臣…微臣明白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还望殿下…放心……”放他一条生路。 这是他准备说的话。 闻初尧淡淡睨着他, “赵太医心思缜密, 孤还有事拜托你。” 赵太医:“……” “您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线稳住, 毕竟这种一看就是涉及到皇室秘闻的存在,知道得太多恐怕死得就越快。 虽然他现在在太子心里,可能也其实就是在死亡的边缘反复试探了。 但他到底还想挣扎一下。 赵太医深深做了一辑,“只要是微臣能办到的, 微臣…一定尽心尽力!” 上首的人这才像是满意于他的态度, 淡淡开口,“待会儿的药, 你亲自去看着。” 赵太医一顿, 直觉太子后面还有话,身子弓得更低了些。 “至于, 太子妃之后的药…孤也希望能由你和另一个人一起,全权负责。” 太子的那双眼落在了他的身上,“你知道怎么做吧,赵太医?”他的语气一如片刻前,又轻又缓,赵太医却只觉得毛骨悚然,奇异地有种被什么东西盯上的错觉。 待他下一瞬再放缓呼吸去感受时,太子殿下却偏偏又恢复了那副风光霁月的样子。 唇角带笑地告诉他,“如若有什么意外发生,左右摇摆的人…才是会被最先处理掉的。” “另外…调理身体是重要,可,皇家的子嗣也同样重要。” “孤是个爱看结果的人。”太子望来的眼神饱含深意。 赵太医闭了闭眼,再磕头时,已是面如死灰。 …… 这边,柳殊喝完药后,很快便因着酒劲与药效,坠入了无知无觉的梦境之中。 闻初尧处理完事情后,便又独自过来了。 他望着床榻上的人宁静娇美的睡颜,不知不觉,心底的那股不虞又再度冒了尖。 两人之前是有龃龉,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闻初尧自以为…虽做不到修复如初,至少也是颇有成效的。 从柳殊的表现就能看出,她心里也是有他的。 扔个石子儿还听不到响这种事,太子殿下本人觉得他也是不屑于去做的。 但…偏偏就是这么两厢情愿的事,出了差错。 赵太医递来的那份记录他也细细看过。 第42节 先不提避子药这回事,单就一条忧思过度,便足矣让人…… 心烦。 他嗤笑了声,神色有些阴晴不定,目光下意识又看向塌上的人。 不过这一次,是扫视。 从上到下,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把对方当做自己所有物的扫视。 接着,他伸出了手—— 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磋磨过眼角,柳殊刚刚入睡,经过方才那事,眼睫本来就有些湿润,薄薄的皮肤被用力碾过后,眼尾添了一抹红,看起来竟莫名像是…又哭过了一般。 睡着的人偏偏还无知无觉,因着他指腹的力气,下意识想侧着脸躲开。 闻初尧的眼神很深,就这么凝视了片刻。 他的手下没有半分要放过眼前人的意思,但到底还是顾忌着什么,理智回弦,克制着收敛了几丝力道。 但塌上的人还是被惊扰到了,迷糊出声,“……疼。” 这次,闻初尧只是静静望着。 手隔了些距离,仍停留在柳殊的脸颊周围,“…是吗?”像是在喃喃自语,周身气压低得可怕。 殿内阕然无声,唯余烛火燃烧时的细微响动。 闻初尧停顿了会儿,就要收回手,谁料,塌上的人竟又出了声。 “妘妘……疼。” 这下,男人的动作彻底停滞了,眼底蒙上一层暗色。 他查过柳殊,知晓那是她生母故去前给她取的小名儿。 可这会儿…两个字在唇瓣过了一遭,竟念出点儿别的意味来。 旖旎又…勾人。 男人隔着些距离的指腹就又这么搭了上去,并且还更加过分地再度蹭了蹭,柳殊眼角处的红痕登时扩大到了脸庞侧边。 偏生闻初尧像是在泄愤似的,捏完一下还来一下。 他耐心等了两息,不出意外又听到了那声“疼”。 “妘妘…疼。” 男人的视线就这么长久地停驻,昏暗烛光下,那双眸子显出几丝纯粹的黑,见不着底,像是个漩涡,要把塌上沉睡着的人吸进去。 过了足足一柱香,闻初尧才似是缓缓回神。 半晌,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 他起身,走至殿外,陈钊早就在那儿候着了。 平时冷面无私的大男人此时也显得小心了些,瞧见自家主子神情淡然的模样,头垂得更低了,“启禀殿下,萧世子方才来报,说是……有要事和您商议。” 察觉到太子视线投注,补充道:“大概半盏茶之前,属下说您正忙,可世子像是……着急得很,这会儿估计是还在书房等着的。” 如此,闻初尧便没说什么了。 他对自己人的容忍度向来是高上不少,可这会儿… 太子殿下难得走了下神。 他忽地就想到了正睡着的那人。 他在她心底……到底算不算所谓的自己人呢? 夜风拂面,闻初尧不由得微微眯了眯眼。 此时已近夜半,层云涌来,月亮被遮住了大半,雾蒙蒙的,像是宣纸的毛边儿。 让人瞧得不真切,甚至莫名地…心里有点儿燥。 片刻后,他淡淡收回了目光,“走吧。” …… 书房。 萧寒江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到人来。 男人一席深玄色的衣袍,身后陷于一片融融夜色,就这么大步走近,无端给人一种…黑沉沉的阴郁气息。 萧寒江虽性子有些大大咧咧,可到底为人机警,尤其是直觉,更是一等一的。 故而此刻,闻初尧一进来,他便跟一下子察觉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危险。 像是……在漠北打仗,最后围剿那些异族人时的心情。 有些……微妙。 当下虽不是立即开口的好时机,但世子爷哪里懂得林晔那一类的弯弯绕绕,吞吞吐吐了半天,干脆先拿起桌案上的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这下,换闻初尧瞅了一眼他有些犹犹豫豫的样子,淡声道:“你想说什么便直说。” 萧寒江一愣,不自觉品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听着……像是心情尚可? 他纠结了两息,瞥了眼对方平静的神情,这才酝酿着开口,“我今日…去探查消息了。” “嗯。”闻初尧仍是平淡地略一颔首,去查张皇后族里的那些事儿,这还是他授意的,本来这个差事是会落在林晔身上的,但萧寒江屡次三番出去不知道干些什么,每每回来更是红光满面的。 尤其是这次…… 太子殿下压下心底那丝微妙的不平衡,决心之后还是要找点事儿给这人做,接话道:“然后呢?” “就、就是……我碰见你家太子妃了。”对方扭捏道。 闻初尧目光一滞,不知想到什么,抬手给萧寒江倒了杯茶,“嗯。” 萧寒江:“……?” 他有些受宠若惊地接过茶盏,眉头一挑,眼底的犹疑又冒了出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怎么觉得。 这会儿这人的情绪这么反复呢? 刚刚还是阴云密布的,这会儿竟然有种多云转晴的倾向了。 他抓紧机会,“但、但是,我看到她好像和另一个人在一起。”这事儿实在难以开口,尤其又是被他瞧见,故而,还是想再试探一下好兄弟的态度的。 谁料,闻初尧已经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嗯,和柳淮序是吧?” 萧寒江:“……?!” “你知道?!”他一愣。 “嗯,知道。”闻初尧反倒是接受良好,甚至还由此想到了柳殊泪眼婆娑同他解释时候的模样。 噙着泪,委委屈屈地同他撒娇,迷迷糊糊地往他身上蹭。 心底那股可怕的情绪淡了些许,努力压制下,理智隐隐有些占上风的意思。 得徐徐图之才是,柳殊……她大概不会喜欢他这样的。 太子殿下自我强化了会儿,几息后,目光望向好友,“怎么了?” 不成想,破天荒地,他竟对上了一股同情的视线。 夹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惧,和一言难尽的复杂,以及……一丝微弱的同情和不理解。 萧寒江像是试图消化了下这个信息,顺势喝了茶,好一会儿才回答,“那、那你也知道他们……” “他们……做的那档子事儿啦?” 闻初尧一顿,再度望来时,目光已经又有了片刻前阴戾冷漠的样子。 冷声道:“…什么事儿?” 第36章 苟命第五十九天 书房内,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出声。 萧寒江的警报雷达登时作响,悄悄观察了下身旁人的神情,“就是……应该是……”他停顿了下, 还是决定换个措辞, “大概就是……可能一起吃了个饭?” 吃个饭而已, 这下就算照实复述也跟他没关系吧。 萧寒江定了定神,“就, 在雅间内, 两个人一起吃的。”可能是紧张, 又不自觉地重复了遍。 但他到底知道失恋中的男人惹不得, 思及虞夕月和他聊的那些,试图转移话题, “殿下,酒楼也就是听听曲子, 吃吃饭而已, 别的…一般都不……” “嗯, 还喝了酒。”闻初尧淡淡补充。 萧寒江:“……” 这下, 他是干脆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了,“哈哈哈哈,好像…是的。”尴尬地笑了两声,心底的思绪已经跑出八百里地。 知道得这么清楚, 却还能算是平和地同他在这里交谈。 嘶……这心胸!何等宽广!!! 莫非……以前在漠北打仗的时候, 是他错怪这人了? 秉持着误解了好兄弟的愧疚感,萧寒江反倒是奇异地克服了心底那股莫名的危险直觉, 喝了口茶润了润嗓子, 平复两瞬后像是意识到什么,试探道:“你…你也知道啊?” 闻初尧这会儿已经又变回那副淡然的样子了, 闻言,总算是欣慰地瞥了他一眼,“嗯。” 下一刻,那股怖人的气势又从细枝末节里透露了出来,“比起这些,孤更想问问你,为什么那个点了还在那儿?” “又具体瞧见什么了…”他的指节轻轻点着桌案,见人下意识望来,还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那档子事儿。” 萧寒江忍不住喉间一梗,再开口时,又变成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敢遗漏,照实复述了遍。 只是……他每说一句,对面人的笑意就越发浓了几分。 说到最后,他几乎又是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了。 “……殿下。”萧寒江犹豫了会儿,还是鼓足勇气道:“要不下次再有这事儿,您还是让林晔来吧,他脑子比我好使多了……” 第43节 面露真诚,“要是有啥打打杀杀的事儿,就交给我去做吧。” 闻初尧淡淡睨着某处,没出声,像是在思考。 落在萧寒江眼底,他越看越觉得太子这副姿态有几分眼熟。 像是……审讯那些异族人之前,要杀鸡儆猴涨涨士气似的。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得一愣,不自觉就又想去拿杯盏喝口茶遮掩一二。 谁料,茶盏直接被对面的人给拿到另一边了。 待再与太子殿下的眼神对上,对方已经又施施然开口了,“这么说来,他们两人是单独在厢房内待了半个时辰了?” 闻初尧笑得和煦,萧寒江顿了两下,却平白无故坐得更直了些,“我看到的……是。” 不是,他刚刚又是哪里惹到这人了…? 连茶都不让喝了!!! 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结果,对方还真就只是问问,淡淡颔首后便平静道:“孤知道了。” 下一瞬就是赶客,“天色已晚,你回吧。” 萧寒江:“……”这种用完就被丢掉的背叛感是怎么回事? …… 月色暗淡,万籁俱寂。 东宫。 床榻上的人依旧睡着,无知无觉,陷于这一片宁静安详的夜色中。 窗外栽种的广玉兰飘然进了屋,晕上了点点花香味。 闻初尧独自坐在了床榻边。 他的指尖微微覆在塌上人的面颊之上,像翩跹的蝴蝶,描摹过柳殊的五官,让人一动不敢动。 事实上,柳殊睡的昏昏沉沉,也的确是动不了。 男人目不转睛地盯了会儿,阴鸷冷漠的神色缓了下来,似是一时兴起,低声唤了句,“…妘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再回来,做些无用功。 闻初尧的目光淡了些。 思及过去至今日的桩桩件件,他如今倒是真的有几分担心。 但眼前的人…就未必了。 未必把他当做夫君,当做…可以依靠的人。 况且……她说的话,做的事又有哪一件是真的呢…? 闻初尧原本以为他是不介意的,毕竟他从前就过了这样的日子。 被猜忌,被怀疑,没有人会真的安心地把事情交给他。 交给他的事,往往都是别有目的的。 是……会要他的命的。 可…… 不知是不是真的安逸久了,如今,竟还真的被柳殊这种绣花枕头般的花言巧语给骗到了些许。 明明是个恶劣透了的人,却固执守着那些阴暗的想法,藏匿于见不得人的角落里,努力地……想要讨她喜欢。 努力地……不去越过那条线。 他有些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有时他也真的想问问自己这个太子妃,到底有没有心? 若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就不该骗他才是。 还泪眼朦胧,娇声软语地做着所谓的解释做什么? ……当真是好心思啊。 闻初尧有些自虐性质地狠狠捏了几下额角,兀自冷静了会儿,眼底的那片晦暗才又都隐藏于下。 只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已是岌岌可危。 只待轻轻一拨,便可彻底断裂。 纱幔之外,明烛跃动,后半夜的天,连偶尔的虫鸣声也渐渐停歇了。 坐到天色渐明,他方才有了几分要离开的意思。 待人走出殿外,床榻之上,柳殊似是迷朦意识到了什么,眼睫微微颤动了两下。 沉木香的包裹下,轻轻出声,“闻初尧……”但很快,便被一片诡异的寂静给吞噬殆尽。 …… 翌日,柳殊是被身|下的不适感给弄醒的。 夏日天气本就炎热,更何况她如今又是病怏怏的,挣扎了两下,便也平静接受了。 殿外,荷陵听到动静立马快步走了进来,见柳殊试着要起身,赶忙几步小跑着去扶她,“太子妃娘娘。” “闻……殿下呢?”柳殊问道。 “殿下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先走了,走之前让厨房煮了消暑的绿豆汤。”荷陵说着像是想到什么,“对了, 还有西瓜!现在就镇在院子里那方井水里!”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小姑娘,从到柳殊身边后也没这么伺候着几次,故而一下子被交待了这么重要的事情,荷陵一双眼睛都是亮晶晶的,满是干劲儿。 更何况……又是殿下走之前亲自吩咐的! 殿下和太子妃感情好,她瞧着也是乐滋滋的,见柳殊睡眼朦胧地望了过来,还耍宝似的伸出了两根手指比划,“不过、不过就是……殿下吩咐我盯着您,您只能吃两小块儿。” 柳殊还没来得及抗议自己怎么只能吃两小块儿瓜的待遇,肚子先阵阵地发起疼来。 她这癸水头两日总是格外地难受,以前也试过好些方法,却也只是能遏制一二,该疼还是疼。 轻叹了口气,知晓这已经是因她嘴馋而网开一面的待遇了,也没倔。 只是心底的那股微妙感更重了几分。 闻初尧……竟像是知晓她那些小性子的想法似的,就连这吩咐也是……具体细致。 跟量身定做似的。 柳殊下意识环顾四周,旋即转而问起了另一件事,“松萝呢…?怎么没见着人。” “松萝姐姐去端药了,太医院的赵太医有些注意的要交代,应该是待会儿就回来了。” 松萝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第一人,昨日她虽迷迷糊糊的,可大致的记忆却还是有的。 似乎……是闻初尧生了气,她还哄了好一会儿,结果最后巧合之下癸水竟来了。 而且,昨日睡意朦胧时,耳边也的确是有太医问诊的声音。 思绪回拢,柳殊淡淡地点了点头。 正说着,厨房的绿豆汤也送来了,还有碟切好的西瓜,籽儿挑得十分干净,沙沙的瓜瓤泛着西瓜的香甜气息,甚是诱人。 入夏已经有些日子了,天气愈发地热了起来,光是在外面站上一会儿,后背的衣衫便能被汗水浸透。 柳殊看着那瓜,正琢磨着尝个一小块儿,外面却忽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见着人,她眼皮一跳,“赵……太医?” 她昨夜似是见过这人的。 赵太医把东西放下之后,倒是面色如常,行礼道:“见过太子妃娘娘,微臣奉殿下的命令,来给您进行日常的检查。” 柳殊一怔,接着便面色如常地伸了手,好让对方把脉,“好。” 谁料,赵太医竟是先瞥了一眼桌案上的水果,意有所指地轻咳了两声,“娘娘,您身子偏寒,又正是癸水期间,西瓜这种凉性的东西还是不要贪食为好。” 医嘱柳殊也是放心上的,只是…她听着听着,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郁闷地点了点头,结果下一刻,外头就又来人了。 闻初尧穿着颇为正式的玄色常服,明明是夏日的天,浑身却裹挟着几分不知从外头哪里带来的寒意。 也可能是他自个儿散发出来的。 男人俊美的脸容紧紧绷着,显得有些冷峻,进来先仔细看了看柳殊的脸色,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几息后,脸色稍缓,“…比昨日好些了。” 柳殊由着他忙活,在赵太医过于热络的注视下,默默低头喝药。 闻初尧就坐在另一边,也不说话。 静静地等柳殊喝药,看她雪白的颈脖随着动作微微露出了些,眸色微暗,一时心底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个可惜的念头:自己的太子妃…… 怎么就这么乖顺地把药喝下去了呢? 万一她耍耍小性子,不愿喝药。 他还可以亲自喂喂她。 用他早就想尝试的某种方式,在人意识清晰的时候,而不是什么模模糊糊醉酒的晚上。 隐秘而阴暗的念头无声膨胀着,光是稍微遐想一下,血液都在翻沸。 闻初尧微微摩挲了下杯盏,轻轻呼出了口气。 就这么一下又一下地,盯着柳殊喝下了那碗药。 半晌,温和地笑了笑,“妘妘。” “以后…可都得听话才行。” 第37章 苟命第五十九天 柳殊一怔, 神情有几分疑惑。 即便是手里捧着的药盏遮挡,那双眼里的意思也很清晰了:你突然发什么疯? 她无端有几分局促地瞥了眼旁边不远处候着的赵太医,一时竟不知是先问闻初尧为何突然叫自己的小名儿还是暗示一下他还有外人在这儿。 而且, 自己的乳名被这人喊出来,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第44节 怪怪的。 柳殊喝完药, 闻初尧见她脸色依旧颇为苍白,一时间, 心底的那股怒意倒是奇妙地消散了些。 本来想阴阳怪气一番, 来兴师问罪的话, 临到了开口, 也不由得变得柔和了几分,“昨日喝了不少酒, 今日…合该安分些了。” 他这话像是意有所指,可又像只是作为丈夫的, 见她如此来嘱咐几句罢了。 男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凝固在她的唇瓣处, 眸色微深。 柳殊憋了一会儿, 忍不住辩解道:“医嘱, 我自然会听的。”放下药碗,身侧,荷陵不知从哪捣鼓了一番,卡着点儿从手里变了个蜜饯出来。 柳殊本就怕苦得很, 以前若是闻初尧瞧着, 她多少还会强撑着一二,可眼下, 是没那些包袱了。 咽下那颗蜜饯, 淡淡的甜味儿才算堪堪驱散掉嘴里的药带来的苦涩气息。 几息后,她觉得嘴里没那么苦了, 这才慢慢起身。 男人的视线随着她一起—— 柳殊方才便觉察到了这一点,故而才没有第一时间喊闻初尧。 结果,她药都喝完了,这人的目光还直直粘在她身上…… 还真是……一点儿也不避讳了。 她不由得心中腹诽:莫非,这人以前也是这样的…感情外露?只是她没发现罢了? 似乎是看透了眼前人的尴尬,闻初尧这才缓缓收回了目光。 盯着桌案上的杯盏,不知在想些什么。 几瞬后,望向身侧候着的人,“赵太医,松萝方才跟着您一道,日后,也免不了您多交代她几句。” 男人的声音又低又沉,许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语气更柔和了,“她也算是太子妃身边的第一人,有什么注意的事项,还是得……说得仔细些。” 赵太医神情一滞,不自觉琢磨了一下这句话的意思。 在宫里当差,免不得要对贵人们的话做出二次,甚至多次的理解分析。 尤其是昨夜经历过太子殿下的贴心嘱托后,赵太医更是一宿没睡,彻夜思索。 他也不是个糊涂人,如今殿下话里的意思又说得那样明白,若再不识趣,怕是张皇后那边也不会保他这个小卒。 况且,眼前这位……成为宁朝下一任的君王,那也就是时间问题。 那往大了说,他若是办的好了,未来……挣上一份从龙之功,也未尝不可? 故而,这次的差事算是他初入东宫的投名状,想通这点,赵太医自然也是十分卖力的。 只是…… 什么叫……跟他一道? 他根本没见过这人,哪里知道这个松萝来没来啊?! 赵太医深深叹了口气,深感宫中打工的不易,认命道:“是,微臣一定好好交代松……萝姑娘。” 提及松萝,柳殊也顾不得方才的尴尬,赶忙顺势问道:“赵太医,那松萝人呢?她何时回来…?” “微臣是担心误了时辰,所以急匆匆地先赶来了。”他解释了两句,接着便拿出自己贴身带着的药箱,“娘娘,您请。” 柳殊从方才就一心想着松萝的事儿,如今抓住机会问了,也没注意,随着她含笑瞅着赵太医的时间越长,闻初尧的眼神也越冰冷了。 赵太医顶着巨大的压力,缓缓淌下一滴冷汗:“……” 太子妃娘娘,求求您别看我了啊!!! 半晌,见人只是垂着眼等着搭脉,柳殊便也没在意,轻咳了声,便也正色道:“那诊脉吧。” 谁料,刚伸出手,她的眼前便被一阵暗色笼罩。 闻初尧瞳孔幽深,盯着她暴露在阳光下的细白手指,接着,目光便缓缓移至到了那片滑嫩白皙的脖颈处。 此刻,柳殊正低垂着脑袋,专注地凝视着眼前的某处,似乎是意识到了他的视线,颇有几分疑惑地回望了过来,“怎么了?” 闻初尧的目光在自家太子妃的脸上描摹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收了回来,“没事。” 他说没事,柳殊自是也没多想。 反正……这人每次都是说一半留一半。 若真有什么,下次她私底下再自己问便是了。 旁边,赵太医似有所感,努力又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得更低了些。 屏息静气,默默背过身,面对墙壁,到后面,干脆把自己当成是空气了。 把完脉,他也算是某种意义上地微松了一口气,“还是按先前的方子,太子妃娘娘的身子再调理些日子,便无大碍了。” 闻初尧见此,这才像是满意了几分,“太子妃身子弱,日后也少不得您多多操心。”太子殿下温和极了,仿佛真的只是怕柳殊的身子不好日后遭罪似的,赵太医在旁边听着心却冷不丁儿地漏了一拍。 他极其隐晦地往另一侧扫了眼,话里的主人公——太子妃娘娘正同她的婢女说着什么。 言笑晏晏,恍然未觉。 太子殿下在关于太子妃的事情上,向来是……很斤斤计较啊。 赵太医按捺下心中的小心思,行完礼便退下了。 正好这时松萝也回了,柳殊便赶忙想寻个理由把人推走,“殿下若是实在繁忙,晚些时候来看我也是一样的。”她这话里是赶人的意思,但偏偏又带着点儿不明显的撒娇语气。 像张绵密的网,胆怯但令人止不住地想沉醉其中。 闻初尧本也就是突发奇想,过来想瞧瞧她,没成想还被人给赶了。 他也的确是忙,索性顺着点了点头,“那孤晚些时候再来看你。” 待人都走了,柳殊才有精力去瞧松萝,“你刚刚干嘛去了?”直觉作祟,她有些不确定地又问了一嘴。 片刻的功夫,松萝脸上的慌乱已经被迅速掩盖住,见柳殊问她,沉着地应了声,“赵太医临时有事儿,奴婢瞧着太医院的…林太医也是医术卓绝,就又多问了两嘴关于调理身体的事情。” “您的身子向来不好,殿下昨日还特意交代了奴婢,要多上心些。”松萝垂着眼道。 如此,柳殊便也不好说什么了,缓缓点了点头。 只心底有股…陌生的感觉。 甜丝丝的。 …… 凤仪宫。 张皇后抬眸望了眼天色,意兴阑珊地低首,有一下没一下地逗弄着笼里的灰色雀儿。 桌案上的笔墨已经干了,一时间,宫内唯有鸟雀鸣啾不停的声音。 逗弄了半晌,她似是失了兴致,这才转头望向箐棠,“这么说,太子妃怀孕的事情…是虚言了。”她的语气没什么起伏,神色亦是淡淡的。 但落在箐棠眼底,她却是知晓:这是自家主子不虞时的神情。 “是。”她扶着张皇后坐下,“奴婢怀疑,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莫不是串通好了的…?” “毕竟上回,两人皆是未曾否认的。”她的语气有几分怀疑。 “太子妃若是不来癸水,这事儿还有的瞒……”张皇后呷了口茶水,“本宫原先还以为,这个柳殊是个老实的,结果…竟也被本宫的好儿子带成这样了。” 毕竟……从前让她站上好几个时辰再请安,也只能是默默受着的。 如今,竟也向这个方向发展了。 张皇后的目光望向架子上的灰雀儿,“箐棠,消息已经传到西宫那边了吧?”虽是问句,她的语气却颇为笃定,“那边可有什么反应?” 箐棠闻言,这才像是意识到自己是要说什么的,赶忙回到正事,“德太妃娘娘那边已经得到消息了,只是……” 她瞥了眼张皇后的神情,犹豫道:“那边像是有几分……摇摆。” 张皇后倒是不急,听了这话,甚至还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摇摆…?”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般,徐徐道:“她如今还有什么资本来摇摆不定?先不说从前做过的那些糊涂事儿,光是上次拎不清地对东宫那边出手,便足够叫她喝一壶了。” “若是做的干净便也罢了……”她的语气有几分可惜,“偏偏还这么窝囊。” 张皇后的目光显出几分凌厉,“难道……她以为本宫那个儿子是个好相与的不成?” “那井里的枯魂,可还等着她呢。” 箐棠见她似有练字的意思,赶忙走至另一侧缓缓研起磨来,“那…娘娘,我们是……?” “消息既然已经送过去了,便是等等又如何呢?”张皇后望了她一眼。 西宫那边…分明已经信了这个消息,却还要几次三番地来试探。 如此,未免就显得有几分蠢了。 再者…… “咱们也没骗她,太子妃的确是与故人有旧。”衣摆轻晃,落下一笔,“至于能不能抓住机会,便是她自己的事了。” “不成功便成仁,都是做长辈的…有时,还是得为自家的姑娘铺铺路才是。” “人嘛,还是多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到听到的东西……”她的语气隐隐有几分复杂,“太子妃与柳家那小子的事情,就看她有没有本事给坐实了。” 像是在回忆过往,也像是陷入了什么更深层次的旧事。 话到最后,只剩一片似是而非的感叹,“毕竟…宫中。” “私通可是大罪。” “死人命的……大罪。” 第38章 苟命第六十六天 绿树阴浓, 团扇大的叶片,密密层层,像是一片大绿障, 遮住了蝉鸣的声响, 划出一隅凉爽。 柳殊就这么算是乖顺地连喝了好几天药, 小腹处的不适减轻的同时,也终于挨到了癸水堪堪结束的日子。 因着上次的乌龙, 慈宁宫的宫人一早就来请她去。 好在她心底早有预料, 略微梳妆完, 便跟着人一道去了。 六月底, 夏日的气息愈发浓了。 第45节 随着一路走至宫殿附近,还未走到地方, 就听到棍棒重重砸在□□上的闷哼声。 情况突兀,柳殊不由得有几分疑惑地用余光飞快扫了眼。 这个行刑的位置恰好是慈宁宫花园内的水池旁, 她望着, 只觉得心里也有几分不适。 犹豫两息, 还是忍不住把人叫上来问话, “这…是怎么回事儿?” 那掌棍的小太监见了柳殊,赶忙上前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听了问话,也只是垂着眼, 头也未抬, 毕恭毕敬道:“回太子妃娘娘的话,是太后娘娘宫里有宫女犯了错, 胆大包天冲撞了娘娘。” 那小太监顿了下, 想到太后的吩咐又补了句,“是她该死。” 柳殊一滞, 下意识又望了眼那处。 长椅上的那人早已被打得没了声息,血迹渗出来,滴到了石板上。 她淡淡地点了点头,压下心底那阵似有似无的心惊,便随着宫人进了殿。 宫内,柳太后见她按吩咐来了,面上柔和地笑了笑,把桌案上的青提往她那边推了推,“今夏才运来的,殊儿尝尝。” 柳殊琢磨不准对方的态度,踌躇着吃了两个,“多谢姑母。” “哀家听闻你前几日来癸水了?怎么样,如今身子可有好些了。”柳太后像是许久不见她的亲近长辈一般,语气温和慈爱,“听说太子还专门请了太医院的人给你开药调理啊。” 柳殊也不是真的傻,柳太后这意思分明就是来兴师问罪的。 她犹豫了两息,索性先试探性地开口,“身子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多谢姑母关怀。”小心翼翼地瞥了眼柳太后的神情,问道:“姑母…是不是生气了?” “生气什么?”柳太后倒是淡淡的,抚了抚耳边嵌着金丝的翠色耳坠,“你这话问得倒是稀奇。” “生气…殊儿没告诉您具体的情况每天更新小说群午2四9令吧一92,除此之外皆为盗用,骗了您。”她默然了会儿。 她这么直白地认错,倒惹得柳太后轻轻笑了声。 见她面色微微苍白,便知晓外头的那副场景她是瞧见了的,继而也正色道:“哀家先前就告诉过你,家族培养你一场…不是做慈善。柳家的女儿,要对得起家族的栽培,你可明白?” “帝王之爱不长久,色衰爱弛这种事情…姑母也不是同你开玩笑的,你还年轻,年轻的时候,宠爱绕身,谁都觉得自己会是特殊的那一个。” 眉淡如雪的面容在此刻恰如其分地显现出几分压迫感,“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和太子一起瞒着哀家。” 柳太后话止于此,柳殊却也是实实在在听明白了,兀自沉默了片刻。 面对这位同族的长辈时,她总是得小心又小心。 可无论再怎么谨慎,这人仿佛都对她不甚满意。 而且,她比任何人都知晓……柳太后有多么想要这个所谓的“孩子”。 倘若她怀上了,那她肚子里这胎的性别只能是男孩。 或者说……对方是想要一个母弱子弱,任她拿捏的皇子。 “姑母…”她想起刚刚进来时看到的那一幕,心里有个大胆的猜测。 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情呢?那一幕……怕就是柳太后正正好想让她瞧见的。 瞧见……不听话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身在曹营心在汉了这种事,哀家以为…你是不会如此的。”柳太后的语气隐带敲打,见眼前的人似乎是想通了,语调也渐渐重了几分,“别忘了,是谁扶持你坐上如今的位置的。” “不是太子。”她的眼神望了过来,锁着眼前的人,周身带着股上位者的骄矜,“是哀家。” “你既然如今心中有数了,那哀家…还有一事想要问你。” 柳殊心间登时警铃大作,连带着眼睫也不安地发起颤来,“姑母,您问。” “哀家先前给你的那两样东西,你可用了?”柳太后道。 柳殊听了这话,神情有一刻的不自然,待她意识到那瞬间的表情,想要遮掩,柳太后却是已经发现了。 “没有?”她虽是在问柳殊,但话里问责的意思很明白,“事到如今,你心里怕是也有别的心思了。” 像是在感叹,最后又都归于一句叹息,“既如此,那哀家也不多说什么。” 但偏偏……她上一瞬说完这话,下一瞬竟还和颜悦色地告诫她,引导她,“好好想想你是哪家的女儿,殊儿。” 仿佛刚刚的猜测都是随口一说罢了,依旧是笑盈盈地,像从前她次次来到慈宁宫那样。 柳殊眼皮一跳,不由得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 “这宫里,向来都是西边起来了,东边便会落下去。”见她是这等反应,柳太后笑得愈发慈爱了几分,“故而…家族长青,你这个正妻的位置才能稳固。” “你既然听懂了,那哀家给你的东西,也是宜早不宜晚。” 柳殊直到离开时都还是有几分局促不安的。 她与柳太后虽同出一族,但对方话里的意思太像有什么倚仗似的。 也更像是……抓着她什么把柄一般。 一路往外,待出了宫门,往水池旁的那处望了眼。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与泥土的腥气,而那一摊血水,在夏日的阳光下,格外刺眼。 …… 东宫。 柳殊一回来就把那件烫手山芋一样的舞衣给找了出来。 颇有些头疼地捏了捏额角,凝望着某处发愣。 合久必分,以后,她与柳太后之间的矛盾怕是会越来越大。 现在还是告诫敲打地争取她,要是日后,保不齐会另选新人替代她的位置。 毕竟,全京城上下傻子都瞧得出,太子必是下任国君。 她缓缓叹了口气,目光移向那件流苏舞衣。 舞衣上的流苏带来一阵细碎的光晕,窗外的日光洒落,熠熠生辉。 先前拿到舞衣时的慌乱感无形中减轻了许多,心境变化,如今……倒是能够以平常心看待了。 柳殊背着身子捣鼓了会儿,半晌,身后倏地传来男人的问询声,“在干什么?”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一抖,手里拿着的舞衣也随之掉到了地上。 柳殊下意识就想去捡,赶忙把东西先藏起来。 谁料下一刻,闻初尧已经先她一步把衣服拾起,见她神情隐隐有几分掩盖不住的焦急与心虚,哂笑了声,“孤不在,你就是这么弄的?” 柳殊总觉得他这话说的怪怪的,但显然当下并不适合她细细探究。 两人相处久了,她的一些小毛病也显露了出来,例如当下,就是嘴先做出了应答,“我哪有啊…”回忆起先前那次不算愉快的经历,面上带着几分羞怯与讨好,“殿下,你…”把衣服先还给我。 她本想这么说,结果话还没开口,男人先饶有兴致地扫了眼手上的舞衣。 半晌,意味不明地望了过来,轻笑了声。 柳殊只得尴尬地应了,衣袖遮掩,手指微微蜷着。 大概是一个时辰前才经历过那一遭,她现在的状态还有些转换不过来,骤然碰上这人,一时间,脑中竟是那些不愉快的回忆先冒了出来。 闻初尧见她如此,眼底神色微沉。 在东宫伺候的人,会定期向他汇报柳殊的情况,尤其是最近,很多…都是琐碎的事。 这几天,许是因为特殊时期,天又热,她便常常睡不安稳,有时半夜会冒着虚汗惊醒。 他便令赵太医调制了新药,替换了原先喝的。多加了些安神的东西,她也能睡得安稳些。 谁知,没过两天,当差的暗卫就上报,言太子妃喝药时经常拖拖拉拉的,有时候还会趁伺候的人不注意,偷偷把药倒进花盆里。 留个空碗盏摆在那儿,假装自己喝了。 闻初尧初听这话,心里是又无语又好笑。 他着实不明白,光是喝个药,也算不得多苦,怎么就会有人怕成这样。 后来,他索性百忙之中抽空来了一次,结果他这个太子妃竟像是怕在他面前输了面子似的,乖的不得了就把药给喝了。 甚至这回,连蜜饯都没要。 太子殿下一口气没处发,只好去处理公务了。 皇帝怠政,事务便都堆积到了他身上,他也的确是渴求这些所带来的信号,给予的利益,故而竟连着忙了好几日。 但……喝药这事儿,他的确是不喜欢柳殊如此。 明明不喜欢,却要在他面前强装成喜欢的模样。 隐藏自己的真实情绪…就好像,他如此不值得她显露半分真实。 思绪回拢,男人压下心底的那丝烦躁,下意识扬起唇角。 “这舞衣…拿出来,不是要穿吗?”闻初尧细细看完,目光回到了柳殊脸上。 “什么…?” 见对方被他这话惊得一愣,眉头微挑,“不穿吗?” “可是…”闻初尧凝眸看着她,语气带了几丝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温和缱绻,强势又温柔,“孤想看你穿。” “可以吗…?” 第39章 苟命第六十六天 男人话虽这么问, 但一双眼睛直直粘在她身上,动作也充斥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 两人有过几回之后,这种事上, 是越来越背道而驰。 至少柳殊听了这话, 心底又是一梗。 这几日天天喝药, 松萝又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颇有几分管家婆的架势, 三五时便要来督促她。 若说是旁人也就罢了, 偏偏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松萝。 柳殊也不是真的糊涂, 心底明白松萝是心疼她, 故而喝药每每也只能避着人。 不然她倒了药,松萝又得是一阵念叨。 第46节 但……正因为心里有数, 故而也明白避子药不宜多喝。 “我…我能说不可以嘛。”思绪回拢,柳殊有几分怯怯。 闻初尧的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语气也变得微妙, “当然可以。” “你不想穿, 那孤来帮你便是了。”这个方面, 他还是很乐意效劳的。 柳殊一愣,下意识去望他。 周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愈发浓郁,她忍不住劝道:“殿下不去…”处理公务了? “妘妘。”闻初尧早就想这么喊了,两个字在唇齿间辗转了一道, 再抬眼, 话里多了几丝别的意味。 仿佛知晓她又会找什么借口,先堵住了她的问话, “孤刚来, 你便又开始赶孤走了?” “我没有…”柳殊嘟囔了两声,但很明显底气略微有些不足。 而且, 什么叫“又”? 她从前也不是赶他啊…… “嗯。”太子殿下这会儿倒是好脾气起来了,甚至还深以为然地颔首,表达肯定,“你没有。” 只是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她越听越觉得像是……在嘲讽她似的。 隐隐有些…阴阳怪气? 这人今天怎么回事…… 太子殿下兜了这么一大圈,琢磨着眼前的人也该做好心理准备了,轻咳了声,又回归正题道:“你穿,还是孤来帮你穿?” 这次,他没再让她逃避,“妘妘,孤是什么意思…” “你当真半点儿不知吗?” 小心思被看穿,柳殊有几分不敢张口,半晌,才磨蹭着起身。 “我、我自己穿吧。” “孤陪你去。”男人眼中的凌厉消散了几分。 “殿下…你刚刚说我能自己换的。”柳殊忍不住争取权益。 结果下一瞬就被打了回来,“嗯,你刚刚也赶孤走了。” 好在,这人到底还有些理智,没有那么过分。 里间,柳殊忍着羞耻将那舞衣换上,随意性地微微动了两下。 只如此,便也足够惹眼了。 宫人早就被屏退至外,可尽管如此,这衣服也实在…有些过于清凉。 白嫩纤细的腰肢皆数暴露在空气中,布料堪堪遮住两团隐私,随着颤动,上缀的流苏饰发出零星的声响,在安静的殿内尤为明显。 屏障遮掩下,柳殊小心地往外探出身子,谁知才冒了个尖儿,还没等缩回去,便被人一把揽住了。 待她反应过来时,男人滚烫的指腹正摩挲着她的唇瓣,几息后,似乎是嫌她不专心,颇为恶劣地轻轻按压了两下。 伴着而来的,是闻初尧带了些起伏的声音,“果然和孤想的一样…” “极美。” 柳殊被他这么一说,脸庞就又有些红,不自在地用手捏了捏耳朵。 下一瞬,顾不上羞怯,一回神,下巴便被男人强硬地抬起。 吻尽数落了下来,闻初尧就这么搂着她的腰,手下的动作有几分用力。 他吻得凶悍,这一次,丝毫没给柳殊适应的机会,像是要把心底的某些见不得人的阴暗给强压下。 而吻,便是唯一的抑制素。 随后是他逐渐变沉的呼吸,接着—— 一声轻而尖锐的响打破沉寂,是腰带被拉开的声音。 柳殊抖了一下,不知怎的,心底的逃跑欲望在此刻到达了顶峰。 她试图阻止,“现在是白天…!” 闻初尧捞了她一把,他的手掌宽厚必热,手臂有力结实,就这么横亘在柳殊的腰上。 男人的眼神带上了几分炽热,喉头滚动,“嗯,孤知道。”心底的那个想法翻涌而出,他的目光移回舞衣,“乖,自己扯扯。” 见柳殊僵着不肯配合,下一刻,便把她的腿被往上一抬,接着用力拍了拍。 “闻初尧…!”她的声音带了几分哭腔,“你疯了…?!” 衣料和床沿摩擦的声音后,然后是深玄色的里衣,“撕拉”一声,覆在最上面的是女子的裙裾。 “你说得对,妘妘。”覆在腰间的手不断收紧,仿佛是在诉说着此刻男人的立场,和他早就想尝试的那些事,“孤真的快疯了。” 闻初尧的指尖修长,带着股独属于他的温度,一寸寸压上了她暴露在空气中皮肤之上,“所以,听话些。” 心口处被这人揉得生疼,连带着柳殊整个身子都有些软瘫,被迫地臣服着,“唔……”颈脖间是他带着热意的呼吸声。 渐渐地,带来一阵酥麻。 他嘴上轻哄着,嗓音亦是温和极了,但底下的动作却是截然相反。 她不由得徐徐往边上移了移。 谁知,就在柳殊的指尖将将要触到边缘处的一瞬间,闻初尧重新握住了她还没来及收回去的脚,拇指轻而缓地拭抚过脚踝上的凸起,冷不丁得往回猛得一拖,然后抱着腰箍回了怀里。 伴着而来的,是男人有几分不虞的声音,“孤不是说了吗?” 字字清晰。 “听话些。” 脚踝处的铃铛被扯得发出一阵“叮铃”声,接着便愈发剧烈地不停响动。 连带着她那只想要扒着床沿的手,也只能疲惫地垂在一旁。 意识如同陷进了层层蛛丝之间, 世界扭曲变化不停,找不到一个出口,浑浑噩噩的不知西东。 身体像被放在蒸笼上蒸着,夏日的气息,酸软的四肢,混沌的神志甚至无法调动一根手指。 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蝉鸣声似乎响得更剧烈了些。 她还以为自己会就此迷失,迷朦中,却忽地伸出一双手,将她狠狠地拽了出去。 拽到了他的怀里。 再一次,又一次。 云雨初霁,白玉琼浆,皆数蒸发在夏日间。 …… 酸涩的眼皮渐渐睁开时,柳殊对上了一双淡然的眸子。 隐隐的酸胀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她刚刚所发生的一切。 霎时,气氛微妙了那么几瞬。 她忍不住活动了下,结果却先牵动了一身云雨后的酸痛。犹豫了两息,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这回…怎么回事?” 闻初尧眼角偏锋锐,眼眸漆黑,望着人时,总有些沉渊般的冷意,极具攻击性,但此刻,在柳殊面前他示弱示得十分熟门熟路,“…孤只是害怕。” “害怕…什么?”柳殊有些疑惑地望了过来。 男人听了这话,边说边有几分怅然地望了过来,却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道:“你生气了?”他这次是有几分不知轻重。 堂堂太子殿下,未来的储君,此刻做足了姿态。 生气……? 夫妻之间的这种事儿,柳殊也说不上生气,只是……心里有几分莫名罢了。 闻初尧就跟借题发挥似的,面上又轻又柔,手底下的动作却是完全不同。 甚至…… 她的面上染上几缕薄红,“我没生气…但你这次、这次也太过了些。” 光影之下,女子的面庞似是被揉碎的花汁染了般的稠艳,浑身散发着一股生动又脆弱的美。 柳太后是指望她吹上几次枕边风,但依太子这样,她怕是没吹上几次就要先被对方给折腾没了。 闻初尧望了她眼,“孤下次注意些。” 男人语气淡淡,可柳殊与他相处久了,总是能觉察到他隐藏于下的不虞。 以往,她是没胆子问的,可如今…… “闻初尧,你是不是生气了?” “为什么这么问?”他没否认,反倒是挑眉望了过来,“看出来了?” “你很凶。”柳殊只是淡淡陈述事实。 也或许是前几次太子殿下尚且算温柔的表现给了她错觉,她甚至觉得,这次……男人像是要把她整个人给折断了似的。 埋在颈脖间蹭着她的时候,更是……有股疯劲儿。 半晌,她试探着开口,“是前朝遇到什么烦心事了嘛?”既然已经觉得站在他这边,柳殊自然也是希望自己能出些力的。 他本以为,依照这人的性子,是不会说的,可谁料,这人竟然又应了。 “是有烦心事。” 柳殊闻言微微抬头,不巧,正对上了男人略显幽深的视线。 黑墨似的眼眸一眨不眨,直直看来,语气更是离奇地带了几丝认真,“孤在想…该怎么样,你才会把目光只放在孤身上呢? 柳殊仿佛意识到什么,猛地望他一眼,“我…我不是一直都……”只看着你吗? 后半句话被淹没在男人无声的视线中,眨眼间便止住了。 他指的是……柳淮序的事情。 他在生气。 “你指的是…我前几日和柳侍郎出去的事情,是嘛?”她的语气淡了几分,“你在生气。” 第47节 “你是这么想的?”闻初尧仍是那副姿态。 盯了半晌,又佯装好奇地问她,“妘妘,你生气了啊…” 一瞬间便是一个样,颇为割裂。 可偏偏这人转换得自然得紧,像是惊讶于她想到了这头,也更像是得到了答案,又清又淡地笑了下,“妘妘,你骗人。” “你还在意他。” “你怕…他会被孤秋后算账。” “…疯子。”她偏开视线,下意识喃喃出声。 四周再度静了下来。 闻初尧听了这话,不气反笑,语气带着股情事后的缠绵气息,说出来的话也像是在调情。 甚至还心情颇佳地应下了,“对啊。” 一把将人又圈到了怀里,眼底满是坦诚后的愉悦,“所以……” “你要安抚好我这个疯子才行。” 第40章 苟命第六十六天 阳光渐盛, 夏日冷调的绿意徐徐铺开,稀疏映射进屋内。 柳殊一时有几分不敢对上这股视线。 男人并未束发,几缕碎发落于额前, 在脸庞上投下一阵细碎的剪影。他似乎是笑了笑, 手臂微屈回抱着她, 下巴搁在她的颈窝。 良久,见她只是别着头倔强地不肯说话, 便用鼻尖轻轻蹭了下她的鼻子, 语气和煦极了, “怎么不说话?” “怎么, 不愿意理孤?”他轻笑了声,又很自然地蹭了蹭怀里的人, “说话。” “殿下想让我说什么?”柳殊的语气低了些。 话语带上几分嘲讽,“我说什么……殿下会相信吗?” 过去相处时的那些冷漠皆数暴露在此刻, 也或许, 这个人本身的底色就是冷漠的。 “殿下查我了?” 坦白说, 柳殊其实并不意外眼前的人会查她, 对方是一国储君,即使是面对枕边人,也依旧是在这个要被查探的大范围之内的。 可……不意外,并不代表能接受。 她强压下心底突发的涩意, 抬眼回视, “殿下查到什么了?”说着,离男人远了些。 像是自言自语, 问他, “还是说…你查到的和我告诉你的不一样,是吗?” 闻初尧的半张脸隐没在阴影里, 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徐徐开口,“有所隐瞒不是骗吗?” 柳殊一怔,见闻初尧没否认,心底那股怒意顷刻间上涌。 她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力气,猛地挣脱掉了那只搭着她的胳膊,直接脱口而出,“我从没骗你……” 话还未说完,闻初尧却像是半点儿也不愿意等了,骤然起身,直接一伸手,又将她扛了起来。 身体腾空的刹那,柳殊脑子都是嗡嗡的。 这人疯了吗?他在干嘛……?! 竟然就这么跟扛沙袋似的把她扛在肩膀上了? “喂…!”她忍不住出声。 殿外的宫人们早早就被吩咐过了,殿门闭上,一丝缝隙也未留。 甚至…像是知晓其中的状况,怕听到什么不该听的,小命不保,都是站得远远的。 门死死地阖着,柳殊又被男人丢在了床榻最里面的角落处。 从高处坠落,她的脑袋都还是懵的,好在闻初尧到底留了些力,床铺也柔软,故而她只是有几分晃神罢了。 等她缓过来想要逃离的时候,已经晚了,眼前一暗,闻初尧的手撑在她头边,将她囚锁在了怀里。 局促的空间内,男人英俊的脸上一片冰寒,一言不发地捏着她的下颌抬起,不由分说地亲了下来。 柳殊忍不住瞳孔微缩。 每次只要这人生气,他亲吻时便会格外用力。但这次的用力仿佛又有些不同。 直白的、炽热的,她曾以为不会出现在闻初尧身上的情感,在这个吻中皆数体现。 柳殊蓦地有几分心慌。 不同于以往的胆怯慌乱,而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面对、去处理好这股汹涌的情愫。 以前是被柳太后推着走,即便她害怕也无可奈何,但当下…… 她的情感总是平缓地,像溪水一般,缓缓潺潺,而她过往所相处的柳淮序,亦是这般克制得体的人。 她原以为,闻初尧也会是这种人的。 男人宽大的身躯覆了过来,两人不可避免的唇齿相依,亲吻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孔,嘴唇被厮磨得有些发痛。 有那么一瞬间,柳殊甚至觉得,眼前这个人是恨毒了她,想要置她于死地。 呼吸被尽数剥夺,眼前的视线也开始发虚,柳殊不自觉地咬了一口,想要把人逼退。 可谁知,闻初尧被她这么咬了一下,竟更用力了些,不进反退,越吻越深。 不多时,血腥气渐渐蔓延。 被这么吻着,柳殊的身子不可避免地开始发颤, “我……”一吻毕,柳殊定了定神,语气软化了几丝,“我解释过了…这些事情确实是子虚乌有。” “子虚乌有?”闻初尧的呼吸也乱了几分,但他的语气仍是柔和的,笑着的,又轻又缓。 意识到眼前人话里的控诉,笑意越发浓了,某一刻,话里甚至有几分听不出喜怒,“当真吗?” 男人也更像是在竭力控制着什么,没有任何大的反应,只隔着着距离瞧她。 闻初尧整个人背对着,隔绝掉了大部分的光线,但眼底的情绪,依然清晰,直直映入柳殊眼中。 打量的眼神,夹杂着几丝不显露于人前的阴郁气息。 殿内一时只能听见女子略带急促的呼吸声,随着起伏,白皙的胸口处一片波澜。 过了好久,闻初尧才像是终于冷静了几分,试探性抬手,想来摸她的脸。 这个动作却把柳殊吓了一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躲避,直至后背又抵在了男人坚实的臂弯中央。 瞥见她这番动作,闻初尧眼神微顿,好不容易压下的那些思绪,仿佛又再一次上涌。 男人的目光更冷了些,突兀开口,“妘妘,你当真对他一点儿私心也无吗?” 柳殊还有些发昏,听了这话,过了好半晌才咬牙道:“闻初尧,你是不是有病?”气急,她干脆也不唤他殿下了。 甚至离奇地产生某种逆反心理,匀了匀呼吸,有些匪夷所思道:“这就是你今日突然发疯的原因,是吧?” 谁料,对方竟是颇为执着。 见她不答,还嘲讽似的牵了牵唇角,“你敢说吗?”不厌其烦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对他一点儿私心也无。” 他的心口亦是在剧烈地跳动着,开口的声音却已经恢复到平常的那股冷淡中了。 他得到了答案,静静地睨了她眼,“你不敢。” “你只是想跑,对吧?” 闻初尧的话一句接着一句,好似要把他心底的那股气一道燃烧殆尽一般,字字诛心。 “怎么不跑了?你刚刚不是还很有劲儿吗?” 意识到他指的是刚刚挣脱的那一下,柳殊的脸色白了几分。 闻初尧的那股疯劲儿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摆在了眼前,思及此,她忍不住小幅度地摇了摇头,试图想再说些什么。 可他仿佛此刻就一定要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一般,放肆极了。 指腹缓缓擦拭掉柳殊唇瓣处沾染着的星点血渍,凝视着那抹艳丽的红,眼底深深,“不如你现在告诉孤……你和他独自待着的那半个时辰,你心里想的什么?”像是玩笑似的笑着问她。 “倘若孤要杀了他呢?” 柳殊的声调软了几分,“你…不要这样。” 听到这句话后,闻初尧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讽刺地一笑。眼神阴鸷,指尖抵磨着她的唇瓣,强制地分开了她的唇。 柳殊给这人前前后后折腾完,长发早就凌乱地披散了下来,眼波盈盈,被这么恶劣地吻完,像是蕴着泪。 唇瓣因沾染了血愈发嫣红,小小的舌尖隐约露了出来,雪白的肤色相衬着,冲击力巨大。 耳边是闻初尧餍足的声音,“真美。” 被男人用力分开唇瓣的时候,她甚至已经怕不起来了。 好像……这种程度,已经无法让她怕了。柳殊甚至不愿意去想,这人嘴里的“美”到底指的是什么。 她只是厌烦,厌烦地走着神。 闻初尧见怀里的人走神,本来是该气恼的,可眼前人的模样,简直就像是一捧水雾似的,温热的,一捧浇了上来。 女子的舌尖也跟她这个人一般,小巧极了,他尚未使出全力,可尽管如此,被他碰一下,舌尖处仍是微微肿了起来。 或许,是他刚刚在床榻之上做得太过分了些?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一瞬,便又被另一种更为疯狂的念头所盖。 他应当更过分些的。 像他曾经在脑中无数次想要对柳殊这么做的那样,这么……放肆地做一次。 闻初尧缓缓垂下了眼睫,望着柳殊气恼的模样,他脑子里想的却还是那档子事儿。 况且,事到如今,他也无法忽视内心处更深的想法了—— 他还想要下一次,更多次。 填补掉他那些混乱又模糊的肮脏想法,最好是……再灼热地这么烫上他一下。 第48节 什么徐徐图之。 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确是要徐徐图之,可是结果呢?柳殊是怎么回报他的? 他在挂念着她的时候,柳殊却和那个不知所谓的男人出去喝酒,还单独待了那么久。 但好在……如今,他有他的方法。 想到这,闻初尧的火气又奇异般地消散了些。 “妘妘…”男人搂住了她的腰,不允许她畏缩,“你知道吗…光是这一点,孤就可以问你的罪。” 闻初尧言尽于此,柳殊却忽地懂了那些未尽之语。 他是觉得……这是对她的施舍吗? 她被这人几次三番的动作言语也激起了火气,冷着声音回他,“这些不劳殿下费心。” “我在做什么,我自己心里清楚。如果殿下执意要治罪,那便治罪吧。” 两人的身体离得很近,柳殊说着说着,便不可避免地像是意识到什么,有几分不可置信地望他。 年轻的身体,那些微妙的变化也就是一瞬间。 闻初尧被她这么瞪了一眼,也不恼,只是淡淡地扫了她眼,“妘妘。”眼神望了过来,伴随着浓郁到难以自控的某种悸动,嗓音更哑了些,“你是孤的太子妃,孤…” “怎么舍得治你的罪呢?” 他明明已经承诺给她一个位置了,只要她肯听话。 他明明已经做得这么好了,已经让步了。 她却还要如此… 既然是她先失的约,如此,也怪不得他。 柳殊的额上不知何时浮起了层细密的冷汗,本来就精力不足,又被这么折腾,实在没力气再和这个疯子纠缠,疲惫地阖了阖眼眸,冷哼着骂了一声:“你非要这样吗?和疯狗一样。” “我本来就是。”闻初尧的一双眸子如墨一般,闻言,眼底显出几分别的复杂情愫,补充道:“是你的…疯狗。” 声音里的笑意与愉悦比先前更盛,又凑了上来,紧紧地把她圈着,“妘妘。” “那么现在…” “疯狗要咬人了。” 第41章 苟命第六十六天 闻初尧的话音才落, 便把头垂了下来,整个人贴在柳殊的锁骨处,恶狠狠地咬了一下。 她只觉得一阵剧痛袭来, 接着便是锁骨乃至胸口处被唇齿磨蹭的声音。 男人的俊脸在眼前无限放大, 离得近了, 柳殊甚至能清晰觉察到温热的鼻息轻抚的感觉,有些痒。 但更多的是疼, 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试着挣扎, 但下一瞬, 便又会被眼前人更紧密地锁囚在怀里, 不知疲倦地啃咬。 恍惚中,她竟然觉得那句话带了丝不死不休的颤音。 他说, “妘妘,看着孤。” 柳殊被这人又吻又啃, 眼下已经没脾气了, 她只得半个身子倚在闻初尧身上, 深深呼着气, 白皙的胸口处满是零星红痕。 只要她一有想要推开这人的想法,便会得到更深的惩罚。 接连两三次,男人仿佛还是乐此不疲,甚至……啃咬的范围还有一路向下的趋势。 “不要……你别。”柳殊有些精疲力尽地蹙起眉间, 试图去推身上的人, “闻初尧……” 她的语气带了几丝祈求的意味,可闻初尧竟仿佛是没听懂一般, 仍旧强硬地往下直行。 “你这样很讨厌。”柳殊的语气带了几丝厌烦, 疲惫尽数体现,“因为一丝疑心…就跟个疯狗一样乱撞。” 早些时候柳太后的警告犹在耳畔, 此刻,她心中的那些烦躁不由得被渐渐放大。 从前,她想的是要活下来,活得好些。 可这会儿,她却只想远离。 女子略带疲色的模样丝毫不掩,就这么明晃晃地显现出来,映在男人的眼眸深处。 他仿佛对这话也不生气,甚至还恶劣地又撞了撞,“这样不好吗?” 闻初尧如今少了耐性,倒是能直接把心里的话问出来了,“你一直以来都怕孤…孤原先觉得,是自己做得不够好,可后来…孤又觉得你不只是怕孤。” 是怕这宫里的很多人很多事,或者……是怕这座宫殿。 “孤有时也好奇,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弄到忧思过度,怕到…一丁点儿动静眼底便又会浮现不安。 闻初尧的眼眸漆黑,眼睫微垂,整个人半拥着她,微微侧过脸,去嗅闻着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像是情人间的呢喃细语。 可偏偏他的神色又是极为冷峻的,隐匿在阴影中,“妘妘,你在怕什么?” 柳殊听了这话却是一怔,以为这人又起了什么玩闹性试探的心思,有几分抵触道:“没什么。” 她想些什么,也是不能告诉这人的,再者,即便她说了,也是无用的。 那些战战兢兢的时候,孤立无援的时候。 但…… 正想着,身侧传来男人灼热的呼吸,“还是不想说?” 他的情绪似乎又稳定了下来,饱餐之后,整个人又变得温和极了,眼底满是情事过后的缱绻餍足。 哪怕已经说服自己适应闻初尧时不时的变脸,柳殊心里还是梗得慌。 她低敛眉目,强忍着抿了抿唇。 不可否认,闻初尧眉目温柔地同她说话,甚至是…在她面前示弱时,她心底也是会心软的。 身为未来的储君,多疑是正常的。只是这个多疑的对象一旦成了自己,便会滋生矛盾。 思及眼前人吃软不吃硬的脾性,柳殊静了静神,试图解决问题,语调缓了几分,“若、若我说…是因为某天做的梦呢?”像一只怯怯的兔子,悄悄探出爪子来瞧。 夫妻之间相互倾诉,这是很正常不过的对话。 闻初尧的眉梢却扬了扬,跟嗅到了什么味道的狼一般,瞬间便敏锐地意识到了端倪,眼眸微眯,“什么梦?” “一个很荒诞的怪梦,梦到……整个柳家都覆灭了。”她说的吞吐,梦境中的内容也保留了几分未言,不过结果是全然相同的。 柳殊很难界定闻初尧这句问话的含义是什么,只这一刻,她莫名地,也想试一试对方的态度。 情意不假,她也不想弄得两人两败俱伤。 如果能提前得知…… 鼓足勇气,她抬眼回视,“如果梦境成真,殿下是否……会出手呢?” 她问的隐晦,但闻初尧仍是一下子就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 她在试探……他是否会因为她而改变? 但,柳家,张家,前朝这些事,他从未跟柳殊提及过,他本也以为,她是不知晓的。 她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猜的…? 怀中人话里的探查意味太浓,闻初尧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没第一时间开口。 柳殊再接再厉,辩解道:“我知晓你因着…柳淮序的事情对我有误解,我也不知道你究竟查到了什么…” “但是,殿下。”她的眼中清晰倒映出眼前人的影子,“这就好比,我与在东宫前的那些日子做道别,我……” 顿了顿,她像是意识到什么,摇头道:“不,这些…因为最近老是做噩梦,所以…有些说胡话了。” 藏在衣袖下的手指微微蜷缩着,两人距离再度拉开,空间内涌入了新鲜的气息,柳殊忍不住把身子直起了几分。 她的身上堪堪裹了件里衣,方才这人上下其手,如今衣服满是褶皱,半掉不掉地挎着。 柳殊的脸不由得又泛起几丝红晕,回过神后,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殿下如果给我一个答案,我也……会给殿下…一个解释。” 若设身处地地想,柳殊嫁进东宫,初为人妇,是会紧张,这是人之常情——但柳殊不是才进东宫,他也自认为做到了最好。 这个梦境的假设没有存在的可能。 思及虚空师兄的话,闻初尧没有搭话,也没有拒绝。 他凝视了会儿,见柳殊的脸色有几分不明显的苍白,默然片刻,忽地起身走至桌案边,倒了杯水递到了她的跟前。 这个动作,更像是太子殿下的求和信号。 柳殊斟酌了片刻,接下了那杯水,轻轻抿了几口。 长时间的沉默蔓延,最终,闻初尧只是颇为复杂地望了她一眼,淡淡道:“孤有自己的打算。” 意识到这句话后面所代表的意思,柳殊有几分惊诧地抬眼瞧去。 闻初尧这么说,那就是真的想过要…… 对柳家出手。 她忽地有些无言,张了张嘴,不知从何开口。 即便是两人已经互通心意的当下,他也依然有这样的想法吗?! 那另一个自己告诉她的那些话,梦境里的那些事,是不是也依旧会发生呢? 或许……是她先前太过理想化,以为能改变结局。 如此这般,是否也是在告诫她…… 她依然会死。 闻初尧凝视着柳殊娇美的眉眼,低声唤她,“妘妘。” 柳殊不由得心头一紧,睫毛微颤,等了片刻才慢慢抬头。 如今接连几次,每每被闻初尧喊她的小名,心底便会不自然地滋生出一股淡淡的心慌。 男人已经起身穿好了衣裳,面色冷淡地扭头便要走,见塌上的人视线投注,如往常般弯了弯唇角。 第49节 嗓音亦是如平日一致,但细听之下,却多了几分喑哑,一个字一个字地印在了她的心头。 “别让孤为难。” 柳殊抿了抿唇,微微别开目光,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闻初尧的语气似乎也淡了几分,“听话,待在孤身边。” “别为难孤。” 柳殊的唇角紧抿着,那些因由太子殿下特殊对待的安心,在这一刻被骤然抽去了大半。 但她也只是垂下眉眼,乖顺地应了句,“好。” 她没有立场。 皇家的宠爱从来不是长久无限的,是她……痴心妄想了。 直至闻初尧走出殿外,柳殊才好似卸掉了全身的力气,收回目光。 …… 天色将暗,天边唯余一抹淡淡的胭脂色,层层竹叶被风一拂,更显出几分夏日傍晚的幽碧来。 书房。 暗卫静静候在一侧,大气不敢出,“禀告殿下,太子妃已经喝完药了。” 闻初尧搁下了朱批的笔,扫了他一眼,“整碗都喝完了?”见暗卫依言点头,脸色稍霁,“这么说,倒是听话了一回。” 但转瞬想到柳殊可能是因为他这次做得太过而乖乖按剂量喝药,神情又有几分微妙的不虞起来,“一天天的,她心思倒是多。” 暗卫听到这儿,干脆把头垂得更低了点儿,降低存在感。 过了几息,有些犹豫道:“但…殿下,太子妃像是知道您派人盯着她了。” “喝完药,这次…连药渣都干净地处理掉了。” “嗯。”闻初尧倒是并不意外,甚至也没纠结,得到了答案,心情颇好地让人退下了。 如今,他倒是大都愿意纡尊降贵去讨柳殊的欢心,但这两回,却都是热脸贴冷屁股的待遇。 尤其经过上午那一遭,他下午再去,她只会戳得他肺管子疼。 仿佛知晓他不爱听什么,就专挑那些话明里暗里地说,但偏偏面上柔和得很,软软地冲他笑。 之前有这股苗头的时候,他尚且还能忍下去,但现在,柳殊实际上拒不配合的态度,实在令他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焦躁。 他亲手打造的簪子已经快做好了,他也最多……等到今年秋天。 等到…她的生辰。 三个多月,也够他清理完这些残余的烦心事了。 同样,这也是他能给柳殊的,最后的期限。 如果她再不听话…… 那他只能用些手段,让她被迫变乖些了。 第42章 苟命第七十二天 柳殊丝毫不知道自己喝的药被人掉了包, 时间过得快,过了几日,夏意渐浓时, 她就又被张皇后给召了过去, 被迫又与闻初尧撞上了面。 左右现在与闻初尧面上也算是和和气气, 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故而稍作收拾, 还是一大早便去了。 还未进殿, 走至廊下, 远远地便瞧见闻初尧在等她。 男人今日倒是少见地穿了一身亮色, 淡淡的竹色,金龙点缀。棱角分明的脸庞透出一股熟悉的冷峻感, 似乎是听到身后的动静,一双幽深的黑眸静静望了过来。 他人生得高, 鼻梁也高, 幽黑的眸子这么凝视着她时, 薄薄的眼皮就这么下压着, 攻击性很强。 闻初尧也没有收敛的意思,进而,那种天然的强势便愈发明显。 气氛一时无端有几丝尴尬。 对方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柳殊只得先服了软, “殿下可等久了?” 女子的声音一如前几日一般, 带着股刻意的娇柔,闻初尧瞳光微闪, 意味不明地瞅了柳殊一眼。 又端着这股劲儿, 随时准备呛他呢。 “不妨事,孤也是刚到。”他今日是直接从书房过来的。 早在听到张皇后派人来时, 他心里便隐隐知晓是什么事情,故而专门卡着时间,在外头赏了会儿景。 好在他这个太子妃也没让他失望,两人几乎是前后脚到。 目的达成,闻初尧回头看她,“走吧。”清朗绿意与他冷白的肤色相衬,很是晃了一下柳殊的眼睛。 注视着这般俊美的脸,她停下心中的腹诽,缓缓提裙跟了上去。 凤仪宫内,殿门紧闭,圆形格栅窗前的碧色香炉内轻烟丝丝缕缕地浮了上来,阳光格外明媚,大片投射进殿内,隐约还混合着窗外池塘内荷花淡淡的清香味。 两人一进殿,便看见了张皇后身边的女子。 身着一席水红色的花纹衣裳,上面绣着雅白的鸾鸟,距离近了,柳殊甚至能隐约瞧见衣饰上所显现出的粼粼珠光。 女子的样貌也的确衬得起这一身如火一般的红色,珍珠珠钗斜插在发髻两侧,明丽妖艳的眉眼更添几分夺目。 张皇后适时出声,“你们来了,来,先坐。”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脸色都好看了许多,“正好…这是我族中的姑娘,叫筠容。” 柳殊的眼睫眨了眨,心下明悟,不由得再度去望。 原来是为了上次纳侧妃的事情。 只是……怎得和上次见的那个姑娘不一样? 仿佛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张皇后眉梢微扬,“筠容也是本宫千挑万选出来的,这么和太子妃站在一起,倒还真养眼得紧。”说罢,微微扬手。 张筠容被她一示意,柔柔地笑了笑,俯身行礼,“小女参见太子殿下,参见太子妃娘娘。”她的声音与她这张脸一般,柔和婉转,因年纪小,还有股咬字不清的黏糊劲儿。 宁朝以淡雅的容貌,出尘的气质为美,张皇后这次从族中选的人…很明显,是属于艳丽挂的。 不过…虽不知她葫芦里具体卖的什么药,这位筠容姑娘眼眸漆黑,幽幽望来时,确是光华流转。 站在柳殊的角度来瞧,是上上等的美人相。 闻初尧倒是淡漠地靠在椅背上,神情冷淡,眼皮微微耷拉着,像是困了,也像是不想同她人多言。 张皇后的目光转了转,不疾不徐先开了口,“上次的事情既然是误会,那这纳侧妃一事,还是得提上日程。” “太子先前像是对本宫挑的那个姑娘不甚满意,既如此,本宫这次索性换了个你喜欢的类型。”她说着,别有深意地望了柳殊一眼,“太子妃觉得…如何呢?” 柳殊显然没想到张皇后怎么又非得先问她的意见,微微顿了两息。 她甚至不大想去细想这个“如何”指的是什么。 是觉得纳侧妃的事情如何,还是对张筠容此人的感官如何—— 若是前者,那她上次便隐隐表现过态度了,再者,这事儿也没有她说话的份儿,也就是装装样子问上一问罢了。 若是后者,她如今人在凤仪宫,张皇后的地盘上,她只有挑着好话讲,而且…她也不是个喜欢背后嚼人舌根的性子。 定了定神,柳殊温声道:“筠容姑娘生得貌美,儿臣一见,心中便生出几分好感来。” 她的声音柔和清洌,又是闻初尧所熟悉的,听见这话,太子殿下总算施施然地掀起眼皮,望了柳殊一眼。 男人的余光落在她的侧脸上,只是一瞬,而后视线便落于她袖口的圆润指尖,眸光幽深似潭。 见她指尖不自觉地微微蜷着,便知柳殊是紧张了,而后便不咸不淡地截断了话头,“母后。” 闻初尧一出声,三人的目光便顷刻间聚焦。 只不过……柳殊的神情尤其为难。 太子殿下轻咳了声,直直望向上首的宫装女子,“您是…想把这位张姑娘许给儿臣做侧妃吗?” “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张皇后的目光有几分不赞同,“这不是你原先自己应下的?而且…母后还特意寻了个你喜欢的。” 柳殊闻言一怔,下意识想扭头看身旁的人,但下一瞬,却又生生忍住了,轻抿着唇,试图缓解。 什么叫他自己应下的? 什么时候应的?她丝毫不知。 身侧的宫人静静轻摇着扇子,目不斜视。 这侧,闻初尧瞥见她这副很忙但是不知道在忙什么的样子,不自觉绷直了唇角。 从柳殊提出那个问题开始他便一直在想,是否是他自己的一些行为给她造成了错觉?不小的错觉,甚至以为可以凭这种感情一类的羁绊来锁住他。 他的目光闪了闪。 思及柳殊近几日愈发阴阳怪气的表现,淡淡出声,“母后误会了,儿臣并非抗拒。”借这件事,正好也让她清醒清醒,收一收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也让他自己……清醒清醒。 直至现在,他内心的想法都不曾动摇半分,他无法骗自己。 他想让柳殊待在他身边,日后他顺利登基后,许她一个宠妃的位置,就这么过着,也未尝不可。 闻初尧侧了侧头,迎上了张皇后那股隐带打量的目光,“儿臣…成婚几年,太子妃久无所出,如今也确实是时候纳些新人。” 男人辨不出情绪的视线从不远处望来,“张姑娘是母后族中的人,母后的眼光,应当是不会出错的。”他的话语似是有几分意有所指,“儿臣与太子妃…感受亦是相同的。” 张筠容有几分受宠若惊地抬眼,下一刻又因着身份与矜持的做派,赶忙端坐好。 听太子殿下的意思…是对她也心生好感了?! 少女的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面庞上红霞满布。 张皇后看在眼底,轻抬眉梢,“你能这么想,甚好。”眸光犀利而温和,两种截然不同之色于之一体,却是丝毫不失其意,“既如此,本宫想着,择日不如撞日,先把这事儿给定下来吧。” “本宫瞧了瞧,下个月的二十七是个好日子,这满打满算也有一个月的时间,正好能赶上。” 闻初尧的表现恰如他所说的话,见此,淡淡地点了点头,“母后决定便好。” 短短几句话,一切尘埃落定。 可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却是不同的光景。 第50节 她虽知晓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可…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一疼。 先前的那些特殊和体贴虽然平淡,可却是真真切切浸润在细节之中的。 为她撑腰的人是他,帮她揉脚踝告诉她不要逞强的人也是他。 情事时低声呢喃唤她小名的人,如今怎么可以答应地这么痛快呢? 柳殊有几分不合时宜地短暂走了神,想到了柳太后告诉她的那些话。 “皇家无情,帝王之爱不长久。” 她本以为,这份特殊会持续地久一些的,甚至……她也没有奢求过要很久。 只是…几个月,最好……再几个月。 可事实是,一切不过小几十天。 黄粱一梦,独余她沉醉其中。 张皇后似乎是满意了,正与身旁的人交代着什么,也像是打趣。闻初尧偶尔淡淡地应上一两句,张筠容羞红了脸,瞧着他。 瞧着……她的夫君。 一切皆是如此陌生,仿佛她才是那个局外人。 直至理智费劲地压过情感,柳殊才堪堪收回视线,强迫着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这几日便有想过会遇到突发的情况,只是…真的对上了,才惊觉她如今的可悲。 上位者的一句话便可以轻易决定她的生死,而她苦心谋求,鼓足勇气才问出的那个问句,如今…竟成了她自己的催命符。 柳殊甚至不敢去细想,她之后的日子,皇宫何其凶险,更何况,是对上这样家世的女子,而这样的女子,以后只多不少。 莫非……她真的只能待在闻初尧身边,同这些莺莺燕燕争斗一生吗? 她垂下了眼,小幅度地平复了下呼吸。 张筠容的目光注视柳殊很久了,早在这位太子妃打量着她的时候,她便也在悄悄望着对方。 如今,见柳殊的情绪似乎是有几分莫名的低落,唇角微扬,殷勤道:“太子妃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柳殊正凝神想着其他事,冷不丁儿地听到这句话被吓得一抖,下意识去望,“怎么会呢,张姑娘瞧错了。”话却先跳了出来,神态也变得温和起来。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颇有些……与过去的某些时刻重叠的错觉。 只是下一刻,柳殊是实实在在地愣住了。 这个张筠容…… 细看之下,怎么…… 与她长得这么像?! 第43章 苟命第七十二天 秾丽的五官, 与当下流行审美不相符的明媚气质,唯一不同的是,张筠容年纪比她小, 更多了几丝少女的娇媚融于其中, 交缠在一块儿, 便足矣凝固成那四五分相像了。 柳殊不知怎的,突然很想知道闻初尧看没看出来这点端倪。 但…她心底竟又莫名觉得, 这不必问。 答案早就是注定的——他定是瞧出来了, 比她更早、更快。 下一瞬, 逼仄角落里的那几抹贪念便又不停地敲打着, 引导她更深入地思索着。 思索……闻初尧这么做的原因。 他会不会是因为发现了这点,才应下的这事? 柳殊面上温温柔柔地扬起唇角, 颇有些四平八稳。 窗外的日光洒落,她肤色本就白皙, 穿莲青色的裙子更显得肤如凝脂, 一双眸子澄澈清明, 腰间一根乳白色的腰带, 衬得纤腰不盈一握。 此刻嘴角含笑,但细瞧却又像是没在笑,嘴唇红润润的。 见状,张筠容脸上堆积出来的笑意便也淡了几分, “是, 是我瞧错了。”她本就倾慕当今太子许久,这次, 自然也是知晓张皇后选择她的原因的。 因而对上柳殊时, 她心底就更为在意,甚至是…隐隐有些疯狂。 被训练了这么些日子, 她疯狂地想要看一看,皇后娘娘想让她取代的人。 只是……如今瞧了,却也就是那样罢了。 除了容貌堪堪能与她比较一二,也没什么特殊的。 张筠容的心里安定了几分,抚了抚耳边的细长耳坠,坐直了。 两人的交谈声并不小,落在张皇后耳里,她如今只是不在意地笑了笑,像是看着娇纵的小辈,目光中隐隐透着慈爱。 如此,柳殊便也不开口了。 若再辩解或是补充什么,反倒像是她落了下风似的。 摒弃掉心中那丝微妙的不适感,她扭头对上了闻初尧的视线。 他似乎是觉得她这副模样并不多见一般,目光停驻了片刻。 见她回视,轻抿了下唇线,声音显得漫不经心,“既然不舒服,那便回吧。” 柳殊都做好被这人刺上几句的准备了,结果骤然听到这句话,一口气不上不下地梗着。 原先东宫只她一个妃子,她又是正妻,那诸多规矩便形同虚设。 而现在…闻初尧想要掀翻这个关系。 剔除这些微妙的特殊之后,他们两人是什么? 太子殿下和他的妃子之一吗? 柳殊的唇角隐隐有些发白,冗杂的思绪褪去后,她有些不自觉地戴上了面具,应付着这些寒暄与试探。 包括……对眼前的人。 千万思绪化作最后,只归于一句平淡的“好”。 待出了凤仪宫,两人相携回宫。 小径上嵌着的石子被日光暴晒着,每一粒小石子上都镶着片淡淡的金色光晕,晃眼。 柳殊收回目光,悄悄瞧了一眼身侧的人,嘴唇微张。 熟悉的人面前,她向来是个有什么便问什么的性子,柳殊也本以为她是问的出来的,可触及闻初尧冷淡的眉眼,嘴唇却又闭上了。 算了,他纳不纳妃子,纳谁当妃子,与她何干? 兀自冷静了会儿,柳殊便又小幅度地把头别了回去。 一切不过就是一个稍长呼吸的时间,她自认为表现得不算明显,故而,神色也是颇为镇定。 直到…… “你想问什么?”闻初尧冷不丁儿出声,语气问得笃定。 柳殊被这么一问,步子都微妙地乱了几下节奏,“什么?”但她心里有股无名气,索性也装傻起来。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盯了她几瞬,声音没什么温度,“如果想问,孤给你一个机会。”他一顿,语气有些意有所指,“你想好。” 如果她今日肯同他服个软,那这个侧妃,他也可以选择不纳。 到如今,总归也不过是稍稍麻烦点儿。 他能处理。 闻初尧想着,又唤了声,“妘妘。” 从那次不欢而散后,这称呼被闻初尧再喊出来,便不是亲昵而是刺耳了,当下又被这人明里暗里地说上这么些似是而非的话,柳殊的心情一下子便又低落了些。 像是……过去的某些时刻,也被否定了。 她只是点了点头,没说想好还是没想好,“我明白了。” 旋即便继续沉默地跟在了男人身后大半步,兀自回了东宫。 …… 清晰的蝉鸣声在茂密的枝叶间渐次响起,嗓音极具穿透力。 宫人们隐约的讨论声,像是冷津津的水滴骤然落在夏日的炎热中,清绿之下,是无数被蒸发的波纹。 太子要纳皇后族中女子为侧妃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阖宫上下无不侧目。 德太妃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把徐云知召进了宫。 先前被张皇后的人传了消息后,她便一直有几分心神不宁。 一是担心先前那次刺杀的事情,太子不知何时会再次提及,进而报复她,二则…是张皇后的那个消息本身。 言及太子妃和柳侍郎的旧情。 德太妃自己也是当过姑娘的人,故而第一时间听到这话,心里不过是感慨两句,张皇后想把她当枪使,她多少也能看穿一二。 只是,在宫中多年,几乎是看完的下一瞬,她便陡然想起了十几年前的那桩宫闱秘闻。 事关当时宠极一时的玫昭仪,当今太子的生母。 她虽身处先帝的后宫,可却是他年过不惑纳进来的,先不说这巨大的年龄差距,光是当时后宫早已形成的势力格局便足够她喝上一壶。 直至后来先帝猝然逝去,她们这些堪堪适应好的人便又惶惶不安起来。 按祖制,没有子嗣的妃嫔是要被一道殉葬的,慈宁宫的那个女人仗着运气好占了继皇后的位分,拥有嫡母的名头,迫不及待想法子搭上了当时还是三皇子的皇帝,先一步脱了困。 只剩得她……好在,当时的太后娘娘与她颇有缘分,见不得她花儿一般的年纪就要葬送此生,出手相助。 否则……她定是活不到如今的。 德太妃呷了口茶水,试图压下这股情绪。 她何尝不清楚,自己于心计方面不是张皇后的对手。 可……这么好的机会,这么好的机会就摆在眼前…! 而且只是合作而已。 第51节 她正想着,殿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德太妃思绪回拢,缓缓抬眼瞧去,见是徐云知,下意识绷直的后背又微微放松了些,招手让她过来。 “姑母,您怎么了?”德太妃的脸色着实过于苍白,离得近了,愈发怖人,徐云知有几分担忧道:“脸色怎么这么不好…?可是又操心了?” 她的语气有几分不赞同,“您这次传我来,可还是为着上次的事情?”等了两息,见德太妃没否认,徐云知的语气多了几丝无奈,“太子殿下不是好惹的,姑母。” “上次兴许是他不计较,也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放过了我们,这就已经是撞大运了。”否则,光是意图谋害太子妃,谋害皇家血脉一通罪名安下来,就够她们喝一壶的。 “姑母,牢狱之灾可不是玩笑话啊。”她的眸光微转,压下了那些忧色,转而试图表现得镇定些。 “不…不。”德太妃也不反驳,只是固执地摇头,“你不懂,云知。” “这次不一样。”她的眼底闪过某种光亮,落在徐云知眼底,只觉得有股奇异的错觉。 像是……生命的燃烧。 她被这下意识的想法弄得一惊,连忙开口,“那都是无稽之谈,皇后娘娘只凭一纸文书,几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让您去冒险…!” “姑母,如果要用这些来换我的前程,换皇后娘娘对我日后的庇护,那我宁肯不要这些。”她说得笃定,向来听话的人也难得显现出几丝倔强气,“我已经十七了,姑母,我并非什么都不懂的稚子小儿。” 德太妃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徐云知虽被她刻意瞒着,可这么些年的相处,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不知呢? 只是……竟没想到已经衰败到了如此地步。 急迫到……要与虎为谋,为心爱的小辈挣一份庇护。 “不…你不懂,云知。”听了这话,德太妃只是笑,那张因病色而过度苍白的脸仿佛也因着这抹笑意而多了几丝生气,她似乎是很高兴,但只是克制地弯了弯唇角。 半晌,又固执地强调了一遍,“这次不一样。” 德太妃态度坚决,徐云知便也只好用手帮她顺着气,耐心听着。 “太子的生母,玫昭仪,我也是曾见过的。” “那真是花儿一般娇艳的美人,性子聪慧,知书达礼。”德太妃的语气低了几分,“她入宫前似是有一竹马,本是定了婚约的,可最后因得皇帝,也就不了了之了。” 提起过去的事情,她的神情又有几分感慨,“或许也是因为如此,玫昭仪初入宫时,很是沉寂了一段日子,直至……后来。” “后来一次偶然,她就这么又入了皇帝的眼,一时倍受宠爱,也得以顺利诞下了当今的太子殿下。” 听到这儿,徐云知仿佛也意识到了什么,下意识察觉到后背已被冷汗浸润。 紧紧抿了抿唇角,道:“姑母,是不是…” 德太妃抬手制止了她的话头,摇了摇头,继续道:“可这样的美人,这样的…好人,最后却是被皇帝用一条白绫给赐死了。” “因着这私通一事。” 因着…玫昭仪与她那竹马旧情难忘,被…污蔑的私通一事。 凝视着眼前人惊惧的神情,德太妃有些不自觉地笑了笑,“云知。” “不会再有这样的巧合…和机会了。” “我…不得不冒一次险。” 第44章 苟命第七十八天 已近七月, 盛夏,窗外阳光肆意倾落在空旷的大殿内。 四周无人,故而德太妃的那几句喃喃声便显得格外清晰, 甚至是……刺耳。 徐云知的瞳光微微一沉, 目光从德太妃身上移开, “姑母,可是在我看来这更像个陷阱。”她听到这儿, 已经知晓对方大抵是心意已决, 但思索了几瞬, 还是忍不住道:“皇后娘娘是已给了咱们一些明面上的帮助, 可是……世上是没有免费的东西的,不是吗?” 这个道理还是幼时德太妃教导她的。 徐云知稳了稳心神, 继续道:“虽然名义上她是找您合作,可真正出手做的人是您, 皇后娘娘之后大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我们也奈何不了她什么。”她考虑地更多, 更细致, 但总归也只是闺中贵女,又被德太妃照拂着,所以第一时间能想到的也颇为局限,大都是自己人的利益和退路。 德太妃闻言, 却是微微一怔。 当下的境况实在不容乐观, 她自然也是早就想通了这些利害的,只是……仍这么做也是有她的原因在的—— 她有一个…底牌。 少女忧虑的神情清晰映入眼帘, 带着一如从前的孺慕和亲近, 注视了会儿,她心底的那股思绪忽地就更浓了。 天平仿佛在此刻倾斜, 带着股孤注一掷的疯狂,“云知。” “太子的生母,玫昭仪…是被人陷害的。”她的呼吸也不由得放轻了些,“这其中…牵扯到的人,如今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除了,如今的皇后娘娘,张曦。”德太妃停顿了几息,似乎是在等对方消化这个消息。 这般,至少云知以后的路能走的顺利些,有这个把柄在…… 德太妃端视着殿内某处。 白瓷釉瓶上的青花纹路笼罩在细碎的光晕之中,空气中仿佛也一道镀上了一层迷迷蒙蒙的轻纱,衬着里头插植的淡黄色玉兰花,如梦似幻。 半晌,她的目光回到了眼前人的身上,迎上了那抹颇为不赞同的视线一锤定音道:“你不要插手此事。” “姑母来。” 姑母…一定给你挣出一份庇护来。 …… 不知是不是被那日闻初尧的话给刺激到了,还是因着越来越热的天气,柳殊又连着两三日没有睡好。 加之她心中那股久久不散的忧愁劲儿,竟破天荒地在夏日炎炎中得了风寒病倒了,不过好在她喝了十来天的药,平日里又注意着,故而这场风寒到最后是来得气势汹汹,走得十分匆忙。 她这边安安静静养了小几日的病,外头,一则消息则悄无声息地炸开了锅,甚至……隐隐有盖过太子殿下不日将纳侧妃一事。 不知从哪里传出,当今东宫的太子妃娘娘与柳家侍郎早有私情,旧情难忘之下,还曾偷偷见过面。 如今太子殿下势头正盛,称得上独占鳌头,因而这个消息的出现,就显得像是……在打太子殿下的脸似的。 皇家间的那些情情爱爱百姓大都是无从得知的,但在宫中,却是实实在在地掀起了一阵风波。 待到柳殊堪堪养好病,难得出去御花园逛了一圈透透气,便一下子察觉到了异常。 倒也不是她多有势力,实在是……那些伺候的宫人们人数众多。 样本大了,就算是个例,也是禁不住一个又一个地冒出来—— 心理素质差些的,心思八卦些的,临撞见了,伺候的时候便总会忍不住悄悄偷瞧上她一眼。 柳殊有时对上那一瞬间惊慌失措的模样,想装看不见都不行。 眼见传言愈演愈烈,她左思右想还是腆着脸去找了柳太后。 上次的受刑场景实在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她打定了主意,以后坚决不主动往慈宁宫挨。 可……如今这事儿,她越想越觉得古怪,又实在没得法子,便只能来了。 慈宁宫一如往常,郁郁葱葱,伴着馥郁的花香气,远远瞧着,一派美好。 门外候着的宫人见她来了,倒是温和地对她笑了笑,引她进去。 殿内,柳太后正在画着彩绘,执着画笔,或浅或淡地点缀着。一束光影落下,坠于画布之上,更显得宁静祥和。 下一瞬,她似是听到了动静,略一挑眉望了过来,见柳殊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面色淡淡,“你来了。” “找哀家可是有什么事?”她如今觉得柳殊马上就要失去那点儿微末的利用价值了,加之先前心里是有气在的,说话也是直来直往了许多。 再者……这个侄女如今胆子大了,是越发地不听话。 既然不听话,那留着也没什么用处。 柳太后的语气又淡了几分,挥了挥手让人坐下,“先坐吧。” 孙嬷嬷适时上了一杯花茶,而后退至一侧。 “姑母。”柳殊小心翼翼道:“近日宫中……我…” 她尚且在组织措辞,未料柳太后竟直直望了过来,一点也不吃惊,“那些传言?你是为了这个来找哀家的?” 被人这么赤裸裸地指出所求之事,柳殊多少还是有几分尴尬地红了脸,呐呐地应了声。 这则传言不像是一开始捕风捉影,而后越传越离谱那般有个过程,反倒是…一开始便很奇怪,像是突然间就冒出来了似的。 这个手段不算多高明,柳殊稍加思索也发现了这一点,故而今日才厚着脸皮求上门的。 她心底隐隐有一个答案,只是……哪怕是证实确如她所想,她也是做不了什么的。 德太妃,远远不是她一个微末的太子妃可以抗衡的。 她需要帮助,哪怕是…来自一个即将要放弃她这枚棋子的人。 柳太后又落下一笔,面上不咸不淡地再度开口,“殊儿,哀家做任何事都讲究价值。” “做这件事的回报,能给哀家带来什么。” 柳殊心思本就颇为敏感,闻言,几乎是一下子便意识到了对方的用意。 柳太后身着一席霜红的衣裙,裙褶勾勒出她纤细的腰肢,腰间细碎的珍珠与不知名的细闪装点着,每一丝乳白的纱线与金丝交错,淡淡的华光,经由阳光传递,格外耀眼。 她就这么高高地站在另一侧,甚至这次,连笔都未放下来,“殊儿,哀家给过你机会,如今……你觉得你还能为哀家,为柳家带来什么?” “人人都可以是太子妃,太子的后宫只要有柳家女便足够了,或者说,也可以不一定需要这么个太子妃的虚位。”她的语气带了几丝往日般的循循善诱,“这些…都是虚的。” “太子近日都没找你,你可知是为何?”男人的那些心思,她也是知晓的。 或许……柳家可以换个人送进来了? 思及日后柳殊的下场,她的眼底带上了几丝怜悯,而后转过了身,“你回吧,哀家…爱莫能助。” 直至柳殊被请出殿门好一会儿了,柳太后才缓缓转过身,平静地望了眼她离开的方向。 身侧,孙嬷嬷为她磨着墨,见状,忍不住劝了句,“姑娘,其实太子妃到底年轻…再多给次机会,也未尝不可啊…”她是带着私心的,所以这次是用了两人私下独处时的称呼。 柳太后轻叹了口气,也没训斥她,只是半晌又出了声,“嬷嬷,不是我不帮她,只是这次实在是情况特殊…风险与收益根本不成正比不说,而且…” 她凝视着画布上娇艳的芙蓉花,语气低了些,“那位,可就要回来了。” “比起太子对他那位表妹的温和劲儿,这个太子妃又算得上什么呢?这论起亲疏远近来……还不如早早舍弃掉,换个新人栽培。” 孙嬷嬷一怔,闻言,想通了其中关窍,便也不再开口了。 宫殿之外的花园内,七月初,花匠们栽培的芙蓉花已是含苞待放。 这边,柳殊回到东宫又耐心等待了大半天,但偏偏闻初尧真的就如柳太后所言,一连几日都不曾来见她。 第52节 甚至……她今日派去送吃食的人也没能进去书房,东西都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柳殊左等右等,等不到人,喝完药反倒因着药效又睡过去了。 待她慢慢撑开眼皮再醒来时,意识还未完全回笼,身体先感觉到了不对劲儿。 因是夏日,殿内四处布有冰,可她的被窝却热得离谱。 而且……她的腰间还搭着一只手。 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一点点渗透了过来,柳殊过了好几息清醒后,不出意外地看到了张熟悉的面孔。 男人面容俊美,些微的烛光从一侧模糊地打过来,在他脸上形成一圈朦胧的暖色光晕,眼睫安静地低垂着,比平时看起来攻击性要更弱些。 闻初尧仿佛是醒着的,几乎是柳殊一睁眼,他便也随之睁开眼眸,眸底清明,没有一丝刚醒来的迷糊与困倦睡意。 柳殊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嗓子眼一下子跟堵住了似的,连带着有一瞬间也忘记了早已打好腹稿的那些解释的话语。 闻初尧幽幽转醒,下意识地收紧了搭在柳殊腰间的那只手。 他略微扬了扬唇角,嗓音沉沉,“醒了?” “听说你这几日得了风寒,如今有好些了吗?”他的语气不疾不徐,好像真的只是忙完公务的间隙来关心她一番而已,见她不答,还挑了挑眉梢,疑问地“嗯?”了声。 但他这样恍若什么都未发生一般,却更让柳殊心惊。 意识倏然回拢,她试图往后挪一挪,拉开一些距离。 可奈何男人的力气大的过分,柳殊整个人只能被他环着。 见她一醒来就又是这样,闻初尧好不容易伪装出的那股温和气息便又不自觉地散了些,干脆也直接开门见山,“妘妘。”落在她脸上的视线存在感极强。 锐利的眸光紧锁着,分毫不落地细扫过怀里的人,显然是不打算放过柳殊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神色变化。 语气有股诡异的平和,“隔了这么多日,孤特意来找你…”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 第45章 苟命第七十八天 柳殊神色自然地抬眸与他对视, 面上没有一点儿异常,“你先松……算了。”她意识到了这人的那几丝劣根性之后也不指望了,自己先泄了气, 转而专心解释起来, “上次那回…我同你说过的。” 柳淮序三个字就像是添加了什么关键词定位一般, 闻初尧只要听到,不管当下是什么神情, 之后算起旧账来都带着股疯劲儿。 因而柳殊微妙地停顿了下, 又继续道:“这次的传言, 我知晓你也是看出问题了的。”不然不会这个状态来找她, 还在这心平气和地说话。 闻初尧没否认,继续凝视着她。 她的神色很自若, 听到那番问话表情也没什么大的变化。 柳殊有什么大都写在脸上了,加之刚醒来时的那股迷糊劲儿, 她如今这样, 怕是真的是有人冤枉了? 男人压下心底那丝微妙的疑心, 抿唇道:“孤知道。” 其实他心里何尝不知柳殊是因为上次的事情心里有气, 但他自认为已经做得足够了,再多……就有些越界了。 水满则溢,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触及怀里人娇美的眉眼,他的语气也稍稍缓和了几分, “你和他没有再见面, 孤知道。”但下一瞬,他又陡然转了方向, “可你是想走的, 对吧?” 柳殊才松下的那口气还没咽下去,听到这话, 另一口气就又提了上来。 心底有些惊疑不定,但面上她已经能暂时顶着闻初尧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攻击性,面不改色道:“什么?”像是乍一听到了什么新奇的话,神情有些困惑。 “殿下还在疑心我这些吗?觉得……我要走?”她心底是有这个苗头,但这话是断然不能说给闻初尧听的,柳殊努努嘴,有些委屈地补充,“再说了,我能走到哪儿去啊…” 她如今和这人相处久了,其中的平衡点也能够很好掌握,故而如今挑的都是对方爱听的话,“殿下在这里,我哪儿都不会去的。” 蛇打三寸,对症下药。 她说这话时,神情格外笃定,见闻初尧淡淡望过来,神情也是一丝端倪未露。 谁料下一刻,他猛地靠近,就这么用力一揽,把她整个人嵌进了身体中。 一时间,两人间的距离几乎消失,连缝隙都无,男人身体上的变化就这么猝不及然地展现出来。 柳殊的神情还有些懵,便听到那道低沉熟悉的嗓音继续问道:“…真的?”犹如第一次询问时那般,可细听之下,却比之前更多了丝小心翼翼。 这股改变微乎其微,甚至可能连说话的人都未意识到。 “嗯。”柳殊一顿,意识到这话没什么说服力,接着飞快垂下脑袋在闻初尧怀里蹭了蹭,“你…别生我气了嘛。” 她闭了闭眼,阴影遮挡下,脸上的神情冷凝一片,但偏偏语调甜软,还透着一丝腻,黏糊糊的,撒着娇,“我知道错了……别不理我嘛。” 这话说得跟带着什么波浪号似的,以至于下一瞬,身侧人身上的反应更大了。 男人可疑地沉默了下,掩去了那丝淡淡的疑虑,深吸了口气,忍了忍,接着突然开口,“妘妘。”唇瓣擦过她的额间,眸色一片深沉,“给孤生个孩子。” 他直觉柳殊没说实话,可当下十分可笑地是,他见她服了软,竟也不想那么强硬地逼迫她了。 就像他时不时两面派的状态似的,这股情绪来得极快,但转瞬闻初尧又试着说服起自己来:生个孩子,只要柳殊给他生了孩子,她便不会再想跑了。 就这么留在他身边,长长久久的。 他的语气更加肯定了点儿,甚至隐约带了股退让的意思,“给孤生个孩子。” “妘妘,给孤生个孩子,孤就不纳什劳子侧妃。” 无论是侧妃,还是侍妾,他都不会有。 反正这些人也只是他用来稳固朝堂的筹码,但同样的,他也可以用别的手段。 不过是麻烦点儿,他也能处理的了,只要… 只要…… 男人的目光注视着眼前的人,像是狼锁定了他的猎物,但语气却更像是诱哄,轻轻地问她,“好不好?” 然而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却一下子叫她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喝下避子药的时候。 苦涩,恶心。 以及…那之后连着的几次。 这事儿绝对不能叫眼前的人知晓…! 思索利弊后,过了好几息,她才有些怯怯地微微点了点下头,试探性地“嗯”了声,便抬眼去瞧闻初尧的反应。 出乎意料地,他似乎很高兴。 是真的高兴,不同于以往浮于表面,偶尔有些装模作样的喜色与温润,那一瞬间……倒真像是,真情实感的。 柳殊压下心底那股后怕,弯了弯唇角,娇声道:“…好。”眼睫一顿狂眨,半晌补充道:“那殿下说话算数。” “自然。”闻初尧亲了亲她,接话很快,“孤从不说虚言。”哪怕被柳殊推着往外去,周身也是掩饰不住的愉悦,被赶得衣衫不整地下了床,还慢条斯理地稍微理了理衣物。 “殿下快走,我这会儿可伺候不了你…”风寒初愈,柳殊的脸色还有些病态的苍白。 但此刻,原本也该泛着白的唇瓣却微微透着红,落在眼底,像明月上落了一抹绯色,长发凌乱地披散着,眉目如画。 明明是说着恃宠而骄的调笑话,却更像是……在勾魂。 闻初尧的喉结微不可查地滚了滚,又深吸了口气,“孤还没那么禽|兽。” 他的眸光不着痕迹地扫过柳殊的唇瓣,眯了眯眼,脑中肆意回味了一番,面上暂时又恢复了那副清正模样,“你好好养病,孤晚些再来。”说罢便大步朝殿门而去。 结果,人快走至门边时,又骤然回了头去望。 柳殊仍是笑得温温柔柔的,见他扭头,神情有一丝疑惑和羞怯,“干嘛呀…”语调不自觉地撒着娇,“你去忙就是。” 大概是真的…愿意。 闻初尧稍稍安心了些,轻轻颔首,又再度朝门边走去。 另一侧,待男人的背影消失,柳殊脸上的笑便淡了。 …… 夜色融融,书房一派静谧。 闻初尧一回来便整个人投进了奏折中,试图压下心底的那股无名火。 结果休息的间隙独自坐了会儿,便又不自觉地想到了柳殊那张明媚的脸。 以及……数次欢好时的画面。 男人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盖住了他眼底的神色,几息后,才像是魔怔了一般,低骂了一句,“妈|的…” 过了半晌,似是又想到了什么,一句不够,又接了句,“我真|他|妈是有病…” 桌案旁的一封密信被单独拎了出来,幽幽烛火下,透着股诡艳的光晕。 良久,思绪回拢,闻初尧却只觉得浑身沉寂的冷血,竟都好似沸腾了起来。 被柳殊的话点燃,甚至于……有几分色令智昏。 在这一刻,他彻底打定了主意,准备替柳殊了结了这些不知死活的虫子。 “闻溢。”闻初尧的目光投注在书房中央,几乎是他话音才落,那里便显现出一抹人影,对方的动作又快又轻,瞬息便至。 一身暗色,静静低头聆听着上首人的吩咐。 “把德太妃和…”她那个侄女一起杀了。 这是闻初尧准备吩咐的命令,用的也是他自己特意培养的死士,个个精英,最晚明日,这两人的脑袋便会悄无声息地落地。 要怪就只能怪她们太贪心,自己送死,还敢不知所谓地再去干些糊涂事。 但下一刻,门外却传来了侍卫陈钊的通传声,“启禀殿下,徐姑娘求见。”声音似乎有一丝不可置信,继续道:“她说……她是来请罪的,想要和您单独聊聊。” 听到这话,闻初尧堪堪说到一半的命令就这么截然而止。 他的目光沉沉的,微微凝固。 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带着几分探究。 好几息之后,才缓缓挥了挥手。 夜间,晚风拂过,树上密匝匝的枝叶被这么一吹,簌簌地响,偶尔伴着几声微弱的虫鸣声。 书房内,却是截然不同的安静。 死寂的安静。 第53节 最终,徐云知有些承受不住这股诡异的氛围,先开了口,“太子殿下,臣女今日来……是来请罪的。” “哦?”闻初尧的瞳仁极黑,仿若窥探不尽的幽潭,听到这话,盯着徐云知,“徐姑娘来请罪?” 他甚至下意识地扬起唇角笑了一下,但触及眼前人凝重的神情,又收敛了几分,有些意兴阑珊道:“孤不明白,徐姑娘何罪之有…?” 徐云知本就是挣扎了许久,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她心底的那股焦虑亦是渐渐变浓。 直至今日,姑母在宫中的探子来报,说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似是又和好了,她才瞒着姑母,终于决定先行这一步。 徐云知毫不迟疑,躬身走近,双手呈上了一封文书。 如果有知晓内情的人在这儿,便能一眼瞧出,这封文书与闻初尧前几刻桌案上早早摆着的那封别无二致。 她再度扣身,“臣女有罪,意图谋害太子妃。” “今日……特来请罪!” 第46章 苟命第七十八天 子时, 外头的夜色浓的化不开,像一块儿黑色的幕布,遮住了许多的星星, 也掩盖掉了屋内的大半声响。 书房里的气氛莫名沉凝, 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徐云知见上首的人一直没有出声,下意识咽了咽口水, “殿下, 先前那次实在是我的嫉妒心作祟, 见不得太子妃娘娘……与您那般恩爱, 所以才事后怂恿的太妃娘娘…相助。” “娘娘宠我,听信了我的花言巧语…这才有了后续的、后续的那事。”她紧紧扣着地面, 一头乌发没簪带什么华丽贵重的珠饰,仅用一根素色步摇别着发髻, 微微扣身时, 垂于耳侧的青丝静静垂落, 遮住了她眼底的复杂情绪。 她其实也是怕的, 皇家捏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阶级如鸿沟,不可逾越。 更不必说先前那次刺杀太子妃之事,姑母几乎是把把柄就这么轻易递到了眼前人的手上。 她相信……太子殿下一定是查到了。 有这等罪状缠身, 就算是真的即刻拿了姑母的性命, 落在旁人眼中,也只会感慨两句, 说得了个“罪有应得”的下场。 徐云知来这趟之前, 明明心底是早有准备的,可太子殿下却只是沉默。逼人的迫势从另一端蔓延至此, 是她一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家完全无可能抵挡的。 而且…… 倘若定罪,姑母定是会……折戟于此了。 思及此,她有些不合时宜地开始担惊害怕起来,鼻头忽地就酸了。 闻初尧没立刻出声,手指无规律地轻点着桌案,脸带着一丝丝倦意,但尽管如此却依旧无法掩盖那股凌人的气势,“你应当知道,光上次的事情,孤便可以治你们的罪了。” 谋害皇家血脉,谋害宫妃,这是几个德太妃都抵不过的。 况且…那个女人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真玩心机,也玩不过张皇后。 闻初尧原先也不知她到底为何敢与之合作,后来…却好像渐渐摸索到点儿苗头。 他的目光投注到徐云知身上,语气平静无波,“你是聪明人,对待聪明人,孤向来也不想说那么多。” 这话落在徐云知耳里,令她神情微动。 其实…横跨在这其中的阶级差距她也并非不懂,她只是……突然有几分不甘罢了。 缓缓深吸一口气,眼泪就这么涌了出来,“殿下…!”她的眼尾通红,泪珠不断从脸上滑落,堆积在心中的话在此刻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闸口,像是察觉到了眼前人逐渐变少的耐心,猛地扬声道:“我愿意一命抵一命!” “我知晓我本没有这个立场来说…可是……殿下。”徐云知的目光中隐含祈求,“就当是圆一个将死之人的梦吧,如若……您也顺手的话。”顺手,除掉我们共同的敌人。 闻初尧只是有些漠视地看着,直至这一刻,他才像是有了几丝兴趣,睨了眼满脸泪痕的女子。 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的瘫倒在地上,神情狼狈的人也是可敬的。 愿意为了个……蠢货拼命,而做到这种地步。 这件事…她们也摘不出来,即便是他真的大发慈悲放过了这两人,依他那个母后的性子,怕是也不会放过的。 甚至是……跟养蛊一般,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的神色依旧是冷然的,“你是希望孤能放你姑母一命?再顺手帮你料理了皇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玩笑话,轻轻摩挲着茶盏,轻啜了口茶水,“徐姑娘,孤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我更倾向于,这是一场交易。”她定了定神。 “我死后,这些事……都会一概掩埋掉的。” 徐云知深吸了口气,抬眼与那道目光对视,一字一句道:“包括您对太子妃的那些想法…和杀意。” 她话音才落,闻初尧的脸色瞬间就沉了下来,眉眼间积满阴沉。 身上的杀伐气一下子重了,压迫得人心悸,那种冷酷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徐云知亦然。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错开了视线,“殿、殿下放心…这件事只有我一人知晓。”似乎是被吓到了,匀了匀呼吸,又补充道:“我这种小女子……自然心思会敏感些。” “我相信,殿下也不会想皇后娘娘能够安稳存活世间的。” “你怎知孤不想?”男人的目光冷冽如刀,仿佛能看穿到她的内心深处,“她是孤的母后,孤…又怎会不想让她长命百岁。” 话到如今,她已然是没有什么底牌了。 可……她是真的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这个佛口蛇心的女人毁了…! 毁了她,未来还想毁了姑母! 徐云知的眼眶中盈满泪水,莹莹烛火下,显得有几分冷静的疯狂,但偏偏声音与尚且镇定的神情截然不同,止不住地颤着,“那只是名义上的,您明明——” 恨毒了她。 闻初尧骤然打断了她,“明明什么?想让她死?”他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目光从徐云知身上扫过,眼神漠然到像是看着一堆死物,“而且,孤又说过什么……不该对太子妃说的话吗?” 徐云知只是瞧着他,“您想杀她。” 她的手一直在颤动着,额角更是渗出几丝细汗,但她的语气是超然的笃定,“您……曾经是想杀了她的。” 见闻初尧望了过来,她反倒奇异地笑了笑,“那不是对心上人的样子,殿下。” “您想杀了她,至少……曾经是如此。” 见人没否认,她的声音越发带了股孤注一掷的疯狂,“您猜,太子妃若是现在知晓这一点,会如何…?” 徐云知甚至觉得,她派去的人可能已经被眼前的人给发现了,甚至……那人或许根本等不到送信的时辰。 思绪冗杂,她下意识轻咬着唇给自己打气,“殿下,只要您能施以援手……让那个女人永世不得超生。” “让她彻彻底底…远离我姑母。”声音中的恨意弥漫开来,但却一丝都没未自己而求,“只要您能,我一定带着这些事下到地下去。” “我姑母…或许在您看来,并不聪明,很蠢…” “可她是为了我,为了我这个不成器的晚辈。”她重重地磕了下去。 似乎是为了验证决心,徐云知磕得十分用力,不过大几下,光洁的额头转瞬便渗出了血。 一声又一声,在寂静的内室十分突兀,甚至是刺耳。 中途,她忍不住用余光飞快瞟了眼,却没想到竟直接对上了闻初尧颇为复杂的目光。 还没等她细细探究男人眼底那抹难懂的情愫,带着冷意的嗓音下一刻便在室内响起,“你去吧。” 刹那间,徐云知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突然停了下来。 怔怔地望着他,几乎是无意识地接话,想要寻求一个肯定的答案,“殿下是…?” 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徐姑娘,请吧。” 徐云知不自觉想扭头去瞧,但又生生止住了,有些木然地抬头,平静看着不远处的人,“多谢殿下成全。”几息后,起身长长地行了一礼。 她走了几步,望着侍卫冷肃的面庞,忽然就知晓自己将要去什么地方了。 也是直到这会儿,那股强压下的惊惧才仿佛从她身体中窜了出来。 但徐云知的神情仍是平静的,像是想到了什么,临离开前,竟鬼使神差地再度开了口,“殿下。” 顿了几息,又道:“于女子而言,真心最重要。” 坦白说,闻初尧同意这个提议,也只是因为对方肯为德太妃豁出去而已。 对于能够以命换命的人,他向来是多了几丝尊重的和耐心的。 但是,也仅此而已。 “那我也回劝徐姑娘一句。” “生在皇家,真心,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他望过来的目光沉冷。 像是寒冬深夜下的一片海面,平静极了,一丝波澜也无,显然耐心已经告罄,“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一并说了吧。” 听到这话,徐云知敛下眉眼,沉默了会儿。 语气有些强撑着的哽咽,“别告诉我姑母…她一定会难过的。” “我不想她难过。”她说的潇洒,说完便跟着离开了。 仿佛是怕,又仿佛是胆怯,只始终低垂着眼,不曾抬头。 书房里的烛光一如片刻前,盈盈光亮,笼罩着桌案上两封交叠的信件。 …… 后半夜下起了雨,夏日的雨水总是猝不及防,鸟叫虫鸣皆数消失在雨幕中,伴着几声惊雷,划破了这片静谧夜色。 昌宁宫,德太妃被这雷声吓得一个激灵,猛地惊醒。 她的胆子本就不算大,又因着那事,这几日睡梦中都是心神不宁的。 尤其是今夜,眼皮禁不住地直跳。 雨滴猛烈拍打着窗棂,偌大的宫殿内,一派诡异。 她干脆起身,点上了烛火。 守夜的宫女听到动静,忙不迭地快步走进,“太妃娘娘。” 德太妃伸手召她过来,“派人去查查,今夜可是有什么事儿?”她这心里总是不安得紧,一茬接一茬的,深吸了几口气,才堪堪缓过来。 待那宫女领命退下,又过了好一会儿,这才迷迷糊糊再度尝试入睡。 可这觉睡的着实不安稳,天蒙蒙亮时便又醒了。 一夜的雨水冲刷后,她的心神也稍稍安定了几分,可还没等她彻底清醒,门外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第54节 来人似乎是顾不得这些礼数,一路小跑,裙裾边满是雨水过后外头泥泞的湿气与土色。 “慢些,像什么样子?”德太妃不由得低声训斥了句。 那宫女却是直直跪了下去,扭着眉头,身子止不住地抖,“不好了!不好了娘娘——” “徐姑娘……徐姑娘她…失踪了!!” 第47章 苟命第七十九天 后半夜, 雨势越发滂沱,直至清晨停歇时,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淡淡的水汽, 若是向窗外望去, 怕是整个人的视线都会被笼罩于这片朦胧之中。 短短一晚, 大雨把夏日的炎热也一起短暂地一扫而空。 柳殊这一觉睡得极沉,连带着这几日的忧思都渐渐好上了许多, 待她身体开机后定睛去看, 下一刻, 身侧一股淡淡的沉木香便倾倒而来。 熟悉的俊美脸庞映入眼帘。 闻初尧似是听到动静, 徐徐睁开了眼。他是后半夜才回来的,此刻, 眼底有片淡淡的青黑。 男人的肤色偏白,于是那一抹乌青色就更显得颇为显眼, 一下子便被柳殊捕捉到了 但偏偏他的瞳孔却极亮, 漆黑一片, 像浸在泉水中的黑曜石般耀眼, 就这么望了过来,俊脸极具冲击力。 柳殊不由得下意识弯起唇角,“殿下。” “醒了?”闻初尧的嗓音微微带了丝倦意,“陪孤再多睡一会儿。” 松萝端着盆子的脚步就这么停在了门边, 听到里间内似是低声呢喃, 还夹杂着衣带摩挲的声响,眼皮跳个不停, 知晓这会儿大概也不是让她伺候太子妃起身的时候, 脚步一转,跟抹了油一般, 扭头便走。 屋内,柳殊往他怀里顺从地蹭了蹭,自己也找回了些今日夜间的记忆。迷迷糊糊地,好像是有人突然贴了过来,后半夜…她整个人热的慌。 悄悄瘪瘪嘴,但面上还是娇声应了句“好”。 “殿下昨日…是在忙公务吗?怎得这么晚才回?” 闻初尧并未睁眼,只是鼻腔内发出些声音,柳殊大半个身子倚在他的怀里,跟被贴在耳朵边灌入似的,渐渐分明,“妘妘,你是在打探孤的行踪吗?” “怎么会呢。”柳殊垂下了眼,整个人贴得更近了些,柔若无骨,似是只能依附在男人的臂弯之间,“我只是担心殿下,公务繁忙,也得注意自个儿的身体。” 她见对方不搭腔,眼波流转,“毕竟……我还指望着日后,能为殿下诞下子嗣的。” “嗯。”他的声音似乎柔和了两分,落在柳殊耳里,跟羽毛似的,轻轻刮过心间,只她的心,久久未动。 昨夜耽误了那么久,分明像是有事发生。 再者,闻初尧说不纳侧妃,想要她给他生个孩子,这事儿本身就存在阻碍—— 先不说他太子的身份,日后登基,三宫六院,齐人之福,哪个不是约定俗成的? 况且,就算只是当下,皇后那边……他便得处理好。 说到底,柳殊是不信闻初尧肯为她做到这等程度的。 女子的眼睫剧烈地颤动着,触目所及,一张小脸上全是不安。眼眶内盈满了浅浅的泪意,似是下一瞬,泪珠就会顺着,簌簌落下。 男人却以为她是害怕,见她许久不应声,睁眼去瞧。 撞上她这副表情,微妙地顿了两息,有些不熟练地安慰道:“你安心待在东宫就好,别的一概不需要担心。” 柳殊很想问他,她这次不算是让他为难了吗? 但下一瞬,那些不切实际的越界想法又被本文唯一更新群五249081久2,此外都是二传盗文群她强制收了回去,“有殿下在,我什么都不怕。” 闻初尧近些日子少见她这么柔顺的态度,连带着整个人也愿意佯装起初时的温和来,轻轻承诺了句,“且再等等孤。” 两人片刻温存,外头却有些不合时宜地传来了陈钊的声音,“殿下,皇后找您。” 因着是在门外,隔了好些距离,故而陈钊的嗓音并未压低,柳殊也是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不明显地扫了眼身侧已经起身的人,柔柔地笑了笑,“殿下去吧。”见闻初尧似是欲言又止,伸手握住了对方的手,“我等殿下回来。” 男人似是更安心了点儿,起身穿起衣物,在他转身的瞬间,柳殊便下意识阖了阖眼,下一刻,又兀自笑了笑。 这次,笑意里却掺杂进了几丝讽意。 半晌,松萝从外头进来,见柳殊的脸色并不好看,默默垂下了眼。 这些日子,娘娘总是跟有心事似的,沉浸在思绪里,像是在盘算着什么。 思及被换掉的避子汤,松萝忍不住一抖。 柳殊瞧见,却是会错了意,“查的怎么样?西宫那边确有动静吗?” “娘娘,西宫那边……简直是乱成一团了。”松萝赶忙走至柳殊身后,扶她起来,努力隐藏好自己方才的慌乱,“听说…听说是徐姑娘不见了。” 好在柳殊也只以为她是被这件荒诞的事给吓到了,没计较这些,反而还安抚性地微微拍了拍她的手,“不见了?何时不见的?” 松萝这才回神,抛开那些乱七八糟的不安,正色道:“昨日子时之后,正好是下了好大的雨那会儿,有人瞧见了徐姑娘身边的大宫女急匆匆地从昌宁宫跑了出来。” “到了早上,那边就乱成一锅粥了,听说…德太妃似是心悸受惊,直接晕过去了,到现在都还昏迷着。” 柳殊不由得神情微凝,方才强行按捺下的那股疑心顷刻间便又涌了上来,“此事可能……”与太子有关。 她不由得想到了德太妃做过的事,心底的感受更复杂了些。 对于德太妃这般害了她的人,她心里是没什么太大的好感的,可徐云知…… 她能瞧出,对方与德太妃的感情很好,至少,是她与柳太后所不能及的。 故而此时,她甚至是…有些无端的联想……与害怕。 倘若真的是闻初尧,他敢这么做,一定程度上……是否表明。 他如今的权势早已过去所能比? 两人初识时,对方尚且有些束手束脚,可这数次的军功累下来,保家卫国的名声簇拥上来,百姓们的爱戴,皇宫里皇帝的默许态度,桩桩件件,都足以支撑着。 或许……他想碾死什么人,真的也不难。 或许…… 某一日,也会包括她呢? 先前,柳殊一直不愿意去细想,去追究,她知晓,那只会让她更加惊惧。 可现在……若是再坐以待毙。 她微微闭了闭眼。 扪心自问,她不是个喜欢坐以待毙的性子。 霎时间,仿佛有个决定在脑中浮现—— 既然这份好意虚无缥缈,那她……为何不能远离呢? 离得远远的,直至……闻初尧失去兴趣,她便安全了。 思绪回拢,柳殊微微抿了抿唇,“松萝,马上把这件事忘掉。” “这件事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需要等太子殿下回来。”她的嗓音有些沉,“届时如果殿下原意,那,自然是他说是怎样,这事便是怎样。” 柳殊的神情颇为慎重,落在松萝眼底,有一瞬间,竟觉得熟悉又陌生。 但她没来得及去思索那一刹那的感觉,闻言,赶忙低声应了句,便帮柳殊梳洗起来。 …… 三伏天,凤仪宫周围的芙蓉花大都已经半开了,偶有几朵全然盛开,娴静地坠满一片绿意之中,粉柔白净,不着颜色却也不饰淡彩,一瓣叠着一瓣,傍在盎然葱茏间。 张皇后笑盈盈地,显然今日心情颇佳,见闻初尧来了,缓缓招了招手,“太子来了,快来坐。” 两人面上仍是平和的,掩盖掉了心底的那些算计,直奔主题,“可是听到消息了?” 闻初尧听她这么说,才像是想起什么人,淡淡“嗯”了声。 张皇后见状,唇边的弧度愈发扩大,“你到底年轻,你父皇像你这个年纪,都已经有子嗣了。” “倒是你啊,二十三了,就守着个独苗苗,也不见得有什么好消息。”她伸手抚了抚发髻上的珠钗,见闻初尧只是笑着看她,并不搭腔,又缓声道:“不过现在也好,往后你有了侧妃,青梅竹马的人也来了,这以后定是会越来越热闹的。” “子嗣也就是早晚的事。” 察觉到对方话里对柳殊含沙射影般的淡恶意,闻初尧微微蹙了下眉头,“儿臣原先一直在外打仗,与太子妃聚少离多,这才拖到了如今。” “母后有什么事便直说吧。” 张皇后似是没想到他会驳斥,微微一怔,应付了句,“做长辈的,总是会默默挂心些。”说罢便转了话头,“这次喊你来能有什么事儿,不过是人一会儿便到了,天儿热,人一多便显得更热了。” 她玩笑道:“算算时间,应该是先去见陛下了,如此…本宫就不凑这个热闹了,待会儿就劳烦太子把人请过来叙叙旧了。” 闻初尧淡淡颔首,低垂的眼睫下,是分不清不耐又或是厌烦。 低声应了句,说罢起身行礼,“那儿臣先行告退了。” 走出殿门外,夏风轻轻拂来,他顿了两息,才抬步朝另一侧走去。 树影婆娑,另一侧,远远便瞧见了被好几人簇拥着的人。 女子一身淡黄色云烟衫逶迤拖地白色宫缎素千水裙,头发梳涵烟芙蓉髻,薄粉敷面,此时抬眼望过来时,明艳不可方物。 见他过来,她的耳廓处的几丝薄红渗透上了脸颊,小跑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脆生生地开口唤他,“表哥安好。” 闻初尧尚未回神,便对上了这样一双眸子。 倾慕,热烈。 一如夏日,直直撞了上来。 第48章 苟命第七十九天 女子的一张脸曝光在烈日之下, 眼底明晃晃的情意几乎要将人灼伤了。 闻初尧退后了些,声音没什么温度,说话的声音很淡, “荣宁县主。”只这一下, 便把眼前的人给拉开了半截子距离。 荣宁倒是没什么要紧的, 左右次次表哥唤她都是这个称呼。 也就是偶尔会喊一喊名字。 甩开了身后一众人,她便兴冲冲地一道往前, “表哥可是奉了命来接我的?”她并不蠢笨, 左右思考一下便知, 自己刚从御书房出来, 闻初尧就恰好出现在附近,定是算着时间来的, “荣宁也有许久没回京中了,表哥这次见我可有觉得……我有哪里不同嘛?” 第55节 上次见到闻初尧时, 她才堪堪豆蔻年华, 如今却已经是可以嫁人的年纪了。 本应该及笄那年便能来的, 可母亲千说万说什么不稳当, 一味拦着她,如此,她这才耽误了许久。 闻初尧抬眼,静静看向眼前的人。 日光下, 她的衣衫仿佛都镀上了一层灿金色的光晕, 瞧着晃眼。 他的目光微凝,语调平平, “对, 奉母后的命令。”大步向前,声音从斜前方直直灌入她的耳朵, “表妹依旧是光彩照人。” 男人称得上敷衍的态度让荣宁不由得微微一愣,接着似是想到什么,眼眸微闪,佯装不经意问道:“表哥,听说你娶太子妃啦?” 闻初尧与柳殊成婚已有几年了,也不是最近才公布,可她这么问……无非也就是想打开话题。 明明她先前入宫时,表哥都是颇为体贴的,怎么今日瞧着……像是心情不佳呢? 思及打听到的那些关于柳殊的传言,荣宁的嘴角小幅度地扯了下,下一刻又飞速压了下去,提裙走快了点儿,“她一定很讨表哥的欢心吧?” 两人并肩而行,女子带着点儿讽刺与轻视意味的话语就这么猝不及防地展现出来。 与张皇后如出一辙的态度,惹得闻初尧微微侧目,但他也只是扫了一眼,目光便又转了回去,淡淡地转了话题,“你是长大了,一来便光想着打听这个…快走吧,母后该等久了。” 他的模样斯文坦然,荣宁不自觉地视线追随,见他避而不答,不知想起什么,脸颊又渐渐染上了点儿绯色。 但好在身侧人目不斜视,又有光线的模糊,乍一看倒也不是很明显,若是不知情的人瞧见了,也只会觉得是这三伏天的太阳过于毒辣了些。 但若是知情的人……便不尽然了。 …… 凤仪宫内,张皇后见到荣宁满脸尚未消退的红晕时,神情便有些微妙。 这侧,闻初尧将上首的人微不可查的神情变换尽收眼底,垂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他忽地就有些困惑了。 坦白说,他不是没发现自己这个名义上的母后尤其爱给他乱点鸳鸯谱,之前他尚且觉得是张皇后想把她张家的人塞进他的后宫,但现在……他倒是不大确定了。 虽然能明确觉察到那股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意,但太子殿下向来只擅长计策和领兵,对于这种热衷于情爱和婚事相关的做法,偶尔还是稍稍会不解其意。 她莫非……真觉得荣宁会甘愿来给他做妾不成? 闻初尧有几分语焉不详地开口,“母后,你们聊吧…孤就先不打扰了。” 张皇后闻言,不明显地一怔,几息后,语气温和但又有些意有所指,“本宫也只是想寒暄两句,瞧瞧荣宁的变化罢了。” “你这孩子,怎么天儿热,人也变得心急起来了。”她有些无奈地摆摆手,“罢了,左右本宫刚好也约了人,这人也看了,话也聊了,荣宁一路奔波,也快去休息吧。” “让你太子表哥带着你四处逛逛,皇宫这两三年修缮了许多地方,尤其是花园,那芙蓉花开得可美了!” 荣宁见闻初尧要走了,本就有几分心急,故而眼下一听,自是赶忙点头。 凤仪宫外,金色的光透过窗子晕进来,铺洒在摆动的衣衫间,相隔不远处,满院的粉白花蕊开得正盛。 柳殊被张皇后特意喊来,说是让她在里间稍等片刻,谁料远远便撞上了另两人端坐于座椅上。 引路的宫女见状,面露难色道:“皇后娘娘…”她似乎是知晓自己闯了祸,脸色都白了几分。 张皇后倒只是挥了挥手让她下去了,旋即扭头对两人解释起来,“这位便是你的嫂嫂了。”只是这话说着,目光却是紧紧锁着荣宁的,“太子妃前几日偶然得了风寒,本宫瞧见她身子一直不大好,便也没喊人过来,今日见病好了,才说传她来询问一二。” 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打断了思绪一般,语气连带着也变得有几分飘忽和尴尬,“这小丫头才来本宫这儿…难免毛手毛脚的,倒是碰上了。” 荣宁听了这话,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眼前面容明媚又隐带病倦的女子,只怕就是那位传言中脚踏两只船,旧情难忘却还要耽误表哥的太子妃了。 她的目光冷了点儿,但偏偏嘴角却是扬得极高,声音也是甜霜霜的,“百闻不如一见啊,嫂嫂安好!” 可柳殊听到这人这么唤她,神情不由得微微一顿。 她方才小憩时做了一梦,梦中,久未出现的另一个自己再度显现。 只是这次,她仿佛是……不太好。 惨白着脸,声音也是虚弱得紧,仿佛走至油尽灯枯的尽头。 柳殊还没来得及从徐云知的失踪中缓过神来,便得到了另一个令人怀疑,却又不得不去相信的消息。 这次,另一个“柳殊”补全了先前梦境里的最后一片拼图。 那是个,和她像又不像的人。 以至于她惊醒后,只能记得梦中女子与她相似的艳丽眉眼,那是不属于众人所推崇的明丽鲜活。 还有那一声…… “表哥” 而现在,这人……竟喊她嫂嫂? 还说什么“百闻不如一见”…? 从纷杂的思绪中回神,触及女子明艳的眉眼,她颇有些复杂地凝视了两息,开口道:“参见母后,太子殿下,以及……这位。” “荣宁。”闻初尧见她似有些魂不守舍,忍不住提醒。 怎料这么一下,柳殊却会错了意。 她垂下眼,掩去眼底的厌烦,面上有些羞怯地抿了抿唇,“原来是荣宁,殿下曾同我提起的,是……表妹?” 她这句话说得违心,尤其是后半句,更是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而开的口。 也或许……是才做完梦境的缘故。 梦中女子的眉眼,神情,动作,以及那清脆的语调,所有她醒来时没有回忆到的细节,这一刻竟都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 张皇后闻言,倒是颇有兴致地附和了句,“看来太子与太子妃还真是感情深厚,家人也聊过了。” 闻初尧双眼微眯,不动声色地透露出几分危险,但在外面,他现在是不会驳柳殊的面子的,“睡前闲聊罢了。” 但说到底,他也不会捧自己根本没说过的话。 男人语气中的热络少了几分,又变回了那副淡然的模样,仿佛刚刚提醒柳殊时的那一抹失态不曾发生。 可他心底的急切,却是骗不得人。 至少,荣宁自认对她这位表哥很是熟悉,但从未见过他还有这么……情绪波动的时候。 大抵女人的直觉都是很准确的,敌意浮现,她甚至觉得,连带着表哥看向这位妻子时的眼神,都与她平日所见有着细微的不同。 柳殊的半张侧脸被外头的光晕浸泡,衬上她那副模样,颇有些八分的美貌变十分的意思。 这下,荣宁更有些坐不住了。 而且……她越瞧越觉得,自己的装扮与这位嫂嫂相比,竟也真的……有些像? 宁朝以淡为美是不假,可过于寡淡的眉眼是撑不起艳丽的衣衫布匹的,她们多穿素色浅色,烘托气质,进而荣宁这身明亮的颜色就更为乍眼。 从前,她总是特殊的,独一份儿的。 荣宁自己也是因着这一份不同,而隐隐有些自得。 但如今……却出现了另一人,与她这般相似。 月黄与鹅黄,明明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甚至是有些相撞的色彩……此刻,穿在这个人身上,瞧着竟意外的合适。 荣宁不由得又用余光扫了眼身侧男人的表情——这是她积年累月的小心思。 可这次,她竟真的发现……表哥的目光为之有瞬息的停留。 待道别后,她便随着一道出了殿门。 荣宁跟在闻初尧身后,凝望着男人背影,忽地就有些慌张了起来。 她进京前,母亲分明说太子与太子妃没什么感情的,但依照她刚刚的观察,怎么觉着表哥待这位太子妃,有时,比她还要热情上几分呢? 她与表哥可是有着青梅竹马的情意在的,又陛下亲封的县主…! 但现在到底是在宫里,她也不太方便问东问西的,这样得不到消息不说,反倒还会惹人烦。 思绪回笼,荣宁强撑着整理好心情,轻轻问道:“表哥,方才听皇后娘娘说宫中的花园近两年又修缮了。” “花园中的芙蓉开得正好,荣宁想……表哥能否陪我去观赏一二?”那是她最喜爱的花卉,又是面对心上人,故而荣宁的语气更是带着股自己都未觉察的希翼。 日光垂落,屋檐下,男人却只是静静望了她眼,仿佛没听出她话里的未尽之语,“县主若喜欢,孤可派人引你去御花园仔细欣赏。” 荣宁一愣,下意识抬眼回视。 伴着殿内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下一瞬,她就听到对方掷地有声的话语。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甚至觉得,这句话的音量比前一句更大。 字字清晰,“孤为夫君,自然是要等待妻子的。” 第49章 苟命第八十三天 被这么打断, 荣宁只觉得心底像是有股无名火,无数只蚁虫啃咬下,手中的帕子不知不觉已经被攥变了形。 曾经奢求的东西, 竟然这么轻而易举……就被表哥许给了旁人。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 “既、既如此…那我先自个儿去瞧瞧吧。”但又偏偏不想服输似的, 下巴微微扬了起来,佯装镇定地行完礼, 扭头便走了。 远处落花无声, 烈日被屋檐斜斜地遮挡住, 圈出一片阴凉, 男人就这么立在那儿,像是等不急了一般, 张嘴说了什么,而后, 那扇门便依言打开了。 似乎还能透过门前伶仃的日光, 瞧见女子脸上不甚热情的神情, 以及廊檐下表哥并不多见的主动。 倒真是……一对璧人。 荣宁收回目光, 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 丽日鎏金,春风骀荡,院内花蕊影动,缓缓映入窗下, 发出簌簌声响。 花影人影, 随风曳动。 待柳殊站定,再抬眼时, 只能窥见荣宁的一抹倩影了。 “你不带你的表妹去逛逛?”她瞟了眼闻初尧。 闻初尧顿了下, 眉梢微挑,“不必。” 他的回答极快, 几乎是柳殊话音才落就答了,一前一后,竟像是知晓她一出来会说什么话似的。 跟肚子里的蛔虫一般…… 第56节 这种微妙的感觉令她心头一跳,旋即也端起了姿态,微微颔首,“那臣妾便先退下了。” “妘妘,你是在装傻呢?”闻初尧骤然出声。 “孤在等你。”他的目光凝视了过来,“你倒是一出来便想往回赶。” 柳殊原本心里就疑惑着,张皇后今日喊她喊得凑巧,搞不好就是特意给她瞧这副表哥表妹相携图的。 她虽一再告诫、暗示过自己,可说到底也逃不过偶尔被情绪所支配。 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些若有若无的特殊好意,她也是动过心了的。 有了对比,故而此刻,她才是真的会有些疲于应付了,她甚至在想……是否做太子妃,就是要承担这些有的没的? 旁人想给她的丈夫塞人,甚至不需要弯弯绕绕的试探,只需一句太子的身份,便可以把这一切的行为都合理化。 前几天是侧妃,今天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个好表妹。 那明日,后日…大后日呢?往后反反复复,真成无穷尽也了。 柳殊有些意兴阑珊地努了努嘴,“殿下说等,那便是吧。” 落在闻初尧耳里,他只觉得心底顿生一股很神奇的感觉。 惊奇到……他有些不敢去想。 这是……柳殊在吃醋? 为他吃醋。 这份情愫来的突然,但不可否认地是,太子殿下微妙地有些爽,连带着嗓音也缓和了,“耍什么小性子,嗯?”喑哑低沉,一字一句灌入耳朵。 柳殊忍不住奇怪地扫了他眼,不明白这人怎么又开心起来了。 神经。 她不搭话,别过脸,“…没耍性子,我就是想问问……殿下今日可还忙吗?”若是忙,便不用和她一道回去了,那顺顺路也是可以忍受的。 女子的嗓音带着些悠悠然,像是打探,又想分明带着股真诚的坦然劲儿。 闻初尧打量起眼前人颇有些欣然的神情,眉梢微扬,“孤也就是最近忙些,你体谅下。” 柳殊这么越界地问询,按理说…他应当得敲打一二的,但不知是不是瞧见方才她为自己吃味时的模样,他这会儿竟有几分说不出了。 反倒是又安抚了遍,“晚些天,孤便可以陪你了。” 这话犹如昨日重现,唯一不同的是,这次闻初尧的态度好上了许多。 柳殊不由得也滋生了些其他的想法,连带着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话,都仿佛隐隐有了股想要脱口而出的冲动。 一路走至东宫,她都一直是沉默的。 回宫里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两人一路沿着廊檐,缓缓而行。 闻初尧等了一路,临到了自家的地盘,还是忍不住出声,“憋一路了,你到底是还想问些什么?” 柳殊没想到这人这么敏锐,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我……”她有些吞吐。 这话不该问的,她本来也就是打算默默按捺下去便算了,谁知竟被这人猝不及防给点明了,故而她一下子便有几分慌神。 “不必这么小心翼翼的。”闻初尧淡淡道。 他这么说,柳殊的那股冲动便又涌了上来。 决心虽定,可总有一些是她想要问清的。 “先前殿下曾许诺过我,日后不纳侧妃进东宫。”柳殊想到梦中一次更比一次具化的场景,思及结局,抿了抿唇道:“那表妹呢?荣宁县主若是执意要嫁与殿下,又当如何?” 男人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你问这是做什么?” “这没有意义,荣宁也不可能这样。”她只是带了点儿小女孩的好奇心,并未到非他不嫁的程度。 再者…… 闻初尧语气温和,又半强调性地说了遍,“妘妘,这没有意义。” “那若是只能在我与县主之间选择一个呢?”梦中,他的确与这位表妹双宿双飞了,这是不假的。 她像是一时兴起,突然间就很想知晓答案,语气里少见地带出几丝强势来,“若是这般,殿下会选谁呢?” “或者说,日后……会想着为了制衡朝堂,而打破这个誓言吗?” 她自打问出第一句后便索性把后面一连串的给说了出来。 闻初尧之前的态度分明是戒备和冷漠的,可今日竟又像是和缓了,如此反反复复,在她看来…是很累人的。 相处的人累,要捧着,又不能太捧着,要用心,又不能全然把一整颗心扑上去。 柳殊有些自嘲着开口,“若这样了,殿下还会想到我吗?” 柳殊的每说一句,闻初尧的脸色便会收敛几分,到最后,扬起的那点唇角也已经拉直了。 “孤会想。”闻初尧面无表情道:“但孤知道不该。” 如今,他不太想对柳殊撒谎。 凡事无绝对,先前的承诺已经是他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她再反复几次用疑心来问,来探的,便没意思了。 故而……闻初尧连带着也没有回复她前面的那些话,只对最后一句淡淡敷衍了下。 柳殊不知想到什么,了然地点点头,面上奇异地没什么惊讶,“那殿下的态度呢?”忽冷忽热,飘忽不定的态度,又会持续到何时呢? “我是想同殿下长长久久的,所以…我才更想知晓这点。” “殿下是否会因为一念之差,厌恶我,进而想……”杀了我。 柳殊的脸色有些难看,垂在身侧的手无声地握了起来,忍了忍,没说出那最后几个字,“殿下若是忙,就先去吧。” 在她转身的瞬间,身后的人淡淡出声。 “没有那么多假设,孤说过了,这毫无意义。”拿还未发生的事情来盘问,试探,这本就是不该的。 “别为难孤,妘妘。”他冷下脸,最后瞧了柳殊一眼,便离开了。 独余柳殊,在他身后如负释重地吐出一口浊气。 梦境即是预警,表妹会来,她也会死。 不能把希望寄托在闻初尧会改变心意才是…… 她的命运,合该是她自己定。 …… 接连几日,闻初尧除了忙着什么事儿,便是被荣宁给半路劫走了。 她占了个客人的名头,闻初尧不知出于什么心态竟也没直接赶人走,反倒是真的带她去逛了两次。 一时间,先前看柳殊占了上风的宫人们,如今也连带着把这份热络用在了荣宁身上,主打一个两边都不得罪。 一晃,正是七月末,承恩侯生辰,柳殊也终于等来了她的机会。 她这几日把自己关在殿中,对外宣称是为了父亲的诞辰潜心准备,可还是免不得有些人的闲言碎语。 松萝今日去帮她送画回来,听了一路,早就气冲冲的了,“娘娘,外头的那些人咱们真的不用整治一番吗?” “她们伺候的也太不上心了点儿!” 柳殊瞧见自家婢女这副气呼呼的河豚模样,倒是不甚在意地轻笑了两声,“听到什么了?气这么狠。” 其实也就是按照规矩做事的,只是先前因着柳殊正得宠爱,便总会有些自作聪明地热情些。 如今热情消退,差距就显出来了。 她本是为了转移话题,可见人气鼓鼓地真的要说时,又忙不迭地再度开口,“好好好,待会儿再说这事儿。” “那画轴可是送到府中了?” 松萝一口气就被这么一下子打断,哽了下这才开口,“送到了的。” 不过承恩侯向来与柳殊关系不甚亲厚,松萝到底还是忍不住为自己主子抱不平,“娘娘,你这画画得可用心了…就是不知道……唉。” 柳殊惦记着画轴里的暗语,踱步许久得了准话,这才舒展眉眼。 那还是小一些时候玩笑性质的联络暗号,谁成想竟然今日被她给用上了。就是不知……柳淮序还是否会愿意帮她…… 思绪回拢,她接话道:“无事,左右是父亲生辰,大日子嘛。” “生辰日,添添彩头也无妨的。” 柳殊态度自然,松萝只得把心底那些对于太子和太子妃之间暗戳戳又吵架了的猜测给压住,几息后,佯装不经意地问道:“娘娘……太子殿下的生辰也快到了,您今年打算送些什么啊?” 柳殊闻言,不由得微微一愣。 生辰?闻初尧也到生辰了?! “何时…?”她有些犹豫道。 两人如今虽正疏远着,可她身为太子妃,也不可能是什么都不表示…… 她有些头疼地轻按了按太阳穴,下一瞬,便听到了松萝独自开朗的死亡宣判。 “下个月的初八便是啊…?” 语气疑惑,却又带着点儿想帮她大展拳脚的跃跃欲试,“娘娘,您可得抓住机会!” 第50章 苟命第八十三天 顶着松萝颇为怀疑的视线, 柳殊只得尴尬地抿了抿唇。 已经是七月末了,闻初尧下月初八就过生辰,这人怎么提也未提呢? 按身份, 他身为一国储君, 又是她的丈夫, 那她也不好就这么应付了。旁的买来的东西闻初尧大抵也是不会缺的,唯一算要紧的……便是心意一类。 且今年……荣宁县主估计也攒着劲儿要送个大礼。 柳殊有些头疼, 额角处突突地, “松萝, 之前…殿下生辰, 我送的什么来着?”她顿了下,不知是是出于何种心理, 微妙地又补了一句,“一晃时间竟也过得这么快, 都记混了。” 松萝不疑有她, 也或者是根本没想那么多, 自家娘娘问了, 便规规矩矩地答了,“您与殿下刚成婚那年送的是您亲自去浮光寺求的平安符,第二年送的是您亲手参与裁制的衣物,第三年送的是您亲手写的信, 做的信物。” 第57节 她一样样地列出来, 颇有点儿如数家珍的意思在。 柳殊听了这话,却是更长时间的沉默, 心下忍不住暗自腹诽:看来即便是另一个自己, 送礼送的也是这么……具有可操作性的大礼啊。 她忽地就安心了。 身子往后靠了靠,整个人放松地靠在坐椅上, “我与殿下虽说闹了些不愉快,但夫妻间,生辰向来是大事…既然这样,那今年我就幅画吧。”无功无过,胜在心意。 最重要的是……她也没那个心思给人搞什么大礼。 搞搞批发,是个意思。 思绪跑偏,柳殊不知怎的猛然想到了那副被送至承恩侯府的卷轴,霎时间,内心隐隐有几分波澜。 她有八成的把握,那幅画,她那个所谓的父亲怕是也只会打开草草观摩两下,撑足了面子,便会把其束之高阁。 至于里子…向来是不要紧的,她也从不奢求这些。 同样地,她也相信,柳淮序是看得懂她的意思的。 只是……她心里总是隐约有几丝不安。 把他牵扯到这样的事情之中,是否太过分了些? 可她也是实在有些走投无路了。 宫妃们的荣耀和权利皆是由丈夫赋予,换句话来说,她但凡有点儿什么大的动作,闻初尧定是一下子便能得到消息的。 她现在……其实也就跟待遇好点儿的鸟雀大差不差。 柳殊抬眼望向松萝,“刚好这几日有空,为殿下画幅画像,也能聊表心意。” 先前那次不欢而散后,柳太后倒也没再来找过她。 闻初尧被荣宁县主拖着,此刻正是她可以运作的时间。 她没做错。 数次暗示后,她这才堪堪定下了神。 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商量着,殿门被轻轻敲了敲,荷陵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太子妃娘娘,奴婢把今日的药端来了。” 虽然柳殊与闻初尧先前就喝药一事达成了微妙的“和解”,但归根结底,她其实还是不愿意喝这药的。 正叹了口气,松萝已经快步过去开门了。 黑乎乎的药汁被端了上来,散发出一股独特的味道。 柳殊嗅了嗅,突然嘟囔了句,“这药怎么闻着跟越来越苦了似的…?” 松萝自端着药盏时面色便有一瞬的紧绷,她得了太子殿下的命令,次次需得盯着柳殊喝掉大半才行,不仅如此,每隔大几日,还会有专人来检查,如履薄冰地过了这么久,本以为柳殊身子见好能缓一缓了。 谁知……这药还是一次不落地送。 她用余光悄悄观察了下柳殊的表情,斟酌着劝道:“良药苦口,娘娘原先身子底子不好,早早喝了养好身子,以后便不用再喝了。” “再说,健健康康地才能为殿下准备生辰礼不是?” 荷陵与松萝共事也有相当一段时间了,收到她求助的目光,登时也帮着劝了几句。 柳殊被这两人说得一个脑袋两个大,心里那一刹那的疑心便也徐徐消散了,“知道了,端过来吧。”她不喝,受罪的也就是伺候她的这些下人们,又有人盯着,既然如此…那还是喝了吧。 到底……少些折腾。 今日的午饭是柳殊素爱吃的一种宽面,浇头是笋片和瘦肉片,零星撒了许多绿油油的葱花和小菜叶,闻着便鲜美。 荷陵特意吩咐,让厨房将面煮得很软和,松萝晨间也跟着忙里忙外的,着人换了屋里的冰盆。 柳殊一口闷完那碗苦药,坐下来续上了两口面,才压去嘴里的涩味。 吃了两口,似是想到什么,往外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 荷陵刚刚从外头回来,偷偷瞟了眼柳殊,见她似有些好奇,脑子里灵光一闪,凑过来殷勤地帮她打起扇来,“娘娘可是想问殿下的行踪?” 松萝正在一旁布着菜,闻言,也稍稍放缓了点儿速度,分出神听着。 余光扫到柳殊大病初愈后的苍白脸色,心里很是有点儿不是滋味。 殿下平日里瞧着也像是对娘娘颇为上心的,怎得这几日被那个荣宁县主一喊,便就去了呢? 还是说……贵人们真的对这种表兄妹的关系更看重,重到能压过娘娘这位发妻? 松萝垂下眼,默默给柳殊加了筷她爱吃的酸辣擂椒。 兴许……吃点儿爱吃的辣味,娘娘的心情能好些吧。 柳殊一概不知她这两个婢女的玲珑心思,听见荷陵意有所指地这么提了一嘴,眉梢微挑,“他不是在与荣宁县主闲逛吗?” 这话听着实在太像是妻子因着丈夫与别的女人不清不楚而吃味,荷陵眨了眨眼,轻咳了两声,“前朝事忙,殿下哪有时间天天带着逛。” 太子与太子妃娘娘一路走来,她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 曾经默默艳羡过两人的好感情,又被殿下专门提点过,如今自然亦是着急着的。 而且……看这样子,两人是还没说开吧。 不过若是说开了,太子妃娘娘说不定会气得吐血。 毕竟……两人偶有摩擦时,殿下那几次弄出来的动静……也实在不小。 而且…… 荷陵不敢再继续细想,只默然微微低垂着头。 柳殊看见荷陵的表情,语气淡了些,“怎么,他也给你派了任务,要仔细看着我?” 上次发现荷陵似乎被闻初尧的人吩咐过什么之后,她贴身的事情便一直是让松萝伺候着了,再者,她也并非是没发现……这姑娘独树一帜地关注自己与闻初尧的感情。 若硬要说……简直就像是,她那个继母看见钱时的神情。 喜欢不说,眼睛也是亮晶晶的。 荷陵以为柳殊一直不提,是不准备大肆追究了,意识到并非如此,额间瞬间布满冷汗,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怎、怎么可能呢……”见柳殊不信,又忍不住解释了两句,“上次那回是殿下事忙,不能陪伴您身边,这才派了人询问我们,看看有没有仔细伺候着。” 柳殊吃了几口松萝夹来的菜,拌在面里,勉强吃了大半碗,便停了。 天气热,她的胃口也不算太好,故而今日吃的也是很简单,不过好在是她喜欢的,所以吃的竟也比平日里多了些。 “嗯。”她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接着便吃了两粒旁边摆着的水果,做完这些,才算是满足了。 荷陵正在苦恼着如何再说些什么转移话题,便见着柳殊起身,去把隔间的门打开了。 画架摆在那儿,旁边的工具一应俱全。 “刚好你们俩也都在这儿,帮我想想,该画一个什么色调的画像好看。” 她的目光别有深意,最终落于荷陵的脑袋上,“殿下生辰,我定是要好好用心…为他做一副画的。” …… 凤仪宫内,悲怆的哭声断断续续。 张筠容纤薄的大半个身子伏在软榻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一张脸不知是晒的还是哭的,早已经变得通红一片。 见张皇后只是微蹙着眉头,哭得更凶了些,“娘娘…!您可得给我做主啊!我尚未嫁给殿下,便已经有人恐吓我,想要害我的命了!娘娘——” 她到底年纪小,一点点东西便弄得六神无主,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又苦想了大半夜没睡好,今日进宫前虽上了脂粉,眼底下还是青黑一片,“我真不知是何人…这么歹毒,这么、这么……”她这么了半天,见张皇后脸上的不喜愈发明显,且隐隐有股不耐的倾向,便只得默然止住了。 她是想讨个说法,并非是真的蠢。 再者……张筠容不由得幽怨地垂下了目光。 本以为张皇后是指给了她一条好出路呢,太子侧妃,将来等殿下一登基,说什么,至少也能混个妃位当当。 谁料…好处还没享受到,就先被盯上了。 她有些恨恨地暗自咬牙,面上收敛了些。 张皇后把张筠容的神情变换皆收眼底,眼底掠过一丝厌恶。 早知这人是个不中用的,她便不抬举这一下了…… 也不知姨母是怎么选的人给她,这么些个的货色也敢信誓旦旦地担保? 但面上她依旧是笑盈盈地,语气温柔,“筠容,你先别急,这件事儿……本宫会去查。” 见人只是干巴巴地跪倚着,她的目光微凝,冷了几分,“而且,也不是本宫说你……这宫中凶险的地方还多着呢。” “日后你要是真的进了宫,这样咋咋呼呼的,如何能好?” “可、可是……哪有给人寄那种东西的…!” 那可是整整一箱子动物的尸首…! 张筠容有些不服气,“明明我是最怕这些虫子老鼠的……怎么会有人就这么正好地……”她说着又有了几丝哭音,想起当时看到的那些东西,心里直犯恶心。 “娘娘,您帮我想想法子啊…!若是再有、若是再有…我便不进宫了!”她的声音越发颤抖,显然是被吓破了胆。 “让族中再选人吧,娘娘!” 张筠容睁着眼,眼泪一滴滴滑落,心一狠说出真实想法后,反倒轻松了不少。 怎料缓缓抬眼时,正好对上了张皇后的目光。 冷漠,又夹带着杀意的打量。 像是……打量什么物件一般。 第51章 苟命第八十八天 “娘、娘娘…?”张筠容登时也忘记哭了, 愣愣地抬眼,“皇后娘娘…?” 张皇后的目光敛去几分,不着痕迹道:“筠容, 不是本宫说你……这世上哪有容易的事儿呢。” “要想有收益, 就须得有那个胆量。”她的语气泛着点儿不同于往常那般的冷然, “区区一盒虫子老鼠便被吓成了这样,那日后…再有了更大的虫子来碍眼, 可如何是好…?” “本宫当初选你, 也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半晌, 张皇后见人隐隐发着颤, 声调又缓和了回来,轻扯嘴角道:“话又说回来, 咱们做女子的,无非也就是出生和嫁人两次投胎, 这头一次, 你已经比很多人都要幸运了, 至于这之后的幸运能不能延续, 还是掌握在你自己手中的,不是吗?” “你难道真愿意像你那个姐姐一般,嫁于一个旁支的、不成器的庶子?” 张皇后每说一句,张筠容的脸色便难看几分。 第58节 她想到了那个因故早早嫁出去了的嫡姐, 她那个丈夫……光是通房便收了七八个了, 嫡姐嫁过去之后,甚至还发现有个小蹄子隐瞒了自己怀孕的消息。 家产也就那么点儿, 一去还遇上这么多糟心事。 张筠容不由得匀了匀呼吸, 企图让自己定下神来,几息后稍稍镇定了点儿, 才再度抬眼对上张皇后的目光,“娘娘…那、那我要如何……就当没看见,没收到过吗?” “本宫自会去查。”张皇后稍稍动了动身子,倚靠在了另一侧,“再者…你年轻,经此一遭反而是好事。” “姑且先回去安心等着吧。”窗外的日光洒落进殿,中和了她眉眼间的杀戮气息,“你需得记住,未来皇帝的后宫,咱们张家定要占一席的,至于这机会能不能把握,就别怪本宫没告诫过你了。” “只要是张家族中的女儿,谁都能当太子侧妃。”她言尽于此,旋即便让宫人把张筠容请下去了。 …… 书房。 闻初尧正在处理着臣子们递上来的奏折。 先前几年,朝堂上的臣子还是分为三派的,一是倾向于他这方,一是中立,再有…就是以为他那些不成器的兄弟们能夺了他的位置,进而投诚分一杯羹的。 可随着他几经征战,出生入死,为宁朝扩大巩固了疆域,加之皇帝态度上的陡然转变,这些人便渐渐消失了。 不过…闻初尧其实心里也明白,不少自诩是纯臣的人,瞧不上他这个太子。 觉得他不过是运气好,养在皇后膝下,但实际上,却是罪妃生出的儿子,骨子里流着的血自然也就不纯粹。 但……纯粹与否?又是谁能说得清的呢? 史书,向来也是胜利者书写的。 男人思索片刻,拿起朱笔,将一个人名圈了出来。 他的目光久久未曾移动,甚至离奇地想到了幼时的那些遭遇。 许多年前,母亲也曾是笑盈盈地让他先出去待着,接着便再也没能睁眼醒来。 以至于……他那晚瞧见徐云知恐惧却坚定的神情时,内心有股不多见的怜悯。 一个人……真的愿意为此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吗? 怕得腿都在发颤,竟还是强撑着,愿意去赴死。 德太妃,真的值得她这般…? 分析利弊后,还是毅然决然地顶替掉所有的罪名。 这种熟悉的滋味……竟也让他有那么一瞬间地犹豫了。 真是……稀奇啊。 闻初尧有些嘲讽地扯了扯嘴角,盯着那处名字正在发愣,消失了许久的林晔快步而至,在外面禀报了声,得到肯首,随即便推开门走了进来,“殿下,微臣查到了些关于太子妃娘娘的…疑点。” 闻初尧搁下朱笔,淡淡颔首,“详细讲讲。” “太子妃幼时的确身体欠安,家人曾带她去过寺庙内,找高僧相助。” 闻初尧想到虚空和他聊过的“三生三灭”,微点桌案的指节忽地顿了下。 民间有种说法,幼时体弱多病的孩子,家里多会前往寺庙为其祈福占卜,而这占卜说好听点儿是聆听神仙的旨意,说难听点儿不过就是给自己的想法选一个合适的动手理由。 无数女婴由此被葬送了性命,对外却宣称是“神的指示”。 而虚空对他说的,所谓应激情况下,出于自我保护需要所产生的新人格自救,似乎也正切合了这一点。 若是危及生命这种,那的确是得自救。 可…… 如果要是自救,合该是早早便救了,又为何跟个定时炸药似的,到了点儿才出现呢? 而且,柳殊醒来后很怕他,看他的眼神也是十分奇怪。 以前闻初尧只是疑惑,为何对方瞧见他,就跟瞧见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现在细细想来,竟有种说不出的后知后觉。 柳殊就好像知晓什么一般,但却又好像知晓得不是那么齐全。 有种……雾里看花的错觉。 怕他,又恭维他。 林晔的声音轻轻缓缓,仍在继续,“微臣曾去幼时帮助过承恩侯府的寺庙中探查,可离奇的是,那个僧人就跟凭空消失了一般,问其他人,他们也只是隐约对此事有些印象,提及太子妃在幼时和出嫁前各来过一次。” “但…太子妃幼时生病,来过一次后,病很快便好了,为此候府是捐了一大笔钱的。”林晔想到这儿,也是颇为困惑地顿了顿,接着继续道:“如此大阵仗的事情,僧人们…不该是那么模糊的反应。” 闻初尧反复思索着这些信息,低垂眼睫。 自他明确自己的心意后,对柳殊过去遭遇的一切就颇为上心了,这些原本也是查过的。 柳殊在七八岁那年曾生过一场大病,严重时甚至到了有些胡言乱语的地步,一会儿虚弱地哭,一会儿又是冷眼瞧着。 若说承恩侯为何要把人送去医治,恐怕也是打着些别的心思的。 柳殊貌美,若是生病烧傻了,亲事上便不好牟取利益了,再有,碰上的又是如此迥然的差异…… 闻初尧的心头忽地狠狠一沉。 思及虚空传来的道别信,他猛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残缺已经补全,可柳殊却还是心事重重的,莫非……还有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的事情,也跟着那些僧人们的记忆一样,被消除掉了? 林晔见闻初尧久久未语,神情也颇为凝重,犹豫两息,问道:“殿下,那微臣可还要继续探查…?” 男子平静的声音落入耳中,闻初尧骤然回神。 从方才那股焦虑中挣脱,他这才惊觉,自己竟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他在害怕。 害怕……失去柳殊。 下一刻,男人的嘴唇动了动,强压下心中的焦灼感,淡然道:“不必…你继续负责张家一案便是。” 他让林晔顺带查这些,不过是一种直觉作祟罢了。 可如今,待不详的直觉真的成真了,他却不是抗拒,而是…“果然如此”。 无论怎样,柳殊就是柳殊,他动心的人。 他……想要留在身边的人。 即便她不知从哪儿知晓了些什么,这也无伤大雅。 况且,虚空师兄也说过了,她魂魄的那抹残缺已经补全了,应激反应下的人格已经消失了。 他没什么可担心的。 闻初尧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捻着桌案上的纸张,像是想抓住什么一般,兀自用了些力气。 纸张被他揉出一两道褶皱,顿时,光滑的表面便被破坏掉。 林晔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下意识垂下了目光,低声应了句。 只心中一个劲儿地泛起嘀咕:不知是不是他感觉有误,他怎么觉得……殿下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却突然像是更焦灼了一般…? …… 东宫,柳殊这几日正躲着清闲,在殿内不是睡觉就是清点库房。 偶尔数完可以带走的部分资产后,闲下来的时间便起来给闻初尧画一画生辰礼。 除了迟迟没能等到柳淮序的回复之外,一切都颇为悠哉。 不过……她心知,这事儿也急不得,自己提出的要求颇为难办,再者要把消息递进宫还要不被发现,也是很有难度的。 故而权衡一番,柳殊目前倒也接受良好。 入了八月,暑气愈发旺,殿外的知了叫个没完,聒噪得紧。 午后,柳殊休憩完,便突发奇想起床跑去殿外看松萝她们打知了了。 结果,走出殿外,葱茏间的热意毒辣不说,知了的叫声也是一拨大过一拨。 她的精气神去了大半,便又施施然回了。 谁知步子还没踏进殿内,便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她的画架前,仔细端详着她的画。 正想着,闻初尧似是听到了门边的动静,扭头望了过来,瞥见她下意识向往后缩又被猛然定住的肩膀,眉梢一挑,“怎么?又是一见着孤便想着跑了?” 男人神情温和,不知是不是被阳光映衬的作用,表情甚至称得上一句和煦。 柳殊琢磨了下他的意思,扬声道:“我这不是…担心你还生着气。” 她现在想开了,干脆把他当做自己命不久矣的上级对待,三五天糊弄一下,汇报一二,便也能凑合着过了。 反正……不顺着他,最后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走至闻初尧身边,见男人果然是兴致勃勃地欣赏着她那副半成品画像,神情微顿,“殿下怎么…这么早便看了。” 闻初尧的目光凝视着这副画,心里的那股焦躁竟有些奇异地被抚平了。 柳殊现在至少肯为他花心思,这是不争的事实。 思绪回笼,他冷不丁儿地开口,“孤的生辰礼,是这副画吗?” 柳殊不吃惊他知道这些,反正他盯她也不是一日两日,没多思考,她依言点了点头。 谁料下一瞬—— 阴影笼罩,闻初尧就跟得了什么肯首似的,整个人覆了过来。 唇角处猝然传来一道湿润触感。 第52章 苟命第八十八天 唇瓣相碰, 鼻息相缠。 柳殊惊了一下,回过神来,微微仰起脸时, 没注意到突然的侧身动作。 闻初尧用力吮了一下她的上唇, 唇珠颤颤, 接着,那吻便一路向上至她的鼻尖处, 轻点片刻, 便又移向眉心处。 男人温热的掌心轻轻贴合在她的后脑处, 两人靠得太近, 口腔中尽是他的清冽味道,而后, 便是整个脸颊如同被羽毛轻拂过的触感。 柳殊的眼睫不由得略微簌簌颤动起来,待她有些不明所以时, 对方已经迅速抽离。 第59节 “早早便摆着, 孤瞧着…怎么还没画完呢?” “殿下日夜操劳, 又有美人在侧, 还会关注着臣妾给您的生辰礼?”柳殊抿了抿唇,唇瓣上的触感清晰可闻,包括男人片刻前的动作,倾覆而至时, 她如今竟是躲也懒得躲了。 疑似被温水煮青蛙的感觉实在太强, 柳殊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连带着吐出的话语也是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调调, “臣妾实在惊讶。” “殿下左有一众臣子们拥护, 右又有荣宁县主和张家姑娘惦记着,热闹得紧, 恐怕都想不起来还有臣妾这号子人吧。” 闻初尧:“……”刚刚还是好好的,现下又成了这副模样。 闻初尧诡异地一顿,心里那股因着柳殊为他吃醋而想要低头的冲动愈发强烈了些。 他是男子,也确实应当宽宏大量些。 再者,他如今确实也很吃柳殊这一套。 他适时地表现出了点儿缓和的意思,“孤听闻你这几日都闷在房中,不如待会儿得空了,一同去游湖?” 见他这般,柳殊忽地想起什么,了然地点点头,“殿下若是忙,臣妾自个儿走走便是了。” 柳家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她多也是知晓的,虽不算很多,可关键地方也是有人的,又只是传递消息,依柳淮序的本事,或许……是她一叶障目了也说不定。 他大约是会帮她的吧? 毕竟…他上次也曾是许诺了的。 柳殊骤然有些不确定地飘忽起来,但眼下的情况容不得她把这瞬的灵光延伸成更深层的思考,故而她只得克制地弯了弯唇角。 “不忙。”闻初尧不知眼前人此刻已经走神到天外,面上表现得颇有几分色令智昏,“孤忙完才过来的。” 如此,柳殊便也不多问了。 “但现在外面日头正大着,还是晚些吧。”他缓缓望了眼窗外。 烈日被窗棂阻隔,但仍是有相当一部分坠进了殿内,若非冰鉴,恐怕殿内这会儿的暑气也不会少。 闻初尧这话转的生硬,还未等柳殊揣摩清他的心意,那股独属于他的清冽气味便靠了过来。 天旋地转间,一切的初始显得陌生又熟悉。 耳廓处的皮肤传来一阵凉意,有柔软的东西缓缓擦过她的脸颊,接着是锁骨和其他地方。 酥麻感如火花一般渗透进指尖,并以此为据点,向四周蔓延。 柳殊恍惚觉得,像是有一条隐形的线在牵扯着她,支配着她,引着她只能往更深处走。 榻边的窗台,一束红粉蔷薇静静摆放在瓷釉瓶内,花房新嫁接的品种,花蕊开得格外好,经过微风细雨的滋润,娇艳欲滴。 枝头间被掐出新鲜的汁液,待柳殊回过神,迷蒙间嗅闻到这股花香气时,男人的手早已经垂下。 而她这朵尚未完全绽放的小花,也被迫由着花蕊的意,向外渐渐伸展开来。 闻初尧的一双黑眸在阴影中微敛,微凉的手心扣着她的手腕—— 那只手骨节因为用力泛着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手指扣住腕关节,接着,忽地轻轻往上一掰。 柳殊的手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不过瞬时,那根隐形的线在此刻又缠绕了上来,轻绕着她。 滑而细,轻而缓。 她很想往后避,但除了那根线,还有另一股滚烫让她被迫放弃了这个想法,冷与热交替下,似乎只有外头的知了声响了。 柔密的网就这么把她笼罩住,伴着揉碎的蔷薇花香,充盈室内。 接连三四次弹奏下,隐形的丝线断掉之后,有形的热浪便更猛烈了,待几柱香后,又悠悠然归融于这一片燥热之间。 光辉笼着细纱,林木逢夏,所有其他的低喃声,皆数隐没于蝉鸣。 …… 等柳殊醒来,抚摸着身侧尚有一丝余温的空位时,她甚至已经有种诡异的平静感了。 平静地喊松萝进来,吩咐她接着调理身体的由头去熬药,再平静地一件件把衣服穿好。 一个眼生的小宫女见状,三两步走至柳殊身侧,帮她整理起衣襟来,宫女伺候得颇为熟练,手下的动作也是又轻又稳。 生的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嘴角处有一颗痣。 柳殊瞧着,突然就觉得有几分眼熟起来。 思及那个因私放她出宫见柳淮序而被处罚的小太监,她难得微妙地沉默了会儿,即使是已经补偿过人家,心里却还是有几分过意不去。 她那次应该做的更谨慎些才是。 柳殊望着那宫女的时候,那人也在注意着她的神情。 半晌,一道微弱的问询声突兀响起,“…柳寅,可是你的什么人?” 这句话仿佛是一个暗号,小宫女手下的力道依旧平稳,接着,快速往柳殊的衣襟里塞了个纸条,面上低垂着脑袋,退开了几步,微微行了一礼,又退至边缘处。 柳殊一愣,下意识去望门口。 松萝端着药盏,正小心地跨过门槛往里间走。 即使隔了好些距离,那股浓黑的药味却似乎能够轻易嗅闻到。 柳殊不由得飞快往胸口处去探,那里,纸条的触感颇为清晰。 下一瞬,她把东西又往里压了压。 荷陵被她寻了个理由去别处拿东西了,此刻,殿内颇为安静。 因此,松萝走至她身边后的这一句汇报就显得尤为明显,“娘娘,奴婢刚才进来的时候,瞧见…荣宁县主似乎是往咱们这个方向来的。”小姑娘等到她喝完,这才有几分担忧地开口,一双秀气的眉毛此刻被拧成了一团。 柳殊闻言,淡淡瞥了她一眼,接过人递来的蜜饯,半晌,含糊地应了声。 她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奇怪,自偶然发现荷陵似乎是站在闻初尧那边,也暗地里监视着她时,这股奇怪的感受便开始无限滋生。 以至于,面对松萝时,她并未将这次的计划全盘托出。 甚至于……心里还由此生出了些不该有的猜疑。 这股情愫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柳殊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沉默。 包括荣宁为什么来……也是她托宫里柳家的探子去做的。 虽说这样会被柳太后知晓,可柳殊觉得,她定然是乐意见自己如此做的。 要证明自己有价值,有改变,她与柳太后的这条船,便还能堪堪行驶着,不然,当下若是船翻了,吃亏的只会是她。 “一会儿她要是来了,让她稍等片刻便是。”柳殊顿了下,“荣宁县主见不着他的表哥,可不得来东宫找人嘛。” 松萝不疑有她,颇为认同地点点头。 可几息后,又有几分劝解的意思开口,“要不,这会儿奴婢帮您简单上个妆?” 方才与闻初尧欢好时,她晨间才上好的脂粉已经被这人蹭去了大半,又因着天气炎热,妆面早已经变得素净一片。 “也好。” 松萝依言帮她净面,又重新化了个淡雅的妆面,衬着外头的葱茏,倒中合掉了许多她眉眼间的艳丽感,多了几丝清水出芙蓉的美感。 或许有迹可循的猜测总能八九不离十。 下一刻,外头便有人来报,说是县主有话想同她聊聊。 柳殊惯是嫌这种的。 其实所谓聊与不聊,无非也就是那些话,再者……荣宁县主怕是也没什么想和她聊的。 说是聊天,试探和示威怕是来得更多。 “她可是问了太子殿下?”柳殊意味不明道。 那通传的宫女神情未变,“县主确有询问,听闻殿下几刻前出去了,恰好娘娘您在宫中,这才……” 柳殊了然地点点头,挥手让人下去了。 …… 前厅。 荣宁耐心等了一会儿才等到表哥的那位太子妃出面。 女子一席水绿,腰肢窈窈,发髻梳得温婉低垂,可惜眉目生得艳丽,哪怕穿得素雅,也依旧少了几分端庄。 她身为县主,身份尊贵,何时等过人这么久。 但又思及这东宫的诸多眼线,荣宁到底还是忍了下来,甚至还笑盈盈地行了一礼,唤她,“太子妃娘娘。” 柳殊心里惦记着方才那宫女递来的东西,故而也是想赶快把这尊佛请走。 只可惜,请佛容易送佛难,对方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竟然是真的想和她聊聊的。 这种微妙的争宠感令她不由得不适地皱了皱眉,但面上也是扬起唇角,回了一礼,“县主安好,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儿?” 柳殊知晓她是有事想问,索性也直来直往,怎料等了几息,却不见对方回话。 她有些疑惑地抬眼回视,下一瞬,却见荣宁正直愣愣地盯着她的颈脖处。 目光微凝,嘴唇不自觉地抿着。 她不由得顺着那道视线朝下望去。 莹白的颈脖上,零星的吻痕触目惊心,似是点缀在羊脂玉上的火苗。 灼烫出了个大口子。 第53章 苟命第八十八天 荣宁的脸色登时便有几分不好看, 但她自诩骄傲,故而仅仅只是停顿了两息,便佯装无事开口, “无、无事, 不过是外头天儿热, 想来…太子妃娘娘这里吃口茶,聊聊天罢了。” 她嘴唇翕动, 眼睫也是止不住地连着眨了好几下, 显然是颇有几分言不由衷。 柳殊微妙地停了两息, 忽地抬眼望了眼窗外的天。 “县主……可是想问太子殿下的事?” 荣宁没想到柳殊会这么直接, 神情一僵。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再怎么倾慕, 那终归是好感、欣赏。 就算确实……按远近亲疏,与眼前人相比, 她是拥有一层更为亲密的亲戚关系。 第60节 但…她到底也是做不出来在别人妻子面前问起她丈夫的行踪的, 荣宁缓了缓神, 轻咳两声道:“太子妃娘娘误会了…我不过是许久没回宫中, 这几日左右逛了逛,碰巧走到了东宫罢了。” “又想着早些时候……在皇后娘娘那里,一直没机会和娘娘说上些体己话,这才趁着机会过来了。” “这样。”柳殊了然点头, 装作没听出她话里的逞强, 面上清清淡淡地笑了笑。 下一刻,瞥见自己派出去的人回来了, 临开口的话一变, “不过…既然是体己话,那我也有一问题颇为好奇, 不知县主可否为我解解惑?” 她边说着,身子边小幅度地坐直了些。 腰肢挺直,投下一片阴影,外头的光晕打下来,比之片刻前微微弯曲用手肘倚着时,姿态更为端庄几分,连带着身上水绿色的布料也显得更清新脱俗了点儿。 荣宁本来要来探探敌情的,结果被这人左一句找表哥又一句好好奇给一通打岔,如今只能先顺着对方说下去了。 她到底还是很有些世家贵女的羞耻心,敌视柳殊,也多是因为她倾慕表哥,想要看看身为正妻,她是个什么性子而已,故而思索之后,还是笑盈盈地接下了话茬,“请讲。” 因着是体己话,两人虽是第一次单独相处,却都莫名地是以“我”称呼,但偏偏又都尊称着,一口一个县主,一下一个娘娘。 故而这话说得也有几分奇特。 荣宁被激起了性子,脸上的神情更热络了几分,“嫂嫂可是想了解表哥的什么趣事?”她此刻干脆把自己放在了旁观者的身份,唇角微勾,“若是这种事儿,那嫂嫂可算问对人了。” 但她话语里的意思截然相反,亲密与自持身份的意味太重。 柳殊抬了抬眼,淡淡道:“也是,表妹与殿下青梅竹马,的确是……有许多美好的回忆。” 荣宁本是好不容易找回了点下马威的状态,奈何对方竟就这么应了句便没有了再次开口继续话题的意思,她心里暗骂了两句,思及片刻前瞥见的吻痕,还是没忍住问道:“要说这美好的回忆,嫂嫂应该也是感同身受吧?” “荣宁一路至京城,进了宫。路途遥远,程序琐碎,除了请安,免不得也听见几个嘴碎的下人三三两两地在那儿嚼舌根。”她微微蹙起眉头,将那丝刻意的疑惑表现得恰到好处,直直凝视着柳殊,“嫂嫂你猜猜……那些人说的什么?” 知晓这人来者不善,柳殊偏了偏目光,拿起桌案上的茶盏轻啜了口,不疾不徐回了句,“说的什么?” 指节无意识地轻点着杯身,过了两瞬,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骤然停住了手。 某人的习惯,怎么反倒是她现在也沾染上了。 荣宁一直在观察她这位嫂嫂的神情,见对方只是盯着手心里的茶盏发愣,眉眼间不由得带了些自得。 谁料还没等开口,就见柳殊又猛地抬起头,对她眨巴了两下眸子。 姝丽眉眼间尽是风情,嘴唇上沾带了些水润气,瞧着,倒像是一下子冲散了风寒初愈的病气。 她从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是与她长得这么像的? 一样的艳丽与明媚,也是一样的肤色雪白。 只不过……比她多了几丝病美人的气质。 荣宁心底的那股微妙一闪而过,话里的刺意收敛了几分,“说…嫂嫂你也有一位青梅竹马罢了。”她顿了下,继续道:“只可惜嫂嫂早早嫁人,不然…这两小无猜的情意,当真是珍贵的很。” “是吗?” 柳殊扫了眼殿外,冷不丁儿道:“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我既然早早嫁给了殿下,日后自是要一心一意对他的。” 殿外,熟悉的嗓音透过窗棂,直直传入耳中。 吐字清晰,甚至于,连话里头的那股情意都莫名具象化了起来。 闻初尧听了大半,迟迟未推门进去。 明明柳殊的神情与语调都没什么不对,可他听着,心底却突然有些异样。 这股感觉来得极其迅速,男人诡异地顿了下,再度抬眼去望。 朦胧间,他的太子妃言笑晏晏,比之从前与徐云知的那次对峙,甚至不再需要据理力争,如今,光是站在那儿,就已经拥有了绝对的优先权。 脸上的笑意舒展,白皙的指节轻轻扯了扯衣襟处,似乎是又说了什么,惹得对面人的神情骤然更难看了些。 盈盈笑意,只目光中像是没有什么焦点。 也更像是……专门做给他看的一场戏一般,浮于表面。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得呼吸一滞。 可下一瞬,闻初尧便又很快否决了这种猜想。 柳殊若是对他半分情意也无,又怎么可能对他服软,还为他吃醋呢? 他的心跳沉重得厉害,一声又一声,男人就这么盯了几息。 抿直了唇线,抬步走进,直接开口打断了荣宁将要出口的话,“在聊什么?这么热闹。”也更像是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的思索与试探,话里的温和都有一瞬间变了调调,显现出了点儿显著的个人偏好,“孤瞧着太子妃的心情像是…颇佳。” 殿内,话语声陡然停歇。 尽管心里早就猜到七八分,但柳殊还是做出了一副惊讶的神情,“殿下来了。” 自己这番真情告白,闻初尧定是听清了吧? 不然她便白演这一遭给他这个好表妹看了。 这侧,荣宁一见来人,脸颊上便不由自主浮现出几丝嫣红,语调也娇柔了下来,柔柔福身行礼,“表哥。” 柳殊忍住了某种冲动,没去瞧她,抿了抿唇,轻捋了两下耳侧的碎发。 殊不知,落在闻初尧眼底,她这副神情扭曲的模样格外显眼。 他默然了会儿。 方才升起的那丝疑心又有了几分消退的趋势。 柳殊对他的占有欲……竟然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了吗? 看见荣宁在她面前娇柔作态,对他暗送秋波,便已经把愤愤不平显露于外了? 一时间,闻初尧很难准确把握住心底那股微妙的喜意。 伴随着一丝微弱的喜色与受宠若惊,同时又夹杂着几分陌生与期待已久的收获感。 这份鲜活的情愫,他已经等了许久了,直至如今一次又一次地感受到这份情动,他内心才堪堪镇定几分。 等到……柳殊再给他生个孩子便好了。 他便也能留住她,再这么和她相处着,比徐徐图之快那么一点儿。 其实……他心底都知晓,虽然柳殊先前未明言,可她打心眼里是不喜欢他的情绪这么反复的,她不喜欢他那副阴翳的模样。 一味地只顾索求,把人囚在身侧,如巡视领地一般不停地舔舐。 柳殊不喜欢的、不适应的,一件件试过了,他如今也算都知晓。 于是,闻初尧便又短暂地披上了那层君子外皮,声调温润,“怎么孤一来,便不说了?” 柳殊向来是不会给自己找罪收的,她瞥了一眼对方,“刚刚县主在说,她与你青梅竹马,要同我分享些殿下的趣事呢。” 荣宁一怔,却也只得意味不明地扫了身侧的人一眼。 她听闻表哥似乎为此事还生了气,自然还是不要提那个什么柳家的人为好。 一时间,两人同床异梦倒也达成了某种默契。 见表哥与柳殊你看我我看你,荣宁这会儿倒是直觉出了些不对,先开口道了别,“该聊的也聊了,今日是荣宁叨扰了。”说完福身便离开了。 柳殊见人目不斜视地一路走掉,半晌才施施然地抬眼,昂头注视着对面似笑非笑与她对视的男人,“殿下——” “你一来,表妹便走了……”她被人扰了清净,话里不自觉便带上了几丝埋怨。 闻初尧听了这话,唇边的弧度竟是更大了些,没在意柳殊阴阳怪气性质的冒犯,也学着她的语调,拖着尾音,“妘妘——” 柳殊没想到素来木头的人,当下会是这么个反应,以为他又要突然发疯,眉梢不明显地一动。 下一刻,就听到男人似是而非的问句,“你不觉得…你最近愈发对孤放肆了吗?” 侵略性目光锁着她的脸,语气仍是慢悠悠的,“还有。” “你是……吃醋了吗?” 屋外,院子一角的石榴花开得格外旺,绿叶衬红花,烘得天边的云都有了几丝晚霞的艳红色彩。 某一瞬间,柳殊恍惚觉得……闻初尧的脸颊也被这霞光晕染红了几分。 极淡的绯色,停留至耳尖处。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轻眨了眨眼。 不是……他脸红个什么劲儿呢? 第54章 苟命第八十八天 柳殊有些不明所以地轻眨了几下眼。 “殿下。”她努力想让自己的声调平稳些, “你…”脸红了。 这段时间的某些相处总有一种浮于镜花水月上的漂浮感,一如……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的余光不由得偏移两分,投至男人身后的窗棂处。 看似这扇窗已经被修复了, 但实则, 上头早已经布满了裂缝与灰尘。 莫名地, 她觉得闻初尧应该也是隐隐有所察觉的。 隐藏于平静表面下的这层暗涌,以及那份岌岌可危的维系。 可他什么也没说, 比之从前, 待她也没什么不同。 柳殊忽地有几分不敢确定了。 这份感情之下, 他的想法。 从前的日夜她也曾思索过, 若是闻初尧说到做到,往后真的只娶她一人, 哪怕登基后,后宫中也只她一人, 这样的场景, 她不是没梦到过。 天下女子谁不渴望?可那么多的人, 又有谁真的得到了帝王家长久的爱吗? 没有。 女子隐藏在衣袖下的指节无意识地缩了缩。 闻初尧对她是有爱, 可那是宠爱。 宠爱,不是爱。 宠爱,也终有一日会消失殆尽。 柳殊再度抬眼,面上有几分忐忑地望了过去。 第61节 只心底的想法截然不同。 相比较而言, 她本就更信任另一个自己, 更不必说,那三次梦境在现实中的一次次验证。 如今, 不留在闻初尧身边, 的确是最安全,最长久的上上策。 既然这人暂且愿意装作不知, 那她也愿意陪他这么短暂地演上几回,扬起唇角,不等他开口又道:“殿下待我好,我自然也会不由自主放松些。” 顿了下,问他,“方才……殿下何时来的?” 她的声调柔和,又因着今日特意装扮,幽幽抬眼时,颇有几分撒娇的意味,话语中的试探转而便显得少了许多。 闻初尧低眉不语,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接着,眼神慢悠悠地停在了她身上,“妘妘希望孤是何时来的?” 问题被抛了回来,柳殊稍稍侧身,给自己续了一杯茶。 “我…都可。”她其实也不是真的好奇,左右这人要是不愿意说,也无所谓。 男人闻言坐下,单臂撑在桌上,撑着下巴,先给自己找了台阶下,“自然是听到了……妘妘对孤的真心。” 转瞬像是想起什么,徐徐道:“方才朝臣有急事禀报,孤瞧着时辰尚早,便先过去了。” 闻初尧说得自若,柳殊听着,心底却有股莫名的受宠若惊。 他这是……在对她解释? 倒是新奇。 正欲回话,视线往上一抬,蓦地撞上了对面人的眼睛。 空气微微停滞,闻初尧的目光就这么似有似无地凝固在她的小腹处,眼神很暗,声音也不由得变低了些,唤她,“妘妘。” 柳殊眼皮一跳,忽地有几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她勉强地笑笑,轻轻“嗯?”了声,像是在疑惑他有些跳跃的思维。 星点的阳光落于男人的眉眼处,从侧面这么打下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柔和了些许连带着闻初尧眼角眉梢处也恍然显露出了几丝温柔。 浅浅的,淡淡的。 他话里的意思却是直白不收敛,像是平常人家的丈夫,期待又佯装不经意地瞥向她,“也过去有些日子了,你这肚子…怎得还不见动静呢?” “这、这种事情,哪里说的准的…”柳殊有几分底气不足,干脆端起茶盏又抿了几口茶水。 闻初尧不知是信还是没信,眼睫微垂,目光仍停驻在她的小腹处,瞧着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此刻,气氛似乎也变得有几分紧绷。 犹如一道不可言说的线,拉得柳殊的神经也不由得微微绷直了些。 然而下一瞬,男人喑哑的嗓音再度响起,颇为认同地微微颔首。 “是孤心急了些。”他的手覆了过来,抚了抚柳殊的指节,微微轻捻,嘴里念念有词,“只是……妘妘。” “咱们,也的确到了…需要一个孩子的时候了。”他没抬眼,目光只是定在她白皙的指关节处,稍稍揉搓,像是在寻求什么联系一般,顿了半晌,才补充道:“孤需要一个继承人。” 顺利错开话题,柳殊的心头不自觉地松了松,轻轻点了点头。 然而,她却没看到,闻初尧低下眼睫的须臾,脸上的温和便消失殆尽,漆黑的眸子里阴翳乍现。 方才不过是试探着询问一两句,柳殊便这么着急地想要岔开话题,那等日后,若是她知晓了他早知避子汤被换掉的事情,又该是何种神情呢? 定是会迫不及待地抽身离开他吧…? 所以,他得再耐心一点儿才是。 偶尔显露出的本来面目,本就已经把人吓着了,若再来一次…… 人跑了便不好了。 要是柳殊跑了,他也担心自己会不会做出些比之前更过分的事情。毕竟……他到现在都一直顾忌着柳殊的情绪,从未对她做出过什么过分的行为。 太子妃…… 这三个字在唇边过了一遭,再抬眼时,闻初尧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初,轻轻地把手凑得更近了些,摩挲着柳殊的手腕,一下又一下。 你最好是……不要再想些什么不该想的。 自己找罪受。 其实自从数次欢好之后,独处时,两人间的安全距离已经越来越近,故而被闻初尧这么逗弄性地轻捻着手腕,柳殊也已经习以为常了。 她反复确认了会儿,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这都是缘分之事,强求不来的。” “殿下若是真想,合该去庙里拜一拜。” 柳殊早知闻初尧根本不信这些神佛菩萨,因此用这话当借口时,是颇为得心应手,一句不够,又添一句,“我听闻,曾经…宫中有位宠妃便是如此。数次承宠之后,一直没能怀上子嗣,直至后来去拜了拜佛祖,不日便心想事成了。” “那照妘妘这么说,佛祖是很灵验喽?”闻初尧扫她一眼,语调有几分哄小孩的意思,“什么事办不成,不顺利,但偏偏自己又期许的,便去寺庙里拜一拜便好了……” 他心里对这些一概不信,但柳殊相信,故而他也不会此刻冒然去扫她的兴,“妘妘若是有所愿的,孤也可以陪着你去拜一拜。” “不过这会儿…还去游湖吗?”他话头一转。 “…改、改日吧。”柳殊惦记着那个宫女递来的东西,迅速拒绝道。 如此,倒惹得闻初尧望了她一眼,语气颇有些疑惑,“都出来看打知了了…怎么,又不闷了?”前几日还听见下人来报,说柳殊抱怨了两句有些闷,这才多久,竟然就改变心意了? “……不闷了。”柳殊意有所指地扭头望了眼画架的方向,“我还有事要做…游湖这种的,等晚些时候再去也不迟的。” 闻初尧:“……嗯。” 闻初尧暗暗压了压唇角,目光锁着柳殊。 原来是为了给他准备生辰礼…… 他的视线收了回来,再度移回柳殊身上。 女子修长的脖颈还露在外面,恍若水洗的藕节一般,白泠泠的,上头布满了几丝独属于他的痕迹。 心底的那丝愉快仿佛由此放大了几分,察觉到眼前人的言外之意,他最终温和道:“那孤便先把事情都给处理好,等到时候……妘妘给孤一个惊喜。” 柳殊假笑着点点头,七送八送才把这尊大佛给请走。 她以前怎么没发现…这人是个这么磨蹭的性子呢? 明明理解她的意思了,却偏偏还是无动于衷,嘴上说了走,身子一动不动。 还真是……讨人厌。 屏退旁人,柳殊赶忙提裙回到了内室,去寻方才的那个小宫女。 此时窗外已是夕阳西下,云层倏地分开了点儿,太阳从中间露了出来,两片云层中,阳光喷涌而出,满天的霞光淡了几分。 最后的一丝余光,也随之落下,天空渐渐开始变了个色调,殿内点起了蜡烛。 烛光下,纸条徐徐展开—— 清隽的字体落于其上,是与之前慈宁宫所见的、相似的熟悉。 其实刚刚细瞧那个宫女时,柳殊便隐隐有这股预感,可预感真的变成现实,她才惊觉,原来自己也是紧张的。 虽然早觉得柳淮序大概不会拒绝这个请求,可……时间越久,她心里的那个声音便越来越小。 到现在……几乎是十分微弱了。 纸张上,那四个字就这么直直映入眼帘—— “皆如君愿。” 是柳殊从未设想过的回答,也的确是只有那人才会写的词句。 烛光是昏暗又暖黄的一小团,几盏灯汇聚在一块儿,打在柳殊的小半边侧脸上。 这样的映照下,她整个人也像是一道沾带了些温柔气息,犹如画家用笔触一下又一下地点染上去,晕在一片明灭之间。 心口处,忽地被轻轻敲了敲。 不知怎的,柳殊有几分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更小一些时候。 她央求着柳淮序帮她背一次黑锅的时候。 他也是这般,目光轻轻,吐出的话语有一瞬却压得人喘不过气。 纸张融进烛火的光热间,发出一瞬的声响。 当下的场景,仿佛与她问闻初尧的时候重叠了。 可现在,换了一个人,他这么笃定地告诉她。 他说,“皆如你的愿。” 他说…… “我不愿让你为难。” 第55章 苟命第八十八天 夜幕沉沉, 繁星满天。 廊下偶有几声虫鸣,晚风拂过,院中池塘内泛起一阵阵波纹, 月色映衬下, 碧绿而明净。 柳殊独自坐在桌案前, 神情有几分凝重。 她本以为,宫中柳家的人皆是柳太后统领的, 自己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过对方的眼, 故而一直都没什么太大的举动。 上次私见柳淮序之事, 能成功, 一定程度上也是得了柳太后的默许。 默许柳家的人都可以为她所用,默许……她可以去利用柳家这代第一人对她的情意达成所愿。 只是如今……越想, 她却越有些疑惑了。 若是如此,那柳太后应当也是想过事发之后, 她的下场的。 以前, 柳殊以为她是深居宫中多年, 有这个能力能够保住她这个太子妃, 可时至今日,她才有些想明白:她这个姑母,怕是一开始就打着拿她试错的主意。 只是,她大约是没想到, 自己竟然真的就被太子殿下这么高高举起, 轻轻放下了。 思及此,柳殊目光微动。 桌案上早就写好的信, 此刻在烛火的莹莹光亮下, 上头的字似乎更加显眼。 一笔一划,字字由心。 第62节 上次她连累了那个小太监, 于心不忍专门派人去打听了一番,最终知晓了他的名字,只是她没想到,这人的妹妹竟然还愿意到她身边来。 一步步经过筛选,到如今能与她搭上话,这其中的谋划,定是早早就开始了的。 想到那个小宫女满脸的坚定,说要报答柳淮序救他们兄妹二人的恩情,柳殊不由得默然了会儿。 复杂的直觉得到应证,连带着她唇边下意识扬起的弧度都有一瞬间的滞缓。 她甚至不愿意去细想,这枚棋子,究竟是何时布下的,而柳淮序,又是以什么心思布下的。 虽然早知这人对她的情意颇深,可这种动辄掉脑袋的事儿… 人之常情,她还是担心他的。 那宫女立在一侧,耐心等了片刻后,大约是瞧出了柳殊的犹豫,低声道:“娘娘,您若是想好了,最好还是快些…” 时间越晚,变数越多,这些柳殊心里也明白。 如今,柳太后视她如弃子,并且丝毫不加掩饰。 张皇后那边嫌她挡了路,没了明面上的庇护,若是有朝一日再失了闻初尧那份琢磨不清的、所谓的宠爱,料理她……怕也就是摆摆手的事儿。 再加上…还有一个视她为仇敌的荣宁县主。 逃离,似乎才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是…逃离,万一被发现,那后果…… 她心中又有些摇摆不定起来,思索两瞬,又极快地在那信的末尾添上了几字。接着便把写好的信给封了起来,递给了旁边候着的人,“劳烦了。” 待人走后,又拿出另一封写好的信,派传了个人进来嘱咐了两句。 而后,足足过了一盏茶的时间,才缓缓起身。 幽幽烛光下,女子纤细清瘦的影子被无限拉长。 殿门外,松萝的声音传了进来,“参见太子殿下…!” 方才因着传消息的事情,柳殊早已刻意屏退旁人,松萝在门外守着,好久没听见里头的动静,心里本就担心,谁知没过多久,竟瞧见太子殿下来了。 故而请安时,她的嗓音格外得大。 闻初尧临到门边,闻言,意味不明地扫了她一眼。 松萝顶着这股视线,艰难地抿了抿唇角,最后索性整个人把身子弯的更低了些。 殿内,柳殊堪堪从片刻前的思绪中抽离,便撞见闻初尧正推开门,大步走进。 男人去而复返,素来温和的神情已经全部去了个干净,隐隐有几分风雨欲来的倾向。 但他像是强压着什么,打量着柳殊此刻的表情,见她眉目间有几分尚未掩饰好的紧张之色,轻轻笑了声,“孤忙完了,想着来瞧瞧你…” “倒是你,这么紧张做什么?”他像是察觉不到柳殊霎时间紧绷的身体,自然地更贴近了几分,眨眼便走至她身侧,“两个时辰之前,不是还对孤真情表白吗?怎么这会儿见了,还拘谨起来了。” 得到消息的瞬间,闻初尧其实有那么一下子是以为自己听岔了的,毕竟柳殊对他的上心程度还历历在目。 可暗卫的话不会有假,甚至于…这回她还学聪明了,知道使障眼法,知道用一个幌子糊弄他。 以至于下一刻,闻初尧忍不住在想:若是她仍和柳淮序旧情未断,需要情书以寄相思,那…她对自己做的那些事呢? 只是敷衍和所谓的缓兵之计吗? 还是说…是想要暂时麻痹掉他的神经,好让自己对她放心? 闻初尧想知道,所以他又来了。 比预计的时间要早上半个时辰,突然袭击之下,结果就碰见了他的太子妃这么一副慌张的神色。 还真是……给了他个大惊喜啊。 男人安静半晌,幽幽盯着柳殊美好的面容,内心却是截然相反的、呼啸而过的风暴,吹得他理智乱飞,摇摇欲坠。 这一刻,他甚至有些按捺不住又想把人扛到床上,做尽那些荒唐事了,清清楚楚地再问柳殊一次,这就是她说的误会吗?这就是她口中的,对他绝无二心吗? 但他却还是努力按压住了那些暴戾的念头,尝试着平和点儿开口,“妘妘,你就没什么再想和孤说说的吗?” 听见对方这般语气,柳殊的眼睫不自觉微微一颤,隐藏在衣摆遮掩下的手指虚握着,思绪跑远。 从刚才闻初尧骤然进门时她便在想,这人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可下一瞬,想到那些无孔不入的、名为保护实则为监视的影卫们,她心里又有一股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不知道这人堵截到的,是哪一封信。 她无意识地轻捻着耳侧的碎发,语调有几分漫不经心,“我心中自然是有殿下的啊……殿下,又是在说什么?” 见她还在那儿顾左右而言他,闻初尧的呼吸声登时重了两瞬,“有孤?柳殊,这会儿可不是你该油嘴滑舌,说些漂亮话的时候。”他的眼眸微暗,语调也变了几分,显出几分两人间的、她曾经看到过的阴晴不定的性子,“你若是与他真那么旧情难忘,倒不如孤送你一程?” 闻初尧的身子忽地倾覆而至,阴影笼罩,她的视距被无限收缩,只能看看窥见他的头顶。 视线被阻隔,柳殊顿了下,有几分不愿配合地偏了偏脸,但心底却是陡然一松,“你早就察觉到了,不是吗?” 听这个意思…那封信应当是能被送出去的? 她轻垂眼睫,“纵容着宫人们见风使舵,冷眼旁观着这些…而且,殿下。” “你不日应当就要再娶她人,怎么还在这儿…装作跟我情深意重的?” 她这个拒不配合的模样落在闻初尧眼底,无疑是火上浇油,他盯着柳殊,俊美的面容隐没在阴影里,露出一个看似温和,实则有些阴仄的笑,“装作?” “你怎么就知晓孤会新娶她人?” “你怎么…就笃定,孤是冷眼旁观,一点儿也没做?”他不过是想早些把所有事情尘埃落定,早些给她肚子里的孩子,他的长子,一个安适的环境。 他已经给过承诺,为何她就是不愿意再看看、再等一等呢? 如今听着,竟像是早就拿定了主意了? “你不娶吗?你会不娶吗?”柳殊只是漠然抬眼。 “就算不娶这个,难道…就会舍弃那个吗?再者,难不成会守着我…?”守着我,坐你的皇位?宁朝的朝臣,后宫的长辈们,哪一个会安心? 届时,那股无言的压力又会倾灌到谁的身上? 这些话不必明说,眼前的人应该也是懂的。 闻初尧额角青筋一跳,下一句质问接着就要脱口而出,他心中的那股无名火实在是越烧越旺,顿了下,无声地又往更暗的、烛火没有全然照到的地方缩了缩,“你怎就知…孤不会?” 她怎知…? 柳殊不由得嘲讽地扯了下嘴角,迎上了那道复杂又带着几分凌厉的目光 “殿下,别自己骗自己了。” “承认吧,你并没有你自己标榜地那样,多么多么爱我。” 她本就是这人权衡之后做出的选择,而两人的相遇,从一开始,就只是另一个她的自救。 他没动过情,以前是,现在也是。 唯有她,也只有她,跟个小丑一般,战战兢兢,而后以为被什么天上的馅饼砸中了,得到了未来帝王的那份独一无二的爱。 于是便昏了头,短暂地深陷其中,隐隐不能自拔。 “承认?孤承认什么?”男人薄唇轻启,不疾不徐地凝视了过来,眼眸微眯,“倒是你啊,柳殊。” 他的声音像淬了毒,带着股暴雨将至的疯狂感,“承认你对那个野男人确实旧情难忘,倒是比孤来得快些。” 这次,这场雨仿佛比之前还要剧烈,而矛头,是直直对准她的。 触及闻初尧不算明朗的神情,此刻,柳殊才恍然惊觉,当下的场面似乎带上了点儿火药味。 太子殿下素来清清淡淡的温和模样,在这一瞬间,一去不复返,取而代之的,是他骤然逼近的身影,整个人比之前每一次亲近时贴得都要紧密,手上也更加用力。 甚至于,攥得她手腕生疼,但偏偏目光又是平静的。 “你又发什么疯?!”她有些害怕这样的闻初尧。 不掩饰,不装模作样,而是……真正的显露出他的那些恶劣性子。 “你放开我…!” 她瞪着眼前的人,下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尚未看清眼前晃过的身影,身子便被人重重一搡,脊背猛地碰向了身后的某处,紧随其后的,一只修长的手把她圈入怀中,他英俊的脸近在咫尺。 闻初尧几乎将她整个人囚于这一方天地,暗色的衣襟碰到她的脸,夏日的夜间,殿内摆放着许多冰,可他的手温度还是高得吓人。 目光却是冰冷的,清醒的近乎冷酷,一眨不眨地端视着她。 “你干什么…?!”柳殊有几分不好的预感,犹如被什么野生的动物盯上一般,整个人都身子都开始无意识地发僵,手上不自觉就去拔头上的簪子。 闻初尧一只手捏住了她的下巴,瞥见柳殊这般类似于自卫的行为,语气很不好,“是要刺孤的,对吧?” “你刺啊。”看她默认,他的语气骤然变得锋利又冷然,恍然间竟又有了几分两人初见时的样子,显出些居高临下的命令姿态,“刺。” 柳殊就这么拿着那根簪子,莫名地,眼眶里有几分想要流泪的错觉。 下一刻,男人的胸口处对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女子纤白的指节握着那根簪子,一颤一颤地发着抖,似乎是因为情绪不稳,还有些对不准的倾向。 这一下,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平静无波的水面。 两边顿时陷入僵持却汹涌的沉默,气氛也渐渐变得有几分难以言明的压抑。 沉默半晌,男人唇角微勾,低沉的嗓音带着掩盖不去的薄怒,在她耳侧响起,“刺啊。” “刺啊,柳殊,怎么不动了?”他看着她。 “来,杀了我。” “杀啊!!!” 第56章 苟命第八十八天 同色的里衣就这么暴露在她的面前, 像是怕她不好下手一般,闻初尧甚至还贴心地帮她指了指方向,握着她的手, 把簪子又往前送了两分。 尖锐的那端瞬间抵至胸膛。 柳殊死死盯着眼前的人, 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指节有几分发白,“别……”话语微微发颤, 像是在承担着什么巨大的压力, 也更像是…内心满是矛盾和不安, “为什么…?” 闻初尧见她只是握着簪子不动, 忽地嗤笑了声,“为什么?” 果然是知道啊。 他对她的那些心思, 他装出来的温润得体,包括……他实际上想做的那些事。 柳殊明明是知道的, 但是也没说什么, 只不过这次是真的被他吓着了, 才做出了过激的行为。 第63节 那她先前所有的行为, 就都是假的了。 想通这点,闻初尧的神色倏地复杂起来,小声地自言自语,“孤真的是……”贱。 在柳殊害怕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时候对其冷漠不已, 起了杀心。现在, 对方不理他了,心里放着另一个男人, 他反倒还贴上去了。 学着他母后生前所期望的那样, 摒弃掉他的父皇所没有做好的部分,辛辛苦苦压了这么久, 等了又等,才等来的。 这就是他的体贴和情意所换来的回报。 这就是……他爱上的人。 “…柳殊。” 他不过是偶尔被惹急了才稍稍露出些尾巴罢了。 他做的不好吗? 他做的不够吗? “孤是太子,宁朝未来的君主。” “孤现在做的,已经比孤所需要做的多得多了。”他的语调森冷,像是一把利刃,再度挥刀而至,“你不该贪心的。” 他再次握起她的手。 指节相触,男人宽大的手掌微微包裹着她,微微摩挲,甚至显出了几分与这股森冷气氛截然不同的旖旎之意。 接着,就这么比着那簪子,冲着胸口的方向,一路往前送。 这股力量驱使下,柳殊仿佛意识到什么,手下卯足了力气猛地往旁边偏了偏。 不过转瞬,待一切落定,锐物已然刺入男人胸口。 墨色衣衫被血浸润,更显得沉郁,带着股暴雨将至的死气。 温热的血渗透出来,如墨般大颗涌出。 痛感迟钝地抵达了神经,朦胧月色下,男人的脸色登时更加苍白了两分。 但他的一双眼仍是紧紧锁着眼前的人,无知无觉,“往这儿刺。” 见柳殊的神情有一瞬间的僵硬,微微眨了眨眼,一双黑眸透出几丝不可思议,“怎么,下不去手?” 他嘲讽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是对柳殊如今的这副为难模样而感到惊奇,那抹讽刺的弧度奇异地汇成了一个浅浅的笑。 夹杂着某种置身事外的冷漠感,细看之下,却又像是隔着层纱,蒙上了些厌恶与疯狂的颜色。 “你也会下不去手吗?” “我还以为,你会立刻就刺上来呢……顺着这股力道,只要轻轻一下。”他看着她,漆黑的眸子里清晰地映出柳殊泫然欲泣的神情,“只要一下,柳殊。” 他的尾音低了下去,盯着她,“你不是想吗?” “我…我不是……”柳殊的声调有些抖,被这双有力的臂膀固定着,此刻,她甚至不敢去看闻初尧的眼神。 她停顿了很久,最终只化作沉默,手下暗自用力想要把簪子拔出来,但却始终被闻初尧的力气压制着。 他明明才是被刺伤的人,但全身上下,除了脸色稍稍苍白点儿,竟半分也瞧不出来。 见闻初尧丝毫没有退步的意思,才答非所问道:“我不是,我只是想…暂时离你远一些——”可下一瞬,她根本来不及说完,灼烫的体温眨眼间强逼到跟前。 柳殊的后背撞上墙,毫无退路。 身侧是男人骤然收缩的臂弯,“远一些?”他声调隐隐有些颤抖,字字透着不忍听的痛感,“你说…远一些?” 离他远一些? 是逃离他吧。 闻初尧的目光微微一动,在柳殊没有觉察到的暗处,脊背紧绷,这一次,他没有再与她作对。 簪子带出一丝血渍,断断续续,墨色的衣衫被渗透得更深了几分。 男人的眸底亦是一片暗色,深不见底,“孤给你这个机会,如何?” 他的样子怖人,可柳殊下意识听到这句话,身子还是几不可察地一动,只是下一刻她便立即收紧了。 但两人间的距离如此近,如此……密不可分。 她的任何小动作,哪怕是细微的神情变化都会被男人尽收眼底。 更何况……是此刻的动作呢? 还算明亮的烛火不知何时已经被熄灭了大半,殿内暗了下来,微弱的烛火映照出闻初尧此刻阴郁的神情,这样环境下,柳殊甚至觉得连自己的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了许多。 他所熟悉的呼吸声就这么似有似无地轻拂而过,接着犹如毒蛇一般贴了上来,与她只隔了一层薄薄的衣衫。 明亮的水绿顷刻间便被一片墨色包裹、覆盖。 衣衫交叠,闻初尧低下头,整个身子倚了下来,靠着她的耳廓。 柳殊只觉得耳垂一凉,接着便被一股温热所含住,恶作剧的主人似乎还恶劣地舔了舔。 她再迟钝也察觉出这人的状态不对劲了,“你…怎么了?” “柳殊,孤给过你机会了。”他的嘴角噙着笑,喃喃地唤她,月光撒下,萦绕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你不该关心孤的。” “可是你竟然问了……你说,孤该怎么奖励你才好呢?” 他笑了笑,白玉般清俊的面容大半隐没于暗处,无端叫人觉得阴恻恻的,“你说,奖励…把你锁起来如何?” 眼眶内早就蓄满的泪水在此刻忍不住被吓得簌簌落了下来,豆大的泪珠,沿着面颊一路向下淌。 直觉上,柳殊觉得她或许不该出声。 然而如今,她也的确是说不出话,她甚至不敢去想,若是闻初尧追到那封信之后,会如何? 他一定会杀了她吧。 她这么骗他…… “别哭。”男人抬手帮她拭去眼泪,脸上乍现的阴翳稍稍收敛了些,嗓音依然是低沉沉的,与片刻前相同,却又不同。 神情渐渐又平静了下来,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你喜欢这个奖励吗?” 男人的语气极轻,犹如面对珍宝,想要把其藏起来,见柳殊只是兀自强撑着,下嘴唇都被咬得泛白,恍然大悟一般,替她做出了回答,“孤知道,你喜欢的。” 对上这样的一双眼睛,柳殊的呼吸几乎都要停滞了。 这样的闻初尧,比之从前,更加……叫人捉摸不透。 男人的话仍在继续,一遍又一遍,说得笃定,“你喜欢这个奖励。” “你喜欢的。” “你喜欢…”他的语气低了下来,认真打量着她,久久地不曾挪动视线。 听到这儿,柳殊终于开口,“你是不是累了…?”有一会儿没说话,加之紧张的情愫,她的嗓子有些哑。 她其实更想说…他是不是病了。 当下闻初尧的状态十分奇怪,像是陷入什么梦魇,又像是置身事外看着什么一般,偏执又洒脱。 偏执地对待两人的感情,却又偶尔洒脱地像是在诉说着别人的事情。 更像是……陷入了什么回忆里。 累了? 怀里人的声音满是担忧,又似乎是小心翼翼,“你…要不要休息。”顿了顿,还是道:“那边有地方。” 闻初尧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他退开了点儿距离,微微侧过脸,表情模糊不清,“今日你没有跑,而是先来问孤的情况,即便是…因为可怜孤,也足够了。” 明明柳殊只是对他表现出了一丁点的关切,他心里的那股委屈与埋怨竟然就都神奇地消散掉了。 意识到这点,他的态度诡异地平缓了下来。 “陪孤过完生辰吧。”他固执道:“…你说过的,生辰礼。” 柳殊不知他为何又压下了那股情愫,微微一愣,喉间有种喘不上气的感觉。 并非是因为闻初尧身上那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也不是他那些反复的、怪异的情绪,而是……另一种陌生的情绪:“我刚才的话…是气话。” 像是安抚,却也不像。 谎言之下,那颗模糊的真心,在此刻才稍稍显露出一二,“而且…你的生辰礼我自然不会忘。” 簪子还被她攥在手心里,上头的血嘀嗒地响着,被她用手指紧紧裹着,不知何时,淡绿色的衣裙上也被映出点点猩红。 男人方才的话语犹在耳畔,柳殊匀了匀呼吸,话音平稳,不知是哪种心理作祟,胆大包天地喊了他的名讳,“闻初尧。” 捏着簪子的手微微发颤,一双泪朦朦的眼眸抬了起来,“你刚才说的……要把我锁起来,这些话。” “也是玩笑话,对吗?” 闻初尧听到这话,望着她不吭声,眼底神色晦暗。那双黑眸带着些柳殊瞧不懂的情感,缓慢从她脸颊上滑过,而后,止于她的颈脖处。 “你呢?”他的脸上带出几丝好奇,骤然道。 “你希望是吗?” 第57章 苟命第九十天 带着薄茧的指腹磋磨过眼角, 柳殊刚哭过,眼尾处本就有几分薄红,薄薄的皮肤被男人的手这么用力碾过, 像是一块儿无暇的白玉忽地被滴了几滴墨, 染上了些不同于此的、别的颜色。 柳殊的心头有些发疼, “我、我希望……是玩笑。” 她轻轻吸了吸鼻子,用另一只尚且没被血渍沾染的手蹭去眼角处挂着的泪珠, 试图让自己瞧起来不那么狼狈, “是玩笑话, 对吧?” 女子的声音显出几分小心翼翼, 连带着她望来的眼眸,亦是如此。 闻初尧眼皮微抬, 烛火跳动,他脸上尚未消退的戾气便徐徐显现了出来。 顿了几息, 才道:“…柳殊。”他的声调一如平常, 乍一听缓和, 落在柳殊耳里, 却无端觉出了几丝疯狂。 “倘若有一日,孤真的生死未卜……” 他这么说,她才恍然间有了几分时间流逝的实感。 柳殊猛然间想起春日里,她刚刚醒来的时候, 那时, 宫人告诉她,说殿下这次可以待得久一些。 闻初尧今日这么说…?莫非…? 第64节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走了吗?”她低声问道。 “只是忽然好奇而已。”闻初尧没有直接回答, 反倒是避开了视线, “柳殊,回答孤。” “倘若, 孤真的在战场上……” “不会的。” “你一直都那么厉害,你…攻下漠北那么多城池,替宁朝拿回那么多荣耀。”她打断他的话,声音陡然一扬,胡乱地猜测起来,“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快要出征了?” “你……” 是不是害怕…? 柳殊的呼吸微微一滞,霎时间,这句话浮现于脑海之中,但她却没有顺着问出口。 闻初尧被她这么打断,脸上也并没有任何不虞,反倒是瞧见柳殊说着说着突然止住了声音,眉梢低压下来,露出了一个有几分了然的、扭曲的笑,“你也在害怕吗?” 柳殊下意识顺着眼前人的话语去想。 害怕? 陌生慌乱的情绪充斥着她的心口,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方才说着说着,她忽然就有几分不可抑制地想到了闻初尧话里的场景—— 倘若他真的折戟沙场,回不来了呢? 光是想象,便已经是有些难以承受了。 柳殊的眼前一时有些发昏,强撑着开口,“我是问你,你刚刚的话是不是玩笑话…怎么还越说越偏了…” 男人长久地望着她,眼底氤氲出几丝复杂的神色,没有对她的答非所问表示出特别的神情,只是微微垂下眼。 明灭烛火间,黑色的眼睫遮住了他眼底的大半情绪,“你希望是,那便是。”柳殊只听见他轻轻缓缓的话语,“把孤的生辰礼物画完吧。” 两人的数次交谈间,有些话早就不必明说。 此时,这句话更像是一个求和的信号。 柳殊紧绷着的唇角不由得一松,乖巧点头应了。 “妘妘,孤很开心。”哪怕只是因为怕失去他这个丈夫,而后无法立足也好,抑或是,需要利用他也罢。 柳殊方才那瞬间的慌乱便足以说明了。 她担心他,她…… 不想他如此。 所以,哪怕是利用。 哪怕是利用…… 他的情绪似是彻底平缓,眉目间的阴郁渐渐舒展开来,瞥见柳殊因着他这话陷入沉思,淡淡补充道:“很快便都能处理完了。” “所以…我们能不能也再次试着好好相处,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他似乎是下了某种决心,看向她,“陪着孤登基,做孤的皇后,好吗?” 柳殊的脑袋还有些嗡嗡的,又被闻初尧突然而来的几句话砸得一懵,愣了下。 男人神情认真,瞧着不像是一时兴起的玩笑话。 事实上,她也的确从未见过他说这种玩笑话。 她的喉咙有些发紧,“我……”心中犹豫,但思及闻初尧片刻前的阴戾模样,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他这次定是不会再允许她做出模棱两可的选择了。 他想要答案。 手中的发簪被他拿了过去,发簪上的血渍已经凝固了,闻初尧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帕子,替她小心地简单擦拭起来。 大约是因为擦拭伤口这样轻柔的动作,恍然间,柳殊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几丝温柔,“可以吗?”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闻初尧对她的掠夺与征服,是要远远大于那份所谓的喜欢与爱意的,可此时此刻,被他再次这么对待着,她是真的有些不确定了。 那颗模糊的真心又有几分摇摆起来。 这一次,偏向了胜利方。 良久,柳殊才听到自己有些发颤的嗓音,“……好。” …… 夏日炎炎,接连不断的高温,凤仪宫外,池塘里的荷叶仿佛都被晒蔫了几分。 宫内,张皇后听到下人回禀的话,神情有几分恍惚。 漠北人这几年被收拾地差不多了,已然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波浪,唯一残余的那点儿逃兵,还是沾了老天爷的光。 若不是上次接连不断的大雨,加之漠北部分地形复杂刁钻,漠北人又生性狡猾… 不然,上次就能把这个毒瘤给一次弄干净。 不过,被打的不停乱窜,左逃右逃,犹如阴沟里的鼠虫一般,也确实是……难以一次抓个干净。 故而,这次得到了下落,她这个儿子必定是会立即前去的。 斩草除根,才是他的风格。 不过…… 思及闻初尧这种,与行兵打仗的风格截然不同的作风,张皇后的神色也难得扭曲了两瞬,甚至有几分不可置信地反问了起来,“太子真是这么说的…?” 要娶柳殊那个破落户家的女子,当宁朝未来的皇后? “奴婢不敢欺瞒娘娘,确、确是如此。” 张皇后:“……” 回禀的宫人说话的声调不算小,就算是八旬老朽在这儿,大概也是能听请的,张皇后不过三十来岁,自然也是听得清清楚楚。 可正是听清了,她心里的感受才更加复杂,甚至于……连那股杀意都暂时地退居二线了。 她的父亲身为阁老,配享太庙,也算桃李满天下。 族中的姐妹大都高嫁,子弟虽说不说个个成才,却也实实在在有那么几人称得上一句“少年英才”。 如此这般,她才能将皇后之位顺利收入囊中。 她与家族花费了如此多努力才得到的位置,结果……如今竟被一个落魄候府的小丫头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张皇后的心底一时有几分微妙。 依她之见,这般匪夷所思的事情,她这个养子是断然不会做的。 可他不仅做了,还做得如此彻彻底底。 “他……失心疯了不成?”张皇后喃喃道。 有几分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处,眼眸微眯,“既然真是如此,那……那柳家女便留不得了。”好在事情尚有可以操作的余地,如今柳殊失了柳太后的庇护,她便容易下手了许多。 不然,缠上柳思韵那个女人,还不知道怎么就惹得一身骚呢。 后宫中,趋利避害,权衡利弊才是常态。 她自收养了闻初尧开始,也一直是这么教他的,耳濡目染,她以为,这孩子多少学会了些。 谁料,竟还是跟他那个不成器的生母一个德行……骨子里都带着点儿天真的仁慈。 真是个养不熟的…… 如此这般,他也定是不会给张家的女儿留位置了。 那宫女垂跪在下首,安静等了会儿,见张皇后幽幽抬眼,才再度扬声道:“皇后娘娘,奴婢还有一事要禀。” “太子殿下……他怕是、怕是早就发现奴婢了。” 闻言,张皇后有几分意外地扫了她一眼。 那宫女被这一眼吓得一个激灵,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奴婢在东宫一年多以来,一直从未有过异心,行事也是格外小心的…!娘娘您明鉴啊!” 利益一朝被划割,张皇后的神情肉眼可见的有几分不愉,“本宫知道。”她停顿了会儿,匀了匀呼吸,再次望来,“你刚刚说,太子早就发现了?” 没等那宫女继续回答,张皇后便猛地起身走到了她面前,“已经发现了,却还把人放回来,给本宫看……” 她的话音倏地更低了几分,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道:“他这是给本宫颜色瞧呢。” 那宫女大半个身子匍匐在地上,微微发着颤。 过了好半晌,才有怯怯道:“那…娘娘,咱们如今是……?” “如今?你自然是不需要再回去了。左右,东宫那么多人,太子能精准地把你拎出来,还放纵你回来找本宫……”张皇后轻叹了口气,双手合十,快速地在空中拜了拜,“阿弥陀佛。” “你先回吧,太子既然明面上没说什么,那你便装作不知道便可,待晚些时候,本宫再把你换回来。” 那宫女听了这话,颤抖的身子才有所缓和,赶忙磕头谢恩,依言退下。 张皇后凝望着那抹背影,森冷的目光间,眼底的怜悯一闪而逝。 可惜了……她用了这么久的棋。 转瞬,那双眼的又波澜消失不见,唯余杀意,连带着,竟连夏日的热浪都被驱赶开来。 再抬眸,已是一摊死水般,幽深莫测。 柳殊…… 是留不得了。 第58章 苟命第九十四天 八月初八, 太子生辰至。 烈日压头,庭外的长廊上,两侧的廊檐被太阳的光线分割, 微风拂过, 扑来一阵荷花的清香。 闻初尧一路沉默, 走至御书房。 这里是皇帝处理政事的地方,与他的书房相比, 无形中更添了几分奢华, 景顺帝正站在书架前翻看着书册, 听到门边的动静, 缓缓转过身。 第65节 男人身着一席玄色长袍,衣袍之上绣着龙纹图案, 长身玉立,虽已算不得年轻了, 但仍能依稀看出眉目间的俊朗。 他的瞳仁深邃, 见闻初尧踱步走近, 施然行礼, 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之色。 自从他这个儿子频繁出征打仗开始,两人甚少有机会这么单独聊天。 景顺帝心知肚明,其实更多时候是因为闻初尧刻意地避开。 太子日渐成长,里里外外都愈发有了一个成熟储君的模样, 自然也不需要再从他这里获取什么知识。 更何况, 他也知晓—— 他这个儿子,是怨恨他的。 怨恨他的不作为, 怨恨他在箐滢还活着的时候不相信她, 甚至于…是漠视,是……看着她步入了死胡同, 直至死亡。 而在她死后,又来深情地弥补。 “这么久了,咱们父子也算是能再次单独聊聊。”见闻初尧请完安后迟迟不吭声,景顺帝停顿了两息,还是缓缓道:“今日是你的生辰,可想好怎么过了吗?” 世人皆言,皇帝对太子宠爱不已。 但甚少有人知晓,他是心中始终对这个儿子有愧,所以这几年才秉持着默认的态度,历练他,严厉要求他,而后,逐渐把权力下放。 父子两人在这一点上默契得很,一人放,一人接,绝口不言这其中的缘由。 故而朝堂上,如今大片的朝臣已然是太子一党。 尽管如此,景顺帝却总也觉得,他做得还不够多。 他甚至还想着,能不能把他与箐滢的儿子,这么出色的儿子,把他未来的道路再铺的顺一些,再顺一些。 于外人而言,他是帝王,可于两人为数不多的私下相处而言,此刻,景顺帝只想做个普通的父亲。 为他与心爱之人所生的儿子筹谋一二。 外头的日光斑驳地覆了进来,粼粼光斑投射在地面上,些许炎热的气息,无形中中合掉了书房内的紧绷气氛。 “父皇糊涂了。”闻初尧站在窗棂前,上头的纹路把光影筛成了浅浅的淡黄色调,落在他的前额,蓦地显出了几分旁观者的冷淡姿态,“明日便是母亲的忌日,我如何能过的安心呢?” 景顺帝闻言一愣,神色顿时有几分不好看起来。 “您生气了吗?”闻初尧仿佛意料到了一般,接着便问,“儿臣还以为,您纵容那个女人至此,是不会在意母亲的这些……小事的。” “朕是天子,阿尧。”景顺帝的声音陡然一厉,“箐滢的死,的确是朕的疏忽,可是…朕又哪里能时时刻刻顾得了她呢?”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不想同你吵。”景顺帝把书册放回到书架上,大步走至上首座位,“我们父子俩……心平气和地聊几句,不好吗?” 闻初尧依言坐下,淡淡地应了句,但仍是那般。 叫人挑不出错,却也能一眼看出,他没什么兴致。 过去这个儿子在他面前,向来也算是会愿意演一演的,只是……近几年,两人越发地没有能够好好聊一次的机会了。 “当然好。”闻初尧微微颔首。 他索性顺着对方的意思,直入主题,“儿臣这次来,也是有事想同你请示的。” “说说看。”他这么配合,景顺帝的神情渐渐舒缓了两分,思及太子近日的动态,眼眸微闪。 “张家,若是父皇执意要留,那…儿臣也可以暂时地装作不知。”裙带关系固然能稳固政权,可是那是弱者的举动,而且,这种关系也并非全是有利的。 人心不足蛇吞象,时间久了,扎人的野草也会悄无声息变成索命的藤蔓,无声夺走呼吸。 就正如……如今的张家。 “但是,皇后执意要把族中的那些人塞给儿臣,这是否……”太痴心妄想了些。 把他当踏板,也得看他愿不愿意接。 之前是无所谓,当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 景顺帝瞥了他一眼,内心恍然:合着这小子突然改口说人话,是因为有求于他啊。 微妙的熟悉感充斥心头,惹得他无声沉默了一阵,“这件事…朕帮你处理掉…但,朕也有条件。” “这么久了,你是得需要一个子嗣了,否则…朕这位置传的也不安心。”这些不过是托词,其实于他而言,更多的,只是想看到他与箐滢的儿子,也能延续血脉,“你与你的太子妃感情好,父皇看在眼里,但是这子嗣…” “您放心,很快便会有了。”他的儿子,也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女人就能有资格生的,“往后,若是再有什么人求到您面前,也劳烦…父皇,能够帮儿臣拒绝一二。” 心里明白皇帝的意思,所以闻初尧无形中对他所做的那些肮脏事就更为排斥。 如今皇帝已然是放权,他登基也不过就是走个流程的时间,所以那些自作聪明的,想要分一杯羹的人便也尤其得多。 物尽其用,由皇帝开口,他能少去很多的麻烦。 闻初尧忍不住有几分走神,想到了柳殊。 想到了……他们两人之间的那些事情。 他与眼前的这个男人,总归还是不一样的。 他与柳殊的结局,定然…也是不一样的吧。 …… 月光如水,夜色深浓。 云层将白日里的热浪团团围起,敛去大半的暑气,唯余月光之下,蝉鸣蛙叫的动静。 东宫内,一切静谧而美好。 柳殊早早便等着闻初尧来。 先前冲动应下了他的话,如今她越想越有几分心虚,故而那日之后,索性全心全意地投入到了那幅画的补充与润色之中。 本是为了避开闻初尧些,可谁知这人也像是突然又忙起来了一般,如此,两人倒是诡异地岁月静好了起来。 半晌,殿门外传来宫人们的请安声,柳殊定了定神,下一瞬,就看见男人推门走了进来。 自家的太子妃盛装打扮,正坐在桌前候着。 浅绯色的上襦,布料里大约是掺杂了些许闪亮的银丝线,幽幽烛光下,女子莹白的肌肤若隐若现。 以至于闻初尧第一眼没有瞧见桌案上的酒盏,他周身的冷峻在此刻消弭,顿了两瞬,才挪回视线,眉梢微挑道:“要喝酒…?” “你坐。”柳殊倒是一反常态,先给他倒了一杯,“生辰,不就是得高兴嘛。” 她压下了心中的那些想法,面上神情温和,“我听说……漠北人有下落了?”她今日午间刚回来,松萝她们便兴冲冲来说了这个消息。 其实,柳殊也知晓,这是闻初尧想让她知道的,故而,她今日索性直接把酒给备好了。 “这儿还有面,你尝尝。”边说着,边把吃的往他的方向推了过去。 闻初尧打量了她半刻,无声地点了点头,冷不丁儿地出声,“过几日…孤可能会出去一趟。” 不待柳殊反应,他便飞快地略过了这个话题,仿佛只是偶然提及,接着自然地夹了一筷子尝了尝,问,“自己做的吗?” 见柳殊犹豫着点点头,才施然发表评价,“味道不错。” 柳殊心里有鬼,自然是顺着这人的,再者,她依稀觉得,这会儿… 眼前人的心情好像不是很好。 甚至是……莫名的低落。 像…有什么心事似的? 踌躇半晌,她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过生辰…怎得瞧起来也不高兴呢?” 闻初尧没刻意按捺情绪,或者是,他干脆就是想叫柳殊看出来,当下得成所愿,不由得抿了抿唇角,“妘妘既然备了酒,不如陪孤喝上两杯,如何?” 柳殊一怔,没多思考便点了点头。 但很快,她便后悔了。 这酒颇烈,她的酒量本就算不得多好,一来二去,待她隐隐约约反应过来时脑袋已经有几分发昏了。 大约是醉了,看东西都有了重影。 柳殊心里惦记着事情,强撑着晕晕乎乎地上了榻,整个人瘫软在被窝里。 结果还没眯一会儿,就又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劝着,叫她把醒酒汤喝了再睡。 柳殊迷迷糊糊地“嗯”了声,下一刻就想转身背对着,隔绝掉这股讨人厌的声音,谁料刚一扭动就被一只大手结结实实按住了,“喝了醒酒汤再睡。” 对方的手劲实在不小,无奈,她只好强撑着掀开眼皮,看到在床头的修长身影,含糊地问了句,“闻初尧……?” 对方好脾气地应了声,手下的力气也缓缓放松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柳殊的错觉,此刻,她甚至从对方的语气中听出了几□□哄的意味,像是对待小孩子一般,轻柔和煦。 闻初尧的心情好像又变好了……? 知道倔不过,她索性也不挣扎,手肘一撑便想坐起来。 但脑袋又有些昏,一下子没能掌握好分寸,眼看要摔倒,谁知下一瞬却被男人一整个轻揽住。 柳殊顿了下,旋即决定顺应心意,顺势接过闻初尧手上端着的醒酒汤小口地喝了起来。 女子的面容上满是醉酒后的淡淡酡红,樱唇被汤药这么一浸润,无形中显出几丝别样的诱惑感,落在闻初尧眼底,他的喉结无声地动了动,“这么乖?” 柳殊:“…嗯。” 见她这么乖,闻初尧反倒没有再进一步动作的意思了,他思索了会儿,见柳殊喝完醒酒汤,顺道去接那碗盏。 接着便把柳殊安置好,顺势去牵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唇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妘妘乖,等你生辰到了,孤…也有一份礼物要送给你。” “生辰礼吗……那是不是很贵重…?”柳殊无意识地蹙了蹙眉头,不自觉就想拒绝,“太贵重了……不好。”她还不起。 “不贵重。”闻初尧淡淡否定,凝视着柳殊轻轻抿着唇的模样,眸色渐深。 她大概是喝多了有些不适,也可能是为了表达拒绝,小脑袋轻轻地左右摇摆着,嘴里念念有词,“够了。” “礼物够多了。”她指的是两人和好后,闻初尧送来的那些玉器首饰。 比起先前光挑他肺管子猛戳的时候,此刻的柳殊,脸颊染红霞,吐息带酒晕,眉目间更添姝色。 闻初尧忍了忍,干脆微微别开了视线,继续道:“那些不过是稍表歉意,但…这个礼物不同,这个礼物只有你能配得上。”他的目光别有深意,“也的确是…为你特意打造的。” 一座奢靡的宫殿。 一座…… 华丽的牢笼。 第66节 第59章 苟命第九十五天 闻初尧看她那副醉的迷迷糊糊的模样, 心里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发酸。 前几日拿簪子刺他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喝多了酒,神态间倒是染上了几缕柔软, 他的眼神也不自觉地缓和了些。 其实柳殊今日早早布置的时候他便有这种预感—— 时隔多日, 她再一次为他洗手作羹汤。 这实在是太容易叫人联想到一些其他的情愫上去, 例如,爱意。 心里的那股不安与焦虑感被神奇地安抚后, 闻初尧本以为他便不会再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事实上, 那股患得患失的情感仍是再一次缠上了他。 见柳殊微微眯起眼睛, 似乎是在思考,他微妙地扬起唇角, “说着陪孤过生辰,结果把自己给喝醉了。”简单陈述完, 说着冷不丁儿地亲了一口她的手心。 猛然的动作骤然将柳殊的思绪拉回, 她大概是清醒了些许, 温声道:“…你要是真想喝, 不是还有嘛?”弄的像是她抢了他的喝的似的… 女子的声调混杂了些许柔软,细听之下,甚至还有点儿甜腻的撒娇感。 闻初尧的神色越发复杂了些,这回, 视线从胸颈处上移, 一双黑眸紧紧地凝视着柳殊的下巴。 “孤何必出去找酒喝?”他的语气有几分意有所指,“这儿…不就是有现成的好酒吗?” 什么好酒……? 柳殊还没想明白这其中的关系, 下颚便被人一下子挑了起来, 炽热的吻迅速地落了下来,印在她的唇瓣之上, 贝齿被对方强势地撬开,轻车熟路地一路猛进。 轻得仿佛浅尝辄止,却又在慢慢加深力道,吻得人心乱如麻。 那股独属于闻初尧的木质香气似乎也顺着酒意一道侵入,身体的温度透过夏日薄薄的衣物传递而至。 柳殊的酒量也就是顶多三杯,更何况她还喝了三杯又三杯。 以至于第二日醒来时,脑袋头疼欲裂,对昨夜的那些对话早也已经忘了个九成九。 目光偏移,床头静静摆放着一根白玉兰花簪,白色的水晶花配以金丝楠木点缀,簪头的部分虽算不上栩栩如生,却也是能叫人一眼瞧出花蕊的品种。 数瓣花蕊,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添雅致。 柳殊刚醒不久,醉酒的那股劲儿堪堪才缓过来,几个哈欠下去,眼角处满是湿润,揉了揉眉心,才驱散掉那股疲惫。 故而,她越瞧这簪子越觉得……新奇。 花蕊与下头淡绿色调的宝石点缀,整体虽能辨认出是她喜爱的玉兰花图案,可…也的确不能到做赏赐的地步。 莫非……现在宫中工匠的技艺已经退步到这种程度了? “这…是殿下赏赐给我的?”柳殊有几分不可置信。 松萝帮她净完面,闻言,笃定地点点头,“殿下一早便拿过来了,还赏赐了一根百年人参,说是给娘娘补身子。” “这根簪子是单独拿来的。”松萝把盆子递给身后候着的宫人,边扶着柳殊起身,瞥见她一脸一言难尽的表情也跟着去看那簪子,“娘娘,这簪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柳殊一愣,下意识飞快把那发簪藏到了另一侧。 待反应过来,自己都有几分说不清的荒谬感。 …她藏个什么劲儿呢?又不是见不得人? “无事…昨夜贪喝了酒,现在还有点儿迷糊罢了。” 松萝登时满脸的担心,“那可是要奴婢再去帮娘娘熬些醒神的汤药?!” 柳殊:“……”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什么,飞快用余光又瞟了一眼那根发簪。 这人……被刺了反倒还眼巴巴地送了一支新的来? 真是…奇怪得很。 半晌,轻咳了两声,“不必…你先退下吧。” 松萝:“?” …… 凤仪宫。 荣宁被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不情愿。 她今天早上专门派人去请她的太子哥哥,结果,对方连影儿都没露。加之最近这几日,不是有事就是在忙的,她再愚钝,也觉出些不寻常了。 昨日,精心准备的生辰礼都被默默退了回来后,荣宁更是坐不住。故而,下午张皇后的人一过来请,没过多思考,她便过来了。 坐上的女人依旧是一副平和的模样,只是细看之下,亦是能窥见端倪。 瞥见对方眼下的淡淡青黑与桌案旁摆着的苦菊茶,荣宁顿了顿,忽地就有几分明白了这次喊她来的意思,“皇后娘娘。” 像是…某种邀请。 张皇后凝望着荣宁的表情,片刻后,淡淡地应了声,接着温声道:“有几日没见着了,不想时间过得倒是快……县主过几日便要回去了吧?” 荣宁没想到对方这么直接,连寒暄都省略了,神情不自觉地一愣,轻点头。 其实,这也是她焦虑的地方。 八月中旬她便要走了,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否则…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再待下去,那股心思未免就……太显眼了些。 张皇后仿佛透过对面人微愣的表情探查到了什么似的,闻言,眉头微挑,“那也没几日便要启程了…算算日子,若是赶的巧,没准能和太子顺路呢。” “太子不日将要前往漠北…你们表兄妹感情好,倒是连日程都撞上了。” “是…又要打仗了吗?”荣宁有几分紧张。 张皇后轻笑了两声,扫过她骤然有几分紧张又带些羞怯的表情,内心嗤笑:到底是小姑娘,别这么说上两句,便害羞起来了。 “安心,不过是去把那些过街老鼠给扫扫尾罢了。”宁朝自建朝以来,最差的情况也是与漠北人井水不犯河水,打了个五五分。 更何况到了如今,自闻初尧十八岁领兵出征以来,捷报频传。 如今的漠北,只能说上一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而已,再说难听点,那不过就是被压着打。 同样地,这也是张皇后忌惮的地方。 她自年轻时失去过一个孩子后,多年无子,当下,自然是倚仗这个养子的。 可太子越长越大,她手里的那根绳也越来越难以栓住他,母子间的关系也日渐有几分微妙了起来。 待她反应过来时,这个她有些轻视的儿子已经不声不响地领了兵,成为了百姓口中称颂的“战神”了。 张皇后虽为女子,却也是家族实实在在砸了不少资源培养出来的,故而她也深知,这个养子她怕是动不得了。 本来,她是想着,若是不能斩草除根,那不如试着化干戈为玉帛。 但,这也是有前提的—— 华箐滢的死,她原先以为这人是不知道的。 可……事关生母的死亡,这等大事,他竟然是瞒着的。 甚至是,瞒了整整十年! 思绪回拢,张皇后轻轻匀了匀呼吸,压下了心底的那股疲惫与后怕,佯装不经意道:“说起来,县主还不知道吧?关于太子娶侧妃的事情。” 荣宁一怔,不自然地轻咬着下唇,“有听说过…好像是娘娘您族中的女子?”她瞧见张皇后眉目间的忧色,下意识道:“不是已经定下了婚期吗…?” 张皇后轻叹了口气,“陛下今日早晨唤本宫过去,说是…此事作废。” “陛下金口玉言,本宫也不能强求着太子娶亲不是…?”她有几分无奈道。 荣宁心里的那股直觉更深了些,意识到对方的目的,她犹豫两息,还是接茬道:“可是…有什么变故?”她说的隐晦。 但张皇后仍是捕捉到了话中微妙的不喜,直接道:“是殿下自己去求的,说是…太子妃会委屈。” 柳殊…? 霎时间,那张与她相似的娇美面庞浮现脑海。 荣宁的语气有几丝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苦涩与敌意,“…委屈?那、那难不成因着她的委屈,日后…表哥就不再纳新人了吗?” “这……这未免也太可笑了点?!”皇亲贵胄,哪个男子的后院不是三两佳人相伴? 太子哥哥为人清正,也不是这么叫她胡搅蛮缠的! “陛下开口,本宫也没办法…想来,那柳家女也是算准了这点。”张皇后叹了口气,颇有些为难道:“本宫喜爱你这个晚辈,这才把你叫来透透底。” “陛下属意太子,精力也是一日不如一日,等这次打完仗回来,大约……就会传位了。” 只要一沾上柳殊,保准就没什么好事。 荣宁努力按捺下心中的不喜,调整了下表情,温和道:“娘娘喜爱荣宁,是荣宁的福气…荣宁自是会保守秘密的。” 几息后,见张皇后只是施施然端起茶盏喝起茶来,她有些踌躇着开口,“娘娘您是婆母,那柳殊不过是个妃子,咱们…就真的任她猖狂着…毫无办法吗?” “办法…?”张皇后缓缓放下茶盏,掀起眼皮望了过来,“寻常的办法也不过是望梅止渴。” 柳殊被表哥放在心上,荣宁也是知晓的。 思及最近听到的那些事情,她的语气也带上了几丝别样的意味,“也不知她是使了些什么狐媚手段,惹得表哥这样看重她……这往后可如何是好?” “一劳永逸的办法…本宫自然是有一个。”张皇后缓缓瞥了她一眼。 带着些审视意味的打量,恍然间,叫荣宁有几分错觉。 像是……自己的那点儿小心思都被眼前的人给瞧了干净似的。 “娘娘请讲。”荣宁有几分狼狈地偏开目光,垂下眼。 未料,这次,张皇后却并没有顺着往下说,只是支着脑袋,徐徐望了过来,“县主…是真的不知吗?” 她的语气带了几丝蛊惑的意味,“本宫所想,合该……也是你所想啊。” 荣宁闻言抬头。 对上这双眼,她有几分不自觉地结巴起来,“想、想什么…” “换句话说,她占了县主你的位置,你难道就不想…” “取而代之吗?” 荣宁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手指情不自禁地紧贴着桌角,试图寻找一个支撑点,“娘、娘…莫非是要……”杀了柳殊? 她的脑中突然冒出来几个字,但下一刻,又赶忙隐藏好了情绪。 第67节 仿佛知晓她正在想什么,下一瞬,张皇后便验证了她的猜想,“夏日天气热,偶有失火……也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她轻啜了口茶水,目光闪烁,“县主觉得…该当如何呢?” 心里的猜测得到验证,诡异的是,荣宁的心中竟然没有丝毫惊讶。 她甚至忘了自己是怎么开口的,“荣宁觉得……”只那道应答却好似扣在了她的心底间。 一如此刻她心中的欲望,一下又一下。 清晰极了。 “…此事。” “极好。” 第60章 苟命第一百天 过了几日, 东宫里的氛围忽地就紧张了起来。 深夜,柳殊堪堪入睡,便被一阵动静吵醒了。 闻初尧似乎是刚从外头回来, 衣襟上虽满是夏日间的暑气, 可周身的寒意不少, 眉目间也是罕见的冷冽。 见她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神情一怔, “孤吵醒你了。” “…没。”柳殊小幅度地摇摇头, 瞥见闻初尧的表情, 小声道:“你……要走了吗?” 她想过他会出征, 但没想过竟然这么快。 闻初尧正在脱外袍,闻言, 缓缓停下了解扣子的手,“明日一早便走。” 对待这人, 柳殊心里其实一直是复杂的, 理智告诉她, 帝王之爱不长久, 可情感却又时不时便会迸发,占领高地。 闻初尧待她的那些好,甚至是…他努力做出的改变,她也不是没看见。只是, 如今箭在弦上, 她越相处,越觉得, 这份好太重。 重到她无法承担, 重到…虚幻。 连带着这一切,看起来也像是一个美好的梦一般…她一旦深陷其中, 定然是会被叫醒的。 情感与理智的拉扯下,她这几日心里也不安稳。 见闻初尧望了过来,柳殊支吾了半天,抿嘴道:“早去早回。”明明两人已经算是说开了、和好了,但她心里的那股危险的直觉却不减反增。 好在她睡前散了发髻,微微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能稍稍遮挡一二。 落在闻初尧眼底,只觉得柳殊许是因着这几日他不在她身边而闹小脾气。 太子殿下心中微妙地有几分欣喜,正了正神色,“孤这几日是有事要忙,整日不是在与大臣们议事,便是在书房里批折子,没有多的时间。” 柳殊奇怪地扫了他眼,心下腹诽。 她又没说他在外头乱搞,怎得还自个儿解释起来了。 总之,他的那些漂亮话,她是从来没有指望过。 不过,她自那日生辰之后确实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他,对方突然地忙了起来,倒是省去她很多麻烦。 反正…画像已经被这人收走,她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这几日你乖些,在东宫内,孤的人会护着你的。”瞥见柳殊似是有话想说,闻初尧顿了下,捏了捏她的手,继续道:“同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对我有别样的感受,更不是想要以此要挟你对孤好。” “乖乖地等孤回来。”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从京城去漠北,路上最少也得大几日,再加上那批人躲躲藏藏的劲儿,一切顺利,应当也得大半月。 闻初尧克制地收回了目光,心里因着柳殊的在意而起的波澜,在此刻又静静地平淡了些许。 他已经想好要送柳殊什么礼物了,待他回来,正好是九月多,届时,便是柳殊的生辰了。 若是赶得早,还能碰上中秋,应付完外人后,两人独处,定也是和睦极了。 光是想想,他便有些难以自抑。 毕竟,同爱人在一块儿,无数个日常碎片拼凑起来的长相厮守,这个场景…… 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 等他回来,宫殿便也能初具雏形了。 最重要的是……他独独给柳殊建造的那件屋子,到那时已经完工了。 思及此,男人的声音又有了几丝别样的温度,“待孤回来…给你一个礼物。” 礼物?想来又是什么赏玩的玉器,或者是首饰一类的吧? 对于这些,柳殊向来是不置可否的。 思索了半天,见男人还有继续聊下去的意思,她赶忙截住了话头,“明日一早便要出发,今天…还是早些歇息吧。”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扫她一眼,“孤出征前刻意来找妘妘,难不成…妘妘就一点表示也没有?” 柳殊闻言只愣了一瞬,下一刻,就迅速地反应了过来对方话里的“表示”是什么意思。 “你、你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她下意识挪远了点儿。 未料,闻初尧见她这般反应,竟猛地笑出声来,“躲那么远干什么?孤还能吃了你不成?” 柳殊:“……我乐意。”这人怎么病的一阵一阵的? 而且,瞧着…心情很好的样子? “好了,不闹你。”他一把把人薅了过来,“睡吧。” 柳殊在这人的怀里,自是一动也不敢动,胡思乱想了一阵,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最后反倒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翌日,待她幽幽转醒时,闻初尧已经不见人影了。 她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身旁的位置还是温热的,想来人应该是才走不久。 一时间,柳殊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人……竟也没想过让她送他吗? 一切都是这样匆匆忙忙的,似乎是赶着什么一般,出征的消息是,就连出发也是…… 心头猛然涌上几分别样的情愫,涩的慌。 柳殊没多犹豫,赶忙起身,叫松萝和荷陵进来帮自己梳洗,快速地梳妆完便快速赶去了城门口。 如她所想,闻初尧确实留了不少人来保护她,也因此,堪堪收拾完,一路疾驰,竟还真叫她赶上了。 远远地,她便瞧见了坐在马背上的人。 毒辣的骄阳下,男人一身戎装,银色的铠甲泛着烁烁金光,修长而结实的身体被笼罩于下,一头乌发一丝不乱地束在头顶,未戴头盔,高挺的眉骨和鼻梁在此刻一览无余。 闻初尧身上仿佛多了几丝柳殊所陌生的气质,只一个抿唇、一个蹙眉,凌厉杀气便罩过俊丽眉眼,如同一把劈开黑暗的利刃,骤然爆发出来,无端令人不敢与之对视。 见柳殊来了,这丝冷酷中才终于灌进了丁点的柔和气息,但他整个人仍是紧绷着的、带着些与昨夜不同的严肃,“怎么还专门起来了。”说着侧身下马,几步上前虚握住她的手。 景顺帝和柳太后今日并没有露面,倒是张皇后,早早便在城门口候着了,见状,不由得眼底微闪,“你们夫妻二人感情素来极好,太子这么一来一回,少不得得耽误近一个月,倒真是…唉。” 被这么一打岔,柳殊的脸颊上顿时便浮现几缕酡红,耳尖处也是一片红意,赶忙行礼,“母后安好。” 闻初尧虽然特意强调了不必送,可架不住那些朝臣们私自的揣摩,故而周遭的人依旧不算少。 柳殊刚来,便已经依稀听到有人在感叹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了。大约是做了功课,卯足了劲儿要在未来的皇帝面前拍上这个马屁,“太子妃与殿下情深意重,此乃我朝之幸啊!!” “是啊!”周边有人附和。 这头,柳殊听了这话,更想把手往回缩了,奈何闻初尧抓得紧,一来一回,外人瞧着,不过是两人更加久久地握在一起。 柳殊:“……” 闻初尧见样子做够了,这才隐晦地瞥了眼周遭的朝臣们,而后,目光移向了张皇后,扬唇道:“儿臣听闻,荣宁县主也是今日启程,怎么不见她来?” 这个表妹的目的性太强,突然有变,又只有柳殊一人在东宫,少不得要去给她添堵。 想到这儿,他难得有了几丝郁闷。 就算是弱女子,那也是叫妘妘不开心的女子,先前,应当一道把这人也给打发走的。 他还以为……这个表妹是个识趣的。 “到底是表兄妹,这会儿还挂心着呢。”张皇后拿帕子掩了掩唇角,正想继续,结果下一刻,就被人毫不留情地给打断了。 “母后误会了,儿臣只是觉得县主尚未成婚,在宫里待久了反而不好。”闻初尧的声调十分平缓,“依儿臣拙见,趁着天气暖,县主合该早早出宫回封地才是。” 张皇后被他一噎,正准备说上两句,对方便已经扭头上马了,转而对着柳殊嘱咐着什么。 一人坐在马上,一人抬头聆听着什么,乍一看,倒还真有几分……说不清的般配。 这个儿子,如今是越发不把她放在眼里了。 长此以往…… 思及那个被拔了舌头丢回来的眼线,张皇后的目光渐渐地冷了下来。 “待孤回来,你的生辰也要到了。”闻初尧对那道目光浑然不觉,只是静静凝望着眼前的人,漆黑的眼眸中流动着某种深沉的情绪,“安心在京城等着孤回来。” 柳殊见他又提起这事,心里一顿,面上眨了下眼,垂下眼皮,“嗯。”方才的那些羞怯一下子烟消云散,唇线顿时抿得平直,似乎又拘谨了起来。 霎时间,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过了好几息,闻初尧才先一步收回视线。 时辰到了,耽误不得。 萧寒江和林晔一如从前那般,追随他身侧,闻初尧戴上头盔,远远冲柳殊笑了一下。 笑意极淡,声音也低,“妘妘,孤很快便回。”似乎是怕什么,说完便加快了速度。 柳殊立在原地,恍惚间,竟从这句简短的告别中觉出了些不舍。 闻初尧走出一些距离,心里忽地涌上几分朦胧的不安,猝然回头望,城内,柳殊的身影已经化为一个小小的黑点,几乎要消失不见。 身旁,萧寒江见他神色有异,赶忙问道:“殿下…?” 思绪回拢,瞥见好友担忧的视线,闻初尧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 分明……等他回京,就能和柳殊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了。再者,她也是答应了他的。 可…方才的那一眼,随之而来的不安感却凭空充斥心头。 闻初尧缓了一会儿,才按下那股莫名的情绪,再度开口,“无事。”他的目光望向前方,声调一如平常。 第68节 “全速前进,咱们……” “早去早回。” 第61章 苟命第一百零七天 去漠北的路出乎意料的顺利, 大概是因为闻初尧手下的亲兵们大都骁勇善战,无奈被困于京城,这次能活动活动筋骨了, 个个脸上皆是喜色。 队伍抵达漠北之时, 闻初尧的信也顺利在八月末送至京城皇宫之中。 里头除了给皇帝报平安的话, 便是单独给柳殊的信,洋洋洒洒写了整整大半页纸。 临到柳殊拿在手里的时候, 还很是吃惊了会儿。 毕竟……按闻初尧的性子, 她还以为对方不过就是写上两句应付应付罢了。 自闻初尧离开后, 宫内便好似安静了许多, 加上柳殊本来就不是个喜欢外出的性子,如今没了那个时不时来找自己的人, 索性大半时间都待在东宫内。 期间柳淮序又递了一次消息过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竟真的找出了丝可能, 助她远离这座宫殿。 那个递信的宫女被柳殊找了个理由提拔进了内室伺候, 一切便更加隐蔽了些, 只是…东宫的守卫不容小觑,柳淮序虽然能传消息进来,可要带走一个大活人,无异于痴人说梦。 故而, 这件事便颇为为难地暂时搁置了。 时间流逝, 反倒是闻初尧的信又送回来一封,问柳殊怎么不回他。 无奈, 她便也只好寻了个下午, 琢磨着给他写封回信。 夏日的尾巴,温度却还是不低, 柳殊小憩起来,舀了一勺冰镇的酸梅汤汁,捧起来冰了冰手,这才驱散了些午睡带起的暑气。 沉思了片刻,半晌,还是起身铺开一张信纸,慢慢研墨。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这一次回信,她并没有唤任何宫人进来伺候,仅仅只她一人,亲力亲为。 落笔的手极稳,一下一下填满了整封信。 柳殊低垂着长睫,慢慢地写完了那封信,等墨迹干了,折起来放进信封里封好。 不知怎的,她甚至莫名想起了之前唤闻初尧名讳的时候——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宫妃是不能如此做的。 但…他竟然也没说她。 大概是这种微妙的纵容与时有时无的特殊,才让她沉溺至今。 只是……闻初尧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出头,他会从太子一步步成为宁朝的下一任君王,会有丰功伟绩,会受众人爱戴,同样的,也不会只有她一个人。 这个道理她早就想明白了,只是临到要做决断了,难免会有几分舍不得。 他们之间的这三年多光景,若是失去,可能会遗憾。 但…… 柳殊定了定神,提笔写上了信封上的字。 她宁可遗憾,也不要被困于深宫,惶惶不可终日地遭受这份磨难。 这份…名为“爱”的磨难。 等到那时,闻初尧或许会惊诧,会厌烦,或许,他还是待她如初,怎样都好。 相处的过程中,柳殊从不否认他对自己有真心,只那份真心太少,太稀薄。 那根白玉兰花簪被放在首饰盒内,午后的阳光轻轻缓缓地洒落,洁白的花瓣更加耀眼。 落在柳殊眼底,她甚至觉得……有些过于刺眼了。 她这么个别扭的性子,比谁都更渴求和需要真心。 炽热的,清晰的,触手可及的,而不是这般… 像阻挡着一座大山,过不去也看不见。 她不想让自己陷入那般境地,所以……离开是最好的选择。 斟酌再三,她忽地拿起旁边的发簪划了几缕头发,一道封于信封内。而后,在信封上画上了一朵广玉兰花。 …… 夏末,临近九月,荣宁县主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柳殊虽然早听说她是被张皇后做主留在宫中,但时间越久,她心里竟也生出了几分说不清的情感。 刺刺的,惹得人不舒服。 结果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不成想德太妃竟一反常态地请她过去。 思及松萝她们传来的关于徐云知的消息,柳殊只是犹豫了会儿,便去了。 她如今与柳太后虽出自同族,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柳太后待她不似从前,族中的年轻女子一批又一批,用不了多久,待闻初尧登基,便会有新的柳氏女进宫选秀了。 这种情况下,柳殊甚至也不知自己是什么心思,竟鬼使神差应了德太妃的邀约。 昌宁宫一如往昔,夏末的风轻轻拂进,一晃数日,这座宫殿的主人却苍老了许多。 一席素色衣裳,脸上的脂粉敷了不少却仍然盖不住眼下的青黑与眉目间的憔悴气息,见到柳殊来了,神情似是有一瞬的惊讶,但下一刻便立刻起身请她上座。 对方这副客气的态度,微妙地令柳殊蹙了蹙眉。 从前两人的立场偏于敌对,德太妃一心想要让自己的侄女压她一头,加之她与柳太后不对付了半辈子,柳殊与她自然也不可能像如今这般,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聊天。 殿内诡异的平静,只有殿外的蝉鸣蛙叫,一声又一声。 德太妃牵强地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要拾起过去那副姿态,嘴唇嗡动了两下,忽地又像是卸去了力气。 甚至是,有几分无措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里有股莫名的狂热,细听却又仿佛多了几丝别的意味,“还真的如云知所说…你竟然真的来了。” 提到徐云知,德太妃的情绪登时便有些失控,声音听起来像是带着些哭腔,但最终却也只是克制地唤了她一声,“太子妃娘娘。” “不知本宫……我可否与您单独聊聊?” 柳殊神情微顿,眼睫不自觉地微微颤动,“太妃娘娘这是什么意思…?” “您就当是可怜我,可怜我……有些私密的体己话,想要问问您。”德太妃不答反道:“这周围的人,太多了。” 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柳殊跟着一道瞥了眼周围。 闻初尧留下来的暗卫,如今便有两三人藏匿四周。 触及德太妃隐约有些红肿的眼睛,柳殊长久地沉默了会儿。 半晌,大约是觉察到她的为难,德太妃体贴地笑了笑,思及张皇后说的那些话,隐藏在衣袖下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要不……”算了。 “退下吧,本宫与太妃娘娘单独聊聊。”几乎是同时,柳殊开口打断了她的话。 德太妃微弱的声调被这么一覆盖,便更显得微乎其微。 对于失败的顾虑,做此事的胆怯,以及那丁点儿微弱的良心,汇聚成了从未有过的焦躁与不安,犹如一根线越拉越长,紧紧扯着她的神经。 手心里捏着的帕子已经完全被汗水浸润,德太妃深吸了口气,佯装着镇定抬眼,“……多谢。” “我是想问云知的事情……她失踪多日,我是什么办法也用过了。”德太妃的目光渐渐凝固,锁定在柳殊身上,“这才斗胆,来问问娘娘。” 她说的谦卑,柳殊却越听越不是滋味。 “太妃娘娘,徐姑娘的事情…我是真的不知。” “不管您信抑或是不信……我与殿下虽然关系尚可,但这些,他从未透露于我,徐姑娘如今在哪儿,又是死是活。”她别开了目光,“恕我难以告知。” 长长的眼睫遮住了柳殊眼底的情愫,德太妃只能听见她还算平稳的声调,淡淡宣告了徐云知的死亡。 “娘娘……您是真的不知吗?” “您是不愿意告诉我吧?我已经这样求你了,这样卑微…这样……小心翼翼。”她的呼吸渐渐急促,紧咬着下唇,“太子妃娘娘…您却还是不愿意说…?”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 这些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活得好好的! 那丝微弱的怜悯心在此刻被完全压制,德太妃的语气隐约带上了些她自己也丝毫不觉的失控感,“连这点希望都不愿意施舍的人,为何还能活在这世上呢…?为什么……不一起死了呢?” 双颊不知是热的还是情绪过于激动,越发有几分红润,两者交叠下,有种莫名的诡异,“你说对吗?太子妃娘娘。” 柳殊瞧着,恍惚间,竟感觉周遭的温度都渐渐变烫了几分。 她有几分狼狈地移开目光,“太妃娘娘,您…先平缓下情绪,冷静冷静。”她理解对方为何会质问,故而那般无情的话就更有些难以再次说出口。 谁料,德太妃竟像是耐心告罄似的,声音陡然一厉,“冷静——” “我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冷静了。”罪人,就该偿命。 一命换一命。 “太子妃,和我一起…我们一起……下去陪我的云知,好不好?” “什么…?”柳殊一怔,下意识去望。 心里的那股不详预感仿佛在此刻成真—— 烈日炎炎,待她反应过来不对劲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簇簇火苗包裹着断裂的横梁,波浪般的火浪极其快速地蔓延过来,木梁不断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夏日的高温,无疑为这场大火更添几丝混乱。 猛烈的热浪让人丝毫接近不得。 殿内,凝视着德太妃隐隐有些疯狂的神情,柳殊却只觉得心头一松。 离开的契机,她想了很久。 但……却从未想过,竟然会是以这种办法。 将计就计。 第62章 跑路第一天 消息加急传到漠北的时候正值九月初, 闻初尧正在写信。 比预计的时间还要早地活捉了逃窜的那些人,太子殿下的心情相当不错,又恰逢回程前, 忙里偷闲地给自家太子妃写上最后一封信, 整个人的神情可以称得上如沐春风。 第69节 故而, 那几个字传入脑海的瞬间,第一反应, 闻初尧甚至觉得是自己幻听了。 营帐内的光线不算明朗, 幽幽烛火下, 他脑中的那根弦嗡嗡地响, 因着即将回京一事而上扬的唇角更是就这么倏然停滞,短暂的虚晃后, 才发觉他手里的笔不知何时已经坠落到了地上。 漆黑的墨,划出长长的一条, 显现于纸张之上, 满是突兀。 刚步入九月, 明明夏日的热意尚未消退, 闻初尧却觉得后背止不住地发起冷来,想说些什么,可胸腔处就犹如被巨石死死压住了一般,喉咙间满是沙砾与烟尘的气息, 细碎地堵着, 让他一时无法开口。 事实上,他也的确说不出话。 他只是有些怔住了一般, 望向那个传话的兵卒。 林晔从不可置信中匆匆回神, 隐晦地瞥向身旁的人,看他脸色瞬间苍白, 犹如定在原地,一向稳重的人声调也不由得微微发抖,“殿、殿下……” 他跟随太子殿下出生入死大几年,打了无数次仗,执行过无数次任务,还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脸色,像是…浑身的骨头都被猛地抽离,只剩一具行尸走肉般的躯壳留于世间,下一刻便要坠倒消失。 闻初尧其实是很茫然的,甚至是有那么一瞬间的发懵无措。 周遭的一切似梦似幻,而他更像是步入了一片泥沼,越挣扎着想出来,就陷得越深,以至于被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嘴唇却先一步有了动作,“备马。” 萧寒江得到消息,须臾的功夫便已经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一进营帐便听到了闻初尧的命令。 悄悄地瞥了一眼眼前的人,半晌,有些犹豫着劝道:“殿下,等、等那边传来消息了再吧,您……”再等等看也不迟。 这是他原本想要劝的话,可是触及闻初尧望来的那一眼,萧寒江却又突然止住了话头。 他被留下来进行扫尾工作,本也是说明日完成便可,但……他也是默默八百里加急地干,为的不过也就是能早些回去。 他还与夕月有约定。 由己度人,萧寒江一下子把剩下的话憋了回去,回想着赶来时陈钊告知的消息,脑袋里也是一团乱麻。 昌宁宫走水,太子妃在里面与德太妃谈话,最后却只有德太妃被勉强救了出来。 怎么就会到这一步呢? 明明白日里才传来消息,说太子妃给殿下回了信啊? 萧寒江往后退了两步,与林晔并肩而立,站在边缘处。 不算亮的光线下,他只能窥见闻初尧紧绷着的下颚,和抿成一条线的唇角,以及那一声乍一听毫无波澜,宛若死水的命令,“备马,即刻出发回京。” 大火烧了几个时辰,宫人们提着水桶争先恐后地想要浇灭火势,却发觉宫里能第一时间找到的水源,竟有一半儿都不知道去了哪儿,最终跑来跑去都以失败告终。 大火直至夜间才被彻底扑灭。 昌宁宫内的许多隐蔽角落都被放了易燃物,一大半的地都被泼了油,如此一来,稍稍碰上点儿火星子,烧起来便没完没了。 这是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等到闻初尧百里狂奔至皇宫时,大火早已经灭了。 皇帝被这一场蹊跷的火烧得心头一惊,得到消息后便也赶忙来了。 华丽的宫殿被烧得只剩一个空架子,侍卫们站在一边,低着头跪在地上,旁边的地方盖着一块白布。 张皇后,荣宁县主和柳太后得到了消息,匆匆收拾好便也立马赶来了。 迷朦烟雾中,宫中说得上话的人皆汇聚于此,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是悲伤极了。 至于心里怎么想,那些或阴暗或惋惜的情绪,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闻初尧到了地方,见着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萧寒江和林晔等亲信一路跟了过来,看见这一幕,心头无不是一紧。 在看到这一幕之前,他们的心里也是偶然怀着那么一丝希望的。 万一呢? 万一其实太子妃也如德太妃一般,被人救了出来…? 那股微弱的侥幸伴随着他们从漠北至京城,也是偶尔开口时唯一能劝慰殿下的话语。 可是,如今…… 没有万一了。 这么大的火,没把人活活烧成骨头架子都是好的,更不必说,在这样陌生的环境中,也能有那样的“好运”被救了出来。 几人静静地站在闻初尧身后,神情沉默。 闻初尧则是死死地盯着那块儿白布,眸中的某些情绪在此刻翻滚,脑中凌乱的思绪更是在顷刻间凝固,嘴唇动了动,声音喑哑,一字一句,颇有些不忍听,“太子妃呢?” 皇帝的表情仍是难辨喜怒,只是瞧见自家儿子的神色,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而后便摆摆手离开。 方才他已经掀开那白布看过了,人是死透了,被烧得如焦炭一般。 如花似玉的人被烧成这副模样,饶是他,也不由得喟叹一句可惜。 柳太后不知是想到什么,默然待了会儿便也借身体不适为由回了慈宁宫。 然而闻初尧却仍旧是僵在原地,视线紧紧地盯着那块儿白布。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一般,连带着甚至有了那么一瞬间的胆怯。 白布遮掩下的人,会是柳殊吗…? 不、不会的。 里面不会是柳殊的。 为首的宫人三两步踉跄着走近,整个身子猛地伏至地上,听到这话,脑袋垂得更低了些,嗓音也是一颤又一颤,“奴才罪该万死,奴才……愿意以死谢罪!”身后的宫人们乌泱泱地跪了一地,众人心里隐隐都有杆秤,知晓今日这一遭是绝不可能逃掉的了。 “太子妃呢?”闻初尧的目光渐渐偏移,似乎是从那块儿白布上偏了几寸,眼眸似是没有焦距一般,半晌又把视线移回原处,仿佛没有听到宫人告罪的话语,反倒又问了一遍。 这下,那宫人彻底不敢说话了。 荣宁县主站在一旁,目睹了全程,只觉得心里涩的慌。 她是要来安慰表哥,顺带同他道喜的,剿灭漠北,这合该是喜事一件的。 但看见男人此刻的模样,她却有几分瑟缩了。 她甚至忍不住在想——自己这般行为究竟是对还是错。 思绪回拢,见表哥还是盯着那块儿白布,荣宁终是忍不住出声,“表哥……”不只是她,每个人都能隐隐觉察,此刻,殿下似乎是有些失控了。 听见动静,闻初尧依声望来。 荣宁心头一顿,那份以为是特殊的喜色还未完全蔓延,下一刻,就又被兀然冻在了原地。 男人望来的那双眼,极为淡漠,与他往日的清润截然不同,反而是透着一股麻木,机械又迟钝,更恍如灵魂在此时被全然抽离。 荣宁瞧着,竟也有了那么一瞬的错觉。 眼前的人,那么骄傲的人,竟像是…失魂落魄了。 然而没等她细想,一阵风却忽地吹来,掀开了那块儿白布。 像是戳破了一场美妙却又短暂的梦。 现在,梦醒了—— 那具烧焦了的尸首就这么不可避免地闯入眼帘,清晰又彻底。 即使已经被烧成这副模样,闻初尧仍是能一眼认出来,那抹身形。 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数个日夜思念着的人。 以及,一片焦黑中,他亲手打造的那根玉簪。 闻初尧的脑袋忽地就有些发昏,连带着呼吸沉沉,眼前也是止不住地感到眩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一步步挪动脚步,走至那句尸体面前的,他有些恍然地在尸首的面前跪了下来,声调喑哑,发着抖,“妘妘…” 一切都是低低的,轻轻缓缓,近乎于呢喃,克制极了。 他错了。 他该早早告诉柳殊的,他为她做出的那些努力和改变,他暗中谋划的一切。 她若是知晓,会不会结局就有那么一丝可能不一样? 他更……不应该逼她,不应该凶她。如果他不这样,柳殊就不会和他闹了这么久的别扭,两人也不会连最后的那一点儿时间也过的那么不愉快,以至于他现在连想都没得想,只能想到她隐带不安的眼眸。 她该是怕他的吧?她…或许,也该是。 恨他的。 不然……又怎么舍得这么狠心离开了他呢? 男人眼中的情愫,恍若一口深陷于荒漠里的枯井,干涩荒寂,空空如也。 如今,就连那么唯一的一丁点儿光亮,也彻底消散了。 张皇后望着这片场景,唇角微抿,几息后,忽地开口。 一派绝望的死寂之间,她声音显得尤为刺耳,“太子,如今还没立秋,天气炎热,当务之急……是赶紧为太子妃选一个吉日下葬,好让她入土为安。” 荣宁立于她身侧,闻言,眼底闪过一丝惊恐与紧张。 可闻初尧却像是恍若未闻,只是弯腰轻轻抚了抚那具焦尸,而后,动作轻柔地把那根发簪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了尸首头部的位置。 他的神情庄重,细瞧之下却又像是带着一股毁灭一切的疯狂。 一如这场滔滔不尽的大火。 青年人挺拔的脊背仿佛在此刻被什么东西压弯了一般,无声无息,闻初尧的瞳孔更是如死水一般停滞不前。 意识混沌间,他倏地就想起了早一些时候与柳殊不欢而散的场景。他漠视着对方的时候,用言语攻击讽刺她的时候,她心里该有多难受啊? 是啊…… 他忍不住自嘲地勾了勾唇角。 柳殊如今…… 再不会让他为难了。 再也不会了。 第63章 跑路第四天 第70节 那之后的一切都像是走马观花。 犹如身处梦境, 极快地掠过,又残忍地被困于细节之中。 闻初尧就这么久久地看着这具烧焦的尸首,连带着整个人也是一动不动, 直至张皇后再一次出声, 言及他勿要过于悲伤时, 他的视线才稍稍有了些焦距。 九月初的天,其实大都还是夏日的温度, 但即便如此, 这么坐下去也不是个事儿。 荣宁站在张皇后身侧, 瞧见闻初尧平静无波的神情, 只觉得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她那样期盼能够嫁的人,她整个少女时期倾慕的人, 此刻,在因着另一个、她所不喜、所嫉妒的女人伤身。 这段时日, 两人的种种荣宁也是密切关注着的, 故而此刻她的心中才更加庆幸, 甚至是……有几分卑鄙的侥幸。 或许, 表哥对他这个太子妃,并非全然是因着柳殊的那张面容而滋生出的本能欲望,而是…有着更深的,类似于爱的情感。 但好在……这个人, 已经去了。 世上, 不会再有柳殊这个人了。 而她,与表哥青梅竹马, 合该陪他走完今后的路途才是。 脑中思绪冗杂, 荣宁定了定神,猛地上前几步, 面上勾了勾唇角,声调轻柔,“表哥。”大着胆子弯下腰,劝道:“皇后娘娘说的不无道理,如今夏日里的暑气还没消退,气温也一直算不上低,就这么任由太子妃的尸首摆在这儿,实在是不妥。” 说着便朝旁边望去。 候着的侍卫们得到示意,转头就要把棺木抬上来。 荣宁见闻初尧仍是死死地盯着那具焦尸,兀自抱着,丝毫没有要放下的意思,踌躇两瞬就要去掰开闻初尧抱着尸身的手。 闻初尧陷在自己的世界中,意识浑噩,对外界的动静都有些不闻不问,直至身边骤然伸来的那双手,他才终于有了那么几丝微弱的反应。以为荣宁是来抢柳殊的尸身的,猝然抬眼望去,眼底森寒,如同淬了冰一般,声音低沉狠戾,“别碰她。” 他整个人的反应都像是下意识的,也更如同狼在守护自己的领地,看到入侵者时,下意识地那股杀气便显现出来了。 明明是低低的音调,荣宁却猝不及防地被狠狠一刺,不自觉地把手缩了回来,“表、表哥……”对方现在的状态实在不对劲,经此一遭,她心里刚升起来的那丁点儿勇气迅速消散,嘴唇嗡动,最终又都归于安静。 沉默之后再度开口,已经满是小心翼翼了,“表哥…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这样…柳、太子妃的尸首如何受的了如此高温呢…?” 涉及到柳殊,不出所料地唤醒了闻初尧所剩无几的理智。 妘妘是个那么娇气的人,虽然她从来不说,但闻初尧皆是看在眼底。 可就是这么娇气的人,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却有一大半的时间是委屈着自己的,不开心的时候独自默默忍受,就连崴了脚,也是不说的。而且…她因着宫人们的见风使舵而被迫承受差异对待时,他也没有出手制止。 柳殊似乎从来都只是那般,默默地自我调节。 可…两人共枕而眠时,她也会嫌弃他身上烫而不愿意凑太近,同他解释时,也会有些闹性子地轻轻拧他两下。 娇气却也鲜活。 思及此,闻初尧一时间似哭似笑,可转瞬,那股夹杂在悲恸里的淡淡喜色就又被更大的悲伤所覆盖,堵在喉咙间,不上不下。 闻初尧有些僵硬地活动了两下身体,而后站起身,或许是因着思绪过重,情绪激烈,素来身强体壮的人竟破天荒地踉跄了下。 旁边站着的人中顿时有好几人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想要上前搀扶,然而视线中心的男人却只是贪婪地注视着那道熟悉的轮廓,目光一眨不眨,许久之后才终于哑着嗓子道:“入棺吧。” 妘妘定然也不希望自己就这么被晒着的,她肯定……也希望能在阴凉下打着盹,午间小憩,而后吃上一些甜,解一解馋。 思绪回拢,最终,闻初尧只是克制地垂下了眼睫。 身后,林晔与萧寒江对视一眼,默然许久。 …… 太子妃柳殊与德太妃在昌宁宫闲谈,突然走水,最终一死一伤的消息,不过短短大半日便传遍了京城,一时间震惊了无数人。 上至朝臣,世家贵族,下至商贾平民皆是有所耳闻,隐隐讨论着。 而柳家的人听闻后,无论真假与否,夫妇二人也是急匆匆地拿着牌子进宫,真切地哭了一场。 妇人尖锐的哭嚷声传入耳中,惹得闻初尧微微蹙了蹙眉。 柳殊的背景,他也是里里外外都查过了,故而当下这哭声里能有多少真情,他自然也是一清二楚。 其实,他们会赶的这么及时,无外乎就是想从柳殊身上再捞得最后一笔油水。 也或者……是有什么人听信了最近的传闻,言及皇帝即将要传位于他。 闻初尧的目光渐渐冷冽了几分。 他当然会因着柳殊而善待她的家人,只不过…… 人活着的时候,她这所谓的父亲母亲也从未来看过一眼,人死了,反倒眼巴巴地打着太子妃亲人,当今太子岳丈的名号凑上来了。 这样的人,还真是…… 他面无表情地扫了眼殿门外面跪着哭嚷的人,这两日清醒之后,极度的杀意便迅速盘旋心头,占据了思绪。 那些伺候的人,那些居心裹测的人,如此之多地环绕于她身边。 妘妘独自身处这些人身边这么多年,该有多么艰难和难过啊?午夜梦回时,她会不会再次想起被忽视的那些日子呢? 闻初尧的呼吸沉了几分,扬唇便要下令,但想着想着,却又猛然顿住了。 师父曾说,他身上的杀戮气息太重,抄了那么多卷经书也不见得有丝毫的改变,而师兄也说……是他之过。 是否……真的因此,上天才会这么惩罚他呢? 以前,闻初尧对这些神佛一类的说辞向来是不屑一顾的,可现在,他竟也忍不住有些迟疑了。 是否……真的是因为自己杀戮过多? 闻初尧阴沉地盯了会儿桌案的边缘处,缓缓起身,来回踱步,自然垂落身体两侧的指节也是时不时地蜷缩着。 他似乎是挣扎了许久,思索两息,才瞅着下首的人,冷冷开口,“负责保护太子妃的那些人,杖责四十,罚俸三年。” “至于领头的…闻溢。”他的声调森寒,满是努力压抑着的怒气,“除了上述的那些惩罚,另外,再把人扔回去好好操练,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那侍卫得了吩咐,神情微愣,似乎一下子没能从闻初尧的吩咐中回神。 此人虽明面上瞧着是东宫的侍卫,可实际上却是闻初尧亲手训练出的十二暗卫之一,这次犯事的领头人闻溢,便是十二暗卫其一。 而且… 无他,只是这惩罚……与过去想比,未免,有几分轻了。 殿下对太子妃的在意,他们皆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故而发生了这事,犯错的那些人被暂扣着,实则心中也都有数,自己难逃一死。 谁知,殿下竟然……? 但很快,那侍卫便反应了过来,迅速领命退下了。 闻初尧淡淡收回目光,没再继续把注意力分给那些人,转而把陈钊喊了进来。 虽然十分不愿也不忍,但…… 他也是时候料理柳殊的后事了。 不然,她定是会恼了他的吧。 虽然亲眼看到了太子妃的棺椁,但其实不止是闻初尧,陈钊这个近距离与她接触过的人也是有几分恍惚的。 明明太子妃前些日子还托他嘱咐殿下,让殿下不要过于操劳。 这些日子也有十几次送吃食过来,远远瞧见了他,还会客气地唤上一句“陈侍卫”。 而现在,太子妃竟然……不在了。 如此荒谬的事情,饶是他都难以接受,更何况是身为太子妃枕边人的殿下呢…? 触及殿下过于平静,甚至称得上诡异平静的神情,陈钊小心地出声,“殿下。” 陛下早早便定好了时间,准备这一次待殿下攻克漠北后,在庆功宴会上宣布传位的事情,他身为为数不多的知情人,殿下的亲信,知道的自然也多一些。 传位诏书早早拟好,不仅如此,就连殿下的立后诏书……那也是早早便随之一道确立了的。 明明再过不到五天,这一切便尘埃落定了。 闻初尧心里知晓,这些人不过是着了她人的道,若惩罚,也就是算无关紧要罢了。 真正要紧的那个,才是他应该出手的。 陈钊沉默地低垂着头,静静地把闻初尧的吩咐铭记在心。 霎时间,殿内唯余男人宛如死水的命令声。 而太子妃身死这个话题,也被一则更重磅的消息所冲击—— 景顺帝念己年事已高,准备于三日后的庆功晚宴上正式传位于太子闻初尧。 这下,京城里的太子一派可谓是群情高昂,一个个满面春风。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看,虽说太子与太子妃感情甚笃,可……自古帝王家,哪有因为意外死了一个正妻便一蹶不振,不再续娶的? 如此,反倒成全了他们的机会。 一时间,京城无论是里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还是后起之秀的新兴世家,无不是存着自己的小心思,想要分一杯羹,更加牢固地搭上未来皇帝的这条船。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他们懂,那些曾经摇摆不定的、甚至是敌对的臣子们也懂。 其中,想要借此化干戈为玉帛的人亦是不在少数。 闹着闹着,这么一番折腾,无形间倒是都默契地忽视掉了几天前的那场惨案,转而耐心地等起了庆功宴。 也正是这个关键节点下,昌宁宫不远处的某一宫殿内,床榻上的人掀了掀眼皮。 从大火中获救,浑浑噩噩了小几日,德太妃终是幽幽转醒,清醒了不少。 第64章 跑路第五天 凤仪宫。 张皇后瞧着来回踱步的人, 懒洋洋地轻笑了声,“行了,荣宁。” “别在那儿来回走的, 晃得本宫眼睛疼。”如今, 两人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说起话来自然也是随意了许多。 如此,荣宁纵使心有不甘, 也只能暗暗咬了咬唇, 暂且压下, “是。” 她如今能留在宫中, 完全就是因着张皇后,不然早在上个月她便该走了。 本来想着表哥回来了, 见此情况,也没说她什么, 应当是不管此事了的……可没想到, 今日晨间便派了个人来通知, 叫她参加完庆功宴后便启程返回封地。 其实原本都还没什么, 但偏偏是这个关头…… 第71节 荣宁心里总是有股隐隐的不安感,驱使着她,以至于刚坐下没多久,就又焦虑了起来, 但她到底顾忌着张皇后, 只得独自在心底腹诽几句。 张皇后瞥了一眼她的神情,心里冷嗤了声。 到底是小姑娘, 遇到这点事儿便慌了。 “本宫出自张家, 前朝有我父亲,后宫…名义上我是太子嫡母, 他难不成还能轻易动我?” 前朝与后宫一脉相连,再者,又有孝道压在闻初尧头上,故而张皇后心里其实是不大当回事的。 不过杀个人罢了,她又没有亲自动手? 再者……华箐滢那个女人她都杀的,区区一个柳殊,她还奈何不了了? 真是笑话。 又想到被停于东宫的棺木,眼底闪过几丝讽意。 还真是那个女人生的儿子,有些事情上,真跟她一个德行。 思绪回拢,张皇后顿了下,而后朝荣宁投去安抚性的一眼,“安心,真有什么情况,本宫自会保你。” 这下,荣宁便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头尚且沉得住气,另一边可就并非如此了。 尽管张皇后事先与德太妃通过气,可对方贵为太妃,即便两人年龄相当,可按规矩,对方算是她的长辈。 故而即使她贵为皇后,也只能好言相劝,以利诱之。 宫殿内,中年妇人一身素衣,面容显现出几丝病态的苍白,双目无光。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的眼珠微微动了两下,喉咙间发出些细微的声响,好像是想说话,却又一下子什么都说不出来,反倒惹得自己不停地咳嗽起来。 闻初尧大步走近,信手撩起了帘子,露出脸,如墨似的眼眸直直望来,像是试探,却又带着股暴雨将至的杀意,但面上,只是唤了句,“太妃娘娘。” 他是站着的,故而这么掀着帘子,周身那股上位者的傲慢与冷漠便尽数显现。 有那么一瞬间,德太妃有些恐惧,不敢迎上这股视线。 心里的惴惴不安,在此刻登至极点,“太子殿下…来了。”她心知肚明,对方是为何来找她。 “早就听闻您醒了,孤才特意算着时辰过来瞧瞧。”闻初尧语调淡淡,听着仍是那股如沐春风的劲儿。 只是这话落在德太妃耳朵里,无异于催命的钟声,“是、是嘛?”她只得颇为尴尬地笑了两声,强撑着坐直身子,而后垂下眼,避开那道看似温和的目光。 火海侥幸逃生,她的腿落下了伤,虽然已经醒了大半日,可竟像是站不起来了似的。 但闻初尧丝毫没有放她一马的意思,尽管她穿着素静,面容憔悴,向来以温和清正人也只是看着,缓缓道:“孤正好有话想同您聊一聊。” 他说着,兀自敛下眼眸。 而后再度抬眼,眸底隐带探究,眸子黑沉沉的,“您是与太子妃共同经此大火……” “怎得,就您侥幸逃生了呢?”他这话问的极其不客气,神色也是一等一的冷然,恍若一把利刃出鞘,刀剑直指对面的人。 细听之下,甚至还带着一股子诡异的怨气。 奈何德太妃本就心中有鬼,又有先前两次的那些事情……事到如今,竟也只能默默受着。 她为人并不蠢笨,知晓自己虽名义上为对方的长辈,可那更多是用来约制后宫中的那些妇人,家里长家里短或许还能倚老卖老,她如今在太子这儿,怕是不成的。 不对,当下…或许很快便要改口称皇帝了。 思及此,德太妃更是不敢马虎,颇有些胆战心惊地开了口,“是、是下人们得力,再加上本宫那时在靠近外面的……” “太妃娘娘。”闻初尧只是漠然地看着她,打断道:“您可要想仔细了。” “什、什么?” “昌宁宫地上的油,应当很滑吧?不知……您愿不愿意再次尝试一二呢?” 闻初尧问的平淡,可落在德太妃耳朵里,就犹如惊雷乍响,一下子将她定在原地。 他查到了……! 是了,他定是查到了才来找她的!她怎么这么糊涂呢…还想着……遮掩。 闻初尧凝视着对方惊疑不定的神情,忽地轻轻笑了声。 德太妃被这笑刺得一激灵,犹豫两息,终是望了过来,迎上了这股目光,“殿下…笑什么?” “娘娘,您也很想徐姑娘吧。” “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太妃的声音陡然一扬,“太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的情绪似乎突然间激动起来,挣扎着想要起身,谁料下一瞬,便被候在一旁的侍卫给按了下来。 “孤没什么意思。”闻初尧眯了眯眼,瞧着对方隐隐有些歇斯底里的模样,心下微叹。 是了,凭什么,就只有你出来了呢? 凭什么,是他的妘妘葬身火海,而加害者,还好好存活于世呢? 她合该,也好好陷入痛苦中,日复一日,看看那些人,连带着她自己会是什么下场。 “太妃也继续好好休息吧。”闻初尧好似只是真的来瞧瞧她的状况,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独余身后,女人声嘶力竭的吼叫声,一下又一下。 …… 临近黄昏,天开始下起雨来。 步入熟悉的东宫时,闻初尧像是忽地想起了什么一般,抬眼望向窗外,却也像是透过窗户,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绿意环绕的某处,一座崭新的宫殿立于此。 里面唯有一个房间,皆是按照柳殊的喜好所建,奢靡又精致。 那是他精心为柳殊所谋划的牢笼,他原本想着,柳殊心软,心中也是有他的,等一切事成,他再耐心磨一磨,总能让她把整颗心都放在他身上。 往后,她陪他登基,他许她后位,两人一起携手,共同度过此生。 这些……他都曾设想过的。 同样地,他也想过,要将柳殊囚|禁于此,只给他一个人看,只许他一个人瞧。 妘妘是那样善良的人,连宫人偷懒都舍不得罚,如此,只要他再装装可怜,定也是能成事的。 她待在这座宫殿里,再不必理会外界的那些风风雨雨,也不必受家族和宫中那些对她怀有敌意的人的为难。 最重要的是…… 她只有他。 闻初尧久久地盯着窗棂之外。 久到旁边的侍卫都有些莫名,抬眼去瞧他的表情。 男人神情沉默,像暮钟,也像是那窗前的树荫,连带着投射下一片阴翳。 半晌,闻初尧才再度出声,“永久封闭…”话说到一半,他又猛地止住了话头。 这时他才想起,他甚至还没给这座宫殿起名字。 是啊,他原本计划着,要回来之后,同柳殊一起起的。 花好月圆,中秋佳节,两人对坐,他只要不明言,柳殊定是会全心全意去想的。 到那时,这个惊喜,才完整。 可是如今,再没有能够完整的机会了,这个礼物,也再不可能送出去了。 甚至,他只能可笑地以“宫殿”代称。 闻初尧微微阖着眼,几息后,才继续道:“永久封闭…那座宫殿。” “严禁任何人闯入,如有违令者,格杀勿论。” 接着,闻初尧便径直走进了屋内。 那侍卫面色无波,点头应下,落后他两步的小太监暗暗垂下脑袋,不敢多言。 此人名叫林顺,是医药世家林家收养的孩子,也是林晔举荐过来的人。 闻初尧即将登基,按祖制,身边总不能没个伺候的人,以前他为太子时,幼时不受宠,待到后来又已经长大,常年混迹于军中,如此一来二去,到了现在,也没有个得力的宦官伺候身侧。 这几日一番折腾,林顺便暂时顶上了这个空缺。 其实先前林顺只是对太子对太子妃的情深有所耳闻,但如今这几日跟下来,才发现此事比他想的更深刻。 这下,他来不及多想,赶忙上前两步跟随着殿下进入内室。 结果一抬头,竟见着前头的人一个踞迾,差点儿摔倒。 这下,林顺也顾不得揣测上意,赶忙三两步上前搀扶着,“殿下…!” 闻初尧借助这个力道堪堪站稳,眼前还有些晃,脑袋更是有种快要爆开的昏沉感。 他站了会儿,默默移开了搭着的手,准备继续去批奏折。 谁料下一刻,眼前一阵发黑,竟就这么半昏了过去! 本就是不眠不休地赶了好几天的路回来,加之心中郁结,便总用公事麻痹自己。 如此一遭,反倒是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些日子之中。 闻初尧其实有种很奇妙的感觉,他的意识混沌,似清醒又似昏迷。 更像是……在梦中,又见到了他的妘妘。 而她笑着同他点头,说要做他的皇后,与他长相厮守。 而他笑着想要去牵对方的手,却怎么也牵不到。 反倒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妘妘离他越来越远。 梦中的一切美好又残忍,惹得现实中的人,俊美的脸庞上,眉头也不由得微微蹙起,抚也抚不平。 直至下一刻,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景顺帝那张阴沉如水的面容。 第72节 第65章 跑路第六天 外面, 小雨忽至,浙淅沥沥落在窗沿上。 朱窗半开,落日的余晖整整齐齐地铺躺在窗棂, 将外头枝干叶子的落影照进屋内。 滴滴答答的雨水声, 一下又一下, 此刻,也更像是敲在了闻初尧的心头, 令他迅速回神。 “父皇。”他的声音依旧平静, 因着刚醒, 吐字微微带着几丝喑哑。 景顺帝今日穿了一身深色常服, 几株竹纹绣在领口与袖口处,还算明亮的点缀, 格外扎眼。 半晌,闻初尧收回目光, 静静凝视着床幔某处, 不知在想些什么。 见太子只是微微颔首便又沉默, 景顺帝索性在床沿坐下, 接过林顺手里的汤药,伸手挥了挥。 这便是让旁人都退下的意思了。 林顺低敛眉眼,默默退下,等其余的宫人们出去后, 再轻轻把门带上, 自己则守在门前。 景顺帝这几日一直关注着东宫这边,对于自己这个儿子的行为也是了然于心, 只是因着先前的事, 他对于太子,心中还是有愧的。 一时间, 他也没再继续开口。 两人之间的相处,甚少有这么和睦的时候。 闻初尧喝完了药,转手把碗盏放在一旁,慢慢翻身下床,“父皇屏退旁人,是有话要对儿臣讲吧?”他说着疑问的句子,话里的语气却是极其肯定。 皇帝仔细端详了会儿他的脸色,见他只是脸色稍稍苍白,别的一切皆无恙,这才缓缓开口,“阿尧,为父知道你心里难受,可是你千不该万不该把自己的身体作践成这个样子。” 太子,乃国之本。 他选取继承人的时候,除了因着闻初尧生母华箐滢外,对他有所偏爱,更多的,也是因为看见了他身上的本领才干。 他站起身,背手走至窗边,凝视着外头一条条滑落的雨丝,“你也不是非得她不可。” “马上便是庆功宴了,你如今…不该再这般胡闹任性了才是。”他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点儿说教的意思。 皇帝清清淡淡的声音传入耳际,闻初尧却只是懒懒地掀了掀眼皮。 他的神情呈现出一种立于事情之外的冷静,语调又轻又缓,但偏偏室内极静,故而,他话里那股近乎于锋利的认真感便尽数显现了出来。 “您怎知我不是非她不可?”闻初尧的目光朝窗棂边投去,与景顺帝的视线直直对上。 其实这几日,理智上他早就接受了柳殊已经离去的事实,但这是他个人。至于他的父亲,皇帝,无论是哪个身份,他都不希望从对方口中听到这般慷他人之慨的劝告。 “您不必多言,儿臣心中自是有数的。”闻初尧的目光只是紧紧盯着对方,面上的神情甚至称得上冷淡,“与其讨论这些,不如聊聊如何处理张家。” 他心里最清楚,哪些人会对柳殊有意见,又是哪些人最见不得柳殊好,他们夫妻二人感情好。 闻初尧没有理由动这些人,却没想到……她们竟这般等不及地对柳殊下手。 “结党私营,罔顾上意。”他的语气冷了下来,“父皇觉得,该如何处置?” 反正父子二人鸡同鸭讲也不是一两回,加之他心中的那股杀意,这次,话里的意思问的极其明白。 而且,他清楚,他这个父皇也是知晓的。 景顺帝神情微顿,没搭腔。 闻初尧却没管那么多,反手从胸口处掏出一张名单,这是他先前便派人查的,今晨递到他手上后,他便早早地看过了。 原本想着今日吩咐完事情后明日去找皇帝的,如今倒省了。 他把名单递至对方手上,语气不疾不徐,“父皇,不只是此事…您的这位好皇后,胆子和野心,从前也一样丝毫不逊色。” “十二年前的余家一案,她,李阁老皆参与其中。” 提及多年前的旧案,景顺帝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波动,父子两人对视良久,最终,年迈的皇帝到底率先塌下了肩膀,妥协一般地出声,问,“这或许也是朕最后一次,能够这么称呼你了吧。” 他老了,真的老了。 有些事,或许已经不是仅仅凭借他的意愿,便能阻止的了。 “太子,你准备怎么做?” “搜查证据。”闻初尧接过名单,而后将纸张随手一抛,信纸落至烛台,迅速燃烧殆尽,莹莹火光,迅速充斥着年迈帝王的眼睛,一如那个夜晚。 宁朝下一任帝王的声音落入耳中,冰冷又清晰,“涉事者,一个都不能放过。” 父子间微妙地达成了某种平衡,离开之前,景顺帝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他这几年引以为傲却又被他忽略了数年的儿子。 他和心爱的女人所生的儿子。 这头,闻初尧只是久久地凝视着窗外,一次也没有抬眼。 林顺守在门外,等皇帝走了,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请示,“殿下,咱们是…?” “回东宫。”闻初尧的声音没什么温度。 说话的速度也是慢悠悠的,似乎是有些疲惫。 直至回到了熟悉的环境,他的神情才稍稍缓和了几分。 柳殊的棺椁被存放在东宫里,周边烛火摇曳,男人就这么一步步,又回到了这里。接着,缓缓俯下身子,将大半个脑袋贴在了棺木上面,轻轻阖着眼。 像是在汲取什么养分一般,神情也变得有几瞬的夸张,可下一刻,便又骤然恢复了平日里的沉稳模样。 如此一来一往,若是有旁人在场,定是会被这割裂的一幕吓得不轻。 实际上,闻初尧确实也觉得自己病得不轻。 不然又何必在这里强求呢…? 故人已逝,生者…能为她做的,分明远远不止于此。 如今,他该做的,就是马上把那些居心裹测的人揪出来。 然后…… 送他们去见柳殊,好好给她赔礼道歉。 不过在这之前,有些人,也得好好尝一尝…生不如死的滋味才行。 殿外的天渐渐黑了下来,当天夜里,四散在各处的皇家暗卫踹开了第一个门。 而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一扇又一扇,犹如催命的钟声。 前些日子大牢里因着太子妃身死一事,才关了不少人,如今,又一下子更热闹了起来。 等到白日,各家各户通了消息,皆是惴惴不安。 可偏偏今日休沐,夜间便是太子攻克漠北的庆功宴,他们想问也只能晚上问。 消息灵通些的,譬如李阁老,听说还隐隐牵扯到了十二年前的余家一案,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一时间,京城上下倒是齐齐安静了许多,悄然又离奇。 外头的雨似乎下的更猛烈了些,击打在尚且茂盛的树叶枝条上,噼里啪啦的响声,清脆利落。而后被带着秋意的风一吹,便骤然落于泥土间。 江州,地上的泥土被雨丝浸润。 连绵不绝的雨,把这座宁静的小城蒙上了一层薄雾似的纱。 柳殊坐了整整三日的船,骤然接触到新鲜的空气,胸腔内的那股不上不下的气才算是徐徐吐了出来。 为了掩人耳目,她这几日过的也是颇为艰辛,又因着金蝉脱壳这事十分隐蔽,故而连侍女都是匆匆找了个借口买了个新的。 可尽管如此,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柳殊心里仍是高兴大于忧切的。 远离了皇宫,远离了闻初尧,她便也可以去看看别样的风景了。 正想着,喉间忽地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恶心感。 周遭的人声仿佛都在此刻放大,三两的叫嚷声与淅沥雨声相互交映,无形冲击着她的感官。 待柳殊回神,这股感觉已经被她强行按捺下去了。 她初来乍到,外头的人来来往往,其中不乏有些人隐晦地瞟了瞟她。 柳殊今日一身淡绿色,桃衫雪裙,不过是寻常姑娘家的打扮,比之过往,称得上是极为素静的。 可奈何她生的实在出色,秾丽的五官,天然的、与这座小城格格不入的气质,无一不令周围的人微微侧目。 顾不得多想,柳殊便赶忙带着侍女离开,寻思着先去找个客栈安置。 怎料还没走到地方,那股恶心的感觉又悄然而至。 一下又一下,不减反增。 迎面扑来的凉风吹得她一个激灵,侍女为她撑着伞,簌簌的雨从这方小天地之外,徐徐落下。 雨水落在青石板铺就的路面之上,地面被冲刷地干干净净,渐渐湿滑,石板缝隙间的斑驳青苔,也变得愈发碧绿。 路边有寥寥几名行人踏雨疾行,柳殊站在原地,忽地像是意识到什么,瞳孔猛地一缩。 霎时间,一股诡异的直觉将她淹没,甚至于,连呼吸都微微停滞。 她的癸水……这个月,好像没来? 是……太累了,晚了? 她自幼身子不算好,这种情况,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可几乎是这个想法出现的一瞬间,柳殊便又将它否掉了。 那股微妙的预感越来越浓,她望着身旁撑伞的侍女,语调骤然发起抖来,“月荫,咱们……先不去客栈。” “小姐…?”月荫疑惑抬眼,语气似乎有些不解。 可柳殊早就顾不上这些,她咽了咽口水,目光下意识投向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处,匀了匀呼吸。 强迫着镇定下来,淡声道:“不去客栈。” “去…医馆。” 第66章 跑路第七天 闻初尧这两日一直忙着柳殊的后事, 待在东宫内,近乎于不眠不休,如此行径, 惹得宫内外有些人心中更是惶惶不安。 譬如张皇后, 她原先是以为闻初尧顶多闹腾一阵, 可随着那些暗卫一个又一个地把人关进大牢,不问缘由地补抓, 她才惊觉有几丝不对。 第73节 若说是柳殊的事情……那闻初尧是断然不可能这么胆大妄为的, 太子妃为宫妃, 其母家不过是个无权无势的落魄候府, 比之她们张家,抑或是一条船上的李家, 都是不够看的。 可短短一晚上,便抓了二十多个官员, 从高位到低位, 实在是不得不令她多想。 诸如此类的想法不止她一人, 一时间, 京城的气氛愈发诡异。 然而话题的中心却像是毫无所觉,只是机械地守在柳殊的棺木旁,隐隐有股疯魔的劲儿。 唯一能叫闻初尧稍稍分心的,便是林晔和陈钊汇报上来的消息。 如他先前所料, 柳殊的死确有张家、张皇后的手笔。 除此之外, 还牵扯了不少他意想不到的人。 林晔得知消息时,也是颇为吃惊。 “左阁老…也知晓此事。” 张皇后也就罢了, 这位向来是疯疯癫癫的, 李阁老年轻时又与张皇后的父亲,张大学士私交甚笃, 借了此人的东风扶摇而上后一直是中宫和张家的拥护者。可……这位左阁老身为三朝老臣,给他人的印象向来又是不畏强权,更正不饿的正面形象。 更何况,太子妃一个小小的女子,能碍着他什么事儿呢? 难不成,是嫌太子妃挡了他家孙女的路……? 林晔回禀时,眼皮难免跳个不停。 此事牵连者众多,甚至有些人,是他怎么想也想不到的。 闻初尧对此事的态度却十分平淡,只略微点了点头,转而问起另一件事,“余家的血脉,查到了吗?”十二年前的旧案,要追查起来也是费了不少功夫的。 林晔点头,接着便低声汇报起来。 他心知肚明,此事牵扯到了镇国公家,这也是为何殿下没有允许萧寒江知晓,只是…… 林晔的语气有些迟疑,“查到了,当年还剩下了一个女婴,如今……该有十七八岁了。” 他的语气难得吞吐,倒惹得闻初尧缓缓抬眼望了过来。 大概是在柳殊的棺木前,他的神情没有前几日那么每天更新bgblgl文,还有肉文,搜索q群号码524九081九2阴郁可怖,但却也远远称不上如过去那般和煦,“谁?”他只要结果。 “对方改了姓氏,变成了虞美人的虞字。” “虞姑娘…”林晔微微顿了下,“她是太后的人。” “那便是冲着翻案来的了。”闻初尧收回目光,似乎对此事没什么大的情绪波动,语气平淡,“既然有所求,便也可以当做助力…只可惜,她连真正该仇恨的人都没搞清。” “罢了,如此……让寒江也能顺道清醒清醒。” …… 夜间,宫宴至。 闻初尧今日难得穿了一身绛红色的太子袍,袍身绣着精美的龙凤图案,袍摆宽大,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摇曳。 他的腰间系着一条绣有祥云的玉带,玉带两端挂着精美的玉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男人的头发被一根玉簪整齐地挽起,俊朗的面容显现于外。 落在一众官员眼中,如今却是没人能够真心笑的出来。 这场庆功宴竟然全是朝堂之上的人,全然没有后宫中的那两位,一时间,席间不免有人偷偷交换眼神。 聪明人自然是不发一语,只当是太子先到,皇帝姗姗来迟,眼观鼻鼻观心,可……相对的,也不乏有蠢货。 闻初尧还是太子时,这些人中便有人不服他,不过是因着他手握兵权,暂时隐藏了起来,如今因着一个小小的太子妃就要把这京城的天给掀了,不分青红皂白地抓人,他们岂能乐意? 可不成想,待闻初尧一坐定,外头的宫人便径直把殿门死死合上,巨大的声响,推的人心头一跳。 但还是有人硬着头皮开口,言及太子行事欠妥,不可为情爱耽于大事云云,劝谏完,又佯装疑惑地朝门边望去。 那言官说的情绪激烈,语调高扬,一句又一句,话里话外直言柳殊是祸水。 闻初尧听着,耐心忽地就有些告罄了,余光一扫,投向了左侧的某处座位。 “李阁老。”没等那言官继续,打断道:“今日的酒菜可还合胃口?” 李阁老被这么一问,赶忙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 看如今这样子,皇帝很明显是不会来了。而且…太子很明显知晓,这些跳出来的卒子是谁的人,故而,问的话指向性也很明显。 可还没等李阁老斟酌好语言开口,闻初尧仅仅是顿了一下,便又继续,“您也真是年纪上来了,才白发人送完黑发人,便又耳晕目眩,神志不清了。” 话音刚落,便有两个侍卫一前一后把李阁老往后拉。 一切不过是瞬息,待李阁老反应过时,他的话语声已经被尽数堵住,支支吾吾的动静,落在大殿中,反倒显得声音格外大。 一顶顶乌纱帽被取了下来,这下子,饶是再蠢笨的人也意识到了,新帝此次发怒,恐怕不只是因为太子妃一事。 而且,这场宫宴也很明显并非是什么庆功宴…… 叫鸿门宴,或许更贴切些。 当日夜间,除了两位阁老也被受牵连,甚至还带走了包括张大学士在内的十几名官员的消息传遍京城,甚至还隐隐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大雨如注,整日不绝,连带着江州这座小城仿佛都被浸湿了。 柳殊自先前验出自己怀孕的消息后,便一直有些郁结。 她那日留了个心眼,没直接去医馆,而是直接去了客栈,七拐八拐找了两三个乡野郎中来。 医馆人多眼杂,难免暴露的可能性也就大些。 虽不知皇宫那边是何景象,可当下,她仍需得小心些才是。 柳殊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其实,早在第一个郎中说她,“指下圆滑,如珠走盘”的时候,柳殊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只是,这喜脉来的实在突然,她当时不敢相信罢了。 可后来的两位郎中无外乎也是类似的话语,这下,饶是柳殊不想接受,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 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她竟然…怀上了闻初尧的孩子。 月荫一进门,便瞧见柳殊的脸色有几分苍白,朦胧雨幕下,更显得病怏怏的,没精神。 早在船上见到这位贵人时,她心里便如明镜一般,此人长的跟仙女儿似的,周身气质也是斐然,后头她默默照顾了几日,心里更是对贵人的好感更添几分。 只是…昨日之后,贵人就总是愁容满面的。 思及那几个郎中的话,月荫不自觉抿了抿唇,“小姐,瞧着外头的雨也快停了,不若咱们出门逛逛…?” “听说这江州的点心皆是一绝,就连茶楼唱曲儿的种类都和京城不同呢!” 知晓月荫是想叫她宽心,柳殊勉强地笑了笑,正准备温和地拒绝掉。 她实在是没什么出去赏曲吃点心的心情,如今,她只想自己先默默待着消化消化。 可月荫像是瞧出了她的意思一般,不等她拒绝,便又继续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说得绘声绘色,一来一往地,倒惹得柳殊意动了起来。 架不住对方的热情,最终主仆两人还是施施然出了门。 客栈往前几步就是石拱桥,桥下还有乌篷往来,棹开粼粼水波。 大抵是前些时候下过雨,不算宽敞的青石路上颇有些湿漉,空气中带了些许雾气的灰朦,乍一眼瞧去,倒是有种别样的美。 走至城南城南处,最繁华的路段,酒楼各处笙歌曼舞。吃酒的声音,二楼,女子男子嬉笑的声音丝竹箜篌的声音胡乱交织在一起,听着却格外动人。 一楼大厅是听曲吃点心的地方。 主仆两随意找了个靠窗边的位置坐下,耐心地等着戏曲开场。 可屁股还没坐热,竟先听到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谈及京城宫变。 其中有许多熟悉的名讳,落在柳殊耳里,陌生又熟悉。 “听说了吗?太子冲冠一怒为红颜呢…”说这话的人左右瞟了眼,压低了声调,像是内行人一般,喃喃道:“李阁老,那可是和张大学士交情匪浅的…如今竟然也被一起弄掉了乌纱帽。” 两人左一言右一语的,柳殊听着却忽地愣住了。 登基前,肃清朝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肃清是肃清,他应当没理由想拒绝掉他人递来的橄榄枝才对。 似乎是知晓她正疑惑着的事情一般,其中的另一人眉头一挑,语气有些疑惑,“这…太子登基是板上钉钉没跑了,可…他不过二十出头,难不成将来就不立后了?” “这也…太荒谬了些?” “不止呢…”另一人左右瞧了瞧,佯装着镇定,“我算是有点门路的,有个远房亲戚在皇宫当差,这听说啊……”他顿了下,接着凑近了身侧人的耳边,嘀咕了起来。 大约是什么机密的事情,两人的声调皆是压到了最低。 如此一来二去,柳殊便有些听不清楚了。 她的眼皮跳个不停,心里的思绪也是一团乱麻。 下一刻,手不由得轻轻放在了小腹处,眼神有一瞬间的放空。 这个孩子,或许…… 她不该要。 第67章 跑路第七天 酒楼里的讨论声还在继续, 断断续续的,听的人心头无端有些烦闷起来,柳殊浅啜了口清茶, 缓了会儿, 才把方才那一瞬间的想法给压了下去。 吐息之间, 周围的喧嚣似乎又被皆数放大,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抚上了小腹处, 目光微闪。 月荫一直在注意着自家小姐的神情, 见此, 赶忙战战兢兢地出声询问, “小姐,您可是……身子不适?”她被恩人买来伺候眼前这位贵人, 心里自然也是知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故而在外头, 索性一律把此事用身体不适代替。 顿了几息, 又试探性地问道:“可是要去找、找…郎中瞧瞧?” 她本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给贵人解解闷, 搭个话,谁知她的话音刚落,柳殊便闻声抬头。 触及对方的目光,她更是一怔。 那双眼眸里的情绪又深又浓, 不知是不是月荫的错觉, 她甚至隐约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感觉。 但还没等她多想,柳殊便淡淡道:“外头的雨虽然小了不少, 但行路仍是不易, 左右今日还早,我们便沿路走走吧。” 她的语气颇为平静, 细听之下,莫名透着股寡淡,月荫默然了会儿,赶忙上前把人搀扶起来。 两人一道离开,远离了酒楼里的那些熙攘,越走越远,似乎也像是……逃离了过去的那些日子。 以及,那个人。 第74节 雨丝顺着风,斜斜地飘至地面。 周围的人多是行色匆匆,也偶有两人依偎在一把油纸伞下,柳殊一路走来,神情间满是好奇。 前两天她刚到此处时还没来得及细细去瞧,如今仔细看了才发现江州这座小城亦是别有一番风味。 这里的景致与京城的奢华不同,若说京城的美是正派、带着些锋芒和重量的美丽,那江州这座小城则更像是润物细无声般,许多新奇的美丽不显于外,而是偷偷藏着,等着走至跟前,猛地一揭开,才会被那一瞬间的美景所震撼。 她本来是存着去找个医馆买些药,以备不时之需,可逛着逛着,竟也有短暂的失神。 毕竟她从前从未见过此等人文风貌,也从来不知晓一串糖葫芦不过几文钱,远远比她想象的要便宜的多。 而她的那些思绪,则更像是浮于一层虚幻之上的,挨不着地。 可出行的路不过也就那么长,走着走着,也总有尽时。 大约是真的有几分担忧,远远瞧见医馆,月荫便赶忙指给她看,“要不小姐您在门口等着奴婢,一会儿我买完了就出来。” 这个傻丫头还以为她真的是不舒服,神情带着几丝小心翼翼,“不如奴婢再买些治风寒的药备着,以防万一…?或者,就多买些安胎药?”一张嘴叭叭地不停,“这些天一直下雨,您也要当心身子,咱们还是多买些吧,您说呢?” 这些话落在柳殊的耳朵里,却听的她心下一叹。 她毕竟年轻,再怎么斩钉截铁,临到头,心里还是会有些乱糟糟的。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闻初尧有多么想要这个孩子。 可是……直至如今,她却有些不知道自己作何想法。 她既然决心想要买药流掉这个孩子,那合该就是不想要的。 可…… 站在医馆门外,她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正犹豫着,周边,一对母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小男孩生的粉雕玉琢,大概是看中了什么杂玩一类的,撒着娇让母亲给他买。 那家店紧挨着医馆,故而两拨人的距离算不得远,柳殊望了会儿,不知怎的,竟像是鬼迷心窍了一般,忍不住上前几步。 离得近了,她甚至能看清小男孩有些湿漉漉的眼睑,连带着他哼唧着撒娇的语调也更加清晰,“母亲!母亲你最好啦!给我买吧…”声音里带着几丝微不可查的小委屈,央求着。 柳殊久久地望了会儿,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满是复杂。 目光明明灭灭,而后在某一瞬,又归于平静。 “罢了,不买了。” “我们…四处逛逛便好。” 走出一些距离,柳殊又忽地扭头去瞧。 远处,那对母子的身影早已经模糊成一个黑点,缓缓融于雨幕。 她忍不住有些走神。 江州… 应当…是个好地方吧? …… 柳殊的头七结束后,该陪葬的人一个都没有少。 无论是丢了乌纱帽的张大学士和李阁老,还是被革职的左阁老, 离奇的是,大抵是太子大刀阔斧的行为,也或者是景顺帝暧昧默许的态度,一时间,倒惹得京城众人神奇地沉默了起来。 毕竟…一个一个官员被拉出朝堂,关进大牢,再不自量力地往上撞,那不是嫌命太长了吗? 只是这下,倒是惹得还算聪明的人也不那么坐的住了。 凤仪宫,张皇后得到消息后,心里的那股不安瞬间攀至顶峰,前几日那些激烈的情绪似乎也在此刻陡然平静下来。 这几日她是什么办法也试过了,却全然联系不上父亲那边的人。 眼下,后宫和前朝也更像是分割开来,隔绝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荣宁被皇帝召见,几个时辰了都还未归,如此,张皇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她甚至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起来。 莫非…自己从前做过的那些事,都被翻出来了不成? 可下一瞬,她便又潜意识否决掉了这个想法。 且不说余家那事早已过了八百年,就说近的,她便也没留下什么把柄。 那些事都是德太妃做的,若硬要说,也不过是荣宁央求,她一时鬼迷心窍罢了。 算不到她身上的。 一番努力建设,她的心才又渐渐平息一二。 一来二去,两方人马仿佛都短暂地达成了某种默契,变得更沉默了起来。 只余官员被大换血,以及晚些时候传出荣宁县主被褫夺封号的消息。 头七已过,便该下葬了。 东宫。 这边的氛围,倒是截然不受外面风风雨雨的影响,仍是如前几日一般,平淡中透着几丝疯狂与死气,诡异极了。 闻初尧还没有正式以中宫皇后的礼仪迎娶柳殊,若是将柳殊葬入皇陵,那日后他登基,倒显得不那么合适了,可若是把人葬在其他地方,扪心自问,他也是不打愿意的。 他在棺木前干坐了许久,思索完,闻初尧还是命人将柳殊葬在了他处。 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靠近京郊,天气暖和时,周遭总会开满各种花蕊,周边都是淡淡的清雅花香。 他想,她大概也是会喜欢的。 处理完诸多事宜,回宫路上,闻初尧却忽然像是又有些失控一般,提速,一路疾驰。 身后的侍卫们被吓了一跳,顾不得揣摩上意,赶忙跟上。 等人直奔东宫,紧紧跟随着的陈钊才惊觉,殿下此刻的状态有几分不对,细细瞧着,跟那日大火前十分相似。 就像是……情绪达到了某种临界点,连带着整个人皆是摇摇欲坠。 陈钊仿佛渐渐意识到了些别的什么,伸手把后面跟着的侍卫们唤了过来,警告道:“都仔细着点儿,好好守着,别去打扰殿下。” 闻初尧临走前的那些日子,他为柳殊准备的那座华美宫殿看看建至大半,殿内细节皆是他盯着瞧过了的,相对的,离开前,他在东宫与柳殊相处的日子也就少了些许。 故而,当他踏入东宫的那一小间内室时,内心其实是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的。 于他而言,从前柳殊还在时,来这里便能时时窥探到那一缕独属于她的清雅体香,甚至于延伸至整个空间,满是她的味道。 或是偶尔来瞅瞅她有没有缺漂亮衣裳,或是瞧一瞧该不该再借着赏赐的由头给她弄些新的首饰。 可如今,就算是相同的地方,没了熟悉的人,闻初尧只觉得冷冰冰的,与东宫内的其他地方,皇宫内的其他地方都没有任何不同。 不过也直到这时,他才敢拿出路上收到的、柳殊所寄回给他的信。 纸张被烛火的光晕照亮,显出淡淡的阴影,上头的字映入眼帘。 是闻初尧从未想象过、也从未听柳殊亲口说过的称呼。 “夫君亲启。” 他的指尖不知怎的开始微微发颤,盯着那四个字不知看了多久,方才小心地把信纸摊开。 动作又轻又缓,像是怕碰坏了似的。 与闻初尧在漠北时所写的信一样,这封信也不算短,甚至某种程度来说,能够算很长了。 洋洋洒洒大几百字,或许是以为能够被他在漠北时就看到,信中除了提及他不在京城时,她的日常,还提到了许多别的事情。 例如对漠北塞外风景的好奇,例如对战事的苦恼,对他会不会受伤的担忧,再例如…… 对他的抱怨,和那些琐碎却又不那么琐碎的话。 带着闻初尧平日里所熟悉的口吻,写的也是再通俗不过的白话,信至结尾处,那些四散开来的话语仿佛才有了汇聚的地方。 “你我两人之间,虽诸事繁杂,但于我而言,殿下的情意始终存在。” “我虽知晓,执念也是爱的必经阶段,可有时,殿下给予我的这份爱却是伤人伤己,令你我二人痛苦不堪。” “情之一字,我也一知半解,但帝王之爱如镜花水月,我不愿殿下多年后为此事烦忧。” “故而,思来想去,不若…顺其自然。” “上天自有定数。” 闻初尧仔细看完,才发觉脸颊处一片冰凉。 好半晌,他才有些后知后觉。 那是泪。 他的指尖徐徐碾过纸张,随着视线下移,亦是早已经渐渐模糊,到最后,竟破天荒地笑了笑。 只那笑意却含着泪,似抽泣,又似嘲讽。 嘴角的弧度,比哭还难看。 柳殊的妥协,他终于等到…… 只是心中滋味,却不似从前了。 第68章 跑路第十四天 积雨新霁, 绿阴如幄,天终于放晴。 京城。 刑场外的血迹顺着地面一路蜿蜒,斑驳的红, 浸染地一片又一片。衬着枫叶的红意, 被太阳光这么一照, 恍惚间,也不自觉变得有几分刺眼起来。 几日前的那些歇斯底里仿佛在此刻渐渐停歇, 而后止于某一声惊呼中, 于百姓而言, 这些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时间流逝, 落在旁人眼里,又是一年秋。 凤仪宫外, 秋风乍起,风的温度随着天气一道, 猛然低了不少, 被这么轻轻一拂, 杂叶簌簌地响, 混着泥土,带着一股子隐隐约约的腐烂味道。 往日被宫人们簇拥着的宫殿,如今连一个宫人也见不到了,只有门口处守着的侍卫们, 一脸冷漠。 第75节 宫内, 偌大的空间,亦是只余一人, 颇有些诡异。 铜镜中映着一张端庄秀丽的面容, 张皇后两鬓间别着珠钗,一席深青, 腰间配着玉环。 半晌,似乎是听到了身后的动静,方才扭头去看,见是闻初尧,苍白憔悴的脸上,愤恨一闪而过。 “怎么…你如今是来看本宫的笑话的?”长时间的情绪起伏,她的嗓子有些疲惫之后的喑哑,如同被砂石碾过一般,透着股死气沉沉的暮气,“倒真是稀客了。” 瞥见对方这副色厉内荏的模样,闻初尧只是扬了扬眉稍。 神情没什么起伏,淡淡地陈述道:“张大学士年老,父皇念在他年事已高,在朝堂上也算是兢兢业业,故而免了他的死罪。” 听到父亲的消息,张皇后忍不住心头一喜。 黑色的眼睫颤了颤,簌簌眨了几下便忍不住想抬眼去瞧,但下一刻又想意识到了什么,紧咬着下唇。 父亲门生众多,只要人活着……来日方长,不怕一时的低迷。 再者,这几日,她这凤仪宫围的跟铁桶一般,往日里当天就能得到的消息,如今却只能被动地等着外头的人通知她。 父亲被抓,就连素来关系紧密的张阁老也是一样自身难保,张皇后一想便知,这是闻初尧借着太子妃一事,在清理那些所谓的沉疴旧疾罢了。 可……纵观古今,哪个朝代,哪个朝堂不会有这么一堆人存在呢? 只是没想到,如今,他们张家竟然也被归于其中了。 张皇后有些嘲讽地勾了勾唇角,面上未曾露出丝毫颓势,“太子,如今你还要和本宫装模作样吗?” 闻初尧远远地望了她一眼,像是没听出这话的好赖似的,仍是温和地笑了笑,“母后说笑了,儿臣不敢。” “儿臣只不过是把您挂心的事情好好地告诉您罢了,如此……何来装模作样一说?” 听出这话背后的森然杀意,张皇后终是忍不住猛地扭头站定。 神情紧绷,连声调也些几不可察的发抖,“你这是什么意思…?!”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盯了她半晌,才幽幽道:“只可惜,张大学士告老回乡的路上,偶遇山匪,不幸殒命。”他的语气称得上是寡淡,只是话里的意思却如平地惊雷,震的张皇后一时无言。 她试着张了张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闻初尧见她兀自失神,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好脾气地弯了弯眼睫,“对了,有一事还不曾禀告母后。” “余家,也可以说……是虞家,如今还有血脉存活于世。” 这个称呼令张皇后瞳孔一缩,头上华丽的珠翠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带出一阵声响,“你什么意思?”她的神情变得有些警醒,片刻前的灰败在此时被尽数隐藏,只余有些偏执的敌视目光,“余家…?” 心里更是止不住地又开始乱想起来。 莫非……闻初尧查到了? 不,不会的,绝不可能是因为此事。 “你…”她骤然出声,有心想问一问,可对方竟像是猛地失了兴致一般,扭头便走。 闲庭信步,慢慢悠悠。 而后,从刚刚进殿的宫侍手中,缓缓拿过置于盘上的某物—— 酒杯通体泛着淡淡的银色光晕,在窗外秋色的映衬下,显得冷冰冰的。 触及那杯毒酒,张皇后只觉得心里一寒,“…如今已成定局,只是本宫……仍有一事不明。” 余家的事,那是他们倚着所谓的正义感,想要横插一脚,坏她父亲的事。 自作孽不可活,不多管闲事,哪里会落得灭门的下场? 只是…… “玫昭仪的事情,你是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知道的?”她的语气有些不甘。 闻初尧听了这话,又走近了几步,声调森寒,说话的速度很慢,“孤还以为您不会好奇此事呢。”他低敛眉眼,“自然是…被您收养的第一天。” 像是终于显露出几丝真实的情绪,一字一句。 “还有,此后的每一天。” 男人的话语裹挟着淡淡的恨意,直至此刻,那些不为人知的事情才被皆数显现于阳光之下。 张皇后闻言,愣了半晌,忽地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刺耳,甚至称得上是尖锐的难听。 接着,便仰头饮下了那杯毒酒。 而闻初尧仅仅是看着,目光淡淡,一如两人初见时。 良久,才垂下眼睫,“母亲…安息。” …… 江州。 在这座小城呆了有些时日,柳殊也不自觉渐渐喜欢上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无他,不过是这边的氛围与京城截然不同,而且……独独只有她和月荫罢了。 至于其他的…… 她的思绪不免有些跑偏,想到了京城的那人。 闻初尧如今,或许也会偶尔有些伤感吧? 柳殊不敢奢想自己在那人心中的、所谓的地位,只是……这么些时日的相处,她无比确认,对方也是对她有感情的。 只是…待他登基后,再过那么些时日,他对自己的感情,甚至是那些让人觉得偏执的情愫,应当都会变淡许多。 或许日后,待闻初尧美人在侧时,还会觉得奇怪呢。 自己当时竟然对太子妃动了那般偏执的心思? 于帝王而言,这应该是很离谱的事情吧? 柳殊心想着,那丝因着对方待她好而产生的淡淡愧疚感也不由得减轻了许多,寻了个天气好的日子,和月荫一道又出了门。 既然打算在此地常居,光住着客栈也不妥当。 她身上的那些东西几乎都在那场大火里被烧了个干净,柳淮序托人带来的一些碎银子,以及早就伪造好的路引,这两样便是她初至江州时的全部家当了。 虽说柳淮序的人晚一些便会把剩余的东西送来,可想要安全送来,其中少不得那些弯弯绕绕。再者,柳殊其实也不太想继续欠着对方。 人情,是最难还的东西。 她也不想凭着柳淮序对自己的情意,而赖着他,让他一再为自己做事。 先前那次,是实在没法子了,如今,她却可以选择。 如此住了几天,柳殊也没乱花钱,一早便和月荫出去了。 她手里的这些钱虽说不多,却也是结结实实够普通人家过上好几年的了,更何况在江州这种地方,租个铺子也还能剩下不少。 故而,柳殊这几日都盘算着,带着月荫一道去选个好地方。 她的画技,比之京中贵女或许略逊一筹,可要是放在这儿,那绝对是不多见的香饽饽。 只是她一路走来,免不得被旁人隐晦地瞟上两眼,次数多了,连她自己也开始迷惑起来,问道:“我……今日可有什么不妥?” 月荫落后柳殊半步,闻言,立刻仔仔细细瞧了瞧,摇头道:“并未不妥啊。” 接着像是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贵人的担忧,用余光飞快地左右瞟了两眼,几息后,看着她那张过于显眼的脸,忍不住目光一顿。 对上这股视线,柳殊神情微愣,敛下眉眼淡淡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安心。” 旁人隐晦的窥探,她其实一路上都有觉察,故而此刻,心底的那个想法无形中倒是更坚决了些。 “今后要开铺子,少不得和来来往往的人接触……还是买副面纱稍作遮挡为好。” 毕竟“柳殊”已经殒命火海,过去的如同枷锁一般的太子妃身份也已经离她远去,如此,自然是得谨慎些的。 思绪回笼,她不免轻咳了两下,“既如此,那我们先去逛逛,买些必要的物品吧。”笔和纸,开铺子所需的账本、合同,已经那些零零碎碎的其他东西,这些如今都得她亲力亲为。 很陌生的感觉,但……柳殊却并不讨厌。 她甚至无端有几分新奇与兴奋。 此后连着几天,柳殊整个人都全然投入于此。 好在偏安一隅,多了家丹青铺子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一时半会,倒也进展的颇为顺利。 不成想京城那边,却是翻了天。 以至于柳殊第二次光顾那座茶楼时,竟破天荒地从戏台之上看见了闻初尧登基除奸臣的戏码。 绯红的衣袍,高扬的语调,顿时冲击着她的视线和耳膜。 加之周遭的叫好声,惹得她好一阵的恍惚。 闻初尧登基虽已经有了几日,她也早就听说,可直至此刻,柳殊才仿佛有了几分实感。 两人间的距离渐行渐远,对方瞧着也相信她已经身死,一切都朝着她期望中的那般发展。 心头一松,连带着身体也不自觉放松了些,缓缓靠在椅背上,拿了个小巧的点心悠悠然地吃了起来。 谁料还没坐一会儿,旁边桌上两人的交谈声便越来越大,不远不近的距离,哪怕对方刻意压低了声调,仍难免叫她被动地听了一耳朵。 有那么一瞬间,柳殊甚至以为她是出现了幻觉。 不然,怎么会听见旁人说… 新帝……要给故去的发妻招魂?! 第69章 跑路第二十天 柳殊的眼皮不自觉微微跳了跳, 顷刻间,一股怪诞的荒谬感涌上心间。 闻初尧才登上帝位,不去清理那些沉疴旧疾, 也不去和那些想要投奔新帝的大臣们沟通, 反倒…要先给她招魂? 她还以为他会和之前有所不同些, 谁知,竟依旧跟个疯子似的无厘头。 闻初尧生平最讨厌有人背叛, 对他说一套做一套, 可换个角度想, 她如今这般, 不就是正在欺骗他吗? 依着这人的脾气,倘若知晓她是假死脱身, 还是借助了柳淮序的力,怕是一定会怒不可遏, 然后把她处死吧? 柳殊不自觉地想到了那封信, 这时……闻初尧应当也已经看过信了, 希望自己的那一番话能够稍稍安抚一二。 第76节 毕竟这人虽装的人模人样, 可柳殊与他相处这么久,对男人隐藏于后的疑心还是颇为理解的。 这人连招魂这样的事都能堂而皇之地提出来,并且真的丧心病狂到请道士进宫,那……只怕到时候, 待他回过神来, 说不定真的也会做出挨个盘问的事情。 何况,把贴身伺候她的那些人一个个揪出来, 再事无巨细地问一通…… 这样的事, 他之前就做过。 柳殊不由得轻轻抚了抚小腹,眉头微微蹙着, 许久没有说话。 江州虽离京城有数百里地,可若是长久待在这儿,终归是不长久的。 且不说闻初尧什么时候就会心血来潮地复盘一番,光是论钱财,她身上的那些便不大够用。 铺子弄好了,还得早日提上日程才行,不然到时候肚子月份大了,也不方便。 待到一切安定,住上个一年半载,孩子大些,她再拿着赚来的钱去其他地方看看。 游览大好河川,去瞧瞧从前不曾见过的事物,光是想想,便叫她心底隐隐有些波澜。 邻桌的食客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着新帝即位后的种种事迹,柳殊意兴阑珊地听了会儿,便带着月荫离开了。 当下,闻初尧已经和她没关系了。 真正要紧的,是她今后的日子。 出了门,柳殊忍不住抬眼望了望天。 天空湛蓝如洗,阳光灿烂,伴着微风,给人一种与前几日的大雨截然不同的舒适与梦幻感。 一如来日之路,光明璀璨。 …… 柳殊脱身后,柳淮序设想过很多情况,也想过宫中的人会召见他,故而心中其实心中早早便打好了腹稿。 只是……后续的事情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以张家为首的官员们倒台太快,就像是一阵风,于宁朝朝堂而言,迅猛又轻柔,一下子便了无踪影。 甚至……给他一种错觉。 这些人早就被抓住把柄了,陛下按兵不动,只是时机未到。 可这种想法过于离奇,以至于他下意识便赶忙将其按捺住。 时间匆匆,一晃十来日,重重深宫中,不出意外地有人说要见他。 只是……出乎柳淮序的意料,这次要见他的并非柳太后,而是那位新皇。 从前,对他冷眼相待的太子殿下,闻初尧。 被引着入了殿,门徐徐关上,端坐上首的男人这才缓缓地抬起眼。 到底是身份尊贵的天潢贵胄,如今乍一望去,从他俊美年轻的脸上,已经瞧不出多少沉郁悲伤的情绪了,剩下的,只有那双幽深而迫人的黑眸,以及偶然泄露出的低气压。 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晦涩不清的神情,惹得周遭的温度愈发地低了。 年轻帝王的压迫感就这么直直扑来,带着极强的攻击性,而后又骤然止于柳淮序跟前。 顶着这股怖人的视线,柳淮序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以为对方是查到了那些私藏于下的事情,要来问罪,要杀了他。 不过只是转瞬,这个荒谬的念头便被他抛之脑后 怎么可能。 这一切都是早早筹谋,他等这个机会等了太久,美梦成真,自然是再谨慎不过的。 内心稍稍安定,他抬眸迎上了这股目光。 柳淮序垂着眼思索完,抬眼与闻初尧对视时,闻初尧也在打量着他。 仔仔细细地,缓慢地碾过对方的每一寸面庞。 这便是妘妘的竹马,伴她走过青葱时光的人,也是…参与了他不曾经历过的那些日子的人。 年轻的帝王淡淡收回了打量的目光,眸光微凝,语调透着几丝森寒,“听说侍郎这几日心情颇佳?” 面对这话,柳淮序只是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陛下,不是任何人面对重要之人的离世都会大动干戈的。”神情镇定,拱了拱手继续道:“于微臣而言,生者好好过好之后的日子,才不会让逝去的人为之感伤。” 闻初尧的视线顿了下,停留在对方脸上,许久没说话,像是要从这张清隽面容上看出什么一般,半晌,才意味不明地垂下眼睫。 原来,妘妘对他而言,也不是那么重要的人嘛。 否则如今,他又为何跟一点儿也不伤心了似的,还有心情应付族里人给他说亲的事情。 这般镜花水月的爱意…… 思绪纷杂,闻初尧不知怎的,忽地就想到了他看见柳殊尸首的那天,焦黑一片,唯一能辨认身份的,便是那根他亲手打造的玉兰花簪和那别无二样的身形。 当下,他心里的感受很是复杂。 甚至…是称得上诡异。 柳殊离世的突然,独余他一人的失重感,以及…看到柳淮序这样的人。 事实上,他一开始不是没有怀疑过柳淮序,可对方最近的行踪都十分正常,如今瞧着也不像是跟他说的那般多爱柳殊似的,一来二去,闻初尧心底的那股疑虑就又消沉了许多。 柳殊能依靠的人就那么多,关系网也十分简单。 思来想去,若是柳淮序也不曾出手,那凭着她一人,应当……是殒命了吧? 那丝飘渺又荒谬的希望,在此刻,也随着一道烟消云散。 闻初尧的面上没有丝毫的波动,心口却像是被插了一把利刃,整个人浸润在冷冰冰的死水之中,钝钝的疼。 他曾经恐惧的、担心的事情成了现实,而他任凭那股阴暗的占有欲膨胀,才最终造就了如今的死局。 闻初尧淡淡扫了他一眼,语气里的那丝失态被掩藏地更好了,转眼间,只剩下帝王的漠然,“人已经被送到刑部了。” “尚书被革职,剩下的事,就交由爱卿了。” 这是柳殊的竹马。 他已经立过誓,不残杀无辜之人,故而如今,理应守约才是。 男人强压下心底那几丝暴虐,缓缓挪开了视线。 他的太子妃,肯定不希望他对眼前的人做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如今……他该让她舒心些、自在些才是。 柳淮序等了等,没料想是这个结果,神情微怔。 但只是转瞬,他便反应过来,迅速行礼,应声退下。 殿外,男子颀长的身影逐渐消失不见,林顺听完全程,内心胆战心惊的。 他这些天也没少补课,自然知道刚才与陛下对话的人是谁。 可,也正是因为对此人了解的清清楚楚,他内心才更为疯狂。 天爷啊!!!这是什么鬼事儿… 陛下竟然和情敌握手言欢了?瞧着还挺和谐地一问一答,还叫对方去帮忙清理那些苟延残喘的硬骨头。 林顺不由得压下眼皮,默默消化着这则消息,内心暗自腹诽。 不愧是陛下!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他得继续学习才是! …… 新帝惦念着的人,此刻正一夜无眠。 铺子明日开业,她一时半刻还真的有几分睡不着,转转反侧至后半夜,才虚虚眯了眯觉。 翌日一早,柳殊便带着月荫和买来的几个下人们一道,早早出摊了。 大约是开业前两日早早造势,阵仗瞧着也颇为豪华的原因,出乎意料地,竟一开始便有了生意。 偶有几人停驻于她的铺子前,或拿起画卷欣赏,或低声讨论几句。 她则安静地坐于另一侧,时不时就着画卷为客人解释几句。 女子一席水蓝色衣裙,收腰丝制的设计,衬得她的腰肢更为纤细,随着走动,长及曳地的裙摆微微晃动。 即便有面纱遮挡,仍能从中窥探出她不俗的容貌与卓然气质。 交谈了会儿,便有一中年妇人忍不住上前攀谈,“聊了这么好一会儿,还不知道老板娘的名字?” “我家就在这附近,老板娘的画画的这样好,日后我可得时常来逛逛!”她的语气带着笑,听起来十分舒服,像是寻常的唠嗑。 柳殊眨了眨眼睫,下意识道:“舒妘。”这是她路引上的假名,现编的,却也叫人查不出错处。 身旁的人瞧了瞧她的眼睛,又是一通问,诸如多大啦,家在哪儿一类的,问的柳殊一个头两个大,有些晕乎起来。 “好名字啊!”那中年妇人一听,神情更加热络了几分,“正好,今日也给我侄儿挑个合眼缘的画,当他的生辰礼物。” “他们读书人喜欢什么样的…我这老婆子还真不清楚,舒老板能不能给我推荐推荐?” 身旁的大娘看不下去,插话道:“老板娘,王四是我们这儿有名的媒婆,她这是瞧上你了,要给你说媒呢!” 这话惊的柳殊一愣,抿了抿唇,赶忙摇头拒绝。 开玩笑,她这是才出狼窝,可不想又把自己搭进虎穴里。 可若是寻常的理由,以后怕是也会被问东问西,她又是一介女子……少不得那些杂事。 更何况,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思前想后,柳殊干脆眼睛一闭道:“王大娘,我有婚配了。” 王四好脾气地笑了笑,不退反进,又往前凑了一分,“我这看你在这儿开了铺子,那定然是要常住的,我王四阅人无数,说成的媒不说成了百来对,那也是有大几十的!” 她拍了拍胸脯,“大娘知道你们小姑娘害羞,这不…还围着面纱嘛。” “这世道对女子不易,我也是暗中观察了些日子,瞧你面善,这才多嘴问了两句。” “你若是不愿意,也不必拿这理由来哄我啊。”她的语气幽幽,带着股包容劲儿,落在柳殊耳里,竟像是对方在哄着她一般。 耳尖莫名泛起红,眼前的人明显没信,却也并没计较,而是性质高昂地挑起了画来,时不时赞叹两句。 “王大娘,我真的成婚了,就连孩子都有了,明年就出生。” 她的语气镇定,神情也是煞有其事,如此,王四瞧着瞧着,竟也信了几分。 第77节 只是…… “你怀了孩子…那你的丈夫呢?” 柳殊瞥了她一脸好奇的模样,轻咳了声。 淡定道:“我丈夫…” “早死了。” 第70章 跑路第二十四天 “死了?!”王四颇为高扬的声调引得周边的人时不时瞥上两眼。 但她很快意识到不妥, 迅速压低音调,道:“这……” 过去几年隔三差五便要招兵打仗,兴许舒老板的丈夫也是因着类似于这种的意外去世的? 王四下意识看了眼眼前的人, 十来岁的模样, 混着少女的明朗和女人的妩媚。 那她的丈夫…去世的时候应当也不过是二十出头吧? 这般的年纪, 碰上天灾人祸… 真是可惜了。 “瞧我这嘴,净说些晦气话, 该打!”王四说着用手轻轻拍了拍面颊, 神情有几分尴尬, “舒老板你也别介意, 你画的这么好,生意迟早是会做起来的!” 说着隐晦地扫了眼柳殊的肚子, 微微轻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啊…” 知晓逃过一劫, 柳殊自然是好脾气地点点头应了声。 其实她心里本就无所谓此事, 更何况, 对方也就是好奇一问, 并无恶意。 但她这副模样落在王四眼底,却莫名叫对方眉目间的歉意与忧色更深了些,盯了她好几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猛地点了三四卷画轴, “这些,还有这些, 麻烦帮我包起来。” 豪气地一掷千金, 语气更是莫名带了股悲壮的慷慨,“就当是我俩投缘, 索性照顾下舒老板的生意了!” 旁边围观的大娘见此,不由得惊呼一声,啧啧称奇,“稀奇事啊?铁公鸡拔毛了…” 听了这话,柳殊拿画轴的手不自觉地一顿,抬眼对上了王四的目光。 可仅仅只是短暂相触,下一瞬,又赶忙收了回来。 柳殊:“?” 对方……怎得瞧着像是要把她的铺子也给买了似的? 还真是…财不外露啊。 …… 接连许久的雨水过后,江州这几日都是大晴天,立秋后,天气越发地凉爽,柳殊本就惧寒,又开着铺子,每天里里外外见着许多不同的人,自然也是早早地添衣保暖。 时至中秋,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个大节日,江州上下热闹非凡,街边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伴着男男女女相携走过。 宽阔的青石板街,两侧皆是店铺摊贩,有卖卤味吃食的,有卖首饰的,亦有卖些杂玩器具的。 人群熙熙攘攘,无形中给这片宁静的小城注入了几丝不同于往日的勃勃生机。 大概真的是菩萨显灵,也或者是那日李大娘的嘴巴开了光,柳殊铺子上的生意竟真的一日好过一日。 借着这股团圆节的东风,更是一举在江州拿下了一席之地。 业务也从简单的梅兰竹菊一类挂画,发展至独独为了重要日子,给特定的人而做的人物画像。 只是名声上来了,工作量自然也会变得更大,光依靠她一人,长此以往,定是不行的。 故而柳殊也盘算着,能不能拿剩下的钱开一个简洁些的绘画班子。 她这些日子也观察过,江州这个地方依山傍水,风景实属不错,远行运输也是多以水运。 因此日积月累的,也就导致许多青壮男子外出务工,每每都是逢年过节才会回到家乡,更或者…根本就是一年才能抢着回来一次。 而苦苦等候在家中的姊妹,便完全不同于他们,往往只有早早嫁人补贴家用一条路可选。 柳殊不自觉地顺着这个思路想着,恍然间,莫名想到了过去的那段日子。 实际上,她已经有许久不曾想到了宫里的事情了。 更不曾想到…她出嫁前的时光。 那时,她面对继母和父亲的决定无能为力,哪怕她知晓,他们只是打着对她好的旗号,实则是要把她嫁给年过半百的陌生男人当不知道第几房的续弦,也依旧只能强颜欢笑。 因为她没那个条件,更因为,她别无选择。 形式比人强,像她这种生母早逝,不被喜爱,空有美貌的落魄候府的女儿,唯有被当做货物一般,利益交换着地嫁人这么一条路可选。 但如今…… 柳殊垂下眸子,眸光中闪过一丝坚定。 这些女孩子,应当有不同的路可以选。 不同于她过去的、崭新的路可以选。 翌日,天刚蒙蒙亮,她便赶忙和月荫一道,把连夜赶制出来的牌子挂在了店铺门旁。 牌子挂上没一会儿,便引得路过的人纷纷驻足。 无他,实在是…上面写的条件太诱人了些! 家中年龄在七至十二之间的女童,送到店铺后院的小学堂中打杂,包吃,一天还能赚足足十五文钱呢! 虽说钱不算很多,可这是女儿挣的,又能学习丹青这种高大上的技艺,乍一听,倒真是新奇的紧。 毕竟哪家哪户都是男子出去挣钱,当家中的顶梁柱,女子……又是这般年龄的孩童,还真没听说过。 柳殊的铺子开了有些日子,她画的好,收费也不贵,再加上不知为何流传于市坊间的悲惨身世,倒是惹得周遭隐隐皆有几分同情。 出乎意料地,还真有那么几家把女儿送了过来。 可更多的,则是不愿意相信,只当个热闹看的人。 好在柳殊本就是量力而行,本预计招收的学生,最多也不过二十户人家。 又加上李大娘帮她一番游说,十五个女童,已经比她预期的要好上不少了。 隔日,柳殊便带着工具,早早地在后院中等候。 待十五名孩童如约而至,她才真的有了几分实感。 一双双小鹿一般清澈的眼眸隐于眼睫之下,大都是怯生生的,偶尔也有那么一两个大着胆子扬起脑袋,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瞧她。 但无一例外,她们也有几分不敢相信。 而她,则是带领她们,试着走出一种全新的可能性的人。 柳殊不由得轻咳两声,温声道:“别紧张,就当是…来认识新朋友的。” “要想在铺子里长长久久地干下去,基本的绘画知识还是得了解的,故而,这第一天咱们就先简单地上上课,熟悉熟悉。” 见众人迟疑着点头,柳殊这才展颜一笑,开启了她大胆想法的第一步,“那么…” “上课前,咱们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 入了夜,万籁俱寂,乾清宫尤甚。 自登基后,闻初尧大部分时候都是待在这里的。 可每每他独自一人时,却也总是会转转反侧,以至于夜里回到了东宫,状态也称不上多好。 这里变得冷清了许多,变得与他短暂的美好记忆完全不同。 他每晚都睡在过去与柳殊共眠的床榻上,仿佛这样,就还能自欺欺人地想着,以为对方还陪在自己身边。 东宫一切如旧,熟悉又陌生,簌簌的花香味,融于冷风中,透过窗棂的缝隙轻轻溜了进来。 入秋一段时间后,天气也开始变得更冷了些。 闻初尧忍不住裹紧了被子,近乎于贪婪地深深吸着气,试图汲取剩下的温暖,柳殊留下的温暖。 可时事境迁,一切都像是随着秋天的冷风一道,被尽数吹走,连带着柳殊在时的那股生机勃勃,也在不知何时,已经转变成冷冰冰的模样了。 闻初尧时常失眠心悸,有时半夜从噩梦中醒来,梦里的火光弥漫,一点火星,渲染至整片眼眸,此类种种,皆是他再难摆脱的梦魇。 白日里,他大权在握,受万人敬仰,人人皆言,新帝年轻,手段却高明,来日必定能够把宁朝的江山治理的更好。 可他听到这句恭维的瞬间,脑子里竟是不可自抑地又想到了柳殊。 若是她还在,瞧见他如今的模样,是否也就……有那么一丝的可能性明白他过去的所作所为? 是否,她心软的性子也就能被他慢慢磨着,直至日后,成为她的皇后,长长久久在一起。 闻初尧轻轻地呢喃了声,“妘妘…”一米八几的人,把自己缩成一团,蜷在床榻之上,大半张脸埋于柳殊的衣衫里,声调含含糊糊,“…你是不是还怨着我?” 否则,又为何迟迟不愿意入他的梦,同他见一面? 又怎么会忍心把他一个人抛在这片冷冰冰的地方,独自任由他走在这条长廊之上。 深不见底,暗色一片。 她对他也是有情意在的,妘妘她… 她定是因为他的冷漠与反复无常的坏情绪而恼了他了…! 否则、否则…又怎么会…… “我错了……”闻初尧的语调越来越低,像是也要伴着那道风一齐消失掉,化成黑夜里的一缕孤魂,“我不该想把你锁起来的。” “妘妘,已经是中秋了……”团圆的、美好的节日。 他是那么期待,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与她共度这佳节,与她……长相厮守。 男人的声音不自觉有些哽咽,“来看看我吧…” “也回来看看我,好不好…?” 闻初尧的声音渐渐停止,眼睫微闭,伴着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声,他的意识逐渐混沌。恍惚间,竟又这么就着柳殊的衣衫浅浅地睡了过去。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树叶上的水滴下滑坠落,发出一阵嘀嗒声响。 第78节 这年秋,似乎与以往并无不同,雨势迅疾而来,又骤然离去,只余被洗过的山水,以及那丝故人已逝的余音。 同样…… 这也是他失去柳殊的,第一年的秋天。 第71章 跑路第三十天 漫天的黑暗中, 闻初尧独自走着。 一步一步,机械性质地兀自往前,身后的路在悄无声息中徐徐断裂开来, 而他独自一人身处这会暗色之中, 显得那般渺小, 黑影争先恐后涌了上来,恍若要将他吞噬殆尽。 而他想要见的人, 日夜思念的人就在前方某处。 事实上, 他的意识很清晰地告诉他, 这只是个梦。 可…万一呢? 万一柳殊真的在前方的那抹亮光之中, 万一……他真的能通过这样的方式同她见上一面? 哪怕一面… 哪怕就一眼,他也心满意足了。 思绪混杂, 丝丝条条地抽离,那些美好的日子似乎又依稀浮现。大概是上天真的听见了他的祷告, 那道纤细的人影竟真的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弓身垂头的样子被灯光拉得悠悠长长, 有一种孤单颓靡的味道。 与过去很多次一样, 烛光融于黑暗中, 那抹身影汇聚成一小团微弱的光亮,几息后,四散开来,反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 闻初尧的呼吸不由得沉了几分, 但他仍只是屏着气, 唯恐高声语,惊走眼前人。 但那个空间更像是隔着一层薄薄的纱, 始终存于他眼前几步之遥处, 任凭他如何费力地走近,也始终无法真切地触及。 够了, 可以了。 他不能再近了。 理智克制下,他的双脚也随之一道停止,伫立在那片光晕的不远处。 下一瞬,女子回过头,她的身后高楼灯火,天上的银河如流,硕大的皓月悬于天际,一切都美好的如画一般。 月光淡淡清辉下,柳殊站在月下高楼上,裙裾翩飞,遥遥冲他一笑。 可旋即,闻初尧眼前的光似乎越来越亮,月光隐去,愈发有种要将他蚕食的错觉。 须臾,转而变换来成火光滔天,点点火星连接成线一圈圈朝他涌来,渐渐又骤然转变成了一大片,不待他反应,便迅速将那抹纤细的虚影尽数覆盖。 翻腾的火红色充斥眼睫底,闻初尧的呼吸不自觉地颤了颤,抬脚便想冲上前。 可那抹虚影不过是被烧得更快,更剧烈,直至化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再也不见。 大火中,他所能瞧见的最后一眼,莫过于女子发髻上掉落的玉簪。 与那日一致的噩梦,一时叫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只觉得额角处的冷意又再度蔓延至心间了。 闻初尧忽地从柳殊的一堆衣物中睁开了眼。 那股源自心头的恐惧似乎真是深入骨髓,延伸至他整个身体,而那股恐惧所带来的余波,却是久久不曾消散。 像是……会伴随他的余生。 室内满是淡淡的花香味,燃着的香也是过去柳殊在时所喜欢的香料,霎时间,弥漫整间屋子。 闻初尧强撑着起身,淡淡睨了眼窗外,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林顺听到动静,赶忙门口处一路小跑进屋,恭敬道:“再有半个时辰就要早朝了,奴才正要叫醒您呢。” 男人闻言,不由得抬眼望去,凝视着窗棂外仍旧昏暗的天空,目光中一派冷凝。 妘妘还是迟迟不肯入他的梦,不肯与他有所交集。 他静默了会儿,不知想到什么,轻叹了口气,接着按了眉心处,披了件外袍便起身,“罢了,更衣吧。” 林顺瞧着对方这副神情,赶忙垂下脑袋应了声,手上麻利地开始帮着穿戴衣物。 陛下自登基后,每每夜间都宿在东宫,林顺跟着伺候,对于这个地方,自然也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了。 对方定是……又梦到太子妃了。 哪怕闻初尧已经登基,却迟迟未下令以皇后之礼安葬柳殊,他们这些知晓内情的人心里都门儿清:陛下这是固执地不肯接受呢。 故而如今,林顺想到那个几乎于禁忌的话题,也只习惯性地称一声“太子妃娘娘”,仿佛这般,便能留在过去。 留在…他还听着陛下与太子妃感情甚笃的时光。 留在……陛下还不那么阴晴不定,有人能栓得住他那些情绪的日子。 林顺正想着,忽地听到闻初尧的问询,“那些大臣们怎么说?” 他呼吸一滞,思及那些颇有些过分的话,斟酌道:“还是有那么一两个顽固的很的,不太同意您要给娘娘招魂的事情…” “不过,奴才拙见…这,定也是无妨的。”林顺把腰带系好,目不斜视继续道:“您大权在握,自然能够做到您想做的任何事。” 闻初尧听了这话,不知想到什么,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 男人的目光有几分晦深莫测,瞧得林顺心里直打鼓。 正当他绞尽脑汁,以为又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时,对方却又已经淡淡收回了视线,微微颔首“嗯”了声。 这下,他索性也继续垂着脑袋,保持沉默。 毕竟,现在……可没有太子妃拘着了。 …… 积水消尽,天空澄澈。 寒露后,空气中愈发添了几丝寒冷的气息。 柳殊的绘画班子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势头极好。 加之这种叫女儿家学习兼打杂的新奇事儿,街坊邻居都明里暗里关注着,故而这几日下来,更是又隐隐带去了一阵不小的热度。 那些女童的工钱可是实实在在发了下来的!并非什么三拖五拖,赖着不给,反倒是给的极其痛快!众人心里都如明镜似的,知晓光这一点便不容易。 甚至…无形中竟胜过外头的部分东家了。 故而待街坊邻居耐心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那些女童们竟真的也学到了丹青技艺后,这股以柳殊为中心的讨论风暴,顷刻间便更加剧烈。 有的人不知从哪儿得了消息,竟求到了媒婆王四身上,一时半刻,惹出许多笑话来。 不过……有想要搭上顺风车的,自然也就有眼热的。 这头,王旭朝帮婶婶采买完东西,正急着回去,本想抄个近路从小胡同里走,谁知竟听到了旁人诋毁舒老板的话。 思及自家婶婶提到的那些流言,他眉间一凝,悄悄走近。 不远处,有两人生的贼眉鼠眼,聚在一堆,讨论间,言辞颇为下流。 王旭朝听了一会儿,终是忍不住出声,“两位这样诋毁像舒老板这般努力生活的人,是否太下作了些?” 那两人本就是眼红柳殊能有此机遇,又仗着自己的男子身份,觉得对方低他们一等,故而一来二去,心里早就不平衡了。 聊的正热络,冷不丁儿听见第三个人的声音,两人皆是被吓得一愣,目光左右搜寻。 见是王旭朝,一人面露不满,心中积怨已久,没多做思考便嘲讽道:“哟,我当是谁呢…这不是王婶的侄儿嘛!”瞥见他手上抱着的东西,冷哼了声,“怎么,你不看书考科举了?改出门儿买菜…做起这种娘们儿唧唧的事儿了?” 王旭朝神情未变,没理会对方的那些话,眉梢微挑,“你们若是嫉妒,大可以在生意场上找回场子。” “在这儿私下编排她人,才是最令人瞧不上的!” 他是举人出身,先前那次春闱落榜后,等了好些日子,就等着明年开春的机会再考。 王旭朝如今不过二十大几,便已经有如此成就,在普通人家里,已经是神童般的存在了,且他为人宽厚,生的也十分清秀,故而即便是不看他婶婶王四的面子,乡里乡亲也是十分敬重他,愿意结个善茬的。 对面其中一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赶忙悄悄拉了拉同伴的袖子,“失敬失敬,陈老板这也不过是一时冲动上头了。”他们两人都是这条街上开铺子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而且…毕竟也是他们编排别人在先。 陈老板被这么一提醒,也后知后觉,回想起方才自己脱口而出的那些话,额角处渗出几丝冷汗,赶忙赔罪道:“是啊是啊…这都是误会!”试图和稀泥,“我与齐老板在这街上干了十来年,举人老爷您也是知道的!” 王旭朝神情微顿,到底还是存着几分读书人的气性,抿了抿唇,半晌,冷冷甩下一句“你们好自为之。”,扭头便走。 待他走出一段距离,身后两人才缓缓直起身子,压低声音,啐了一口唾沫,“她一个寡妇,不过是运气好,怎得还被这种人捧上天去了?” “得了…!少说两句!” 呼啸的冷风吹散了两人的窃窃私语,黄昏日落时,气温更加低了几分。 一层秋雨一层凉,竟不知不觉到了薄棉锦衣该上身的温度了。 柳殊忙了一天,正准备收摊,身旁,月荫忽地凑到她跟前,压低了声调提醒唤她,“小姐。” 见她抬眼,努努嘴示意她望路的尽头瞧,“啧啧……王公子又来了。”主仆两人共事许久,加之她小柳殊两岁,故而很多时候柳殊更多是把对方当做类似于妹妹般的存在,偶尔照拂着。 两人从船上一路走至江州,到现在,关系已是颇为密切,连带着月荫有时也抛去了许多顾忌,渐渐开始打趣上两句,“咳咳。” 装模作样地咳嗽一番,挑了挑眉,扬唇道:“那,奴婢就先进去收拾了!” 江州这条街,堪称是此地最热闹的坊市,店铺种类十分丰富。 有的店铺比较直白,直接打出“名糕”“名茶”的字样,门口处好不热闹。除此之外,街两边还有支着的摊子,卖些时令糕饼,什么柿饼、核桃饼之类的。 柳殊被王旭朝借着买画的由头找了几次,眼下实在不太想见到对方。 可…对方是王大娘的侄子,又是照顾他生意,柳殊一时半刻也不好太表现出抗拒,无奈只能有一搭没一搭躲着。 眼下瞅见此人,心里又是一叹。 几息后,便看见王旭朝不出意外地径直朝她的铺子走来。 男子一席纯白儒衫,走近几步,朝柳殊露出一个沉静又带着些羞怯的笑容,温声喊了句,“舒老板。”他的身形清肃,身上透出几分读书人特有的书生气。 柳殊敛下眉眼,也轻轻回应了声,以为对方又是来买画的,目光下意识投向画轴。 谁料,王旭朝只是停在店铺门口,拎着手里的东西,示意道:“刚从前头那条胡同过来,看路边有糕点卖,便顺手买了些。” 柳殊定睛望去,是她喜爱的桃酥和桂花栗粉糕,被妥帖地装好,用油纸包裹着,瞧着颇为诱人。 她嘴唇嗡动,下意识便想找个理由拒绝。 可王旭朝竟像是料到了她的举动似的,腼腆地笑了笑,把东西搁在柜台上,微微颔首后扭头便离开。 第79节 像是…明白她未尽的那些话语,以及话语背后淡淡的为难,所以近日的举止变得格外克制了几分。 柳殊的目光停留了会儿,有几分苦恼地抿了抿唇。 柜台上的糕点还是温热的,显然是对方刚买的。 而且…这附近的那两三条胡同,也不见有卖糕点的啊? 思绪回笼,柳殊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无功不受禄,往后还是得找机会和他说清楚。 至于这糕点…罢了,明日分给孩子们尝尝吧。 她想的十分清晰,谁料翌日一早,便被另一个消息冲击地措手不及。 近些日子她的生意势头极好,可谓是名声和钱财双丰收,引起许多人眼热也在柳殊的意料之内。 可……她到底不曾长时间接触过这些市井之辈。 竟不曾预料到,还有人能恶心到此等程度…空口白话地污蔑她不说!竟还编造黄谣! 且不说当今世道下,名节于一个女子而言有多么重要,单单就这连带的效应便足矣叫她喝一壶了! 如此一来二去,那些人哪里肯将孩子们放在她这里学习! 清者自清是一方面,可她也不是白白受气的软柿子。 故而一早,柳殊听月荫谈及此事,准备好后便要找人去理论,结果人还没迈出步子就又被月荫给赶忙拦住了,“小姐!你听我说完呀…!” “奴婢一开始听到王大娘提醒后,心里也是气得慌,结果你猜怎么着!”他的语气惊奇,像是也有几分不可置信,“王公子竟然把那群人教训了一顿,今早上我特意去瞧了瞧,那两家都没开门呢。” 王旭朝为人正直宽厚,读书人…能这么为她出头,在有些人眼中,其实是很有些自降身价的。 柳殊不知想到什么,垂眸道:“这话…是王大娘特意告诉你的?” 月荫一愣,下意识点点头,“是啊。”她到底是小姑娘,对感情一事颇为迟钝,闻言还煞有其事地暗自点点头,“王家婶婶对咱们是真好啊!又帮小姐您一番游说,招揽学生,时不时还特意来照顾咱们铺子的生意。” 柳殊听着,却是好半天未开口。 自她到江州以来,王家婶婶便处处照顾她,里里外外多次的照拂,对方虽未提起,但柳殊亦是看在眼里记在心底的,她不是个不记恩情的性子。 更何况…这次,王旭朝又这么维护她的名声。 再是铁石般的心也不能如此了。 从前她总是对他避之不及,对方也从未说过什么,次次热脸贴冷屁股。 她这个身子短时间也无法经受再一次的长途奔波,故而再怎么算日子,也得是等到孩子生下来,过个小几月她才能离开江州。 既如此,也不好持续这么对待人家,就当作……好一些的朋友对待吧? 反正待王旭朝考完明年的春闱后,也不再能拖得,该到了定亲相看的年纪了,或许…是她一时想多了也说不定? 思绪冗杂,柳殊的眉头不自觉微微蹙起,左思右想,最终终是下定了决心。 日后顺其自然便是,左不过,她不再刻意疏远了。 …… 夜色凉如水,屋檐上积雨横斜,半晌,被风一吹,便缓缓坠落于地面,泛起一阵涟漪。 屋内,一儒雅中年男子正长吁短叹,眉间满是忧色。 近十名幕僚们端坐于他的下首,大眼瞪着小眼,大约是讨论陷入僵局,一时无人发言,气氛一派低沉。 男人一席常服,年约五十来岁,五官端正,肤色偏白,下颚处蓄着点儿胡子。 此人正是江州知府齐昊,一介平民出身,靠着科举一步步走至官场,又熬了这么些年,才得了个偏僻地方的知府官。 瞧见下属们皆是一脸毫无头绪的神情,齐昊不由得也微微塌了下了背,有几分沮丧道:“罢了,本官知晓各位衷心…只是,唉……可能我齐某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熬了这么些年得到的这个机会,虽不算年轻了,可心里却实在是想做出一番成绩的。 先前景顺帝在位时,朝廷内外说不上很混乱,可也算不得多好,故而齐昊也只能韬光养晦,当好他的知府官,守在该守在的位置上。 可……如今不同! 如今新帝即位,光是看见那些反贼的下场,瞧到那些雷霆的手段,他心中便有数的很,连带着那些深埋于不知名处的激情也再度扬起。 新帝还这么年轻,便已经有如此成绩了,而且…凭他为官二十余载的直觉,他觉得新帝很明显是还想做出更多成绩,走的更高的人。 辗转反侧了一晚上,他到底决心抓住这个机会。 可无奈…没有投名状啊! 想要搭上皇帝这条船的官员如过江之卿,他不过是其中最不起眼的一条。 和幕僚们讨论了十来天也不见着进展,如此,齐昊心里就更是瓦凉瓦凉的。 多日的碰壁令他又格外苍老了几分,落在众人眼底,皆有几分不是滋味。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 江州这等地方,哪里有什么投名状能交上来呢? 一番心理斗争后,有人试图安慰道:“齐知府,您别这么说…!” “您为官这么些年,一心为民!陛下慧眼识珠,不日定会发现的!” 齐昊听了这话却仍是高兴不起来,勉强地挥了挥手。 他的身子他自己清楚,只怕最多也就是几年时间了,他这个老头子倒是想为子孙多做些,只是…怕是等不到机会了。 后半夜,齐昊疲惫地回了书房,打算处理完政务便歇下。 谁知视线一撇,竟发现桌案上摆了封信。 齐昊随手拿起,徐徐扫过,心里暗自腹诽着,猜测是哪个新来的幕僚方才没好意思,这会儿私下找来了。 可越看,他眼底的光芒便愈盛,看至信的末尾处时,竟有些不能自抑地放声大笑起来。 女子学堂…?! 好一个女子学堂! 他齐某人运不该绝…… 得赶快拟一封奏折,速速禀明圣上才是! 第72章 跑路第三十二天 柳殊才做完心里建设, 不成想仅仅隔了两日王旭朝便又找了过来。 今日学堂休憩,店铺堪堪开门,他就又带着些不知什么东西过来了, 满满一大堆, 乍一眼瞧着…跟送货似的。 实际上, 也的确是送货。 “前些日子听你谈起后院里储备的颜料和画布不够用,刚好之前我出门时有碰到合适的。”他把东西搁在桌案上, 有几分不好意思地轻挠了挠后脑勺, “孩子们正是求知若渴的年纪, 我便自作主张了些, 把东西给我买回来了。” 他幼时家境贫寒,头一下子便是吃了这方面的亏, 耽误了两年多,故而他才更是殷勤。 一则是为了这些孩子们, 二则…是为了自己那点儿见不得人的私心。 男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停滞, 聚焦于柳殊明艳的眉眼处, 而后又有几丝慌乱地快速挪开。 整个过程不过小几息, 转瞬即逝的小心思,故而柳殊并未察觉。 但屋内骤然有几分奇怪的氛围,她倒是立刻察觉到了,纤细的指节无意识地收紧, 目光停留片刻, 抬手压了下鬓发。 客气道:“又劳烦你费心了。” 不过……她何时谈及此事了? 唯一的一次,便是前些日子用早膳时, 同月荫聊过一次而已。 怎得一来二去, 还能传到王旭朝的耳朵里去了? 柳殊不由得微妙地停顿了会儿,不知怎的, 忽地想到了先前在宫中的时候。 有些事情她如今不愿去深究,甚至于有些逃避着不太愿意去想。 可唯有这一事……事关她肚子里的孩子。 分明她当时次次皆是喝了避子汤的,也一再小心谨慎,为何还会意外怀上这个孩子…? 前些时候,她稍作思索后,便也明白过来:怕是不知何时她身边的所有人就都被买通了,独独只有她一人仍被蒙在鼓里。 那么苦涩的药汁,她向来是最讨厌喝的,可她还是一滴不剩全喝完了。 结果换来的……就是这般结果。 她的呼吸一滞,回神再抬眼时,语气下意识微微更加礼貌了几分,“天气越发冷了,路途又远…”想起旧事,淡淡的烦闷隐藏于下,只语调带着股莫名的疏远,“王公子,你与王大娘实在帮了我很多忙,日后若有我能帮得上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但…思来想去,其实还是你来年的春闱要紧,日后……这种事还是不必了。” 屋外,秋日的雨像是没有尽头,隔三差五,断断续续地下个不停。 屋子里却十分暖和,炉火烧的旺旺的,上面煮着的茶叶罐子被水汽顶的直往上冒,“咕噜咕噜”的响声,颇为清晰地传入耳中。 茶香萦绕,冲淡了几丝室内的尴尬气氛。 王旭朝闻言愣了下,抬眸与她对视。 清秀的脸庞僵了僵,一双素来温和的黑眸瞬间滑过复杂神色,“…舒老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瞥见对面人错开的目光,心里隐隐有了股不太好的预感,“是、是在下做错了什么…惹你烦了吗?” “当然不是。”柳殊回答的很干脆。 “那为何…?” 王旭朝的声调低了几分,唇瓣扬起一个颇为苦涩的弧度,“是因为……察觉到了什么,所以着急要远离吗?”他没把话说的那么明白,但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饶是柳殊也没想到对方这么直白,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落在王旭朝眼底,这短暂的怔愣便足矣令他明白过来。 舒妘…他爱慕的人,当下对他无意。 他虽年近三十,可先前一直沉浸于书本与科考,并未有过感情经历,故而这一次,其实…就是他的第一次。 第一次对一个人惊为天人,第一次笨拙地去帮她,第一次默默地做出那些他从前并不会做的诸多事情。 匀了匀呼吸,他有些强撑着笑了笑,“既如此…我还是想把话说明白。”明明是这么大的人了,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我的确对你心生爱慕,只是、只是…我也没什么经验,或许头一次有些孟浪,做出许多令你不安的事…抱歉。” 第80节 他的目光在柳殊的小腹处停留一瞬,神情僵了僵。 舒妘她独自一人来此,又怀着丈夫的遗腹子,本就十分不易。好不容易她的铺子生意有了起色,她自己也变得比初来江州时更开朗爱笑了些。 王旭朝目光微凝,垂在身侧的指节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如今瞧着虽事事都好,可街坊邻居无不瞧着…… 流言逼死人,他不能不为对方多考虑些。 是他莽撞了。 柳殊还在苦恼怎么尴尬又不失礼貌地把人拒绝掉,结果踌躇了片刻,对方默然了会儿,就跟打通了什么关窍似的,冷不丁儿地拱了拱手,语气坚定,“今日叨扰了,在下…晚些时候再来拜访。” 待她反应过来,就只能看见王旭朝清瘦修长的身影了。 以及…对方不知为何格外笃定的语调。 柳殊:“……” 柳殊:“?” …… 乾清宫。 殿内阍然无声,唯余闻初尧翻动书页的声响。 徐云知被林顺引着进来时,瞧见的便是这样的一幕—— 男人不发一言,唇角抿成一条直线,骨节分明的指节在烛火下更添几丝森寒,明明是翻看手里的册子这么平常的行为,却无端叫她觉得,眼下对方的心情似乎并不好。 她站定,默默行了个大礼,“臣女参见陛下。”见上首的人连手下的翻页的频率都未变,顿了下,又继续道:“多谢…陛下不杀之恩,臣女谨记。” 闻初尧脸上神情淡淡,但眉眼间的冷漠却愈发可见。 徐云知大着胆子瞥了一眼便不敢再瞧,心里也如同打着鼓似的,不安心。 这些日子她被关在狱中,虽被刻意关照,但仍旧是心理生理的双重折磨,一晃多日,身上那点儿孤注一掷的锐气早也被磨去了大半。 方才林公公在殿门外提点过她几句,加之姑母无事,她心底倒也还算平和。 思及片刻前的提点,徐云知犹豫两息,还是恭敬道:“您今日召我来,是…?”被那双没有丝毫感情的黑眸盯着,她只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毛下一瞬都要立起来了。 好在闻初尧下一刻便开了口,“皇后她…先前可有同你说过什么?” 陛下要给故去的发妻招魂且执意以皇后之礼下葬的事情她也有所耳闻,故而并不吃惊。 徐云知正疑惑的,是对方为何会问这个问题,还没等她继续思索,下一瞬,就见陛下身边的林公公拿了个托盘走至她身边。 看见托盘上的东西,她不由得心头一愣。 是那日她来找这人时,叫贴身婢女送去东宫的香囊。 徐云知呼吸微滞,下意识想到了香囊里头装着的…… 那封巴掌大的信。 这件事已经过去有些日子了,当时闻初尧并未说过什么,她还以为,这信也随着柳殊的离世而一齐封存了。 思绪回拢,她到底不敢自作聪明,还是把求助信的事情全盘托出,犹豫了会儿,又解释了几句。 谁料闻初尧竟也不像是那么在意此事,反倒是揪着另一个问题不放,“你与皇后的关系…还不错?” 徐云知与柳殊自先前那次口角之后,又在宫中碰见了几次,两人都不是不明事理的性子,加上她本就是为了姑母,对当时还是太子的新帝并无爱慕之心,故而两人处着处着,倒真多出几分真心来。 不然…她也不会叫自己的贴身婢女事后冒着风险去递信。 只是没想到,这香囊如今竟到了陛下手中。 这……她该如何说才好。 闻初尧冷冰冰地盯了会儿下首的人,半晌,见她神情木然,颇有些紧张,缓缓收回打量的视线,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另一只手捧着书册,不知是想到什么,猛地朝前面几页翻去—— 囚犯名单上,多出了一个人。 充斥心头的那股怪异感仿佛在此刻得到了验证。 闻初尧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问出那一系列的话的,他的理智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时刻记住那日的场景:那具尸体与柳殊别无二致,也是自己亲自确认过的。 可……为何偏偏这册子上就正好多出了一人。 还是个宫女。 林顺察觉到动静,赶忙叫人把徐云知带了下去,目光瞥见闻初尧目光投注的地方,赶忙解释,“先前记录的那小太监记岔了一天,后面才补上的。” 半晌,见对方只是兀自垂眸,踌躇了下,把身子伏得更低了些,“这…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对?” “无妨。”闻初尧表明没什么波动。 这件事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柳殊确实已经葬身在那场大火中了,那是他真真切切见过的尸首。 可……他内心的那股直觉却不减反增。 像是在叫嚣着,让他往下查。 这般天方夜谭的事情,莫非,他真是魔怔了不成? 林顺打了满腔的腹稿,略带着紧张等着陛下再问,谁知对方竟就像是随口一提便没了后续,直勾勾地盯了会儿那死去宫女的名讳和特征后,就平淡地挪开了目光。 入了夜,殿内烛火的光芒有些弱。林顺顾不得继续揣摩圣上的心思,赶忙去又点上了几盏。 待他回来接替过宫人继续研磨时,便发现自家陛下盯着一封奏折,眸子一片黑沉,叫人不敢细瞧。 自太子妃故去后,陛下便一直是这般阴晴不定的性子,林顺适应打工生活后,此刻下意识迅速调整状态,只专心磨着墨。 不该看的不看,这才能活得久。 谁料闻初尧像是没察觉到他内心的这些小心思似的,反而还破天荒地出了声,“女子学堂…教丹青。” 男人的语调略带着几分沙哑,语气有些漫不经心,落在林顺耳里,却叫他心头一喜。 陛下最近正愁着改革的事情,这不是…瞌睡来了送枕头嘛?! 这些臣子们可算是做了件人事! 他早说了,别纠结那些有的没的,啥都没干呢,便想着先把自己族里的女儿塞进宫了。 这种做法……他这个阉人都瞧不上! 林顺大着胆子用余光飞快扫了眼,见闻初尧像是瞧着心情不错,刻意等了几息,接话道:“臣子们体会圣意,可谓君臣一心!此乃喜事啊!” “奴才就先恭喜陛下了!” 闻初尧倒是没什么大的反应,意兴阑珊地翻了翻,又把那封奏折放下了,但说到底也没反驳这话,扬了扬唇角,抬手吩咐了下去。 林顺得了准话,便也立刻振奋精神。 瞧着…估摸陛下又是要通宵处理政务了,他可不能掉以轻心才是。 一番思索,手下不停又忙前忙后起来。 窗外,天际露出鱼肚白,深秋的天,缭绕在半空中的晨雾还未完全消散。 卯时三刻,被派去探查消息的人匆匆赶回,把此事的前因后果一并道来,随之带来的,还有事关此次女子学堂一事相关的一些东西。 林顺上前两步接过画轴,放置于桌案处。 见陛下微微颔首,方才将其徐徐展开—— 闻初尧似有所感,应声抬眼。 一刹那,那股熟悉的感觉瞬间萦绕周身。 男人眸中的某些情愫仿佛要在须臾间破笼而出,连带着那些荒谬的、类似于梦魇的记忆,仿佛也都在此刻消弭,被眼前的画卷给晕染上了几丝鲜活的颜色。 他整个人更是如同被施法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分毫。 目光所及,唯有那副给他带来诡异熟悉感的陌生画卷。 恍惚间,竟与柳殊过去为他所画的那副渐渐重合。 第73章 跑路第三十六天 闻初尧回过神, 眼里立刻笼罩了一层暗色。 这画,他绝不会认错的。 浓墨晕染,淡淡的色彩勾勒, 完完全全…就是柳殊的风格。 林顺瞅见那画, 也是心头一悚, “这……” 这画怎么跟太子妃画的那么像…?! 东宫的那间屋子里,密密麻麻地摆满了太子妃曾经所绘的画卷, 林顺有次远远瞅了眼, 只觉得心里瘆得慌。 但眼下, 他显然顾不上想这么多。 他都看出来了, 那陛下……! 林顺不自觉把身子往旁边挪了挪,目光更是死死地钉在画卷某处, 打死不抬头。 “这画是何人所作?”闻初尧的声音难辨喜怒。 那暗卫神情恭敬,“属下正要禀报此事, 绘画之人正是此次女子书院的创始人, 舒妘。” “…舒妘?” 他的目光一顿, 忽地停在那画轴的末端。 一片绚烂的暖调色彩下, 那个黑色的“妘”字隐隐有些乍眼。 舒妘… 闻初尧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突然间眼睫微微一颤,目光更是有那么一瞬间的轻晃。 唇角扬起,“舒妘, 一个多月之前在江州开了间丹青铺子…”但眼中却分明一丝笑意也无, “真巧啊。” 他再度垂眸看画,刹那间, 又像是透过这画看向了更深层次的什么东西。 是啊, 他先前是确认过那具尸首,尸首的身形也的确和柳殊别无二致。 第81节 可偏偏…在那前两日恰巧死了一个宫女, 也是差不多的个子。 而江州,又正好出现了这么一间丹青铺子。 一个巧合接着一个巧合,那便不是巧合了。 闻初尧的眸色渐渐晦暗,仿佛透过这根蛛丝,一步步抽丝剥茧,终于确定了什么一般。 到最后,竟有几分无法自抑地轻笑起来。 林顺候在一旁,忍不住头皮一麻。 这会儿的陛下……怎得又这么吓人了? 而他腹诽的对象,此刻却像是无知无觉,甚至还有几分皮笑肉不笑地继续扬了扬唇角。 窗微敞,笑声渐渐融于冷风中,久久未散。 男人眼底闪过一丝暗芒。 从前的那份飘渺执念在此刻凝成实质。 只等着…… 他亲自去验证呢。 …… 江州。 虽是夜间,但酒楼商铺所在的街道仍是灯火通明。 天高皇帝远,江州这等与世隔绝的偏僻地方,百姓的胆子无形中倒也大了许多。 加之这处酒楼堪称江州最大的综合性娱乐场所,来来往往的人,少不了些窃窃私语。 难得放松,柳殊也不想自己给自己找事干,特意找了个靠窗的位置,给自己点上几碟小点心,赔了一杯热茶,慢悠悠地捧着,时不时微微浅啜上一口。 怎料她一坐下,那边的讨论声就这么直直扑向她耳中。 那几位聊的热火朝天,实在是…有点儿罔顾她人的意思。 柳殊也不是刻意想要偷听的,这酒楼里吃酒的人,喝了几杯便有些飘飘然,声音忒大,一来二去,她就这么不可避免地听了一耳朵。 “当今圣上登基近两月,所作所为,大家都是看在眼里的!” “你们不知道,我三表姑舅舅家的干女儿在宫中做活,也曾远远瞧过陛下一眼呢!” 猝然听到这一句“圣上”,柳殊不由得微妙地停顿了两息。 在江州的时间过的极快,一晃已经一月有余,她刻意着不去打听京城的事情,如今竟也已经渐渐习惯了。 可骤然听到旁人提及闻初尧,柳殊还是不可避免地多分出了两丝注意力。 那几人的声量也没降低,反倒愈发提了兴致,“怎么说!圣上是不是生的特别好看?” “李兄所言甚是。”应答的那人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手上的扇子“啪”一下开了大半扇,“那可不是好看,那真的就是…怎么说来着,那叫真龙天子!皇亲贵胄!” “那能长的差吗?真是!” 真是京城路遥遥,江州离得远了,这些人越说嘴上越把不住门了。 柳殊听着听着,无端觉出几分好笑来。 闻初尧就算是浑身的坏毛病,他那张脸也是无可挑剔的。 大庭广众之下,这些人这么议论,也不怕生出事端。 但她本就是来放松一下,躲个清净的,如此,倒也没准备打断对方,索性就当听个乐子。 谁知聊着聊着,对方的话题竟越跑越偏了,“不过你别说…陛下迟迟未同意高尚书的提议,这底下的人竟也就这么乖乖受着了…?” “不同意又如何。”另一人语气平平,“你可别忘了,陛下又不是之前那位…”他的声调逐渐降低,话里的意思也是点到为止,旋即说起另一件事,“我可听说,陛下要微服私访了…” “这又是你那三表姑舅舅家的干女儿说的…?”有人打趣道。 “去你的!依我看这是陛下明察秋毫,要来抓个典型了!” 微服私访…? 柳殊心下一顿,手上没注意,杯盏里的热茶洒了小半,浸润桌角,滴滴答答地坠落在地上。 这番动静瞬间就引起了正说话那拨人的注意,见柳殊一席淡青色的提花罗裙,气质宁静,眉目间也生的十分出色,顿时起了惜花之情,一时间不知谁出声劝了句,“这位姑娘,当心别烫着了。” 柳殊回神,赶忙礼貌地朝对方微微颔首。 只心里涌上一股淡淡的荒谬感,颇有些哭笑不得地扬了扬唇角,“此处人多眼杂,万一有哪个缺心眼的,诸位可就得倒霉了。” “天子脚下,还是谨言慎行才是。” 她语气舒缓,人也没什么攻击性,故而这话落在那几人耳里,更像是类似于回报一般、善意的提醒。 一来二去,又是一番蜻蜓点水似的寒暄。 柳殊应了几句,没再注意这边,付了钱便快步离开了。 秋意深浓,凉风习习。 走在路上,她脑中却是止不住地回想着方才那几人聊的话题。 先前听到闻初尧要给她招魂时,柳殊心中便有种难以言明的荒唐感。 倒不是她觉得自己有多重要,只是……她总潜意识地认为,闻初尧那般的人,是断然不会相信这些的。 可她后来开了铺子,关系网也比初来此地时广了些,自然打听到了更多关于这事的内情—— 越了解,她心里就越吃惊,甚至于……惊悚了。 闻初尧竟请了虚空大师入宫,来做此事…! 饶是她在东宫几年,两耳不闻窗外事,那也是绝对听闻过此人的名声的。 那可是前朝帝师的亲传弟子,很有几分真本领傍身的。 这样的人…竟被闻初尧说动,请来为她做法招魂了? 当下再次听到关于他的消息,柳殊心中仍是颇为复杂。 那股愁绪久久盘旋心口,剪不断,理还乱。 直至回到熟悉的铺子中,她都还是有几分莫名的不安,手下不自觉地绞着帕子,目光有一瞬间的放空。 这份不安来的突然,一时半刻,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缘由。 莫非……是她最近太累了? 不然为何总是疑神疑鬼的…… 坐在床榻上,柳殊不由得轻轻深吸了几口气。 月荫才打了热水,一进门便瞧见她这副表情,登时便端着盆子迈着小碎步走到她身边,“我的好小姐,这是怎么了?” “您最近三五日地一叹气,总是蹙着眉头,到底…是什么事儿啊?” 柳殊有几分哭笑不得,搪塞道:“哪有什么事儿…” 月荫不懂那些弯弯绕绕,她只觉得自家如天上仙女儿一般的贵人不开心了,并且这股不开心的情绪还是持续的,思及此,话里话外也着急了起来,“您这样可不成!” “还怀着孩子呢,整日郁郁寡欢的,这不仅是对您自个儿的身体不好,对您腹中的孩子也不好!”她近日看了不少相关的书籍,说起这话来是越发振振有词,“您信我!” 浸润完帕子,帮柳殊轻轻擦拭起额角处,“眼下您就是担心太多了。” 知晓对方是关心自己,柳殊不由得心下一暖。 顺着月荫的话,想着想着,心里的那杆天平稍稍倾斜,倒也反思起来。 这些事不过是市井闲谈,空穴来风,她怎还弄的日日纠结着。 兴许……真是她最近累魔怔了? …… 江州渡口。 红叶翻飞的小径,微凉的风轻轻拂过,空气中弥漫着几丝不同于城内的湿润水汽。 这里靠近湖泊,许多船只在此停靠,坐着望来拉客的生意。薄雾弥漫间,众多船舶中,有一只颇为显眼。 待船靠岸,一人先一步掀开帘子,一跃而上。 一张冷冰冰的死人脸,端的是不苟言笑的派头,一时间,惹得周边的三两孩童时不时悄悄瞅上两眼,接着,不出意外,又会极其快速地被其身边的大人慌忙着拉走。 若是柳殊在场,定能一眼认出故人。 陈钊飞快左右望了望,而后侧头,语气恭敬,“公子,我们到了。” 身后,一只手缓缓撩开了帘子,腕骨露出一截,还算白皙的皮肤下隐约可见淡淡的青色纹路。 那双黑色的眼眸穿过茫茫人海,直直望向城内的方向。 幽深又危险。 第74章 跑路第四十一天 深秋的天暗的早, 明月初升,风刮个不停,树上不算多的枝叶被这么一拂, 便止不住地抖动起来, 发出一阵沙沙声响。 天气反复, 前几日又下起了雨。 江州知府的宅子,房顶的瓦片被雨水洗的透亮, 月光一洒, 更显出几分匀静的光彩。 屋内, 黄铜炉中燃着炭火, 暖意弥漫,顷刻间笼罩至整间屋子。 身处这样的空间内, 柳殊颇有几分不自在,但积年累月的熏陶, 她的面上并未显出任何端倪。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 这个道理她还是懂得的。 对面没开口说目的, 柳殊索性也就只默默垂眸坐着, 时不时喝上几口热茶。 然而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落在齐昊眼底,却直叫他叫苦不迭。 前两日,江州忽地来了一批锦衣卫, 手持陛下圣旨, 言及江州近日的变化。 第82节 齐昊当了这么多年官,虽说没有真真切切地在京城有一番作为, 那也是进了金銮殿, 远远在大殿门边瞟上过几眼的。 这圣旨与这波人身份的真假,自然是能一眼辨认的。 而且那为首的人, 一副青面獠牙的面貌,声音也是又硬又冷,齐昊甚至觉得,若有有小儿见了,怕是会当场啼哭不止。 再加上前些日子,京城传来消息说圣上要微服私访,一来二去,他这下哪还有什么不明白? 只是…不成想,这第一件事,竟然是要他来找这女子学堂的舒老板聊上一聊。 思绪回笼,齐昊不由得以手掩面,颇有些尴尬地轻咳了两声,“舒老板。”他年纪大了,妻子早逝后,很有些日子没和女子这么谈过话了。 更何况…这人的年龄比他姑娘还要小! “今日贸然请你来,实在也是因为舒老板最近风头正盛,这丹青画技,造福了江州百姓啊!”寒暄了好一会儿,齐昊心里也有几分别扭,估摸着火候差不多,干脆眼睛一闭直接进正事,“…这儿也都是咱们两人的亲信,有些话本官就直说了。” “知府大人请讲。”柳殊缓缓道。 齐昊想到屏风那头站着的人,神情微顿,但他又不敢多瞟,于是只得在心里疯狂思考。 莫不是…这个舒老板有什么他不知晓的背景不成? 不然怎得锦衣卫一上来就要找这个人? 他隐晦地用余光飞快扫了眼对方,抿了抿唇角,面上端的是镇定严肃,实则脑中思绪早已跑了百来地远。 这瞧着……也不像是犯事儿了,要被抓的啊? 不是抓人,却还这么关注…那不就是…… 看上了?! 齐昊克制住了想要扭头的想法,脑中下意识浮现出柳殊美艳的眉眼。 平心而论,即便舒老板戴着面纱,那也是能一眼瞧出,对方相貌不俗! 只是……她可是怀着孩子的啊?! 还是……亡夫的遗腹子。 “嘶……” “齐知府…?”柳殊见齐昊脸上的表情一阵好一阵坏,犹豫了会儿,还是试探性地出了声,“知府大人这次喊我前来,是…?”谈合作? 可是对方这副奇奇怪怪,甚至于有点阴晴不定的神情,饶是她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没琢磨透。 还是……官场上的老臣,心思到底还是难猜一些…? 她的话尚未说完,一抬眼,触及齐知府那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眸,猛地诡异地停了两瞬。 柳殊:“……”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怎么觉得…这江州知府望自己的眼神,跟望着财神爷似的? “实不相瞒!我这次请您过来,本也就是为了一起商讨这江州女子学院一事!”齐昊的语气不知为何有几分激动,“咱们江州哪都好,有山有水,有人才!舒老板这书院一开,最近这些日子啊,里里外外多少人找我打听呢!” “我这思考了几天,也是觉得此事可行,这才喊了您过来商讨。”齐昊自认为想通了其中关窍,故而越说,话里的热络就越不加掩饰,“依我看,咱们一起把这书院做大做强,变成咱们江州独特的一道风景,不知…舒老板意下如何啊?” 对方前后的转变实在有些快,如此,倒是惹得柳殊又忍不住又有些多想了起来。 但…这齐知府话说的也没错,她若是小作坊单干,也的确是不长久,如此一看,这件事确实是双赢。 再者,这到底是官方发出的合作邀约,故而她只略微思索后,仍是应下了。 “知府谬赞,丹青铺子能做到如今,乃至延伸成了孩童们学习的地方,此类种种我也是始料未及的。” “其实…不瞒您说,我也正有此意。”她这一个多月面对形形色色的客人,比之过去战战兢兢的模样,早已是改头换面了。 应付起这种场面话,也是一套接着一套。 一墙之隔,闻初尧听着柳殊这般滔滔不绝,时不时迎合两句,脑中却是不由自主想到了过去的某个时刻—— 花影重重,女子一席藕荷色衣裙,微暖的阳光之下,眉梢微挑。 媚意张扬的眉眼,哪怕鬓发间别了朵清雅的栀子花,也依旧显眼的紧。 她就那么站在那儿,据理力争。 也就那么一下子,便闯入了他的眼中。 只是那时,他尚且觉得,这人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或者说,是与他先前所遇到过的那些女子别无二致。 闻初尧不自觉地微阖着眼,恍惚间,就连呼吸声都渐渐放轻了。 早在柳殊堪堪开口时,他便认出了。 这是他的太子妃,他的皇后,他的…妘妘。 可当下,他却有几分不敢,甚至忍不住又开始胡思乱想了起来。 万一、万一他又认错了呢? 万一……这又只是他所做的,一个沉浸式的美梦呢? 那几十个日夜里,不是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啊。 闻初尧的神情愈发沉凝,眉目间满是阴戾,叫人不敢呼吸太大。 身侧,陈钊这么瞧着,心里也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陛下每每都是宿在东宫那个狭小的内室里,宿在太子妃曾经呆过的地方。 他跟随闻初尧数年,心里自然也是清楚他这位主子的野心有多大,也知晓那些素来勤政的背后,隐藏了多大的欲望。 陛下向来是个对自己要求严苛的人,无论是寂寂无名时,抑或是之后成为宁朝的太子,乃至走至如今的帝位。 不过二十出头便达成这般成就,底下跟随殿下的每一个人,皆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陈钊当然也不例外。 可…… 中秋前一晚,他放心不过前来换值时,却瞧见陛下就那么杵在太子妃的旧物前,不发一言。 明明只是一个背影,陈钊却无端想要叹气。 陛下他…分明是意气风发,封狼居胥的帝王,年轻有为,且未来成就绝不逊色。 但这样的人,那晚的背影,连带着那背影一道流露出的脆弱,却莫名叫他也跟着有几分难过了起来。 那种……心如死灰,死气沉沉的绝望。 绝不该是出现在陛下身上的啊。 这头,柳殊和齐知府的谈话也已经接近尾声,又继续寒暄了几句,便要告辞离开。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侧扭过头走出门外的一瞬间,室内暗门扭转,屏风后,闻初尧死死地 盯着那抹身影,眼底的红意更深了几分。 陈钊这些日子因着情况特殊,很是找林顺学习了一番察言观色的本领,故而一看自家陛下这样子,心里便暗道不对,连着神情都隐隐脱离了冰块儿脸,有几分微弱的惴惴不安。 他是不是不该跟着那几个人乱说,同意陛下来这江州一趟…? 虽说这什劳子舒老板,丹青技艺确实和太子妃很相像,可万一是假的呢? 对方甚至还是个怀着孩子的寡妇,这样的人…陛下大概并不想见到。 闻初尧的一颗心,仿佛被人就这么决绝地掏出,兀自丢弃在了一片冰天雪地中,而旁边有一群看不见的东西环伺,拿着刀柄,下一又一下地剐着他的心肺。 只他独自一人,精神紧绷着,无处可避,似是被被困于牢笼间的凶兽,任凭他如何疯狂叫嚣、横冲直撞,结局也都是一样的。 或者…倒不如说是,他曾经以为,结局是注定一样的。 他有些狼狈地收回了目光,甚至于不敢再贪心地多瞧一眼。 犹如近乡情怯的旅人,怕也不怕。 陈钊在旁边目睹了全程,不懂人情世故的性子,也不自觉开始犹犹豫豫着,心下更惶恐了几分。 他这头正想着,下一刻,冷不丁儿见闻初尧盯着那人早就离去的方向,眼睛发红,有几分意味不明地轻笑了声。 笑得…他头皮忍不住一麻。 可不过须臾,闻初尧便好似找回了状态,再度恢复了外人面前、那副风光霁月的温和模样。 只他吐出来的话语,带着一丝释然,似是怕惊扰猎物一般,再度忍受着那股寂寞与歇斯底里的偏执。 陈钊离得近,那句似是而非的话语骤然闯入耳中。 带着几分说不清的疯狂。 隐藏于正常表象下的…疯狂。 一字一句,“找到了。” 第75章 跑路第四十二天 烈日西斜, 偶有一阵风吹来。 草木凋零,无端多了几丝凄凉之意,被风这么一吹, 本就不多的枝叶簌簌地往下落。 男人冰棱似的声线, 被蒙上了一层雾, 令她情不自禁微微一怔。 殿宇内,那道熟悉的声音仿佛透过这层遮挡, 由远及近, “我这一生, 不曾信过你。” “可当下, 竟只能来求你。”带着几丝讽意的声调,徐徐传入柳殊的耳中, 惹得她不自觉抬眼去瞧。 红瓦白墙绵延至殿内,殿宇中央, 是一尊慈眉善目的金身佛像。 视线所及, 一男子跪在蒲垫上, 双手做合十状, 微微仰着头。 带着寒意的冷风拂过他的眼睫,似乎颤抖了下,话里的语调更低了几分,“只求你能让她回到我身边, 我愿意用所有的寿数来供奉你。”从男人的薄唇中吐出,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祈福话语,却无端带着一股不死不休的阴郁味道。 可下一瞬, 他却又忽地自嘲着笑了笑。恍若画卷定格, 半晌,又再度敛下眉眼, 肩膀微陷。 这一切落在柳殊眼底,她却只觉得心头一跳。 更疑心…是自己有那么一瞬间花了眼。 否则,又为何会见着闻初尧跪在蒲垫上,状似虔诚地跪拜? 为了她……而跪拜? 第83节 这未免太过于天方夜谭…… 可眼前的场景却由不得她不信。 男人身上的沉郁气息扑面而来,奄奄的死气,顷刻间萦绕鼻尖。 柳殊忍不住呼吸微滞,对上这样的闻初尧,她下意识就想跑远。 远离这个地方,远离这个人。 可不知怎的,她的眉心跳个不停,心里也是莫名地发慌。窗棂外的金光竟也越来越浓,透过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直直打向这一方天地。 残阳如血的颜色,刺得她不自觉阖上了眼。 待她回神,手腕已经被闻初尧抓住了。 男人阴鸷的眸色透着森森寒意,原本温和矜贵的气质也骤然变得乖戾起来。 他就那么抓着她的手,冷冰冰的、于她而言甚至有些冷硬的肌肤与自己的指节相触,直至毫无间隙。 被闻初尧抓着的地方恍若烙铁一般,灼热不堪,有那么一瞬间,柳殊的呼吸无端开始紊乱起来,在这样庄重神圣的地方,竟会再次有这么一刻。 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以至于快要难受的哭出来了。 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犹如置身于冰冷的烈焰之中,一会儿困屯于炽热的烈火,一会儿却又被森冷的冰锥所刺痛。 而那股光芒也似乎愈发旺盛,完全阻隔了她的视线,而他捏的太紧了。 她的手腕几乎是被捏的生疼,不自觉往回抽—— 可对面的人毫无所觉,越拽越紧,那金光亦是越来越盛,直至她能把这个人的脸上的神情看清楚。 她嘴唇里有个熟悉的名字,却无论如何也喊不出来。 夜幕低垂,室内的低垂的幔帐被映得朦朦胧胧,白瓷镂空香炉内,丝丝袅袅的烟雾缭绕,升至半空中,隐约的馨香在四壁间幽幽飘荡,渐渐弥漫,令她生出几分倦意。 窗外冷风狰狞,屋内,柳殊一样被方才那个似是而非的梦给吓得不轻。 轻揉了揉微蹙的眉心,缓了好一会儿,内心仍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真是今日跟齐知府商谈完累着了,不然……怎么会莫名其妙做上这么个荒唐的梦? 梦中,闻初尧沉沉的压迫感,强得令她窒息的存在感,以及…那双紧锁着她的晦暗眼眸,桩桩件件都如此清晰。 以至于梦醒后想起来,连身旁呼吸的空气都有几分稀薄。 她已经离开京城百里地了,这里地方偏僻,也绝不是他这种人所会踏足的地方。 这里…不过是座小城。 偏安一隅,安逸度日。 再有不过就是些来来往往的船只,做些水上生意罢了。 而且……倘若闻初尧知晓她是假死脱身,又怎么可能还大费周章地请虚空大师和道士们入宫,为“柳殊”招魂呢? 他定是全然不知的。 至于悲伤到要去招魂,那也不过就是一时突然,无法接受罢了。 等日后,新人入宫,她这旧人惹出来的陈年旧事也必定会被快速掩埋掉的。 无事的,定是……她多思多虑了。 思绪回拢,柳殊有些恍然,下意识轻轻深吸了几口气,顺势依靠在背椅上,低垂的长睫止不住地发着抖,良久之后,才又皆数归于平静。 …… 深秋的天亮的迟,太阳堪堪升起,金灿灿的光晕笼罩在云层间,云影氤氲,镶嵌上一层彩色的亮边。两相交映,日光斜斜地照在石板地面上,隐约散射出几丝光影。 街上,柳殊的丹青铺子照例开门营业。 昨日商讨后,因着要宣传此事,于是今日铺子前除了常规的画轴、画纸、画笔等,还独独多了一个偌大的桌案。 宽大的台案横在中央,一摆出来,便很是吸引了一波视线。 有客人好奇着上前,询问缘由,铺子附近,亦有街坊邻居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交谈着。 舒老板的铺子越做越红火,她们皆是看在眼里的,更何况…这今日如此阵仗,一瞧就是有大事要发生。 柳殊缓步从里面踱了出来,见造势造的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地配合着月荫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细细说明了一通。 这些日子明里暗里来打听想要学画技的人家越来越多,恰好齐知府找上来有意与她合作,柳殊索性把画画的东西搬了出来,现场作画。 百闻不如一见,切身体会,人们才能信服,而后日积月累地,日后她与官方的合作才更容易开展。 宽大的台案早就被收拾好,摆上了笔墨纸砚,月荫在砚台里倒上些许清水,捏着墨条开始研磨。 待柳殊同围观着的人们大致解释完,月荫也磨好了墨。 一双葱白玉手抚平纸张,狼毫笔沾着松烟墨,笔墨挥洒间,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了初冬腊梅含苞待放时的景象。 梅花弯折崎岖的枝干,在簌簌冷风中,很是栩栩如生。 听到是齐知府授意,周遭的人也不自觉静了下来,时间在这静寂中沙沙流过,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无形中被放大了些许。 一刻钟后,一副初冬腊梅图便已出炉。 还不等众人讨论,便又有几个梳着别致发髻的女儿家不知从哪儿走至台前,支起画布,行了一礼后也开始自顾自画了起来。 隔的远,时不时有人惊疑不定地瞟上两眼,而后再不可置信地发问,“最边上那个…不是周掌柜家的幺女吗?!” “这才不到两月…?她便已经能画了?!” “谁知道呢…咱看看去。”另一人干巴巴地接话,说着就要拉着人往那个方向挤。 诸如此类的反应不在少数,一时间,刚刚还算安静的场面又再次热闹起来。 不远处,一辆还算宽敞的马车停驻于湖畔边。 这里距离柳殊的丹青铺子隔着些距离,却并不那么远,身处于此,恰好可以将不远处的动静一览无余。 闻初尧负手在后,目光微凝,眼神阴鸷地扫过远处人的身影,具体至身体的每一寸,一下又一下,停留许久后,才缓缓收回视线。 柳殊被一众孩童簇拥着,大约是极其开心的,眼底蕴着温柔的笑意,初晨细碎的阳光照在她白瓷一般的肌肤上,宛若春日花蕊,甚是明媚。 隔着半寸秋阳,那抹鲜活又肆意的笑,就这么明晃晃地闯入了男人眼底。 不同于在东宫里的任何一次,这是柳殊所显露出的,不属于他的欢喜。 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盯了片刻,旋即闭上眼,轻轻地吸了口气。 陈钊摸不准自家陛下此刻的心情,但瞧着像是对那铺子的老板有几分兴趣,思来想去,索性凑到闻初尧身侧,小声地问了句,“陛下…?” 面上板着一张脸,只心里叫苦不迭:这种揣度圣心的事情就不应该叫他来! 他一介侍卫出身,除了在漠北打打杀杀,哪还经历过这种宛如凌迟的事情?! 专业不对口,就是想出力也没地儿使啊? 闻初尧不知陈钊这一番复杂的心理变化,只默默消化了会儿,几息后,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徐徐,透着一股将寒未寒的凉意,微风也像是变了温度,直直扑向周身。 再度抬眼,他的眸底发红,唇角紧紧抿着。 素来寡淡平静的人,神色不明地望着另一侧,隐藏在袖里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如此循环往复了好几次,心底的那股不知名的暴虐才堪堪被压制一二。 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触手可及。 这么近的距离,连带着……他的灵魂都有几分横冲直撞地发起颤。 甚至于,向来杀伐果决的帝王,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犹疑。 是兴奋,是狂喜。 还是……被戏耍的愤怒? 此类种种,当下这一刻,闻初尧自己也说不清。 他深深地看了那个方向一眼,神色晦暗不明。 下一刻,对面的人却猝然望了过来,眸色微动,似茫茫人潮中的不期而遇。 女子的面容隐没在金色光线里,唇角因着惯性微微扬起,像是在笑。 与他的视线交汇,一触即分。 第76章 跑路第四十二天 岸这头, 柳殊似有所感,遥遥望了过来。 湖畔边停靠着一辆马车,以楠木为车身, 整体成灰褐色调, 在江州这种地方, 虽不常见却也算比较多见,大都是商人们游历玩耍时乘坐的。 故而, 柳殊也只是扫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齐知府刻意造势, 兴许是哪家的游商见着她这里热闹, 稍作停留也说不准。 “在瞧什么?”王旭朝好奇道。 他今日穿了一身雅致的乳白色长衫, 上头还绣了竹子的纹路,辅之以金线点缀, 顿时把他身上三分浓的书卷气给渲染至了八分。 见柳殊忙完,这才好不容易找到间隙凑了上来, 说着便下意识想顺着她的视线去望。 柳殊迅速收回了目光, 礼貌对他福了福身, “王公子。” “今日的活动这般顺利, 多亏了你和王婶帮忙。” 王旭朝不自觉地扬起唇角,“没事。”面对心上人,他总是下意识地想要展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 温和自若,润物细无声地关心爱护着对方。 只是……这般客气得体的道谢, 却并非他王旭朝所求。 “舒妘。”寒暄几句后, 见对方只是打着太极,对他的试探避重就轻, 王旭朝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几丝哑, 清秀的脸庞不知为何浮现几丝红晕,“你…不必对我这么防备的。” “我只是……想追求你而已。”瞥见柳殊骤然僵愣的神情, 语气不自觉带上几分急切,“不是出于任何的、别的心思。” “仅仅是…出于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喜爱与心疼而已。” …… 时至巳时,湖畔边,日头渐渐大了些。 第84节 闻初尧撩开帘子,抬眼注视着那边,目光沉沉,棱角分明的脸上,这会儿已经没有了一丝表情。 鼻骨至鼻梁一道清晰的光影分割线,眼睫隐没在暗处,尤显得深邃,泠泠秋日里,似是蛰伏着什么一般,瘆人。 他的思绪纷杂,脑中,关于两人过往的点滴一阵又一阵地浮现眼前。 柳殊应当是恨极了他吧,宁愿蜗居在这种什么都没有的小城里。 还是说……这样忙忙碌碌的、被这帮孩童簇拥着的日子,才是她想要的日子? 闻初尧的眼底闪过一丝轻微的不解。 可是…… 为什么呢? 这样的自由,他自认为也是可以给她的啊。 瞅见陛下这副郁结于心的模样,饶是陈钊这种木头性子,心中也有几分触动,“陛下,要不…属下去帮您把那位舒老板喊过来?” 他其实不懂这个寡妇有什么值得陛下惦记的,不过就是眉眼间和故去的太子妃有几分相像,身段纤细些,相似些。 可…话又说回来,若是只是瞧着这人和太子妃的身形眉眼相像些,何必揪着一个怀了孩子的寡妇呢? 环燕肥瘦,哪样的陛下求不到? “不必。”闻初尧睁眼看他,“叫闻参去买两幅画。” 陈钊微愣,应了声。 陛下这副似狂喜又似狂怒的模样,实在令他捉摸不透,如此……不如就乖乖听命行事,不该问的不多问。 可未等他组织好语言劝一劝,那头,就见那个碍眼的身影又眼巴巴地贴了上去,看样子,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王旭朝的对面,那位舒老板微微仰着头,似是回了什么话,神情有些过分的严肃。 陈钊瞧着瞧着,目光忽地一顿。 “…诶?”真还别说,这舒老板,就连生气时的样子都和故去的太子妃这么相像啊…… 陈钊正想着,脑中的哪根弦骤然搭了上来。 他有些过分谨慎地瞥了眼身侧人的神情,心中的诸多思绪忍不住澎湃起来,仿佛后知后觉地发现了真相,却又只能憋着无法诉说。 陈钊:“……” 怪不得…陛下会对这人这么关注。 这么像的眉眼和身形,这么巧合的时间…… 他的脑中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但只是转瞬,陈钊便又将其扑灭了。 实在是……小命要紧。 既然对方就是故去的太子妃,那……所谓的什么丈夫早死成寡妇的事情…… 又是哪个不要命的在那儿乱传啊?! …… 黄昏,金乌将坠,不多时,幽静的暗色将暮色暗暗地围拢起来。 柳殊整个人半倚在床榻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清点着画轴。 她实在没想到王旭朝会突然把话说的那么明白,况且,她如今是无心于男女情爱一事的。 桌案上,烛台发出轻微的声响,连带着烛火也不由得微微晃动了几下。 柳殊收回目光,垂眼凝望着小腹处,神情滞了一瞬。 她的手停留在半空中,向来温和的神情不知何时已经渐渐消失,此刻,甚至称得上几分复杂莫测,眼底像是蕴藏着一场风暴。 良久之后,那只悬于半空中的手才轻轻落下,覆在小腹上,缓慢地抚摸着。 近三个月的身孕,她的肚子已经有些微微凸起了。 虽然这种变化极其微小,目前瞧着,也像是对她的生活没什么影响,可柳殊心底仍是久久不能平静。 初为人母,很多事情她也并不懂,只是……大抵女子总是天生地带着股心软。 尽管那种想要将这段孽缘扼杀的冲动时有时无,可…这个孩子在她腹中日渐长大,如今,她竟是越发不舍得将其打掉了。 孩子……到底是无辜的。 她来江州时带了点儿银子,现在丹青铺子也是越做越好,如此,也算能给孩子一个不错的生活环境。 至少,让他不愁吃穿,还能请上几位先生教授他读书写字,明白些道理。 这便足够了。 柳殊独自在江州待了这么些日子,日常处理铺子里的琐碎事情,还要教授学生们绘画,与来来往往的邻居、客人们打交道,如此一来二去,不自觉地更果决了几分。 不再困于那一方天地,性子也不那么拧巴胆怯,反倒是心大得很。 一番思索,迷迷糊糊间竟不知怎的困倦了起来。 屋外,陈钊是半个字也不敢吱声,一阵等待后,只得木然地看着自家陛下翻窗进了屋内。 作为一个合格的体贴下属,他几乎是下一瞬便板下了脸,开始尽职尽责环视起周围,力求想陛下所想。 可这头,闻初尧进了屋,却只是长久地盯着柳殊的睡颜,迟迟没有下一步的动作。 视线飘忽,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是在克制着什么一般。 柳殊走后,他经常做梦。 她离开距今,几十个日夜,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于他而言,这一切更像是一场带着滞后性的噩梦。 突然之间,一切皆化为泡影。 而他在梦里,也只能偶然窥见幽幽火光中,那抹一闪而逝的剪影。 每当他想要上前时,那抹身影便会顷刻间消失,独留他一人。 靠的最近的那一次,两人只剩一掌的距离,似乎……只要他把手掌往前伸一伸,够一够,便能触摸到朝思暮想的人。 可那短短的距离却又犹如鸿沟,不可逾越。 他只能窥见柳殊隐带厌恶的神情,别过去的、不愿被他所见的面庞,以及……梦魇一般的,那场大火。 待他冲上前去,不断地呢喃着,恳求对方留下时,那道大火便会烧得更旺。 无形中回答着,告诉他,柳殊不愿意。 她不愿意见他。 而一片焚烧的余烬中,只会留下那根簪子,玉白色的花蕊形状,花瓣掉了一瓣。 是啊,这是他做的东西,这样的东西,他的妘妘是不会带走的。 在江州见到柳殊时,其实闻初尧心中便早就有了答案。 原来这般费尽心思,是不愿留在他身边啊。 和梦中一样,宁愿用那样惨烈的死亡来骗过他。 也是直到那一刻,他才恍惚觉察到,他心心念念的这个人,其实也是这么无情的。 罔顾他的情绪,冷眼旁观着他的麻木、决意与痛苦。 闻初尧本来以为他也是能忍住的,毕竟他也曾是真真切切地忍耐过的。 可现在……柳殊又与他身处了同一空间。 眼前豁然明亮—— 柳暗花明处,他又爱又恨的那个人就这么躺在床榻上。 沉郁的香气萦绕,丝丝缕缕地将人整个包裹,层层包围之下,柳殊睡得十分安稳,呼吸声均匀清浅。 无知无觉,微微蜷着,因着药物的作用,睡的昏昏沉沉,可眉头却不知为何还是蹙着的。 闻初尧走了过去,半个身子倾下来,盯着她被被角微微遮挡住的面庞,接着自然地把被褥往下拨了拨。 霎时间,如墨般的长睫,小巧秀丽的鼻头,樱红的唇瓣相互组合,那张熟悉的明媚面容,再一次清晰地显露于他的眼前。 那么近,那么具体,他甚至能看到她脸上淡淡的绒毛,嗅闻到她身上安心的香气。所有的一切,都是镌刻于他灵魂深处的熟悉。 闻初尧忍不住伸指抚平柳殊微微蹙起的眉心。 触碰到那柔腻的肌肤,微微摩挲着,指尖愈发地发起颤。 他的胸口又涌起某些黑暗的念头,停顿几息,又只能死死地压制住。 像一头狩猎成功的狼,紧盯着猎物的后脖颈,磨着牙,等待着下一刻咬上一口。 恍惚间,连带着那些转转反侧的、煎熬的、无处倾诉的痛苦,仿佛都在此刻有了宣泄的出口。 撑在柳殊的头边手一顿,另一只则情不自禁地抚上了她的下颚处。 瞬间,熟悉的女子香气萦绕鼻腔,与他的气息融为一体。 男人清冽的气息汹涌地铺洒着,侵袭在柳殊瓷白的肌肤上,迷朦间,有种说不出的滚烫。 房间里黑漆漆的,不知过了多久,闻初尧意味不明地轻叹了声。 离得更近了几分,大半个身子覆了上来,微凉的薄唇印在她的嘴角。 隐晦又狂热。 第77章 跑路第四十七天 一片黑暗中, 气氛忽地一变。 唇齿相依,那些隐秘的、令人脸红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孔,大抵是嘴唇被厮磨地不舒服, 柳殊的眉头又微微蹙了起来。 一吻毕, 闻初尧只是立在床头, 仿佛柳殊又有可能会消失一般,直勾勾地紧盯着她。 明明是才做完那么亲密的事情, 他的脸色却又不知为何冷了下来。 改站为坐, 瞥向香炉的方向, 神情多出几分复杂莫测。 她如今怀着孕, 这样的香,一次便够了。 第85节 之后, 还是罢了吧。 思绪回笼,停顿了好一会儿, 那只宽大的手掌才徐徐抚上了柳殊的小腹。 明明面上一派冷涩, 但男人手下的动作却是出奇意料地温柔, 似是对待着什么名贵的易碎瓷器, 就连触碰也是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纱。 这是他的孩子,他和柳殊的孩子。 离得近了,周遭的熏香仿佛都被女子身上的淡淡体香短暂地驱逐,这一方小天地中, 他只能嗅到柳殊身上的味道。 闻初尧脱下靴子, 躺下来将人带到了怀里,偏头,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模样无端有几分可笑, 若是柳殊醒着,定会心生诧异, 这样拉低身份、不符合帝王作风的行为,落在如今杀伐果决的男人身上,无端有几分割裂。 一下又一下,越凑越近,像是瘾君子在续命。 熟悉的、女子身上的馨香盈满鼻腔。 不再是过去数个日夜颠倒下的空白,而是真正的,他的妻子。 闻初尧不由得收紧了些,拥着身侧的人。 霎时间,那股独自走过的苦楚仿佛在此刻烟消云散,转而变成了一种更为涩然的情愫,苦的他心头一酸,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倔强地抿了抿唇,那副素来淡然温和的面庞,再一次地因着眼前的人出现了几丝别的色彩。 自打踏入江州,在暗处看见柳殊的那一刻,他便明白了。 一颗心上上下下,连带着浑身的停滞血液亦是再度沸腾,那些荒谬的、反复折磨的思绪似乎在这一刻有了归处。 柳殊没死,她只是不要他了而已。 那一瞬间,闻初尧倏地有种置身于钢丝之上的失重感,他只是飘忽在半空中,日日夜夜地悬浮于这片虚幻之中。 被梦魇困扰,茕然孑立。 而他心心念念的人,早就渡去了另一侧。 中间的那条路,那条曾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黑漆漆的窄道,便是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闻初尧搂着怀里的人,动作轻柔不已,手下的力气却又像是大得吓人一般,手背上的淡淡青筋皆显露了出来。 温热的身躯倚于怀,他濒临失控边缘的那丁点儿理智才像是终于得到了抑制,被骤然拉回了正常的空间内。 两人独处的、可以接触到的同一空间。 肌肤相触的瞬间,闻初尧心底的那些阴暗的情愫才终于平静下来,熏香的药物作用下,即便他将下颚抵在柳殊的头顶,乃至把她整个人都侧了过来拥入怀中,她都仍是无知无觉。 这样大幅度的动作,却是男人已经克制后的了。 也仿佛只有这样,他心底的那股患得患失才能短暂地被压制下去。 人在怀中,闻初尧不自觉满足地喟叹了声。 可下一瞬,他便又反复起来,心里那种不踏实的劲儿再度上涌,梦境与现实交叠,往事一幕幕浮现。 直至天色将明,闻初尧才终于收回时不时要确认的视线,将一切复原。 熬了一宿,也或许是哭过,临走时,他的眼眶内满是通红的血丝。 一切归于原位,却又不再如过去数个日夜。 他的妘妘,回来了。 …… 翌日,直至过了巳时,柳殊才幽幽转醒。 昨日来围观的人数众多,到后面不知是谁传开了,说她的铺子里学丹青能够速成,于是人更是一窝蜂地拥了上来询问。 毕竟普通人家哪里有特意为女儿培养技艺的功夫,柳殊这儿既给工钱,又能实实在在地学到东西,一来二去,自然是人满为患。 故而,先前那些观望的人,在瞧见真的有人切实得到利益后,便也会加入为铺子造势的队伍里。 有思维灵敏些的,便早已经反应过来:官府下场,那便不是小本买卖,教授几家学生那么简单的了。 往小了说,那是等于舒妘的铺子有人罩着,往大了说,那是整个江州的机会。 而此时,便是他们搭上这条船的最好时机。 种种原因下,无形中导致柳殊昨日格外地忙,前来捧场的客人一茬接一茬,跟秋日丰收的麦子一样割不完,更是不知打着什么心思,有一人竟一连买了她二十副画,说是仰慕她的画技,要拿回去供子孙后代瞻仰。 柳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醒了会儿神。 不知为何,她感觉今日尤其昏昏沉沉的,就连身上也是一股疲惫劲儿,使不上力气。 稍稍活动了两下胳膊,那股酸痛顷刻间便从手腕蔓延至四肢百骸。 柳殊不由得默然了会儿。 怎么整的就跟她昨夜又去劳作耕田了似的? 没多想,翻身下床便想先去倒杯水喝。 昨日月荫也累着了,她便没叫人再贴身跟着,反正她自己出来开铺子的这些日子,也稍稍习惯了自给自足。 再加上柳殊不习惯不熟悉的人贴身候在一旁,故而昨夜是她草草收拾完,独自歇下的。 嘴唇有些干涩,两口热茶下肚,她才算是真正清醒过来。 舌尖下意识轻舔了下,柳殊忽地一愣,旋即像是意识到什么,去找镜子。 铜镜中,女子的唇瓣不点而朱,如上好的红玛瑙一般,只上头破了一个小口子。 顷刻间,白璧微瑕。 莫非屋内的温度太高了,干燥得……破皮了? 可这个想法一出现,下一瞬,柳殊便下意识地否决了。 指尖触碰下,那个小口子显得更加锋利,简直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咬了一般。 深秋的天,蚊虫本就是少之又少,况且她昨夜睡前将门窗关的严严实实的,那些东西也进不来。 一股怪异感猛然充斥心口,连带着柳殊自己都有几分怀疑。 昨夜的记忆再度浮现,可任凭她如何继续抽丝剥茧,也只是到她迷糊着入睡,一切便戛然而止。 好在今日休息,她不用去铺子那边,不然以她这个状态,怕是要出差错。 事实上,柳殊也确实怀疑她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因此此后的两天便总是假寐着,试图找出点儿端倪。 可老天就像是跟她作对一般,此后的这几日,一切安然无恙。 入夜,半弯明月悬于空中,皎洁的月光透过窗洒落进屋,床榻上的人一如前几晚一般酣睡着。 这几日柳殊刻意检查过,再加上那晚记忆的空白,等待了几日,她内心的疑虑不减反增。 屋中未点灯,此刻唯一的光源便是天边的银月,清辉与阴影的交错间,窗外,白日里清晰可见的池水也变得影影绰绰。 更不必说屋内,窗纱的遮挡下,月色更削弱了几分光晕。 万物静默,柳殊躺在榻上,一丝睡意也无。 明明一切都是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着,可那种被盯上的毛骨悚然感居然更重了。 甚至于这两天,她又想起了闻初尧。 只不过这一次,她想起的并不是皇宫中两人还算温情的那些画面,反倒是……两人初见时。 他的冷漠,他的自私,以及自己的委曲求全、战战兢兢。 那时两人虽是夫妻,是太子与太子妃,可究其根本,却并不对等。 犹如许多权贵夫妻一般,妻子的地位,多是看在丈夫的荣耀上。 每每惊醒,那种似有似无的窒息感都将她环绕。 柳殊思绪跑远,不知怎的想到了柳淮序。 她托人带的话,他应当已经收到了,可她却没收到回信,想来或许是京城那边眼线多,盯得紧。 可下一瞬,柳殊又无端觉得自己有些对不住他。 拿过去的情意挟恩图报,求他帮自己离开皇宫,离开新帝。 不知……若是闻初尧知晓了这件事的真相,又会怎么对待他呢? 闻初尧既然请了道士入宫帮她招魂,又力排众议以皇后之礼将她下葬,想来……应当也是有几分不舍得的吧? 不舍得她这么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胆大包天,未经他允许就离开了。 说到底,她是被认作他的私有物的。 那么……他又会怎么处理柳淮序呢? 处理这个…帮助他的私有物逃跑的人。 想着想着,柳殊猛地有几分不敢再往下深思,缓缓阖上了眼。 过了好一会儿,才堪堪按捺下内心那些乱七八糟的消极想法,呼吸声渐渐趋于平缓。 只是这几日白天要去铺子里忙,心中惦记着使儿,眼睛都有些熬红了,连带着精神头也不大好。 正有几分昏昏欲睡,窗棂处却骤然传来一阵声响。 仅仅一瞬,动静也很微弱,可柳殊本就疑惑着,如今想法得到验证,自然是立刻清醒了。 只是面上,她仍阖着眼,像是睡着了一般。 一切都像是梦中,刹那间发生的事情—— 下一刻,熟悉的沉木味道,掺杂着几分清新微涩的气息,瞬间萦绕周身。 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无限放大了许多。 男人线条利落的下颚抵在她的额间,那股清冽的、独属于他的香气仿佛更浓了几分,骤然靠近的距离,惹得她的身体不自觉有些紧绷。 但几乎是转瞬,柳殊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呼吸声均匀,素白的小脸上一片宁静。 闻初尧稍稍侧头,漆黑的眼眸,目光直白,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 柳殊闭着眼,只感觉到床榻边的被褥塌下去一片。 两人的距离似乎更近了些,一时间,她也顾不上思考为什么闻初尧会在这个时间来江州,又是何时到的。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再度强迫着自己放松下来。 第86节 然而她却不知道,黑暗里,闻初尧望着她微颤的眼睫,目光一顿。 第78章 跑路第四十八天 男人的眼神一片沉黑, 在月色的笼罩下,甚至显得有几分亮堂,像是意识到了什么, 好整以暇地把目光凝聚在她的脸上。 锋利冷锐的视线, 几乎是闻初尧投注的下一瞬, 柳殊便立刻察觉到了。 但她仍是静静的,恍若真是累着了, 连呼吸的频率也未变。 谁知下一刻, 对方却倏地垂下头, 大半个身子覆了上来, 唇角小幅度地扯了下,语气缓慢, 唤她,“妘妘。” 再一次听到熟悉的称呼, 柳殊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藏在被子里的指尖微微蜷缩着, 恍惚间, 仿佛连周遭的空气都静止了。 她虽阖着眼,但依旧能觉察出闻初尧语气里几不可察的柔和。 就跟他熟悉她一般,她亦是。 男人如今这般语调闲闲,熟络自然的模样, 就像是两人之间的那些种种从未发生过一般。 可……她不信。 她不信, 闻初尧不知道她假死之后所做的一切。 如今既然已经认出她来了,那…那些她所要拼命掩盖住的过往, 这人估摸着也查的干干净净了吧? 既如此, 何必还要在这里装模作样地看她反应。 正想着,耳边忽然传来一声低语, 近乎于呢喃。 连带着那些破碎的、压抑的情感仿佛都在此刻一齐爆发,恍然间,柳殊甚至从这句话中觉出了几丝类似于哭泣的颤音,像是后怕,又像是委屈。 似恨却又含爱。 他说,“柳殊,你真狠心。” 他说,“我恨死你了。” ……恨她吗? 若说恨,合该是她来恨吧? 他闻初尧,万人之上,只不过少了个稍稍看的顺眼些的人偶玩具,又什么可谈恨的? 她的苦难和涩然,那些备受冷眼的日子,这些桩桩件件算下来,她都还未说恨呢。 柳殊的思绪朦胧,仿佛被这两句带着浓重个人色彩的指责给点了穴,僵硬的神情奇迹般地和缓下来,嘴唇几不可察地嗡动两下,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有些事,她也不必多言,若是直说了,少不得再次面对这人毫无边界的纠缠。 还不如就这样,如他一般,揣着明白装装糊涂算了。 那样困于宫中的日子,如履薄冰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第二次了。 一时间,两人竟默契地谁都没再有下一步的动作。 闻初尧见柳殊仍是阖着眼,就知晓她的意思,黑漆漆的眸子紧紧锁着床榻上的人,不知过了多久,察觉到对方不同于刚才的呼吸声,心里才算是稍稍冷静下来。 罢了,她不愿意,那便再给她些时间。 患得患失的情愫充斥心口,这一次,他显得比先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多出几丝耐心。 总之…不过就是梦中再独自经历几遭,他忍得的。 翌日一早,柳殊早早醒来时,整个人的精神都还有些后知后觉的紧绷。 她本以为昨夜,时隔许久再见到闻初尧,她会担心、受怕,无数次地去翻以前的黄历,思索着这人究竟是何时知晓她假死真相的。 可……出乎意料地,她这一觉睡的极其安稳。 等循着惯性起身,已经差不多把这人短暂地从脑海里剔除掉了。 月荫守在门外,听到里头的动静,便赶忙端着水盆进屋,一抬眼,就见柳殊掀开床幔,神情有几分凝重地在思索着。 “小姐,您这一大早的,是怎么了?”月荫瞧了一眼把自己给瞧愣了,回神,立刻浸润帕子,服侍起来,“情绪波动太大,那对身体也不好。” “要是实在苦恼,咱可以先把它搁一搁,用个别的什么转移一下注意力嘛。” 既然闻初尧已经追来江州了,显然,她再做出些什么事情,也都是在对方的眼皮子底下。 反正怎样都是要被盯着,索性还不如顺势而为。 “不说这个了,左右不过是小事儿。”她语气淡淡,仿佛真的被月荫给劝解到了,连 神情没什么大的变化,转头说起其他关于铺子的事情了。 待到两人赶去铺子时,王旭朝早已在那候着了。 一见她俩来,立刻好脾气地笑了笑,抬眼望向柳殊,“阿妘,我家里炖了鸡汤,想着…你真是要补身子的时候,便擅自带了一蛊过来。” 月荫一敲这架势,立即装模作样地轻咳了两声,说要去前面招呼客人,一溜烟地跑走了。 独留柳殊和王旭朝,以及屋外几个或搬东西,或扫院子的少年们。 铺子生意越发好,后勤一些的工作便不能再让学生们干了,故而前些日子索性招了几个单拿工钱的半大少年,他们自幼被遗弃,如今在这里做活,也能混口饭吃。 “又劳你费心了。”见着人,柳殊心里的那些小心思便有些藏不住了。 今晨她左思右想,闻初尧还对她感兴趣,不就是因为两人的那些旧事嘛?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不如……她先找个人应付一二。 他贵为九五至尊,总不会沦落到和一介平民抢吧? 闻初尧那么自持身份,从前嫌她畏畏缩缩、小家子气的人,定是会知难而退的。 到那时,他回了京城,再纳一些看的顺眼的妃嫔,一切危机便解除了。 柳殊心中有这个想法,也想要实践一二,故而声调不自觉地缓了几分。平常的那股冷淡消融,剩下的平常话语,竟也有那么一瞬间似是示好。 王旭朝自然亦是察觉到了这丝微妙的变化,神情微愣,但下一刻,内心便涌上一股喜色。 他今日这么称呼,本以为舒妘又会像前几次那般避而不答,转头错开其他话题,谁成想对方的态度竟然软化了? 这对他而言,无疑是一个好的信号。 “鸡汤正在后面的小厨房里温着呢。” “你先歇着,我去给你拿着来。”他的语气带上几丝轻快,“老母鸡汤,可补身子了…你多吃些。” 说着便大步走去,神情间的欢快丝毫不掩,不知是想到什么,颇为乐呵,短促地笑了声。 这副模样落在柳殊眼底,倒是令她一时无话。 她应下了他的示好……便是这么值得高兴的事吗? 这头,王旭朝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蒲扇给鸡汤降着温,以求其能达到适合入口的温度。 盯着那蛊鸡汤,眸色沉沉。 明年开春,他便要赶去京城参加科考了。 自己虽是举人出身,年龄在这届考生中也并不大,可有些事还是得早做打算。 诚然,他对自己的实力有信心,苦学数年,为的不就是金榜题名那一瞬? 可他王旭朝,思虑地更多,不然,家里给他说亲事,他也不会每每寻了理由压下来,积年累月,为的不过就是那个机会。 待他一朝高中,得到京城哪个大人的赏识,进而将千金许配于他。 他原先是这么想的。 可年岁渐长,在见到舒妘后,他的想法生了些变化。 故而现在,他高兴是不假,可更多的,实则并非为舒妘这个人而高兴。 自打她到江州来开铺子时,他便一直关注着。 对方虽以面纱遮掩,可仍能看出其生的貌美,气质不俗,加上一来便能够这么大手笔地一掷千金买下铺子,足以见得其家底殷实。 若硬要说,就像是,同他们这些人…有壁。 这么一个年轻貌美,能生养,像是因着丈夫亡故,从什么大地方来江州的弱女子……可比什么高官的千金要划算太多了。 且不说他能不能名列前茅,就算是真的正常发挥上了榜,只怕也是拿不到前三甲的名次的,既如此,那些有权势的朝臣们恐怕也很难瞧见他这么一个小喽喽,更不必谈什么把女儿许配于他的事情了。 就算有,那份回报定也是要叫他脱层皮的。 这笔账,王旭朝如今算的很清楚,正是因为清楚,所以一直以来对舒妘就更为热络。 若是两人结了亲,光是这名声,他便能猛一下地收割许多,于他往后科考做官都有利处。 再不济,另娶或是纳几房妾室便是了。 屋内。 因着怀孕,柳殊的胃口一直不算好,如今又碰上闻初尧这档子事儿,吃的就更少了。 但王旭朝这个外人在,他到底还是端着几分,勉强着喝了大半碗。 瞥见对方隐带欣喜的神情,才堪堪放下碗,扯了几嘴别的事情,便借口说想要出去透透气。 屋内唯有他们两人,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柳殊总觉得,对方每每瞧自己的神情,有些过于狂热了。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王旭朝有时瞧她,真的……就像是落水后濒临死亡的人,盯着水上的浮木一般。 太过于…狂热,甚至是有几分悚然了。 她招受不住,加之心里那股久久不散的尴尬,索性准备躲着些。 脑中是打定主意想要利用这人来暂时躲躲清闲,可…有时候,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她也实在没辙。 谁知下一刻,待她提出想要看看风景时,王旭朝竟像是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一般,说要陪她。 柳殊:“……”那也行吧,好歹外头地方大,能稍稍隔些距离。 …… 深秋的太阳在波纹般的云后半躲着,不一会儿,又全部显现出来。地上清爽明净,气温也是不冷不热,跟前些日子骤降的温度和断断续续的阴雨相比,今日算是最近难得的好天气。 十一月初,微风轻拂,拂动天上的云片,树枝上枯黄的叶子簌簌地飘落下来。 虽还没彻底入冬,柳殊却已经早早地披上了薄氅,她骨架生的小巧,肩背也是薄薄的一片,哪怕是怀着孕,因着月份尚浅,倒也并不怎么显怀,故而这厚厚的衣衫层层叠叠地照在身上,竟也半分不显得臃肿。 第87节 她肤白发浓,衣襟处的那层白色绒兔毛一围,更显得眉目如画。 落在王旭朝眼底,他不自觉哑了几丝声调,“你怀着孩子,这风景赏赏便足够了,切不可贪凉。”话里话外,俨然似是把自己当成了孩子的父亲一般,妥善极了。 柳殊听见这话,侧眸望他,霎时间,心底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更深了几分。 世间,真的有这般大度的男子吗? 肯化干戈为玉帛,甚至是…隐隐有几丝要认下别人孩子的态度,言语温和,如同没脾气一般,如此……完美。 或者说,是有些过于完美了。 完美到…刚刚好能够解她的燃眉之急。 “王公子,先前…我有些话未曾听你说过。”柳殊微微颔首,发鬓间的那支白玉簪,底下的流苏珠子,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我知晓你一直有疑惑…而且你与王婶也都这么照顾我,这份恩情我实在难以偿还。” “所以…思来想去,现在,我想也是时候和你坦白一二。”她的声调低了下去,“关于,我的…过往。” 女子脸庞上的面纱被秋日的冷风吹的微微飘动,那抹艳色也随之时隐时现,举手投足间,更如风拂杨柳,婀娜多姿。 王旭朝从未接触过这等容貌与气度的女子,哪怕是相识已经有些日子,他的内心仍是有几分不能平静,一颗心扑通扑通地上下直跳,剧烈的动静,一时间,连他自己都说不上来缘由。 “阿妘…你直说便是。”他的声调不自觉有些抖,触及柳殊的视线,一时半刻有几丝口不择言起来,竟真的把自己内心的想法给脱口而出出来了,“我疑惑的、疑惑的事情……” 见对方抿唇不语,王旭朝反倒是紧张起来,磕磕碰碰地解释着,“我先前是疑惑你那个早亡的丈夫,可、可那会儿,是因为我对你新生好感,想要追求你而已。” “我想着,我身为读书人,若是…你心中尚且思念亡夫,那我便不提这一句。” 他的目光更加热烈,“毕竟,君子不夺人所好。”向前小幅度地近了几步,拉进了两人的距离,“若是因着我的心意,而去勉强你,那也太……有失身份了。” “我同你说这些,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总之、总之就是…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所以…你放心说便是!” “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不远处,一雅间内。 这一幕郎情妾意的画面,落入闻初尧眼底,惹得他面色微顿。 漆黑的眸子盯着那处,眼神隐隐有几丝捉摸不透的冷冽。 说什么呢?也值得……她跟这个男的凑这么近? 这头,柳殊却浑然不知自己又被盯上了。 闻言,心底的那股想法反倒更浓了几分。 左右王旭朝明年开春便要进京赶考,她现在借着对方暂时躲避一二,应当也是无事的吧…? 王婶厚道,她这个侄子瞧着也远远比闻初尧好对付的多。 再者,无论事成与否,她走之前定会给王家一大笔银子作为回报的。 这是……她目前最好的机会了吧? 摆脱掉那个疯子的……现成的机会。 “王公子,你误会了。”柳殊垂下眸子,“我的…前任夫婿,他的性子冷冰冰的,我不喜欢。” 似乎是提及旧事,周身的气压连带着也有些低,眸光一片暗淡,“再说,我与他之间……也只是父母的媒妁之言,不得不为之而已。” 相隔几米的树干后面,闻初尧慢慢停下脚步,抿直了唇线,覆了薄茧的指腹虚扶着树桩,不自觉用了力道,手背上显出隐约的青筋。 像是听到什么荒唐至极的话语一般,胸膛起伏,极力地克制着。 但下一刻,那句荒唐言谈仍是一字不漏地落入他的耳中。 字字清晰,“至于这段婚事,实则……” “只是名存实亡罢了。” 第79章 跑路第四十八天 树上的枝叶被冷风这么一刮, 摇摇晃晃,本就所剩无几的叶子,更是被吹得七零八落, 轻坠在地上。 不远处, 两人交谈甚欢, 从闻初尧的角度瞧去,他甚至能清晰看出那个举人脸上的丑态。 极力想要掩饰的野心, 和装腔作势的那些行为。 难不成…柳殊还真以为穿一身书生打扮的男的就是君子了? 他的眼底变得更为沉黯, 眸光深邃似潭, 视线紧锁, 瞥见那两人越来越近的距离,下颚线条紧绷。轻扯嘴角, 如同在笑一般,但脸上的神情难辨喜怒。 因此, 这个笑难免就多了几丝嘲讽的意味, 皮笑肉不笑, 显然是被气的。 柳殊难道看不出来这个男的对她怀着怎样的心思吗? 再者…… 名存实亡……? 她肚子还怀着他的孩子呢。 闻初尧心中诡异地涌上一股背叛感, 恍惚间,连加重的呼吸声都带出几分杀意。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久久地站在原地。 柳殊不想认他,他若是再这么不管不顾地出去, 她怕是会再次躲得远远的。 他这回是来求和的。 是来……挽回的。 兀自做了会儿思想工作, 神情才算是微微和缓了些。 男人拂袖而去,高大的背影如一阵风掠过似的, 走的极快, 能看出是很有些怒气的,但却不知为何拼命压下去了, 逐渐明朗的日光将他的身影拉长,身后的影子拢出几丝模糊。 湖畔边载重着许多小花,虽因着天气渐冷,花的种类少了许多,但若是身在其中,依然能被空气中浮动着的清香所触。 柳殊下意识往斜后方望了望,半晌,才幽幽收回了目光。 方才那一瞬间的悚然感,总不能是被这外面的冷风吹的吧? 但当下到底不是思索这事儿的好时机,故而这个想法也只是在她脑中过了一下便被短暂按捺住。旋即,随便聊了几句,找了个借口便赶忙回铺子里了。 好在王旭朝今日也只是来送鸡汤,想要与她见一面。 科考在即,他等了好几年的机会,自然也是重视的紧。如此一来二去,两人间竟犹如达成了什么默契一般,倒省去柳殊解释搪塞的力气。 但很快,白日里那股如芒刺背的感觉便得到了验证。 相隔时间之短,速度之快,饶是柳殊本人亦是始料未及。 屋内。 她堪堪熄了盏蜡烛,窗棂处便传来一阵异动。 柳殊一愣,下意识抬眼去瞧,一双剪水秋眸,对上那人黑漆漆的深眸,面色冷冰冰的。 再一见对方这轻车熟路的流程,不是闻初尧又是谁。 一时间,诡异又熟悉的感觉充斥心间,惹得她竟不自觉生出几分“果然如此”的直觉。 白日里的那道似针扎一般,叫她不自在的目光,肯定是这人的手笔。 “你来干什么?”她的语气绝对算不上友好,甚至隐隐有几分敌视的意味。 早在闻初尧翻窗进屋,看见她丝毫不惊讶的神情时,他心里便有了计较。 合着,他的妘妘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呢。 那她白日里同那个男的说的那些话,应当也是有些气话的成分在的吧? “朕…偶然经过江州。”他憋了半天,到底是怕多说多错。 新帝微服私访这件事,柳殊其实早些时候也有所耳闻,出于类似做贼心虚的心理,甚至还刻意去打听了一番。 新帝继位不久,按理说,他这么不管不顾地离开京城,底下的人定是会生出些别的想法才是。 可……也不知道是不是闻初尧在她刚假死的那段时间,行径极端了些,杀的人也多了点儿,桩桩件件下来,底下的人不知怎么意会的—— 竟以为新帝是在钓鱼执法,就等着揪出几个不安分的,再洗杀鸡儆猴。 如此三来四往地,一传十,十传百,臣子们不管是装的,还是真的,皆是诡异地和谐起来。 甚至于无师自通,朝堂上相互制衡,都紧紧盯着同僚,生怕哪个不长眼的在这个关头犯了错,拉整片人下水。 毕竟……新帝手握兵权,又正当年,他们再有些别的想法,也明白此刻是绝对得先表忠心的。 闻初尧人在江州,显然也是对京城的情况了然于胸,再者,他这次带的是陈钊,京城他自然也是很留了几个衷心的臣子在的。 “偶然路过?”柳殊瞧见他的神情,眉梢微挑,“陛下可真会说笑。” “那难不成……小女子的闺房,陛下也是偶然路过吗?” 闻初尧的眸色深了深,望着柳殊没吭声。 时值盛年的皇帝陛下光是站在那儿,身上的威仪也是不容小觑的。 不说话的时候,人模人样,落在柳殊眼底,令她心下不由得冷哼了声。 搞得就跟前几晚跟个变态一样胡乱发疯的人不是他似的。 然而,闻初尧面对如今的柳殊,心里其实颇为复杂。 数日未见,又是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他其实有很多话想对对方说。 但他明白,此刻,柳殊大抵是不会有心情听他说这些。 果不其然,下一句话便是要赶他走,“你一个大男人,擅自闯入我的卧房,这才是有失体统!” 月色朦胧,斜斜入室内,闻初尧被这么训斥,神情反倒是更为和颜悦色,眉目间的喜气丝毫不掩,伸手点燃了床榻边的那盏烛火。 霎时间,光晕蔓延至整个室内,连带着男人脸上的神情,也不可避免地落入了柳殊的眼底。 两人目光相触,闻初尧的唇角不自觉地微微抿着。 直至这时,柳殊才惊觉,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怎样的深沉与渴望。带着几丝隐晦的占有,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最终凝固成合适的温度。 她错开视线,冷了声调,“陛下,这可并非君子所为。” “君子…?” 闻初尧听了这话,上前走了两步,黑暗的眸色变得浓稠又玩味,像是听到了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轻笑启唇,“妘妘,谁和你说朕是君子了?” 第88节 “朕向来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对方这么无赖,柳殊也不由得微微哽了哽。 两人之间的纠葛犹如一片巨大的沼泽地,她每每踏足,便会被这人拽进去,而后在他的注视下,独自挣扎着。 诚然,她从前也是因着这种特殊对待而心动过的,只如今,这种帝王偏爱的戏码,她实在是没心情再玩下去了。 “陛下。”思绪回笼,她的声调不自觉带上些讽意,猛地问道:“你如今这般行为,是否也是上不得台面的?” 一如当时,闻初尧对她的那些冷言冷语,“这般死缠烂打,罔顾对方心意,自我感动的行为…你自己留着便是。” “你这样,和那随春楼里的小倌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以为那晚之后,你应当是想的明白的。”她像是有些疑惑,慢悠悠补充道:“还是说,陛下其实是明白的,如此…不过是在装糊涂?” 闻初尧嘴唇嗡动,兀自张了张嘴,却又被这话问的哑口无言。 心像是密密麻麻戳满了细针,霎时间,骤然升起一股烦躁的、类似于嫉妒的情愫。 最后,他只得干巴巴地问了句,“你去随春楼了?” 柳殊一怔,心底顿时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怪异感,更多的,则是看笑话一般的冷漠。 “恕我直言,你如今…是以什么身份问出这句话的?” 她有几分意兴阑珊,“还是说陛下爱民如子,对哪位臣民,都如此体贴。” 最后的那两个字被她加重了音调,一时间,落在还算宽敞的室内,嘲讽的意味更重了些。 “妘妘,从前的那些事是我不对。”他的语气极其温柔,像是在哄人,“朕…不该说那些话。” 眼前的人熟悉又陌生,令他一时不由得有些无言。 说不上是哪儿变了,但的确是有了变化。 不被他所知的、全然陌生新奇的改变。 柳殊不太想继续和他废话,抬眼问道:“你今日是想来问什么的,一并问了吧。” 她话里问完就散场的意思太明显,闻初尧的眉峰不易察觉地凝了下。 “朕知晓,你心中是怨的。” “可你离开的这些日子,朕也有反思过…你为何,就不肯再给朕一个机会呢?” “朕的心意…你定也是知晓的。” “是啊,我知晓。”柳殊望了他一眼。 这一眼极其漠然,一时间,令闻初尧不自觉止住了声音。 两人再度视线交汇,她的神色寡淡的过分,吐出的话语亦是字字锥心,“你的心意…” “就和你的人一样廉价。” “随春楼的清倌还会想方设法地讨我欢心呢。”她面上笑意盈盈,扫过神情僵硬的男人,“闻初尧,你会什么?” 她的语气俨然是把当今天子比成了什么货物一般,像是在宣泄过去的怒气与委屈,疑惑问道:“倘若是你,定也是会选一个听话的、顺心意的人吧?” “还是说,你有王公子那般,善良贴心的婶婶…?” 过去在东宫,她可没少受张皇后的罪吧? 谨小慎微,日复一日。 一提起这个王旭朝,闻初尧心中便染上一丝阴霾。 他的眼神中满是冽寒,沉声道:“妘妘。”这句话与先前的并未有什么不同。 柳殊听着,却无端觉得心跳有些加速,奇异地感到一丝侵略性的危险。 下一刻,就看见闻初尧意味不明地盯着他,很明显状态不太对劲—— 拳头握的很紧,像是兀自克制的情愫已经到达临界点,言语间带了几丝咬牙切齿的意味,但偏偏吐出的话语竟是极其委屈的,“你都没给过朕机会。” 带着股柳殊从未见过的…新奇。 “又怎知……” “朕比不上他们?” 第80章 跑路第四十九天 有那么一瞬间, 柳殊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但瞥见闻初尧一脸认真的神情,便知晓一切皆是真实的。 他是真的…想认真同她证明这件事。 可是……为什么? 这种感情编织下的网, 只是会将她缠绕得越来越紧罢了。 像过去一般。 柳殊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 猛然间, 像是被这句话给问住了,半晌, 才语气平平道:“有些事情本就不用给机会。” “再说了。”像是想到什么不光彩的回忆, 忽地笑了下, “陛下以为…”我没给过机会吗? 她的后半句话轻的像是呢喃, 只一刹那便再难捕捉到,以至于闻初尧再度想追溯其中, 得到的只是对方骤然变冷数倍的态度。 不知何时,他的掌心竟有几分微润, 细密的汗, 从手心处蔓延至四肢百骸, 乃至心口。 那话乍听之下没什么, 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口处蓦地刺痛了下,喉结翻滚,声音也显得哑,“你不需要想那么多, 只需要……再给朕、再给我一次机会便好。” 男人一瞬间收了气势, 像只骤然温顺下来的大狗,周身是与过去任何时候截然不同的可怜劲儿, 固执地又重复了一遍话里的意思, “他们能有机会,我也想。” “一次便好。” 割裂又疯魔。 柳殊的呼吸声有一刹那的紊乱, 下意识便想逃离。 恍惚间,她甚至以为对面的人内里是换了个芯子,才这么神经质地跑到她这儿来胡言乱语一通。 但……时事境迁,她如今能有别的选择了。 “陛下。”故而,柳殊只是放柔了声调,按捺下胸口处那股说不出的矛盾与烦躁,犹如轻哄一般,看向他,“过去了。” “我不曾怪过你的。”她说的又平又缓,像是释然了,又像是不那么在乎,最终,汇聚成一句如同宣判一般的话语,“所以…” “你也别揪着我不放了吧。” “揪着不放…?”他似乎是笑了一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微微侧着脸,面容大半隐匿阴影里,“我很清楚我在做什么。” “你也明白的。”他看向柳殊,一步步拉进了两人间不远不近的距离,“我的心意,你也明白的。” “我与过去不一样了,妘妘。” “我知晓你是害怕,你不愿重蹈覆辙,可是…万一这次不是呢?” “万一……”他的声量又低了下来,把柳殊整个人框进怀中,体贴地留出几丝空隙,却也仅仅止于此。 柳殊被他这么禁锢着,一时只能顺着他的力道,跌坐在床榻边。 她心中有气,手下自然也是卯足了劲儿,奈何两人的力气实在悬殊,闻初尧就如一座大山似的,横亘在她面前。 碍眼的紧。 见她走神,闻初尧只是抿了抿唇,手下克制着,骤然加大了声量。 “你有没有想过,这次…可能不同呢?” 他的目光灼灼,眼底是一片炽热的、带着温度的渴望,“你也看看我……不行吗?” 离得太近,柳殊甚至有了那么一瞬间她恐怕会被灼伤的的恍神。 分明是要所有人仰望着的帝王,却这么屈膝跪在她面前,俊美的脸上满是她不敢细瞧的复杂之色。 柳殊被他这么按着,坐在榻上,俯视着他,心中有股说不清楚的错乱感。 她的呼吸无端又有几分凌乱起来,眉心突突地跳,“闻初尧,你别这样。” “你是皇帝,别真跟随春楼里的小倌似的。” 拿他和那些小倌作比较,不过是为了摆脱掉他而已,若硬要说有什么别的目的,那不过是报仇性质的挖苦,与他从前的所作所为一致罢了。 真较真起来,她还没有丧心病狂到真的敢把当朝帝王和随春楼里的那些人混为一谈。 预想中的恼羞成怒的离开没有发生,取而代之的,是闻初尧一而再,再而三地退步,并且还有进一步演变成耍赖装傻的倾向,“能讨你开心,我甘之如饴。” 经历过一次失去后,他现在恐惧的、担心的,唯有再次失去柳殊。 至于别的,他都可以暂且退一步,忍耐一会儿。 因此,这也是为何……他容忍了那个男的在他面前晃悠这么久的原因。 年纪这么大还未成婚,又刻意在柳殊面前三日一来关心,五日一献殷勤,司马昭之心,简直是……不要脸。 尊贵的皇帝陛下在心里狠狠谴责了一番对方的这番行为,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这般半夜翻窗的行径更为无耻。 反倒顺杆子往上爬,像是未曾被柳殊那么利落拒绝过似的,再度问道:“所以……也能给我机会吗?” 肩膀处的禁锢感已经皆数消失,男人的手规规矩矩地退回床边,修长的指节,在摇曳烛光的映照下,有种别样的美感。 但柳殊心里清楚,这双手,只会在她说出他不爱听的话后再度覆上来。 保持着不远不近、又留有一丝丝缝隙与自由的距离,像是这人吐出的话,不怎么可信。 “再说吧。”柳殊没再强硬地表示出拒绝,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黑漆漆的一片,被笼罩在窗棂之外,薄纱阻隔,雾蒙蒙的墨色。 “天色不早了,你是不是该回了?”她顿了下,意识到这话有那么点儿歧义,赶忙补充道:“之后也别再来了。” 闻初尧却是恍若未闻,只听他自己想听的,好脾气地应了声。 只要不那么强硬地拒绝他便好,哪怕对待他和对待那个什么王公子一样,他也满足了。 兀自做了会儿自个儿的思想工作,起身站定,“我知晓你这话只是想赶我走,可…我也不想逼你。” 柳殊剐了他一眼,朱唇微抿,没吭声。 真奇怪,明明她和这人朝夕相处了那么久,也算是很了解他隐藏于人下的真面目,可如今,她竟是越听越迷糊了。 若是不想逼她,那他闻初尧这两晚的翻窗行为,从京城到江州的暗自监视,桩桩件件又算什么? 第89节 可若是说他逼她,那眼前的人属实也不必忍耐到现在。 毕竟他贵为帝王,若是真的丧心病狂要来硬的,柳殊也是没什么能力能反抗的。 她如今开了铺子,眼间也和官府合作着,可……这些在真正的权势面前都不够看,再加上,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闻初尧来江州这么久了,定也是知道的。 但他不提,柳殊自然也不会去提起这事。 察觉到自己不由自主顺着他的话去想,柳殊下意识加重了呼吸,赶忙拉回思绪,“你走。” “不是说不会逼我吗?”她从唇缝间挤出几个字,“若真是如你所言,就走。” “离开这里。”别开了视线,“我不想见到你。” 莹莹光晕,女子轻眨的眼睫格外显眼,一下又一下,眨得闻初尧心中的思绪又开始无端发散起来,一发不可收拾。 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僵持几息,还是听话地退了出去。 没了讨人嫌的打扰,柳殊神清气爽地睡了大半宿,第二日一早便又赶去了铺子。 上次的宣传效果甚好,又有官方下场求合作,于是她这间丹青铺子在江州街坊邻里的眼中就更加高大上了起来,小半天的等待后,前来询问的人户整整翻了个倍,都想着叫自家还没出阁的女儿来她这儿学习。 奈何柳殊这后头的院子就这么大,一时半刻倒真被打了个猝不及防,便也只好先列出条件,择优录取,待日后再逐渐扩容。 好在新的学堂不日便能建成,她又耐着性子劝说了一番,倒也算是把大家的情绪安抚住了。 三两句话把最后一个又是哭诉又是同她做约定的妇人送出去后,柳殊才终于得了空闲,捧着月荫给她温好的安胎药,小口小口地浅啜着。 手中的碗盏几乎能遮去她大半张脸,喝药的时候更是犹如覆在她面颊上似的,柳殊喝着喝着,人也不自觉倦了几分。 窗外的风带着股特有的寒冷,断断续续地刮个不停。 深秋的天,等她情不自禁放松下来,身体的那股疲惫劲儿便陡然加剧,忙活了这么久,一来二去,神情间不由得也多出几丝困意。 柳殊整个人倚靠着背椅,微微轻阖着眼,蜷成一团。 谁料还没岁月静好多久,下一刻,吱呀一声,屋门再度被推开。 男子一席裁剪合宜的月牙白锦袍,大步走进屋内,气势迫人。 柳殊听到动静儿,猛地直起身子。 以为是王旭朝又送了东西过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下意识去瞧。 她正疑惑着怎么不见月荫一道跟着前来,目光上移,下一瞬却忽地顿在原地。 嘴唇嗡动,一下子竟有几分说不出话。 对面人身上的月白长袍上,衣襟袖口处用淡绿色的丝线绣着青竹纹路,腰束白祥云纹的宽腰带,衬得本就挺拔的身姿更为修长。 刀削斧凿似的出色容颜,饶是谁见过一眼便不会再忘却,明明是很冷冽的神情与气质,竟神奇地综合了这股书卷气息,把这身普通的衣裳穿的贵气不已。 更重要的是,眼前这张脸…… 不是闻初尧又是谁? 门边,王旭朝落后几步,语带焦急,“你是何人?” 他赶忙三两步走至柳殊身前,一只手护着她,两人站在同一侧,目光齐齐望向对面骤然沉下脸的英俊男人。 王旭朝轻咳了两声,补全了后半句,“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阿妘的屋子?” 像是质问,带着几丝以主人家自居的吐词意味。 落在闻初尧耳里,刺耳极了。 第81章 跑路第四十九天 对面人无形而强烈的缄默气场, 压迫地他不自觉有几分心跳加速。 王旭朝的目光在闻初尧脸上停顿片刻,眼神微暗。 此人生的如此英俊,又来的这么突然, 而且……瞧着就像是直直奔着舒妘去的。 莫非, 是她什么远方的亲戚表哥之类的? 他心中的思绪登时跑远, 琢磨着这人的来历。 柳殊被这么遮挡着,脚下顺势往王旭朝身后缩了缩, 避开了闻初尧望来的视线。 早知他这么出尔反尔, 几次三番要在她跟前晃, 昨日还不如直接撕破脸罢了。 缓兵之计, 显然对眼前的人不抵用。 只会叫他越发不要脸地犯病。 “旭朝。”她压低了声调,刻意放柔和的语气, 在唯有三人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他是春溪的弟弟。” 春溪…?! 那个打着学丹青的名头, 实则隔三差五便要来骚扰一番阿妘的小倌? 若不是他, 阿妘也不会受那么多闲言碎语, 说她一个怀了孩子的女人还不安生, 要去逛什么随春楼,怪不得会成了寡妇。 这般,还想来跟他抢人…… 甚至,还又来了个不知道哪儿跑来的弟弟? 柳殊这么一说, 王旭朝下意识跟着又望了一眼对面的男人。 其实自打方才他便一直有意克制着自己不去瞧那人的脸, 他这么骤然闯进来,其实王旭朝心底本就是有好些猜测的。 此人的容貌与身形又生的如此出色, 从刚才到现在, 视线又一直没离开过舒妘,如此一来二去, 他便也明白了。 这个什劳子春溪的弟弟……怕是也是和那种营生脱不了干系,现在瞧见贵人想要来攀高枝的。 也是……随春楼小倌春溪的弟弟,那能是什么好货色? 他那个哥哥可早就被一床草席给埋在不知哪个土堆里了。 至于这人……不过也就是被千人吻万人尝的男|妓而已。 一个哥哥被他截住了,现下又来一个弟弟,这两人,还真是一家子…… 只是风格倒是也还迥异得很…? “还好有你。”身后,柳殊说的毫无心理负担,嗓音轻颤,呢喃着,听起来像是被缠怕了。 两人间的距离很近,心上人又这么躲在自己的身后,恍惚间,王旭朝有种她整个人此刻都正依靠着他的错觉。 顿时回神,心底的保护欲激增,连被闻初尧漠视而隐隐落于下风的气势都在顷刻间扭转了,面上恍然道:“原来如此……” 怪不得如此不知礼教。 这侧,闻初尧望着柳殊,触及对方那双冷淡的眸子,便感觉到犹如昨夜那般,被汗浸润的掌心又开始泛起疼来,一路疼到了心底,疼得他颇有几分心烦意乱。 但他的理智到底还是在的,故而只是冷着脸,不发一言。 紧盯着王旭朝拦在柳殊面前的那只手,眸光微闪,心中百转千回,一股妒火猝然升起,“…我与春溪无关。” 这话落在王旭朝耳里,令他心中的猜测更实了两分,轻扯了下唇角,明显不信,“得了吧,春溪可是随春楼数一数二的了,你这人可真是……”心里的危机感更甚,连着说话的措辞也越发不客气了些,“枉你亲人在这种地方,挣些辛苦钱,为的不就是家里。” “你这个弟弟倒是不认人家了?” 对方这副以柳殊守护者自居的态度,闻初尧是越瞧越火大,以至于,待他反应过来自己丝毫没有因为柳殊给他安了个什么小倌的弟弟而生气时,已经是两息之后了。 闻初尧的心中有股说不出的滋味,仿佛吞了什么涩的慌的东西,想要吐掉,但却只能硬生生地咽回去,满口苦涩。 从心底翻涌,凶猛地冲至他的咽喉处,“王公子。”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瞥见柳殊自始至终不曾抬眸朝他这侧看来一眼,俊美的脸上浮现一丝自嘲,低下头,用不冷不热的语调说道:“这是我和妘、阿妘的事情,我想…不该有第三个人参与吧?” 柳殊不想“认识”他。 意识到这点,闻初尧的心情登时有几分难以自控地变遭起来,哪怕是先前两人在东宫,他看见她与柳淮序相谈甚欢时,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 独属于两人的天平在此刻倾斜,只待某一刻,关系对调。 “你别叫这么亲热。”柳殊冷不丁的出声,“我俩不熟。” “你也不必想个狗皮膏药似的上赶着来巴。” 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也更像是她真的把隐藏在内心的真实想法吐露出了一般,与昨夜相比,这会儿柳殊的语气相当快速,就跟…… 真的想把他甩掉似的。 不仅仅是在外面装作不认识,而是彻彻底底,想把他从她的生活痕迹中抹去。 闻初尧整个人忽地静了下来,仿佛从柳殊的话里意识到什么,用力攥了攥手,压下自己心底的起伏,带着几分苦涩地开口道:“我……” 明明是皇亲贵胄的出身,对上对方那双漠然平静的眼眸,却犹如一个怕犯错的孩童,想说不能说。 “我只是…”想挽回。 只是……不想叫柳殊就这么放弃他。 闻初尧猛地有几分明白了她的平静,她又平又缓的语气之下,根本不是所谓的真正的平静,而是见挣扎不过后的彻底躺平。 她在权衡利弊,她怕……激怒他,连带着他会做出些对她不利,对她一手创办的丹青铺子不利的事情。 事实上,关于柳殊昨夜几次复杂、欲言又止的神情,闻初尧想过很多。 或许是她生性心软,或许……是她也对他残余着几丝真情,可饶是他千想万想,也不曾想过,柳殊没与他撕破脸,是顾忌着他的权势地位。 仅仅是将他当做阶级之内的一个普通因素,而非是闻初尧。 她的丈夫,她肚中孩子的父亲。 从未。 “这位…公子。” 熟悉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骤然拉回,“你这身乳白色的衣裳……” 闻初尧一愣,下意识对上柳殊泛着笑意的脸庞。 “恕我直言,白色,合该是心性纯良之人穿才是。”对方的话语带着股天真的残忍,刺得他有些不知所措。 王旭朝见对面人神情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便也立刻见缝插针,“是啊,有些人……这穿了白色也是不成的。” 这人的穿衣风格与他如此之像,王旭朝自是一来便瞧见了的! 第90节 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这么快地注意到这人,而后跟了进来,阻拦他。 只是刚刚他越看越觉得……自己同这英俊男人确实存在差距,心里暗暗腹诽,到底是吃这碗饭的同时,一边也歇了声音。 大抵男人面对另一个比他更英俊的男人时,心里的危机感都是成倍式增长的。 故而这次,王旭朝是半点机会也没落下,顺着柳殊的话之乎者也,指桑骂愧地阴阳了好一会儿。 闻初尧抬眼,见柳殊就那么冷眼瞧着,神色寡淡的过分。 与过去为了他同旁人据理力争时的模样截然不同,明明只隔了短短几十日,却像是处于两个不同的世界一般,陌生的紧。 他的心中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一开始看见柳殊与王旭朝在一起的火气,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类似于委屈的疼痛,弥漫心口。 其实今日来之前,他是刻意换了这身衣裳的。 袖口处绣着绿色的竹纹,金丝线勾勒着衣袖边缘处,整体淡雅素白的色调,是他往日里都不怎么穿过的风格,也不是他所喜爱的样式。 只是……他今日还是鬼使神差地换了这身,对镜照了许久,而后才过来。 无论是猜测柳殊的偏好,还是癔症了似的换上这种衣裳。 曾几何时,闻初尧都以为他是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 东施效颦,徒留笑柄。 更何况…… 柳殊喜欢什么衣裳,他原本觉得……自己不会这么在意的。 可每当瞧见她望向那个男人时的眼神,用着和他说话时完全不同的和缓声调,甚至……还喝了那人送来的汤。 王旭朝,一个年纪如此大的老举子…… 他凭什么? 闻初尧衣袖下藏着的平金手炉散发着微热的光芒,这样小巧的玩意儿,本是他今日前来时在小摊上偶然瞧见的。 小瓣的花蕊雕刻于金漆之上,打眼一瞧,便是柳殊喜欢的。 只是如今,是不可能送出去了。 他的手不自然地往里缩了下,眼底有紧张一闪而逝,如玉面容,落于外人面前,却是下意识更显得冷峻,内心思绪不显分毫。 也更像是僵在那儿,嘴唇用力地抿了抿,固执地不说话。 他忽地想到了还在东宫时,遥遥见到柳殊的场景。 一席枣红锦缎裹胸,白色的裙摆,大步走至宴会某处,选了个清净地方兀自赏着花。水红色的腰封,挽着淡淡的绢纱,浓艳的颜色配上明媚的容颜,湖水映衬,光是一个背影,便叫他此后忍不住想了许多次。 其实,他那次便想告诉她。 也或许,他本就该早些说出口—— 那晚所见美景,是他心中之最。 第82章 跑路第五十六天 闻初尧的印象中, 柳殊从未对他说过这样的话,类似于嘲讽的、带着股赤裸裸的厌恶。 甚至有时候他也会觉得有几分割裂。 明知柳殊是在用眼前的人恶心他,放纵那人对自己的敌视与恶意揣测, 如同过去他所做的那般, 可当这件事真的发生, 他仍是恍惚了。 以至于过去的那些碎片都仿佛在此刻皆数拼成了图,叫嚣着, 嘲笑着, 最后再如同施舍一般地告诉他, 其实他先前做的那些努力都是白费的。 闻初尧心中那股自以为两情相悦的想法, 忽地就有几分动摇了。 他甚至想去问问柳殊,既然如此, 为何要写那封信给他? 桩桩件件,显得他迟来的心意如此廉价。 …… 寒意愈发浓, 柳殊罩着暖手炉站在窗子底下, 看着满院的枯叶簌簌飘落, 一地的黄。 那日不欢而散后, 闻初尧当夜便没再来找过她。 令人烦躁的动静倏然消失,当晚,柳殊睡的相当安稳,只是她思来想去, 还是命人加固了窗户, 如此过了几天,心里才安心些。 可……大约总是事与愿违。 屋外, 闻初尧盯着被锁上的窗和门, 眼神微黯。 这几日他仔细思考过,即便事情已经过去了好几天, 可每当想起那幕,他的心脏便会升起密密麻麻的疼痛,难受得令人窒息。 京城不能没有主持大局的人,再加上……他到底想问个明白,故而今日还是来了。 奈何对方完全没有想要见他的意思,于是他便只能等着。 这段关系破朔迷离,柳殊待他也是时好时坏,加之那场宛如梦魇般的大火,重重压迫下,闻初尧总会整夜整夜地头痛失眠。 他有心想要问问清楚,那只手举了起来,悬于窗棂上,隔着些距离,思索良久,终于还是落了下来,慎之又慎地轻轻敲了下。 声音极小,顷刻间便融于窗外渐渐变大的雨势中。 窗边的动静传进屋内,柳殊只是漠然地抬眼望了下,而后便侧过身子不再理会。 沉默蔓延,无边的苦涩似乎要将人淹没。 然而这一次,柳殊却只是冷冷地扭过头,任凭他沉沦在汹涌的情愫中,再不肯施以援手,哪怕是……做做样子。 屋外,细密的雨滴落在男人的眼睫上,汇聚成豆大的水珠而后坠落,眼眸漆黑,叫人瞧不出情绪的波动,喉结轻轻滑动了两下,却什么也没说,固执地站在门窗外等待。 半晌后,屋内的最后一盏烛火也随之熄灭,闻初尧盯着那抹消失的光晕,不受控制地往前走了一步。 霎时,雨水浸润衣袍底部,乳白的色调顷刻间被泥巴与水汽所沾染,一下又一下的水滴落了下来,砸的人生疼。 其实……他原先自认是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的。 对于柳殊,自他认识到自己的心意后,也始终留有余地。 可两人的关系或许正如同最初时一般,她找上他,本就是利益所需。 一国之母,万千贵女渴求的皇后之位,她大抵是瞧不上的。 只是…… 他真的想知晓。 倘若真是如此…… 那过去的那些好意、她对自己展露的笑颜,那些关心与偶尔耍耍的小性子,他曾经以为的所有美好的具象化。 这些……又算什么呢? 后半夜,雨势渐微,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香气。 衣袍之上,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雨滴坠落的声音,啪嗒一声,听着更像是眼泪。 湿冷的秋,兼着时断时续的雨,日子便在这么绵长的阴雨天悄然过去,不过转瞬的时间,已然有了几分初冬的影子。 天儿冷,王旭朝便也把家里的火炉子升了起来。 自回家后他便时常想到那日的场景,那个陌生男人面容英俊是不假,这等容貌说是做那等营生的他也是打心底里相信的,只是…… 那人面色冷冰冰的,瞧着不像是经过训练了的,倒也更像是有些脾气的新人。再者,那般冷凝的气场……他越想越觉得有些怪异。 更不必说,他与舒妘的关系。 直觉上,他觉得这两人瞧着不像是几面之缘,反倒更像是…早就相识似的。而且,是那种有些暧昧的、类似于男女之情的熟络。 王旭朝想到这儿,下意识一惊,就想去否定,可脑中越想反倒觉得越有道理。 舒妘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和他们这种小地方的人不一样,搞不好可能还认识什么京城的贵人呢! 既然如此,这个来路不明的男人莫非是来投奔她的? 他这几日左找右找地早就查清楚了,那春溪是有个弟弟,只是年幼因着鼠疫,早早夭折,根本没能活到成年。 至于那个陌生男人……也不过就是个家境稍强于他一点的普通人家罢了,哪里就够格能搭上舒妘这种贵人了? 除非…… 王旭朝的心里陡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连带着,原先听来的那些消息也在此刻缓缓崩塌。 他如今所得的所有消息都是出自舒妘自己口中的,可万一……她有所隐瞒呢? 万一,她只是把这里当作暂时歇歇脚的地方,而后便会离开呢? 是啊,江州这种小城,她哪里会看得上呢?就算看得上,又怎么会舍得一辈子待在这里呢? 如此说来,她口中的那个早逝的前夫…… 是否……?也并不那么可信。 心里的某些想法仿佛随之一道变得剧烈了几分,也似乎像是终于回过味儿来,抓着这点端倪便要顺藤而上。 舒妘现在怀胎三月多,若是来日偶然流掉了,他再贴心关怀照料几句,岂不是要比去京中找什么贵人要划算得多? 反正……她的铺子也是在江州的。 至于那个男人,定是和他打的一个主意。 两人眉来眼去的目光,还真以为他瞧不出来吗…? 那男的恨不得把眼睛贴上去! 这分明是在拿他当枪使,在利用他呢…… 既然如此,那也怪不得他。 他一介草民出身,不过是祖上略有几分薄产,挣了几块地种,才得了他这么个读书的料子。 不然,他定也是读不到如今的。 世上那么多人,他不过是想过的好一些罢了。 不把他当人看,利用他,拿他当乐子的人…… 待来日功成名就后,他王旭朝定不会忘了今日“恩情”的。 …… 第91节 翌日,柳殊忙完了才见到王旭朝姗姗来迟。 最近,之前教出来的学生偶有那么一两个小有成就的,柳殊便试探着提出想给她们多排些别的活儿干,工钱也会适当性地提升一二。 往后她的身子越来越重,自然在许多事情上难免会有力不从心,故而还是得早些安排。 本身她做这件事也就是为了让那些女儿家能多出一个选择,如今铺子蒸蒸日上,她自然也乐的放开一些权利。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倘若她之后哪一日真的离开了,这些女孩子也会依旧留在江州,做她们擅长的事情,让更多人有机会可以选择。 她心里琢磨着别的事情,因此对于王旭朝今日的反常也就没太在意。 一刹那的不适,手上未停,寻思着编写些简易步骤,绘画成册的事情。 半晌,冷不丁儿地听到身旁的人又问起那日的事情,“阿妘,我那日回去问了问,春溪…似乎并没有弟弟啊?” 柳殊难免敏感一下,觉得他话里有些意有所指,狐疑地望了他眼,王旭朝神色如旧,带着几分和煦的笑意,见她视线投注,嘴角的弧度更真实了几丝。 柳殊瞧着,心底无端有几分发毛,“你突然问这个做什么?” 王旭朝眉梢一挑,没再像之前那般弯弯绕绕,反倒直接戳破,“上次所见,我瞧着……你与那个男人似乎是认识的。” “而且,他好像甚是在意你。” “是吗?”柳殊侧眼望他,“我不清楚。” “这入了冬,等来年开春你便要科考了吧?怎么还这么关心起我家里长家里短的事情了?”上次的事之后,王旭朝大抵是意识到了什么,好几天没再像先前那般热络地来铺子里。 柳殊心中早有猜测,故而见对方隐隐有把话挑明的意思,倒也没避着躲着。 两人的疏远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快,一如先前乍一瞧的熟络。 其实硬要说,她更多的善意,是对着王婶的。也因此,这种硬被对方烘托得像是她当了负心女一般的氛围,不出意外令她心底的不适更深了些。 “那我是什么呢?”王旭朝语气忿忿。 “你原先对我是有好感的。” “你误会了。”柳殊想到先前查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的消息,语气平静,“我不是什么王姑娘,宋姑娘,也不会成为下一个程姑娘。” “你既然说要科考,合该一门心思扎在上面才是。” “而不是在这里埋怨我。”书生赶考进京,都还只接一方帕子呢。 还是说……他难道觉得自己就不会背调吗? 柳殊默然了会儿,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说不清的厌恶。 也可能是孕期的情绪本就反复,她甚至由此想到了从前东宫时她面对闻初尧演戏的时候。 他那时候看自己,应当也是跟她看这人差不多吧? 看着对方冠冕堂皇地演着戏,其实…… 好笑又心酸。 “舒妘。”他的脸上有慌乱一闪而过,但像是顾忌着什么,露出了几丝受伤的神情,“我只一句话问你。” 心里那个大胆的想法成型,连带着也一定想要亲自确定一个答案,“那个男人……” “可是你那亡夫?” 第83章 跑路第五十六天 “这恐怕与你并无干系。”柳殊神情微敛。 空气中尴尬的气氛弥漫四周, 王旭朝垂下眼睑,掩去神情中的几丝不甘。 坦白说,他第一次见到眼前的人, 心底便有股直觉—— 这是他的机会到了。 他也自认为做的相当不错, 虽不排除有几分婶婶授意的原因在, 可全天下哪个男子能做到他这般…? 容忍对方怀着身孕,反而还视如己出, 三五日地炖汤送东西, 他送的小玩意儿日积月累那也是一大笔财富, 若对方实则与他并无可能, 那他何必送这些东西呢? 再怎么是读书人,说到底, 那也是人,是人, 便会有几分无利不起早的想法。 一时间, 王旭朝的心底涌上一股冲动, 噼里啪啦地炸的他脑中思绪混乱。 “舒老板这是要过河拆桥了…?”他顿了会儿, 到底想着对方如今今非昔比,言辞还算客气。 再者,他开春便要赶去科考,因此此事更加得慎重处事, 切不可留下话柄。 柳殊望了他眼, 没吭声。 可王旭朝触及这道目光,却像是被刺伤了一般, 显得他这些小心思无所遁形, 沉默几息,不愿落于下风, 轻咳了两声,搁下东西快速道了声告辞便赶忙离开了。 待他回去后,心里那股无名的火气越烧越旺,喝了好几杯凉茶仍未能压下。 他接近舒妘,虽抱着不良的目的,可她一个怀着孩子的女人,有人肯要她便是烧高香了,更何况是他这样不及而立之年便取得举人身份的男人。 她来江州许久,王旭朝也里里外外观察过了,这么久家中还没找来,那定是被夫家娘家都抛弃的女子。 再怎么金尊玉贵,那也不能同未出阁时期相比了。 如此,他就算居心不良,那也是带着诚意的。 对她可比对待先前那什么王姑娘,宋姑娘都要好了! 这些人他根本没有主动承诺过,那都是她们自己意会的,对比之下,到头来,这人竟然还敢耍他?! 既如此,那他也不必留手了。 舒妘这种被家里赶出来的,他再做的隐蔽些,叫她吃个暗亏还是十有八九能成的。 要怪,就怪她这种人,天生带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慢劲儿。 计划美好又顺利,可王旭朝千想万想,一觉醒来,出身未捷便已经被不知道哪儿来的一群人给扣住了。 他不过一介平民,再有势力,那也是在江州,这么里里外外将他包围的森然气氛,他是不曾见过的,更不必说,那蒙面人望来的目光中所裹挟着的杀意。 不、不成,他开春可还是要去科考的,前途一片光明,可不能折在这里。 这其中定然是有什么误会…! “这位大人……”王旭朝下意识放轻了呼吸,试图暗示自己忽视掉肩膀处的那两只手,让声调听起来不那么僵硬,“深夜闯入,是否、是否是有什么误会?” 绯红的飞鱼服,配上边缘处那丝丝黑金线纹的勾勒,这些人……难不成是京城那边的? 王旭朝收回了目光,眼睫下,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但偏偏身体已是下意识地发着颤,明明室内还算温暖,他仍是不自觉地抖动着,脑中思绪过了好几遍。 正欲再询问一二,谁知又一开口,嘴里便被塞了东西。 “带走。”押着他的人声音冷冰冰的,四周的人瞧着也是轻车熟路。 在意识被彻底隔绝的上一刻,王旭朝心底的那股悚然陡然攀升至巅峰,后颈一痛,接着便陷入一片昏暗中。 这头,闻初尧每晚雷打不动地在柳殊房门外的树上倚着,带着点儿神经质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今日得了消息,按理说,他是有理由来找她的。 过去他对王旭朝的揣测,在此刻得到证实,闻初尧心中除了果然如此的直觉外,更多的,竟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可以同柳殊搭上话了。 以至于他一下子赶到对方窗外,发现被加固地更严实的窗户时,才堪堪多了几丝理智,清醒过来。 “妘妘……”他有些生疏地唤了声,“你在吗?” “我、我查到了一些关于王旭朝的事情,想…同你说下。”长久未曾这样相处过,他的语气中除了生涩便是苦意。 屋外,刮了半天的冷风终于平静,被豆大的雨点代替,屋檐瓦转之上闷闷的碰撞声愈发明显。 闻初尧像是要去看檐角处簌簌落下的雨滴似的,问完这话,急促地偏过头去,嘴唇微微张了张,转瞬又骤然紧闭,遏制住了喉间有些沉闷的喘息声。 他的声音混杂在这片动静之中,明明是快要变了调的、近似于呜咽一般的话语,却偏偏被这人强撑着,问的平静极了,一如他从前的每一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他以为又要失败的下一刻,门忽然由内打开,一十六七岁的少女走了出来,躬身对他行了一礼,“这位…公子,我家小姐说请你去前厅稍等片刻。” 是月荫,伺候她贴身起居的侍女。 也是……柳淮序帮她找来的人。 她身边的人…如今可真多啊。 一个陌陌苦等的,一个居心不良的,还有他这个…… 跟野狗一般祈求摇尾巴的。 闻初尧的表情有一瞬间的空白,但不过转瞬,他便又恢复了那副温和自若的姿态。 外人面前,这更像是他用来自我保护的面具。 月荫说完话便引着他往前厅去,说是前厅,其实也就是粗略开辟出的一间屋子,在店铺后面,每每多是用来谈些事情,会见客人,偶尔也用来当做绘画的场所。 闻初尧神情未变,耐心地坐下等了片刻。 一柱香时间后,便见柳殊径直走了进来,面色冷淡,见他视线投注,直接道:“查到什么了?说吧。”言辞间相当不客气,神情间的厌烦恍若实质。 她的肚子已经三个多月了,平日白天穿的厚里三层外三层倒不算显眼,如今乍眼一瞧,却不自觉使他目光停驻。 故而,闻初尧不自觉地盯地久了些。 话语咽在唇间,良久才再度吐息,“…好。” 她如今对他避之不及,神色间也是与过去截然不同的冷漠。 哪怕怀着他的孩子,也依旧彻彻底底把他当做陌生人来相处了。 闻初尧盘旋心间许久的话语,忽地就有几分不敢问出口了。 她……大概早就不爱他了。 不然,为何会选择这种两败俱伤的法子呢?连一丝念想也不给他留…… 若不是上天垂怜,现在,他应当还在疯疯癫癫的、无限的悔恨中吧。 事实上,他也原以为他早就释然了。 毕竟,柳殊还活着,没有死在最美好的年纪,这便足够了。 至于两人能不能重新开始,她对自己又是何态度,此类种种…… 他都不该再奢求才是。 第92节 闻初尧再度抬眼看向柳殊,试着让自己的表情轻松些,“我最近一直盯着那小子。” “他…买通了山匪,想要……”嘴角微微扬起,像是在笑,只心里却是无尽的悲凉。 这种见面,怕是……只会见一次少一次了吧? “想要什么?杀了我?” 他听着柳殊冷淡的问询,脑袋有些昏沉沉地想着,心口处的那股害怕的情愫再次上涌,垂在衣袖下的指尖颤了颤,继续说道:“不是,无非…是想要借此谋取些好处。” “你还怀着身子,我怕…怕他做出些不妥的行为,扰了你清净,便先把人给扣下来了。” 过了半晌,见柳殊不回,又干巴巴地补了句,“……可以吗?” 今日他贸然前来,除了想要揭穿这人的真面目,更多的,则是他自己害怕。 这些日子,闻初尧总会恍恍惚惚地又梦到两人先前相处时的记忆,在东宫的时光对柳殊而言,大概真的并没有多少称得上美好的日子,所以待闻初尧真的细细回想,想要去找到对方也爱他的蛛丝马迹时,得到的竟然不过只有几个片段而已。 犹如一阵风,一拂便过了。 也是直至那一刻,他才惊觉,原来他心底害怕的情感如此之浓。 他怕,未来的日子也如风一般,更猛烈,更宜人,轻轻一刮,便把过去算不上美好的日子吹散了,而过去的他,也会被慢慢替换了另一个别人。 但他更怕的是,柳殊不再爱自己了。 也或许,他在未来的某一日,会发现柳殊爱过自己,只是如今不爱了。 思绪回转,闻初尧下意识想把胸前的那封信往里缩缩,贴身带着,继而藏的再深一些。 毕竟…这是柳殊唯一留给他的东西了。 她亲手写的,叫他早日归来。 甚至于,应当也能算……她爱过他的证据吧? “我知道了,这次…还是感谢你。”柳殊早就对王旭朝有所怀疑,只是她到底没想到对方敢这么大胆。 山匪流寇…… 这种人若是把她绑了,别的先不说,光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怕是早就在路上便凶多吉少了。 自己身体一直算不上好,故而柳殊到了江州之后一直有小心调理着,过去喝不下去,要偷偷倒入盆栽里的苦药,她如今早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喝上一满碗了。 良药苦口,身体好了,往后的日子才有盼头。 她说的客气,闻初尧听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但他如今早已经没了能够耍性子的立场,嘴唇张张合合,到底还是选择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 只是心底的那个声音,愈发响了起来。 万一……此后没机会了呢? 闻初尧的神情有一瞬间的难看,光是想想这个可能,浑身的血液便如同凝固一般,刺人的寒冷,再加上整日整日的失眠,以至于等他回神时,那心里话已经被他问了出来。 “妘妘,你…爱过我吗?” 一切不过刹那间。 柳殊一愣,脸上客套的笑意褪去,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人。 “你想要问什么你便问。”她的语气带了点儿诡异的平静,“何必甩出这种好笑的问题?” “你早就查到了不是吗?还要掩饰着,装作不介意,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装作…我们俩还在东宫。” 她脸上的笑意彻底冷了下来,“你若是怀疑我还与柳淮序,还与柳家那边联系着,你可以直说。” 心里的有那么一瞬间的想法被戳穿,闻初尧的唇角微抿。 两人许久未见,可那些熟悉的细节,下意识的动作,都是刻在骨子里的。 柳殊心中忽然觉得有几分好笑,偏开了视线,“闻初尧,你何必呢?”冠冕堂皇,自以为是对她好,是弥补。 “我不需要你的弥补,若是你硬要这般,那不如让我打一巴掌来的实在。”柳殊随口一说,下一刻,便起身想要送客。 闻初尧却好像抓到了什么救命稻草一般,倏地逼近,抓起她的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送。 “你打。”只要能叫柳殊开心,只要能换来两人重新开始的机会,十个、百个巴掌他也受得的。 “你疯什么疯?”柳殊眸光转冷,下意识想抽回手,可男人的力气极大,恍若铁钳,紧紧禁锢着,她一时抽不出,反倒被对方顺势捏得更紧了几分。 下一瞬,她干脆借了这股力道—— “啪”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闻初尧躲也未躲,结结实实地受了这一巴掌,脸颊上瞬间浮起来了巴掌印。 他皮肤算白,故而这一个巴掌落在脸上,一时间更显得突兀,又因着其帝王的身份,可以想见,要是等出去见了人,落在旁人眼中,该是如何的触目惊心。 男人接了这一下,手腕处对于柳殊的禁锢顷刻间便送了,他甚至还扬唇笑了笑。 轻抚着脸颊处被柳殊打的印子,像是在回味,眼帘低垂,眸底的情愫明明暗暗,最终都化为某种惊悚,那双黑眸中满是晦暗的满足感。 柳殊被这人神经质的表情吓得不轻,下意识收回了手。 正扬声想要叫人把他赶走,下一瞬,闻初尧却像是祈求了许久,尾巴摇了又摇,终于得到了骨头的小狗似的,先一步退步了。 “我又吓着你了。”意味不明地望了她一眼,下一瞬便猛然收回了视线,像是克制着什么似的,扭头便离开了。 身后,柳殊不由得长舒一口气,紧绷着的后背在这一刻才彻底放松下来。 她不自觉地拿起旁边桌案上的茶盏,轻啜了口热茶,霎时,心底的乱糟糟的情绪才被压制下去。 果然……她今日就不该因着想要套消息而给这个疯子开门。 好在她的意思也已经明确了,日后,这种交集还是不必再有了。 …… 京城。 圣上虽留有亲信在京,但其久久在外微服私访,一来二去,仍是引起了不少讨论。 有的官员惶惶不可终日,以为新帝是要杀鸡儆猴,正等着抓他们这些先前摇摆不定的人们的小辫子,也因此,无论心底作何想法,面上大抵都算是安分守己。 另一些,则是截然相反,因着圣上暂时不在京城,不过眨眼日子,便不可自抑地滋生出了些其他的想法。 云骑尉王朗便是如此,衬着人不在,可以召了几位相熟的同僚到府中交流一二。 深夜,王府。 万籁俱寂,初冬的冷风被窗棂隔绝于外,室内的火烛嘶嘶地冒着热气。 “王兄,你深夜召我们前来,说是商讨事宜,到底…所为何事啊?”他久不发一言,下首已然有两人坐不住,对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扬声问道。 最近那群锦衣暗卫们盯得紧,他们这些祖上和前朝旧臣有些瓜葛的家族,还是得谨小慎微些。譬如曾厚乙,打的便是这样的想法。 他与王朗皆是族中新一代的领头人,从学堂走至官场,算得上是有些情谊在的,不然也不会冒着风险,肯在大晚上地听他在这儿神神叨叨讲秘密。 新皇登基也有些日子了,他们这些人自然也是得为族中考虑的。 故而今日,曾厚已心中隐约是有猜测到些许的—— 新帝虚岁二十有四,却迟迟不提后宫之事,反倒……沉溺于一个早就逝去的女人,眼瞅着情深不能自抑。 王朗的声音将他骤然从思绪中拉回,“你可知……当今圣上去了江州?” “我自然知晓的。”曾厚已点了点头,不明白好友罐子里卖的什么药,神情疑惑,“这事儿也就是瞒瞒那些新官儿,我们在座的哪家没有这个门路……?”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他的目光下意识朝周围另外两人望去,见他们面露认同,方才再次扭头望向上首。 然而,多年同窗,王朗一瞧便知晓自己这个好友是误会了,没明白他的意思,“非也。” 他轻摇了摇头,继续道:“我有个旁支的亲戚,在江州颇有些门路。” “你们可知道…她在江州瞧见了谁?” “谁…?”他这么神神秘秘的,惹得其余几人也不自觉正襟危坐。 瞥见其余三人的神情,王朗勾了勾唇,索性也不再继续卖关子,匀了匀呼吸,试图让自己的声调平静些许,“一个女人。” “一个……酷似逝去太子妃的女人。” “甚至,那脸活脱脱就……” 跟太子妃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乍眼瞧着,竟一模一样。 第84章 跑路第六十天 寅时, 寒深露重,寒风掠过枝头,一片沉寂中, 唯有窗棂间透出微弱的灯火。 闻初尧看完了信, 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京城那边林晔寄来的, 言及有些官员恐生了异心,若硬要说, 其实也并非是异心, 无非是一开始装乖的狐狸, 如今尾巴藏不住了。 自他登基以来, 景顺帝便跟彻底抛下了什么顾忌一般,整日整日沉迷于求仙问道, 若是先前还是稍稍收敛了三分,那如今则是全然忘我了。 像是……知晓自己时日无多, 有股走火入魔的疯魔劲儿。 也因此, 这些大臣们无论心里怎么想的, 在闻初尧刚刚登上帝位时, 表现得都还尚好,不知内情的人瞧着,还会觉得朝堂上下同气连枝,比之从前焕然一新。 纸张被火苗舔舐殆尽, 燃烧在幽幽烛火中。 闻初尧回神, 目光盯着桌案某处,神情冷凝, 徐徐轻叹了口气。 他久不在京城, 底下的人难免会有些别的想法。 皇家子嗣众多,那些早就被封了封地外派出去的皇子不算, 养在宫中尚未成家的便也有三四个。 如此耽误在江州,的确不是长久之策。 他毕竟不是景顺帝,哪怕想要荒唐行事时,还能有他这个太子监国。 思及此,男人脸上的疲惫更深了几分。 他忍不住想到了他和柳殊的这个孩子,若是个男孩,那他来日不知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闻初尧缓缓起身,思索几息,到底还是吩咐了下去,“后日一早,启程…回京。” 但在那之前…… 他到底还是想再看看她。 第93节 哪怕从此之后,再也不能相见。 …… 因着单独有话想同柳殊聊聊,也或许是想最后问些什么,故而今日,闻初尧是一个人来的。就连每每跟在他身边的陈钊,也是驾着马车找了个僻静地方侯在外头。 一夜未眠,他本以为自己精神头会不大好,可事实上,一想到要见到柳殊,连那股倦意都被无形中冲散了些许,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紧张。 右眼皮止不住地跳,故而,没等到明日,他便急匆匆地寻了个借口赶来了。 和预想中被拦在门外不同,这次,柳殊反倒是很快便见了他,只话语比上次更加有种要速战速决的感觉,“你说京城有人发现了是什么意思?” 不待闻初尧开口,她便继续道:“陛下,既然有人已经怀疑了,你是不是可以离我远些。” 闻初尧不来江州,不整日整日没事找事地来她这附近,哪个京城的官员会闲的没事关注一个已经“逝去”的宫妃。 这些苦楚,说到底不都是拜他所赐? 闻初尧本来是想来表达歉意,顺道弥补的,如此被堵了一遭,一时半刻,脸上少见的出现几丝无措。 这些利弊,柳殊不说,他自然也心知肚明。 室内诡异地变得沉默起来,闻初尧垂下眼睫,试图缓和一二。 不知何时起,柳殊面前,他越发有几分不善言辞,像是怕说错了话,便会带来什么不可抑制的后果似的,每每开口,都得斟酌再斟酌,“我……并非是这个意思。” “京城的那些不长眼的,我会处理好的。”他的语气有些沉,态度也显得格外卑微,拼命摇尾,乞求着,“我保证,他们定不会打扰到你的。” “我……” 正想着如何解释,空气中却忽地传来两道“笃笃”声,两支箭羽骤然从窗外射来。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但几乎是立刻,闻初尧便反应过来,把人送至了另一侧,自己则陡然伸手,顺势借力将另一只箭折断。 一箭落空,一箭被折,剩余的残羽落在两人脚边,空气中渐渐显现出几丝肃杀气息。 霎时间,柳殊也好似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难看,抬眼去瞧闻初尧。 还不等她开口,不知哪个方位,又有一箭无声无息飞出,刷然破开屋外拦路的冷风枯枝,如一阵更强大的飓风,飞越至屋内。 而目标,正直直指向了柳殊。 可下一刻,她只觉得箭尾处喷洒出一股类似陌生的气息,细碎的红色液体,喷在她的侧脸。 一切不过刹那间,她下意识抬眸望去—— 眼帘深处已被一大片红意所覆,那是血。 闻初尧挡在她的身前,鲜红的血液,从他的肩胛骨处喷洒而出,从这个方向,若是再近几分,那便是……她的颈脖。 两人之间的距离时隔许久再次靠得如此近,近到男人脸庞上紧张又担心的情绪,她也能轻而易举地迅速捕捉。 闻初尧的胸口随着他艰难的呼吸,起伏不定,男人额间的汗珠滚落,想来是极疼,可偏偏他一声疼也没喊,哪怕剧痛。 还不等柳殊反应过来,他下意识便想拔箭,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按住箭的一端,像是在寻找合适的位置和力道。 但下一瞬,男人的面色陡然变得难看了起来,呼吸开始变得更加急促。 室内仅有他们两人,即使对方刻意忍着,柳殊也能一下子察觉到。 她的呼吸乱了两瞬,试着用有些颤抖的手去帮他止住鲜血,然而这个想法不过一瞬,便被她极快地止住了。 接连两三次都未能得手,那批暗杀的人应当已经慌不择路地走了。 似乎是为了验证她的猜想,也或是为了安抚,闻初尧断断续续道:“陈钊已经带人去追了……别怕。” “御医…待会儿便来。” “好。”柳殊瞥了眼他的表情,恍然间,只觉得这人的脸色更差了几分。 闻初尧的嘴唇被他咬的发白,明明两人之间的距离隔的很近,他也只是逼自己定在原地,像是用另一只手在找发力点,不想将重量压在柳殊身上,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男人逐渐变粗的呼吸声萦绕鼻尖,柳殊有些厌恶地往后挪了挪。 这人替她挡了一箭,她现在把人推开,未免有些……太畜牲了些。 再者,对方的表情怎么越发……不太对劲儿? “喂,你——”能不能先离我远点。 没等她说完,闻初尧便像是支撑不住了一般,骤然昏了过去。 伴随着一声慌乱的开门声,以及御医提着药箱一路小跑进屋的模样,一时间,场面颇有些鸡飞狗跳。 和闻初尧一起来江州的御医姓赵,说起来,还算是柳殊的老熟人。 赵太医脸上没表露什么,心里瞅见柳殊这张脸,却是止不住地震惊,“这……”但他也只是一瞥,便赶忙将目光转到了陛下身上。 开玩笑,不该知道的八卦,不该问的东西他是一句也不会多说的。 如今情况危急,也顾不上他吃惊与否。 但是……陛下给故去太子妃招魂的疯狂事迹,他也是偶有听闻的。 赵太医给闻初尧把着脉,间隙快速地掀起眼皮,瞥了坐在一旁的柳殊两眼,见她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那儿,神情疲惫不知在想些什么,又瞥了眼中箭昏迷过去的皇帝陛下。 啧啧,他就说陛下怎么会忽地指名,要带他这么个无名小卒来江州。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还以为陛下来到江州见到人之后,会做出些什么行为呢…… 毕竟那么不计后果地招魂,就不是一般人能做的出来的,再有……太子妃头七那日,那大牢里的惨叫声就没停过。 因着曾帮忙调理过柳殊的身子,也算是在医术上有些建树,除了林家那个,同僚中,唯有他能多见上几次陛下的面了。 陛下这么看重这位,倒是他预料之外的事情。 新帝瞧着温温和和的,那手段可是一点儿也不和煦,专挑死手,这样的人,竟也舍得这么忍着…? 不过这忍着忍着,怕是会把自己憋坏了。 “从脉象上看,陛下自…上次之后身体本就受损严重,长久地失眠头疼,近段时间又仍是有些忧思过重,如此日积月累,郁结于心之相,这……可不是个好兆头。”赵太医的神情有些严肃,凝视着那支淬了毒的箭羽,“二则,这箭羽上抹了剧毒。” 他当机立断起身,对柳殊行了一礼,“血腥气重,您怀着身孕,还请稍稍回避一二。” 暗卫在里头协助处理伤口,柳殊没随着回到前厅,反倒是屏退月荫,独自站在院子里吹风。 寒风拂面,她的精神也不自觉清醒了些。 这头,毒箭取出,赵太医检查完了,坐到一边提笔唰唰写了张单子。 一切完成,吹了吹上面的墨迹,转手将它递给了旁边候着的暗卫,“按这个方子煎药便可,劳烦大人了。” 柳殊被另一个暗卫引着进屋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场景—— 向来不可一世的帝王静静躺在床榻上,眼睫垂落着,连往日隐藏在和煦面具下的那股极强的侵略性似乎都在此刻减弱了不少。 他伤口处的毒素已经被取出来了大半,敷了层特质的药粉,整个人的脸色比之方才所见,好上不少。 柳殊坐了会儿,见天色将明,便打算离开了。 她职责已尽,再者,这是他自愿的,也是…… 他欠她的。 床榻上的人面容苍白,大约是毒素尚未完全清除,面庞上透出一股清灰之色,病怏怏的气息更重了三分。 须臾,似乎是听到动静,不自觉地呢喃了声。 唤的是她的小名,语气急促,眉心微微蹙起。 像是在拼命确认什么,也像是要去抓住什么东西一般。 柳殊稍稍瞥了眼,见闻初尧半垂着的手指似是微微动了下,嘴唇微张,似乎是想说话,发出一个类似咳嗽的声音。 她心中一惊,扭头便想走,谁料下一瞬,竟与一双有些恍惚的黑眸猛然相撞。 男人似乎是刚从什么梦魇中醒来,脸上的神情都还有些惊魂未定,素来镇定自若的人,竟也明晃晃地显现出几丝类似于害怕的情绪。 细密的汗珠从他额头处渗出,似乎光是坐起来这个动作便已经耗费掉了他全部力气。 见到柳殊还在,闻初尧整个人很明显地被立刻安抚了下来,哪怕对方是站在门边,门也被推开了大半。 赵太医恰好端着药盏前来,见此情况,心里更是啧啧称奇。 看来被推开送药,也不是全然倒霉的,至少能看到这般奇景。 他何德何能!竟能从陛下脸上见到这么……受伤的表情。 当真是割裂的紧。 他搁下药盏,隐晦地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心里暗叹几声,便赶忙嘱咐了两句退了出去。 太子妃的脉案记录他也是瞧过的,胎相稳固,加上她自己素来也算的上小心谨慎,如此,这儿很明显不需要他再多做什么。 脚底抹油跑路后,还不忘贴心地把门带上了。 那碗黑漆漆的药就那么摆在桌案上,偌大的桌,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可怜劲儿。 苦津津的药味升腾至空气中,光是闻着,柳殊便不由得蹙了蹙眉。 她一声不吭,转头便也想走。 谁知下一刻,便骤然被床榻上的人喊住了,“妘妘——” 病怏怏的语调,像是在提醒着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荒谬。 思索两息,柳殊到底止住了步子,但并未扭头,只冷淡道:“什么事?” 闻初尧见状,有些局促地抿了抿唇。 他更小一些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幼时也不是没经历过与宫女太监殴打扯皮的事情,也因此,他是极其能忍的。 无论是疼,苦,还是感情。 可是这一刹那,他竟然觉得自己的伤口处有些疼。 密密麻麻的阵痛,由心脏处开始滋生蔓延,犹如一根淬了毒的藤蔓,紧紧将他缠绕。渗入身体中,上涌至喉间,跟堵了什么东西一般,难受得刺人,他停顿了许久,才开口,声音带着几丝哑,“你…有爱过我吗?” 停了会儿,又补了句,“哪怕一点儿。” 哪怕写那封家书,真的只是为了稳住他,为了好容易假死脱身。 哪怕是恨他的,恨到想要立刻杀了他。 那些日子,柳殊心中其实也并非一丝触动也无,否则也不会在闻初尧有些冒犯地闯进来时,对他好言相劝。 也不可能见到他因自己而受了伤便下意识地担忧与慌张。 第94节 柳殊的手指微微蜷了蜷,抬眼与他对视。 她是俗人,帝王的偏爱,自然也是动过心的。 可这份偏爱太复杂了,她在其中沉沉浮浮,最终却只被那沼池中的水草拽的生疼,拽的快要喘不过气,上不来岸。 诚然,那些心动的瞬间,浮动的情愫是骗不了人的,同样也无法抹去。 但说到底,她的人生,不该只剩下爱。 不该只剩下…… 这份痛苦的、叫她辗转反侧的近似于爱的情感。 故而她只是在闻初尧近似于哀求的目光下,往后退了一步,无视对方骤然间泛起红意的眼眶,平静地说了句,“抱歉。” 阖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我从未爱过你。” 柳殊的声音又轻又缓,却似什么宣判一般。 他的嘴唇嗡动,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说不出口。 这个问题他早就想问,如今真的得到了答案,心里反倒更加有几分不是滋味。 恍惚间,闻初尧甚至以为自己是被投入进了一个炽热的熔炉,大团的火焰炙烤着他的神经,伤口处早已止住的血液也因此被疼得涌出了更多,到最后只剩麻木。 柳殊大约是有些疑惑,轻笑了声,反问,“我怎么会爱上你这样的人呢?”她说的一字一句,听着格外清晰。 带着丝讽意,“毕竟……因为你。” “我可是差点儿又死了一次。” 第85章 跑路第七十二天 闻初尧拧紧了身侧的衣角, 不自觉避开了柳殊称得上冷漠的视线,“……对不起。”他又开始局促起来,明明以往他并不会这样, 也因此, 这句道歉就更显得苍白可笑。 柳殊的眼睫颤了颤, 不用抬头对上闻初尧的眼神,她也知道闻初尧看她的目光是怎样的。 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想要逃避, 像是怕沾染上什么一般, 避之不及。 思索两息, 柳殊将这归结于晦气。 屋内静了两息, 见柳殊似是扭头要走的样子,闻初尧憋了会儿, 到底还是忍不住先开了口,“我…后日便要回京了。” 过去两人同榻而眠时, 闻初尧便总是会把人紧紧地抱着, 像是锁链, 一条条缠绕着, 彼此密不可分。 而柳殊则总会喃喃两声,嫌他抱的太紧,想要挣脱,最后睡着睡着, 却又这么不了了之, 到最后,竟像是形成了什么约定俗成的推拉规矩似的。 可日积月累之下, 即是锁链, 那便会压着人的身体,束缚人的动作, 硌得生疼,乃至全身酸痛麻木。 两人间的相处亦然,渐渐地,待闻初尧恍惚有所意识时,两人的关系早已畸变,变得有几分岌岌可危。 如今,这段关系的维系也仅仅只剩下他一人。 他的注视下,柳殊仅仅只是动了动眼睫,轻轻应了声。 气氛一时又停滞下来。 闻初尧嘴唇嗡动,像是害怕,又像是想得到那么一个回答,踌躇了会儿,忽地扬声道:“这些事,我定会处理妥善的。” “如你所愿,我…也不会再来打扰你。” “那最好不过了。”见他又说出这种类似于承诺一类的话语,柳殊反倒没那么惧怕了。 以往她听到这种话时,总是会伴随着由闻初尧这个人而起的一系列危机,如今却并不然。 如今,这个危机本身,就要离她远远的了。 柳殊缓缓吐出口浊气,神情间的冷肃更添几分,“但愿陛下不要食言才是。” 然而对方却像是介怀着什么,目光紧锁着她,“你就…没什么别的话要同我说的吗?”话说到最后带着丝颤,细听,像是哽咽。 两人的距离并不算很远,自然柳殊也是一下子注意到了,她心下一愣,似是也没琢磨出这人怎么又这副模样了。不过念在对方马上便走,她倒是也能面不改色说出一通漂亮话,“惟愿海晏河清,陛下保重身体。” “切记今日所言。”她的目光终于再度聚焦至闻初尧身上,月光下,细细闪闪的,凝上一层清辉,恍惚间,无端叫人觉出几丝温柔之色,“……一路顺风。” 触及这样一双眼,闻初尧的呼吸不自觉一滞。 这话告别的意味太重,惹得他喉间的涩意更重了些,他克制地点点头,猛然动作而牵扯到的伤口带来阵阵疼痛,男人的嘴唇更白了几分,不知是疼的还是怕的。 “……好。”不敢说太多,怕叫她觉察出什么端倪,可又想说得更多,更具体些,好叫柳殊知晓自己的那些意图。 隐藏于下的,名为挽回的意图。 女子熟悉的眉眼近在咫尺,但最终,闻初尧却只能远远望着,直至人走出视线尽头,化成一个黑点,消失不见。 屋外,柳殊走出一段距离后,扭头望了眼。 门窗紧闭,狭小的空间之外,是一片沉寂的风景。 记忆交叠,熟悉的场景隐隐浮现眼前。 有时柳殊也忍不住会想,是否是她在东宫的那段日子太过昏暗、无人可依,于是一旦有一个人出现时,她便会下意识地把其当成可以依靠东西,似古木,树根盘虬于此,似乎能够带来任何她所需要的东西,也似乎,真的能为她遮挡风雨。 可真的当雨来临时,柳殊却被浇湿满身。 她伸手往雨水里去探,才发现,没有古树,只余浮木。 而现在,她不想再淋雨了。 …… 翌日,天刚破晓,闻初尧便离开了。 虽说柳殊的意思是,在他后日走之前,这间屋子仍是归他养伤所用,可闻初尧心知肚明,此后,这间屋子,她怕是再也不会踏足半步。 说这些客气话,只是因着自己为她挡了毒箭,因而她稍有些愧意罢了。 至于别的什么,从对方那晚决绝的、类似于告别的态度来看,怕是早就想摆脱掉他这么个人了。 既如此,他何必再腆着脸待在她那里呢? 倒不如早早离开,顺她的意。 晨风带着几丝凛冽轻轻拂过脸庞,树上唯剩的几片树叶被吹得簌簌作响,飘落在地。晨曦透过干枯的树干,在地上投出几缕斑驳的影。 接连不断的绵密阴雨天,今日,天难得地放了晴。 洒落至闻初尧身上,无形中更中和掉几分他冷峻的神色。 男人的喉结上下轻滚,暖阳笼罩下,眼角处似是也被昨夜回去贪杯喝的两口酒染上了几丝薄红,他垂下眼,脊背微微弯着,脸上的神情又变回往常那般平淡至极的模样。 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却又偏偏叫人觉得他有几分无力。 对眼前这座小城的无力,对他拼尽力气却无法改变的无力。 闻初尧不受控地朝前走了一步,霎时间,离水岸更近了些,僵了半晌,到底还是踏上了那只船。 他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岸上,江州城一片祥和之景,冬日的暖阳照射在地面,甚至显出几分温馨。 是与京城的冷肃完全不同的样子。 是了,柳殊不会来送他的。 她本就喜欢这样温和的感觉。 冷肃杀戮的气息,才是与此间格格不入的。 男人彻底消失在湖畔之上,大船独自向前,漫长到,像是没有尽头。 湖水上的风悄无声息,刮回江州,带去诸多冷空气,眨眼间,不过近十日光景,便已是冬雾弥漫,寒意料峭。 地面被覆上一层银白,光秃秃的树枝也被雪所装点,被太阳这么一射,照在窗纸上雾蒙蒙的。 因着前些天天气骤然又冷了好几个度,雪一下,这条街上的铺子大半便歇了业,打算来年再开,柳殊自是也不例外,提前给学生们和铺子里的伙计们放了假。 闻初尧那日不告而别,于她而言其实是实实在在松了口气。 对方贵为天子,虽说对她有情意,可柳殊熟知他的性格,因此心里时不时也担惊受怕着,怕哪一天这人又发了病,打算来硬的。 不过好在,他也算是放了她一条生路。 如今一别两宽,她心里的那颗大石头才是真真切切落了地。 入冬许久,眼瞅着要到元月了,心里长久担心的隐患一消,连带着人也不自觉地吃胖了些。月荫见她好不容易能清闲休息之后,更是换着花样地三日一开小灶五日一进补。 以至于柳殊很是过了几日世外桃源、不问世事的休闲时光后,再次听到京城传来的消息时,一时间还有几分恍惚。 新帝微服私访回京后,京城风平浪静的氛围即刻被打破,以寒门新贵苏鹄为首的一众官员,陈情上书,言及云骑尉王朗德行有亏,不堪大任,王家却是坚称是有奸人污蔑,要以死证明清白。 谁料事发第二日,民间不知从哪里传出来一则消息,说王朗及其交好官员胆大包天,胆敢趁着圣上途径周地,妄图刺杀取而代之。 霎时间,不光是民意激愤,就是朝堂上不那么偏向于新帝的朝臣们,也不由得暗自在心中骂起王朗为首的一众小人。 虽说……当今圣上是残暴了那么点儿,性格心情不定了点儿,又迟迟倔着施压于他们不肯纳妃子,阻断了他们一些人妄图成为国丈的想法,但千说万说,圣上励精图治,体恤百姓,不过小几月,眼瞅着宁朝便已有了欣欣向荣之景,比之过去,那可是截然不同的! 现在有人想要刺杀圣上,把光景变回去?! 这怎么行…! 君王,无非就是铁血些,阴戾些,喜欢杀人了些,他们等了这么久,也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别再回到景顺帝那会儿,这些……其实也都可以是优点的! 如此一来二去,等被关在家中的王朗一行人回过味来,首先便已经被同僚和百姓们的口水给淹死了。 更不必说之后,新帝顺应民意,处置了他。 里里外外不过小几日,速度之快,力度之重,饶是距离京城几百里地的江州亦是有所听闻。 待传到柳殊耳中,已经是又过了有两个来回,演变成新帝微服私访,发现周地诸多蛀虫,顺藤摸瓜查到了京城王家。 如今落得江州人民口中,全然是新帝高瞻远瞩,为民除害。 柳殊:“……”闻初尧知道你们这么夸他吗? 还真是……美丽的误会。 不过横竖这话听过便也就当个乐子过了,左右离得远,也与她无关。 她现在有自己的铺子,周边也有了那么三两个熟悉的人能说上话,比之从前被困于东宫的日子,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正想着,月荫忽地推门进来,手上捧着个发簪一样的东西,柳殊瞧着,视线骤然顿住。 熟悉的白玉兰花簪,静静置于木匣内。 第95节 上头的白色水晶花瓣有两片已经有了裂纹,看得出被人小心修复过,但仍是收效甚微。 落在柳殊眼底,只觉得心头猛地被拽了一下。 一时有些恍惚。 第86章 跑路第八十三天 室内地龙的热气徐徐上涌, 充盈至四周,龙涎香的气息四散开来。 闻初尧端坐上首,随着动作, 朱红的墨在奏章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而后止于某一点, 林顺侯在一旁,默默研着磨。 自陛下从江州回来后, 京城这些天便一直不大安生, 林顺跟在闻初尧身边伺候, 算是为数不多完完整整知晓内情的人之一, 也因此,他这几日更加谨言慎行。 开玩笑!俗话都说休要在老虎头上拔毛…… 更何况, 这还是一只被赶回来的虎。 一来二去,林顺更加是大气不敢出, 生怕朝堂上再有些什么糊涂事儿波及到自个儿。 可他正苟着, 奈何上头的人最近使唤他使唤得越发得心应手, 没多一会儿, 就听见陛下有了新的吩咐—— “备马,朕要出去一趟。”男人的声音又冷又硬,光是隔着些距离听着就叫人牙齿直打颤。 林顺也不能免俗,脊背诡异地挺直了些, 面上恭敬地应了声, 可旋即,心里就犯了难。 倒也不是说上完朝不能出去, 可陛下这所谓的“出去一趟”……实在是。 哪家好人会从京城赶去江州, 跑死好几匹马就为了远远看一眼啊…… 这不是有病吗? 林顺心里长叹一声,秉持着忧主子所忧的原则, 还是贴心地立刻去办了。 毕竟…陛下如今确实是听不得任何一个和“故去”那位有关的字眼。 寒风刺骨,这头,江州已是另一番嘈杂景象。 戌时,街道上的喧嚣劲儿比白日还要盛。 湖面倒映着对面的灯笼,寒风拂过,泛起一阵鳞片般的涟漪,到了元月,集市变得比以往更加热闹了几分,人群熙攘。 闻初尧立于一片暗调的阴影中,岸那头的光影与喧嚣仿佛也一道传递至这头,他久久凝望着对面,神情隐隐有些恍惚。 接着,目光聚焦至一馄饨铺摊处,小摊上炊烟升腾,与冬日下过雪的冷空气交汇,白蒙蒙的一片,细密的雾气有些遮住了柳殊的身形。 他离得远,只能瞧见她身边坐着两三人,彼此之间说说笑笑,融于周边人群,似乎是极其热闹的。 女子笑意盈盈,因着用食,白色的兔毛围脖被她取了下来,搁在腿间,下一刻,伸手理了理衣领。明明是再日常不过的动作,落在闻初尧眼底,他却觉得一帧一帧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一下又一下敲至他心头。 这是……在他身边所没有的热闹。 男人细长睫毛下映着一层密密麻麻的影,手下意识想跟着小说漫画广播剧都在q群更新,搜索午2490八192抬起,很快,又像是在虚空中,只目光仍是近乎偏执地凝望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一眨不眨。 下一瞬,商贩的吆喝声将他的思绪骤然拉回—— 大约是终于等到了自己的顺序,柳殊脸上忽地扬起一抹笑,极其快速,闻初尧瞧着,却跟猛然被针扎了似的。 他眼皮子一颤,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微阖着眼,修长的手在袖中攥紧。待过了好几息,才终于试探性地再度抬眼,隔着明灭的光晕,熙闹的人群,再那么远远地望上一眼。 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动作,他竟像是有些狼狈一般。 远处,熟悉的人笑颜依旧,恍若一抹鲜艳姝色,点缀于皑皑白雪间,在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遮掩下,恍若隔世。 闻初尧看久了,眼睛不自觉有几分发红,被寒风这么一刮,眼眶微润,眼尾微微垂下去了点儿。 有些自虐性质地站在这一方小天地间,紧紧抿着唇,无端叫人觉得……像是下一瞬就要哭了似的。 但偏偏他整个人的气场又十分强大,哪怕刻意收敛,眉眼的冷肃仍是怖人,冷冰冰的神情,跟这深冬别无二致。 馄饨摊,葱花和香油的香气碰撞在一块儿,淋上醋汁,热腾腾的,一下子扑腾上来,冲散掉冬日的冷寒,一口下去,柳殊眉间的满足更盛。 恍然间,她像是似有所感,微微蹙眉,潜意识地环顾四周。 那股被人暗暗注视的感觉又来了。 可四周的人只是各自交谈着,偶有碰上熟悉的,笑着说上那么两句吉利话,一切,又似乎与她那一刹那的感受不同。 柳殊像是意识到什么,倏然抬眼朝岸对面的某处望去。 湖畔那头,零星行人,穿插着几个小贩身挑扁担静静走过。 天上皎月依旧,暗处,闻初尧躲在树后,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视线,接着强硬着扭过头,一路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 京城的大雪洋洋洒洒下了几日,宫中屋脊皆覆了层白雪,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 冬夜生寒,不知是哪一簇积雪落下,树枝发出轻微的折断声。 慈宁宫内,柳思韵正意兴阑珊地修剪着花房今早送来的花种。 自闻初尧登基,她也算是熬出了头,里里外外无不尊称一声“太皇太后”。 折损了家族里的一个女郎,便能得来这等荣华富贵,按理说,该是笔相当划算的买卖才是。 只是当下,她却开心不起来。 “这闻家的人真是奇怪…人活着不好好对待,人去了反倒来怨哀家了。”柳思韵冷笑了声,眉目间一派冷淡之色,“说什么国库空虚,不宜铺张,给哀家搬新宫殿的事儿就这么一拖再拖……这种借口也就是堵一堵那些朝臣的嘴,给外头的人看看过场罢了。” 她环顾殿内,疲惫地叹了口气,“若说国库空虚,那给柳殊招魂请来的众多术士,这些难不成花的就不是国库里的钱?!” “太皇太后您息怒。”孙嬷嬷在一旁劝道。 如今这宫里,明眼人谁不知,陛下如此行径,怕就是在给故去的太子妃出气呢…… 但话是万万不能这么说的。 正踌躇着,门外一宫人快步走近,恭敬道:“禀太皇太后,虞姑娘来了。” 柳思韵闻言,这才堪堪回神,随意摆了摆手让人进来。 故而待虞夕月一进殿内,瞧见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宁朝最尊贵的女人神情疲倦,隐隐有几丝病容显露。 张家下诏狱那日,刑场的血腥气整整二三十个时辰都未完全消散。 当今新帝对其的恨,她也是设想到了的,但对于眼前这位……新帝的态度却很微妙。 说是尊敬吧,但偏偏连宫室都是原先的,连拨点银子修葺都不肯,很难不叫有心人由此联想到些什么。 但若说是因着柳殊而对这位,以及整个柳家有成见,也实在不必给予其太皇太后的尊称与排场。 心里诸多猜测,但虞夕月面上只是垂下眼,神色如旧行了一礼,“参见太皇太后。”按捺下那些腹诽,等待着对方的吩咐。 她自从被萧寒江发现后,日子便一直不大好过。 虽说萧世子不知为何临到最后突然放了她一马,但虞夕月自个儿是一直在躲躲藏藏的。 污蔑她们余氏一族的人已经被杀,这件事便十分突兀地被骤然画上了句号。连带着她曾经的那些对萧家,对萧寒江的恨意,也一道安错了地方,变得有几丝诡异的可笑。 更可笑的是,她对于这个人…… 如今,恐怕不止是恨。 柳思韵的声音徐徐响起,想来是对她的耐心所剩无几,这回竟然连寒暄也省了,“皇帝自从江州回来之后,便有些神神叨叨的,想来定是有什么哀家不知道的事情。” 慈宁宫现在能传递出去的消息那都是新帝所希望传递出去的,今时不同以往,虞夕月似是料到了什么似的,了然地点头,“可是需要…臣女帮您去探查一番?” 离的远些,那个萧世子应当就不会还来目的不明地缠着她了吧。 果不其然,对方下一句便如她所想,“你倒是比哀家那个侄女聪明得多。” “如今新帝眼瞧着手腕儿正硬,哀家也不方便安排人去探查,若是你……倒是能顺势搪塞个什么理由。”柳思韵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暗芒,声调听起来上扬了几分,“届时,你去江州好好替哀家探个究竟。” “若此事能成,那往后…哀家倒也可以放你自由。” “太皇太后…”虞夕月一愣,显然没想到上首的人会这么说,不过于她而言,这绝对是好事,哪怕是口头承诺,也好过不承诺。 莫不是……觉得自己一直躲躲藏藏的抗拒着,没了利用价值? 她心里陡然一惊,恍惚间,似乎有缕思绪一闪而过,但速度极快,一时叫她难以捕捉。 待虞夕月再想去分神回想时,已经了无踪迹。 “好孩子。”柳思韵见她只是低垂着眼睑,不知在想些什么,眉梢微挑道:“你只管放心去探查,此事……哀家说到做到。” “必不会亏待你。” 这句话像是什么信号一般,一下子惹得她有几分心神不宁。 待又寒暄了几句,对方才放她离开。 殿外冷风瑟瑟,虞夕月回头望了半晌慈宁宫的方向,好几息,才收回目光。 …… 江州,桥下的流水徐徐拍打着岸边的青石。 船娘摇着船桨,湖面之上,带出层层涟漪,因着是冬日,望来的船舶并不多,偶有船只卧在幽幽湖面上,一时看着颇有几分乍眼。 虞夕月堪堪下了船,换了身行头,漫无目的地四处逛着。 等围着整个小城七拐八拐地饶了两圈才施施然地来到一间丹青铺子前,上前两步扣响了门。 屋内,柳殊正喝完安胎药,便听月荫来报,说有一姑娘慕名而来买画。 待在前厅见到了人,柳殊心底的那股似有似无的直觉无形中更重了几分,“这位姑娘,实在抱歉,咱们铺子元月歇业,您来的实在不巧。” “不过听意思,您大概是从外地来的,路途遥远,若是您实在喜欢不妨待会儿仔细瞧瞧…?”她笑了笑,“您贵姓?” 柳殊在观察着虞夕月的同时,对方也在打量着她。 女子一身略显简单的素白色长锦衣,用淡黄色的丝线在衣身上勾勒出半开的花蕊,从腰迹一直延伸至衣摆,衬着水绿色的腰带,小腹微微凸起,比之过去在东宫时,如今更添几丝为母的温婉与坚韧。 面纱遮挡下,那双眼盈盈动人,与她对望。 虞夕月收回目光,揭下了斗笠,“免贵姓虞。” 错开了柳殊的那些客套问题,像是有些急切,衣袖遮掩下的指节不自觉地微微蜷了蜷,“我今日来,实则还有一事。” 柳殊似有所感,唇边的笑不自觉一滞。 虞夕月见她再次望了过来,停顿片刻,突然不答反问,“……想来这里都是舒老板可以信任的人了?”她望了眼不远处的月荫,语气缓缓,“不知可否…允许咱们单独聊聊?” 第96节 几乎是触及对方这张脸,柳殊心底那股熟悉感就又涌了上来,加之这个姓氏…… 她当时也是隐约有听柳太后身边的人提起过的。 思及前些日子震惊朝堂的余家一案,唇瓣嗡动,到底还是没把话问出来。 诸多思绪反复拉扯下,最终她只是望了眼侯在一侧的月荫,边示意她走远些去门边守着。 如此,虞夕月的神情才算好看了些,“我只是来告诉你,早些走。” 落在柳殊耳里,只觉得对方这话说的颇有些有些风马牛不相及,惹得她一时半刻没吭声。 虞夕月似乎是料到了这一点,瞥见她的表情,话里的警告意味更重了,凝视许久,忽地笑了下,压低了声音,“有人…在查你。” 她的声调近似于呢喃,似是没意识到于柳殊而言,自己正说着怎样惊世骇俗的话语,停顿了好半晌,最终只凝结成颇为复杂的一眼,深深望了过来,“江州,不宜久留。” 柳殊:“理由呢?我为何要信你?” “若硬要说些什么理由,你就当…是一个人突发好心说了些胡话吧。”虞夕月察觉到柳殊骤然紧绷的变化,眼神微动,倏地福至心灵,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即刻动身,才是上上之策。” 几息后,猝不及防地轻唤了声,“…太子妃。” 第87章 跑路第八十五天 虞夕月的音量很低, 柳殊却像是听见了什么离奇的话语,再三想去确认。 但她生生忍住了,只克制着抿了抿唇角, 像是没听清对方说什么, 眼睫微颤, 佯装着不解道:“太子妃?是哪个太子妃…?” “据我所知,新帝登基时, 那位不是已经……去了吗?” 虞夕月冷眼瞧着她把自个儿又说死了一回, 半垂下眼, 幽幽回了句, “是吗?” 对方这不否认就看着你演的态度一时半刻叫柳殊面上有几分挂不住,她甚至觉得这位虞姑娘早早就认出她来了, 方才的那一声也不是试探,更像是……镇定地验证答案。 果不其然, 虞夕月抬起眼, 也没纠正她, “那就拜托舒老板了。” 柳殊:“……” 拜托什么?摆脱她听劝早点离开江州吗? 闻初尧之前犯病来了江州之后, 其实柳殊心底早就有类似的预感了,只是……她如今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实在不适合大费周章。 但…… 她定定地望了眼对方,一时间, 眼底的神色有几分晦暗不明。 若这个虞姑娘真是姑母派来的人, 那她何必要这么好言好语地提醒自己呢? 她合该是……带着敌意来的才对。 收回隐晦的打量目光,柳殊只当是从未怀疑过这点, 扬起唇道:“我与虞姑娘有缘, 可否请你一道来欣赏欣赏铺子里的画?” 虞夕月见她目光闪烁几息,便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般, 也温和地应了声。 她的心思本就敏锐,加之自小遭遇变故,数年寄人篱下,想的就更多些。其实在见到柳殊的第一眼时她便认出来了对方的身份,不过……她自然也不会明说。 对方不想认,那便不认吧,意思传达到了便是。 至于……要不要回禀慈宁宫实情这件事,她想,如今大概是没这个必要了。 那边所担心的、关注的、乃至想要做些手脚重新利用的人,宁朝的太子妃,就让她死在那场大火里,也未尝不可。 虞夕月跟随柳殊起身,一道往内室走去,凌冽的风透过推开的门缝扑至她的脸庞上,恍然间,倒叫她更清醒了几分。 慈宁宫那边她是绝对不会这么早便回去的,再加上那个萧世子最近也总派人盯着她,如此算来,她如今竟也是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了。 否则……怕是会牵连到无关的人。 画架旁,柳殊见人似是在走神,轻咳了下正色道:“还未问过姑娘是哪个虞字?” 虞夕月一愣,眼前的人并未明说,但这一刻,她仿佛也从这句话里体会出了点儿别的什么含义。 朱唇微抿,忽地释然一笑,“是余生的余。” “不过…现在倒觉得,虞美人的虞也不错。” 不等柳殊反应,又道:“舒老板的丹青果真别有一番自己的风格,我这么看了看,便也忍不住心生喜爱。” “来日……若是有机会,我定会再次拜访的。” 这话乍一听很像是要离开,柳殊按捺下心中那一刹那的惊讶,蝶翼般浓密的眼睫下满是复杂之色,“……好。” “余”这个姓氏,实在是有几分微妙的凑巧。 但当下,她并不在意对方究竟是哪个余字,正如……这位余姑娘也从未揪着她“太子妃”的这件事不放一般。 着急着走,却还是途经此地给她递消息,光是这一点,便足矣抵消掉一切怀疑了。 更何况……对方传来的消息与她心中的担忧不谋而合。 “多谢你。”柳殊定定地看着她,“路上小心。” 空气清冷,房屋瓦舍旁,栽种的红梅迎风初绽,残雪斑驳间,更显得耀眼夺目,清淡的花香似乎也随着冷风一道飘来,混合着一瓣瓣的雪花,幽香缭绕鼻尖。 虞夕月收回手,最后回望了一眼。 走出铺子有些距离,那间店铺,那条街道似乎都一齐模糊起来,渐渐归于一个小小的黑点。 斗笠遮掩下,她的神情明明灭灭,冷莹莹的带着攻击性的眉眼,在此刻神奇地显现出几丝温柔气质。 白日,街道上的一切像是再次活了过来,零星雪粒飘落,特定的铺子前总会挤满前来采购年货的行人。 年关将至,淡淡的喜气盘旋空中,久久未散。 但于她而言,也只是转瞬,这片短暂的宁静便被骤然打破。 身后的白衣人如影随形,哪怕已经刻意绕了小半圈,对方始终还是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猫逗老鼠似的,怎么也甩不掉。 虞夕月脸色一沉,仿佛意识到什么,立刻放下帷帽,快速往人群中走去。 …… 乾清宫外,腊梅一朵朵点染在枝桠上,丹红结蕊,鲜红的花瓣,还带着几抹雪色。 萧寒江被外头的冷风这么吹了一会儿,脑子才算是更清醒了点儿,半晌,收回打量的目光,大步走进宫内。 闻初尧早就被他提前知会,见人来,面上只是淡淡抬眼瞧了瞧。 “微臣参见陛下。” “起吧,赐座。”闻初尧搁下朱笔,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随意拿了本书翻阅着,自己人跟前,他向来没那么多讲究。 倒是萧寒江……比之从前,如今身上那股跳脱的气质无形中收敛了许多。 闻初尧翻了几页书册,瞥见对方神情骤然紧绷,似乎憋着什么话,犹犹豫豫地,干脆先开了口,淡淡问道:“什么事?” “陛下,臣查探到…一件事,事关……”萧寒江顿了下,似乎是在组织措辞,也像是在纠结这个烫嘴的称呼,凝固片刻,眼一闭,还是干脆道,“事关太子妃。” 过去喊久了,如今他也更习惯于这个带着些回忆的称呼。 闻初尧的指节不明显地一滞,目光看了过来,眼底的某种挤压已久的情愫渐渐变浓,“何事?” “太子妃近日…似乎打算离开江州了。”年轻的帝王神情带着股过分的淡定劲儿,但偏偏他过去那些歇斯底里的疯狂,萧寒江这个自己人是知晓得清清楚楚,想到两日前林顺的提醒后,思索几息,还是决定循循善诱。 万一一下子全说出来,对方骤然变脸,他是招架不住的。 他话语未尽,谁料,闻初尧却像是顷刻间明白了其中深藏的意思,哂笑了声,片刻后,递过来的视线更加耐人寻味了些,“江州确实算不好什么富饶之地,偶尔换一换也无妨。” 这便是叫他增派人手,远远保护着的意思了。 萧寒江瞬间领悟,打好腹稿正欲开口,结果下一瞬又被新帝的下一句话给堵了回来。 “比起这个,朕还有一事实在好奇,也劳烦爱卿给朕解解惑。” “江州距京城百里地,爱卿……又是为何要如此密切关注呢?” 萧寒江:“……”至于吗?心眼这么小。 他有理由怀疑这厮是在内涵他…! 思绪回拢,萧寒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毕竟是陛下去过的地方,为臣子的,难免多关注几分。” “是吗?”闻初尧眼脸低垂,抬手甩过来一纸奏章,“看看。” 顶着这股强势的目光,萧寒江干脆别开了眼,顺势瞧起了摊在他面前的奏折。 充盈宫室…? 有些人还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大,资历老就在那胡言乱语。 不过,陛下前几日已经把那些给太子妃招魂的术士们皆数遣返回家,瞧着也应该是渐渐走出来了吧? 既如此,那如今应该也是能适当性地提一提了。 “……朝堂安稳,朝臣们自然就会关注起这些事宜。”甭管心里怎么腹诽这些上奏的同僚们,面上他都是中立的,挑挑拣拣说了片刻,接着忽地话锋一转。 “正如微臣,也只是尽一个臣子该有的本分,想陛下所想——”结果话说一半,猝不及防被上首的人截了胡。 闻初尧:“噢,这样。” 他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人追到了?” 萧寒江:“……臣告退。” 紫金龙香炉喷出丝丝轻烟,龙涎香的气息扩散至室内,脚步声远去许久,闻初尧缓缓搁下了手中的书册。 直至这一刻,他眼底的情绪才像是再也抑制不住了一般,皆数上涌,须臾便充满心口。 坦白讲,他其实是有很多话想问的。 想知道柳殊最近过的究竟好不好,有没有按时休息吃饭,有没有认识什么新的人…… 有没有…哪怕只有那么一瞬间,也能偶尔想起他。 但午夜梦回,也只是一刹那的失控,他便能快速地控制住了。 如今,他不该再去打扰她才是。 充盈宫室,做一个世俗意义上合格的君王,好像…才是他现在所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可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只能远远瞧着柳殊,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至再无交集。 第97节 这绝非他愿。 闻初尧的喉结缓缓滚动了两下,脑中想要把她留下的声音越来越大,可这一刻,他仍是克制着,明明只要一想到柳殊,心口便会不自觉泛起密密麻麻的疼,可他仍是如同自虐一般。 他甚至想,哪怕他如今去求柳殊,告诉她自己真的已经改了,不会有那些惹她为难的事,不再有那些后宫中的莺莺燕燕来打扰。 只有他们二人。 哪怕他这么说,这么做,对方如今怕是也不会再多瞧上他一眼了。 男人微微仰了仰头,微阖着眼,平复着内心的无数汹涌与挣扎。 精神恍惚的那么一瞬间,闻初尧甚至觉得这是他的报应——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忍受着四周的喧嚣,却没有资格再前进一步。 哪怕一步。 就一步。 第88章 跑路第九十八天 隆冬, 万物被裹上一层银色的纱网,街上往来的行人逐渐减少。 洛城与江州不同,江州临水, 冬日里难免阴湿些, 洛城却是比其占地更广, 也更干燥温暖。 柳殊收拾完手头上的事情搬到此地时,恰好是除夕的前两天。 临近年节, 街上张灯结彩, 处处是即将迎来新年的喧嚣与喜悦, 街面上噼里啪啦的炮竹声传来, 贩卖糖人的小贩挑着担子,边走边发出一道长长的吆喝声。 因着虞夕月的那个消息, 柳殊这几日睡的属实不大安稳。 前些天,她试探性地提了下要离开江州的事情, 并暗地里和月荫收拾起了盘缠, 本打算把这间铺子让给官府, 彻底改造一番, 用做往后学生们学习丹青的场所,谁料当晚,便有几个女学生们自愿请缨照看。 像是看出了她的为难,也像是只是觉得她只是孕期出去散散心, 一番交谈, 约定一齐照替她照看着江州的这间屋舍。 短短不过十来日,以至于柳殊人到了洛城都还是有几分水土不服的飘飘然, 等到了晚上就发展成了断断续续的孕吐。 等鸡飞狗跳地在客栈安顿好, 已经是接近凌晨了。 迷迷糊糊间,只听得“嘭”的一声, 接着绚烂的烟火便将整片天空照的通明,几息后,烟火的光芒燃尽后,一切又归于寂静。 柳殊被月荫扶着坐直身子,背后被塞了个软枕,强撑着清洗干净,没过多久就又沉沉睡去。 翌日,一觉醒来已是午时,暖融融的姜茶下肚,缓了好一会儿,主仆两人才算是活了过来。 孕期不良反应的滞后性仿佛最近才在柳殊身上体现出来,从前甚少孕吐不舒服的人,到了快四个月的时候,反应竟也破天荒地渐渐剧烈了起来。 红枣姜茶泛着热气,颜色鲜亮的红枣被淡淡的褐色茶水浸润,加之姜丝的点缀,猛喝了几口才堪堪压下喉间翻涌着的那股恶心感。 月荫瞧着柳殊状态好了些,才试探性问道:“小姐,咱们可要去采购些什么东西?”明日便是除夕,虽说是刚到了地方,这种重要的日子理应也该好好庆祝才是。 更何况,还怀着身孕,更应该好好调养身子。 “等下午晚些吧,买完了咱们回来一起剪上窗花贴上。”柳殊捧着茶盏道。 这间屋子被她们长租了大半个月,又因着是年节,客栈老板对于客人这种简单的装饰行为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再者,待到离开之前把东西复原便是。 商量完,两人便一道出了门。申时三刻,街上的节气氛围更重了几分,不过几个时辰便是除夕,故而四周都有挂在树梢或是房檐边的灯笼,想来待到天色将暗时,便会尽数点亮。 柳殊从未有过这样新奇的体验,凡事亲力亲为,细致地去采买那些过节时候的小玩意儿。 待到她逛完整条街道回去时,天空已然泛起了几丝暗色。 除夕的年节氛围渐渐盈满整层楼,跑腿的小厮得了赏钱,脸上的笑意也不免更真心实意了些,正对着一侧的男子说着什么,一水儿的恭维话不多时便不可避免地传入至柳殊耳中。 门旁,那清俊男子正等在那里,背影颀长清瘦,周身带着股柳殊所熟悉的书卷香气,仅仅是一个背影,便惹得她忍不住一愣。 他似乎还正在和那小厮交代着什么,接着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一瞥,猝不及防与柳殊对上了目光 视线相触,空气滞住一瞬,柳殊的指尖也不自觉随着这个对视而微微蜷缩着, 一时间,她有几分分不清楚是周遭人的喧嚣还是自己心底的惊诧。 柳淮序盯着她看了两瞬,面色如常,“好久不见。”只语调里淡淡的疏离褪去,变的更加温和起来。 那小厮站在一旁,闻言,有些费解地用余光飞快瞟了眼。 这位客人也是来住店的,出手大方,为人礼貌。 只是刚刚那话,怎么听……都有种神奇的感觉。 思索无果,最终他决定把这归于熟人间的特殊磁场,默契地把自个儿当成隐形人,脚底抹油离开了。 屋内,烛火幽幽,窗外的月光柔和似絮,淡淡的银辉混着灯火洒进。 柳殊堪堪从见到柳淮序的惊诧中回神,面上下意识地扬起唇角,“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她分明专门托人递了话,叫他不要再冒险。 毕竟…依照闻初尧如今的势力,要去追查当时的那些蛛丝马迹,实在是过于轻而易举。甚至于,柳殊有时忍不住会觉得,他怕是早就查到了,只是不知为何…… 或许是当初他答应了要一笔勾销,故而没有发作吧? 她的脊背下意识挺的笔直,整个人不自觉地呈现出一种与过去两人相处时不同的状态,落在柳淮序眼底,令他呼吸一顿。 微微眯起眸子,眼底带了几丝自己也毫无所觉的急切,“如今也有近四个月了,风头过了,自然……我就想办法来了。” 不知道是在同柳殊解释,还是在同他自己,“左右柳家那边也没什么大事,而且…我现在也算是能说上话的,想着或许能帮上你,便来了。” “更重要的是……”他想见她。 疯狂地,无法自抑地想见到她。 柳淮序微妙地停了两瞬,深吸了口气,“当下你怀有身孕,一个人在这边…总归是不大方便。” “有月荫和我一起。”柳殊突然道。 默默瞅了对方一眼,轻抿着唇,“而且、而且我如今尚且能应付。”她心里的那股怪异感渐渐变浓,连带着说出来的话下意识也是带着些拒绝的意思。 不过,柳侍郎冒着风险来看望她,她这么说……是不是有点儿太伤人心了? “总之…你来看我,我是很高兴,但……”她干巴巴地说了半晌,神情隐隐有些客套,“我还是希望,你也能以你自己为重。” “过好你自己的生活。” “而不是……为了我。” 柳淮序帮助她的事情已经足够多了,有时候,柳殊甚至觉得她隐隐有些挟恩图报的架势。 同样的,那些隐藏于暗处的情愫,她也一样知晓。 思绪开始走偏,她甚至忍不住想再说些别的什么,好叫柳淮序干脆打道回府。 如今再见,不知何时开始,她心底的想法……早已经有些不同了。 既如此,合该…… “你还和小时候一样喜欢乱想。”柳淮序忽地开口。 他似乎是笑了一下,声调里透出了几丝与平日里清雅君子所不同的宠溺与温柔,“恰逢除夕,便也真的舍得赶我走嘛?” “我才刚来…怎么说也得陪你过完节吧。”柳淮序拿起茶盏,杯沿遮住了他此刻的表情,背于一片月光下,一时有些瞧不真切,“还和以前一样的。” 不知怎的,当下的氛围渐渐朝着有些奇怪的方向偏移了起来。 桌案上灯火如豆,灯下是柳淮序温润如玉的侧脸,他微微曲着身子,以一个颇为放松的姿态,小口小口浅啜着杯盏里的热茶水。 明明不是很名贵的什么东西,却硬生生被他这副好颜色给衬出了几丝与之不符的劲头,普通的白瓷,恍惚间,竟也像是从什么地方进贡上来的珍稀器皿一般,男人修长的指节一握,煞是养眼。 对方骤然说起这些往事,又是以这么熟络的姿态,饶是柳殊已经在心底打好了腹稿,一时半会儿也有些不好再开口拒绝了。 僵持好半晌,只得轻点了点头。 夜幕降临,天空彻底被暗色笼罩,不过一会儿,窗外的喧闹声就渐渐大了起来。 柳殊觉得这般待着尴尬,干脆把人都喊上,也出来凑了个热闹。 冲天而起的炽热火光,伴着爆珠噼里啪啦的声响,一齐融于深冬的夜景之中。 柳淮序被这么骤然搪塞着打发了出来,倒也不生气。仍旧是好脾气地陪着,像是方才的急切从未出现过。 他站在廊上,注视着她窈窕的背影,红彤彤的灯笼,照出除夕特有的光晕与欢喜,透过雕花的窗反映在他侧脸上,如玉的皮肤上,一小块儿透亮的光团,带着几丝斑驳,晕开,又不自觉地缓缓抖动着。 下一瞬,似乎是心情也变好了起来,短促地笑了声。 柳殊被这么一笑,心下有几分莫名,但她到底只当做是节日之故,下一瞬便将其抛诸脑后,继续顺着人流缓步穿行。 柳淮序自是紧随其后,隔着点儿距离,也放下那些心思短暂地欣赏起这佳节盛景。 不远处尽是除夕前的人间烟火气,带着雪意的冷风拂过,街角处的那颗枯树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就显得有几分苍白无力。 树下,闻初尧只是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这副场景。 身侧,林晔有些不忍地望了他眼,权衡再三,到底还是开了口,“陛下,其实……皇后娘娘心软,若是您执意,至少……”也会比现在好。 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心爱之人的眉眼,忍耐着心底的想要靠近的声音,一遍遍独自承受着。 至少,会比这般下场更好。 闻初尧听了这话,却仍只是默默站着,保持着远眺的姿势,表情巍然不动。 过了许久,他的嘴唇突然动了几动,吐出一句语音极轻的话语,“我情愿是他,至少……” “她会真的高兴。”带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甘与悲凉,下一刻,又迅速消散于凌冽的风声里。 男人拂袖转身,最后,连带着那丝龙涎香气,也一道淡进雪雾里。 不过瞬息便无痕。 第89章 跑路第九十九天 东宫。 待闻初尧回到熟悉的地方, 那些久久隐藏着的负面情绪才像是终于寻找到了一个发泄地,不需要伪装与克制,尽数宣泄而出。 不过须臾, 宫殿内, 熟悉的味道便将他皆数包裹, 独属于两人间的点点滴滴似乎也一道浮现眼前,但此刻却又像是隔了一层银白色的纱雾。 过去, 他尚且能隐隐约约窥探清楚遮挡之下的那副景象, 而如今, 竟像是越来越模糊了。 第98节 男人线条流畅的轮廓隐没在昏暗的光线里, 凌乱的发丝紧贴着蹙起的眉,他的神情隐约有几分不安, 一只手悬于半空。 时近二月,刺骨的寒风卯足了劲儿似的往人骨头里钻, 从窗棂的缝隙间倾贯而入, 扑至他的眼睫处。 但闻初尧仍像是深陷于这一片黑暗中, 另一只手举着酒盏, 自顾自地喝着酒,他的脸颊已然泛起了几丝红,蔓延至眼角处,朦胧间, 竟诡异地显出点儿脆弱来。 桌案上的酒杯已然空了大半, 他虽饮了不少酒,面上却不显, 只那一双眼, 兀自显出几分盈盈水光,瞧着像是哭了。 男人单薄的唇瓣微微上扬, 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半个身子撑着站了起来,随着衣摆的弧度,那只酒盏被拂倒在桌案上。 闻初尧踉踉跄跄地伏在床榻边,整个人急切地大口呼吸着,试图隔着些距离去汲取衣物之上那丝熟悉的气味,以获得那么点儿慰籍。 胸膛起起伏伏,或许是饮了酒,又哭过,整个人的眼尾处的红意更盛,若是细细观察,甚至称得上绮丽。 他大半张脸没入柳殊的衣裙间,轻轻呢喃的声调被酒意浸染,沙哑又带着哽咽。 若是柳殊在场,定是会觉得这一幕稀奇的紧。 前后不过几息,闻初尧的整张脸便已经被她的衣物遮掩,接着,轻轻地嗅了嗅。 他的动作犹如被慢放一般,而后,定格于某一刹那的画面。 时间流逝,前后几个月的光景,哪怕是日日熏香刻意保存,也早已和柳殊在时不同了—— 衣物上的香气渐渐淡去,日积月累的消耗下,最后的那抹余韵,也似乎在此刻戛然而止,恰如有关于衣物主人的一切,也正在消失着。 闻初尧睁开眼,停驻于那件衣裙之上,恍然间,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是了,他与柳殊是有嫌隙,他是做错了不假,可柳殊和她那个竹马一道过除夕,难道就一点儿也不避着人了吗? 柳淮序身为朝臣,难道就一点儿自觉也没有吗? 这么粘着人,不知道内情的,还以为他们两人是夫妻呢。 闻初尧甚至觉得他昨晚那会就该立刻上去,将她从街上带走,再胆大地质问上两句。 什么人,什么事都是挡不住他的。 哪怕是再去贴冷脸,再去听那些刀子般的言语,再看着她对着旁人言笑晏晏,哪怕是再被否决掉过去的一切。 这些也是挡不住他的。 他是皇帝,只要他想要,没有什么能真的阻挡到他。 但事实是……他却只是立着,隐没在光秃秃的树干之下,在暗处,像一个旁观者一般,疯狂地窥探着。 像如今这般,只能乞求似的呼吸着她里衣上残余的香气。 零星的气息,近乎于无。 也是直至这时,闻初尧才猛然惊觉,柳殊离开的时间……原来已经快比她在自己身侧的时间还要久了。 他有些木然地起身,去找桌案上的酒盏。 毫无章法的摸索,以至于身上都被沾染上了几丝湿润的酒气,无孔不入地钻入他的衣衫之下。 冷酒与男人身上带着热意的皮肤相撞,沿着他的手腕一路向内,滑出一道细长的线,连带着他的衣襟也变得有几分湿漉漉的。 有那么一瞬间,闻初尧那颗被愤怒、不甘、懊悔等一系列情愫喷涌着的心脏,奇异般地被这盏冷酒给浇灭了。 那丝冰冷下,他的整个身体仿佛也随着一齐冷了下来。 像纸张浸了水,没破,却皱巴巴的,变成软绵绵的一团,再也无法像当初一般,容纳墨痕。 闻初尧忽然觉得有几分不是滋味,连着他借酒消愁的行为都隐隐显得有几分可笑。 他真的魔怔了。 犹豫不决地徘徊,走了又走,转了又转,最终却仍是在原地。 可与此相反的,他是真的不甘心,不甘心就这么看着柳殊离他越来越远,不甘心就这么为他人做嫁衣。 有时候,闻初尧也觉得柳殊先前说的没错,他自己是有点儿假。 假情假意地说着那些安抚性的话语,假模假样地做出那些姿态。 甚至在跟随自己多年的下属面前,还要假装大度,假装已经放下了。 放下了……? 他真的放下了吗? 闻初尧自嘲着笑了笑,微阖着眼,唇角渐渐紧绷成一条线。 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一路走来他是做了许多假,可…… 可……唯有一点,他如今能问心无愧—— 对于柳殊而言,他的情意不假。 既如此,那凭什么是他该退让? 殿外,林顺放轻了呼吸,默默候在门口。 除夕宫宴的时辰已经到了,可他回忆起片刻前陛下的状态,仍是有几分后怕,踌躇了会儿,正打算硬着头皮进去请,结果下一刻,殿门竟从里面打开了。 皇帝一席玄色常服,衣袍上的暗纹在月光下隐隐发光,他的面色依旧冷淡,但比之方才林顺所瞧见的模样,已经算是温和多了。 短靴碾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停至他跟前,伴随而来的,是闻初尧平静无波的声音,“走吧。” 冷津津的,瞬间就叫林顺回了神,见状,赶忙跟着往宫宴去。 除夕夜,沿途皆有宫灯照明,醒目的红色点缀,伴着烟火,瞬间便点燃了整座皇宫。 烟花冲向漆黑的夜空,如同一道闪电,“唰”的一下,不过转瞬便噼里啪啦地炸开,天刚刚擦黑,洛城内外全然已经被比昨日更高涨的欢愉氛围所笼罩。 柳淮序拿着一把剪刀从屋内出来,柳殊跟月荫一道,手里捧着些红彤彤的纸张,几人聚坐一处,打算剪些窗花出来贴上。 一晃许多年,她都再未做过这事儿了。 烛火掩映,男人的眉眼也被渡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芒,本就温和的人,此刻瞧着更添几丝柔软。 剪刀在柳淮序的指尖轻盈旋转,不过须臾,一朵菱形花蕊状的窗花便在他手中绽放。 “你看——”他摊开手掌。 红色的花样,与男子白皙修长的指节相互交叠,落于柳殊眼底,颇有几分乍眼。 “还是你手巧。”她有些无奈地轻叹了口气,“每次我剪这玩意儿都是只能剪出那种最简单的花样。” “这种花,搁我手里……怕是只能勉强剩个四瓣。” “无妨。”柳淮序示意她伸手接着,自个儿则顺手拿起另一张崭新的红纸,“这种东西在心意不在技巧,有心便可。” “再说了,过节呢。”他的声调带上几丝渐渐外露的宠溺,“还能真叫你剪一晚上,直到剪出个像样的才能歇息不成?” 对方话里的语气,说话的姿态仍旧与过去别无二致,甚至比起过往,如今无形中更积淀了几分历经千帆的沉稳与平和。 但……唯有那份情意,始终未变。 犹如绵密温和的春风,轻轻拂面,并不会叫人觉得突兀,只会在其拂 至脸颊时,细细品味这份温暖。 这份……曾经长久地照亮过她的温暖。 窗外,一盏盏明灯慢悠悠地漂浮上夜空,点缀于夜幕之上,恰如繁星,散发出一簇又一簇暖橙色的光晕,将整个洛城衬得更加祥和动人。 眼前,柳淮序的眉眼渐渐清晰,于这片光亮中,一眨也不眨地凝视着她。 如玉的五指微微按压着纸张,三下五除二折出个柳殊不曾见过的复杂图案,见她只是垂着眸子不语,片刻后,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把东西放到了桌案上。 柳淮序的目光闪烁了下,渐渐移到了一旁的茶水上,在这几息的沉默中,他没有喝茶,只是瞧着手中的茶水,也兀自低垂着眼,黑色的睫毛覆下,眼底的那些波澜也随之一道掩盖。 足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像是释然一般,再度开了口,“……怎么不说话?” 勉强着扬起唇角,问道:“还是说…是猜到我什么意思了,所以干脆来拒绝我?” 对面人的目光聚焦于她,明明是克制到极点,柳殊却无端觉得像是又被烫了一下。 即便是冬日的冷意,也依旧无法驱散,到最后,她近乎是有些狼狈地躲开了这道视线,“…对不起。” “时事境迁,我发现…我的心……” 早已经不似从前了。 它会动摇,会有波澜,会伤心沮丧,会欣喜欢笑,诸如此类种种,却与眼前的人半点干系也无了。 一如现在,她早就很少再去想起那段幼时的时光。 柳淮序是何等地了解她,自然一下子就明白了这句未尽之语。 然而,他也仅仅是顿了下,“妘妘,如果我说……” “我这次来找你,只是…”想看看你。 罢了,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不会信。 心中百转千回,临开口的话也不自觉地拐了个弯儿,“只是…想告诉你。” “无论是先前还是当下,我的承诺依旧作数。” 或许,他来的有些晚了。 权衡利弊之后,躲避风头之后,剩下的,本就是迟来的缘分。 或许更早一些的时候,他捕捉到的那只蝴蝶,就随着风一道飞走了。 可…… 他只是…… 有那么一点不甘心而已。 第90章 跑路第一百零九天 沉默蔓延, 气氛一时间有几分停滞不前,窗外的喧嚣声丝丝缕缕地透入进屋,甚至隐隐有几分要盖过屋内的迹象。 街上的点点红灯依次亮起, 朦胧的灯光, 在窗纱的遮挡下晕成一团, 除夕夜,整个洛城一片欢腾。 柳淮序盯着手中的茶, 久未得到回答, 心下不由得更微微叹了口气, 但面上只是慢条斯理地浮了浮茶水, 茶香袅袅,氤氲水汽中, 他的神情有那么一刹那的不自然。 像是心底积压已久的急切,在这一刻迫不及待地冲破禁锢浮现出来, 也更像是, 鱼脱离水后的惯性翻滚。 第99节 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妘妘。”他的目光闪烁几息, 最终归于平静, “至少,让我陪你过完这次的除夕吧?” 年节将至,若是柳殊孤身一人在这儿,就算身边有个贴心的人伺候着, 他也是不安心的。 如小一些的时候一般, 需得亲自看着,亲自确认, 方才能释然。 这句话也更像是一块儿突如其来的石子, 砸进水面。 层层余波,停滞的气氛也不由得地稍稍流动。 “我刚来洛城, 很多地方……都不熟悉。”柳殊顿了下,这才接过话茬,抬眼望了过来,“新年,大概是会更漂亮些。” 她的声音轻了些,“…一起看吧?” 犹如那次于花卉间遥遥相望时,抬眼再次望来,以一种柳淮序熟悉的姿态,笑着问他。 视线所及,柳殊笑颜依旧,记忆中的轮廓,在他时隔三年,鼓足勇气后,得到了一次近距离凝视的机会。 曾经他以为,那是一切美好的开端。 不知怎的,脑海中朦胧的印象竟在此时渐渐变的更加清晰,柳淮序所私藏着的一切场景,似乎在此刻得以慢了下来。 留在心底的诸多记忆碎片,渐渐重合在了一起,最终,消融于微末的寒风间。 缄默少顷,他轻勾下唇,“当然。” 这一次,望向她的眼神,格外平静。 哪怕…… 这平静之后,是再也无法被发现的沉默汹涌。 …… 时值冬末,寒风更猖狂了些。 隔了些日子,好不容易放晴的天空再度下起雪来,冬季回寒,末梢总是格外冷,飞扬的雪花落在肩头,竟也像是透过衣物的阻隔,直直将冷气传递了一般,冻得人一个激灵。 若是堆积在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时,就更是冰凉一片。 萧寒江正倚靠着树,下一刻,一声短而沉闷的声响后,猝不及防地被雪团砸了下。 自从追查到虞夕月的踪迹,他就亲自过来了,谁料她竟七拐八拐地,不知疲倦跑了许多个地方,每每总是稍稍落脚,翌日便又立刻换个地方。 如今这座村庄,距离洛城小几十里地,也是她安顿的不知第几个地点了。 萧寒江不想逼迫她太紧,因此也一直算是耐心,他知晓对方仍在为慈宁宫做事,故而也不想把事情弄的太糟糕。 事情尚有回转的余地,他们两人间的关系或许也能更好上几分。 等了好几息,见不远处的屋子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权衡了会儿,到底还是大步走至门口,扬声道:“喂——” “理理我呗。”他的声调莫名有几丝委屈。 “我都恨不得从南边跑到北边,又从北边跑到南边了,好些个来回呢。” “跑这么远,怎么也能稍稍显现出我的决心吧…?”萧寒江说着,边屏住呼吸去听里面的动静。 一门之隔,一派安静。 “当然啊,我说这话也不是要显现我多有决心,我就是、就是觉得……十来天了,好歹也见见我吧。”他说着说着,情绪又有些低落了点儿,“……夕月。” 大门依旧紧闭,他等了会儿,半晌有些沮丧地塌耸着肩,四处环视,正准备找个舒服些也近些的地方继续等,谁料下一刻,门忽地开了。 虞夕月冷着脸,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微微蹙着眉,意味不明地盯了他片刻。 不待他反应,转身便往里间走。 大门敞开,萧寒江突然福至心灵,赶忙快步跟了上去。 屋内,虞夕月见他来,眸色沉了沉。 “我让你进来只是不想让你在外头嚷嚷。”她的神情冷淡,“一直跟踪别人,很好玩吗?” “不是。”萧寒江就跟被踩了狗尾巴似的,身上好不容易熏陶出的那股稳重气质顷刻间消散,只差举起三根手指对天发誓,“我就是想告诉你,我不在意。” “真的,我真的不在意。” 误会解除,即便虞夕月先前接近他是蓄意,是居心不良,他也并没觉得有什么。 男子汉不拘小节,夕月这么做,那是肯为他花心思!对症下药地去了解他! 他都没说什么,外头那些劳什子东西倒开始编排上人了。 再者,他圣眷正浓,眼瞅着镇国公下一代定是他撑起门楣,即是如此,那又何必担心呢? 反正……终归有他给她撑腰的。 “我不想欠你什么,同样的……”我也不想拖累你。 虞夕月神情未变,只蜷在衣袖里的指节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垂下眼睫,“我…” “……过去是我对不住你,歉我也道了,我也愿意弥补。” 她受限于慈宁宫那边,绝非他当下的最好选择。 家族虽被平反,可……也不过就是面子上好看些。 如此……她不信萧寒江会执迷不悟、拎不清到如此地步。 权衡利弊后,这种世家子合该做出他正确的选择才是,而不是……在这里同她演什么情深似海。 这只会浪费彼此的时间。 “你既然说要弥补,那为什么不能跟我试试呢?” “顺着你自己的心,而不是刻意地顺着我。” “我现在就是在顺着我自己的心。”虞夕月深吸一口气,抬眼望来,她的眸中一闪而过某些冷硬的情愫,犹如一条线,扯得萧寒江有片刻的失神。 待他又被赶了出来,整个人都还是有些晕乎乎的。 不过,与先前被拒绝后不同,这次,他反倒是更确定了些别的什么。 夕月心中定是有他的,不然……她不会如此。 她合该像对待那什么张公子,陈公子的,直接把他一觉踢走,而不是还忍受着他三日五日的跟着。 她只是有顾虑—— 既然如此,那他便也能放手去做了。 想通这点,萧寒江连日的郁气都好似减轻了许多,慢悠悠地顺着小路走出些距离,甚至还有心情欣赏起雪景来。 错落有致的砖瓦上,皑皑白雪覆盖,村落间,一家挨一家,四处聚在一块儿,远远的便自成了一个地方。 沿途,有两人挑着扁担经过,讨论的声音混着寒风传至萧寒江耳中。 “谁知道呢,我表舅家那丫头,身子骨可好了……这好端端的,不知怎么回事儿,说病就病了。” “可别是沾了什么不该惹的东西吧?”另一人神神叨叨地问。 “诶那不是!就是这病的蹊跷我才跟你吐槽两句罢了。”说话的人似乎是一下子没换过来气,被骤然扑至鼻腔处的冷风呛的一个激灵,不自觉地连着咳嗽了好几下。 同行的人见状,赶忙关切地望了过来,见对方笑着摇了摇头,示意无碍后,才继续道:“不该啊,按理说洛城那种地方,可比我们这儿山沟沟的地方治病厉害…” “就算是被什么东西咬了,那也不该病这么久啊……这断断续续的。” “谁说不是呢。”那人摇了摇头,缓缓叹气道:“那药味远远飘出来,整日不绝,说的我都揪心。” “遭罪唉……” 风声簌簌,声音渐渐远去,萧寒江这才有些后知后觉地回神,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 …… 京城,东宫。 刚刚浮出的月色叫乌云遮去了大半截,冬日里,天黑的本来就早,故而此刻,这个夜晚就更显得阴郁。 殿内,烛光透过床幔的遮掩,打在男人挺直的鼻梁处,印出立体俊朗的轮廓。 一片阴翳中,闻初尧眼皮轻阖着,细密的睫毛覆其上,呼吸的速度均匀规律,看着像是睡着了。 可即便是在睡梦中,他的眉心处仍有一道浅浅的沟壑,薄薄的唇紧抿着,整个人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下一刻,床榻上的人双眼微睁,猛地起身,有些怔然地盯着床榻上的某处。 连轴转了几天,他的身体隐隐也显出几分疲惫来,或许是先前那只毒箭的缘故,积累在身体里的毒素尚未完全清除干净,循序渐进地恢复中,一旦忙脱了,身体难免会抗议一番。 这在先前,是少有的事。 闻初尧不由得连带着想起了点儿不好的回忆,以至于从噩梦中惊醒好几息后,仍是有几分发愣。 潜意识里,他觉得是自己最近精神头不大好。 否则……又怎么会如此突兀地梦到那般晦气的场景? 伏尸遍野,阴暗逼仄的小房间里,无数的人被隔绝开来,明明是初春乍暖还寒的日子,梦中所见之地却犹如孤岛,兀自发出痛苦的哀鸣。 柳殊,他朝思暮想的人。 亦在其列。 第91章 跑路第一百二十二天 春三月, 雨蒙蒙,京城中新探头的绿色嫩苗笼罩在一片烟雾中,被雨水这么一淋, 冬末的雪意不知不觉被渐渐覆盖, 走至尽头。 只是眨眼, 新岁的欢愉氛围也随之一道变淡许多,整个京城转而变得一派安静。 无独有偶, 明明是初春乍暖之时, 宫中冷肃气氛却愈发浓郁。 乾清宫内, 这股冷肃气息更甚几分。 闻初尧听着暗卫汇报的话, 眸色微沉。 “洛城一带洪水决堤,沿途淹没多个村庄, 死伤数万,伏尸千里。” 洛城属南, 朝廷年年拨银子兴修水利, 加固河堤, 结果还是……如今堪堪及三月, 尚且还不到雨季的时候,这种豆腐渣工程,是如何能幸存到现在才被报上来的? 新帝的脸上一派冷肃,但如今他平日里多也是这副表情, 故而林顺瞧着, 一时间也是难辨对方的心情。 第100节 只是直觉上他觉得,陛下现在大抵是不大高兴的。 入了三月, 气温逐渐上升, 眼瞅着,陛下阴晴不定的性子似乎也好了些许, 有些过去做太子时温和的影子了。 结果前几日冷不丁儿地派人,不知探查了什么,再几日后,那望过来的目光竟比原先还要怖人了。 他不由得放轻了呼吸,悄悄用余光去瞅不远处的人。 闻初尧的目光一路向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点着桌案。 林顺瞧着,右眼皮登时一跳。 暗卫跪在地上,继续汇报着,“属下去时发现沿路的小村庄多数被包围了起来,一番探查才得知是当地豪强杜家那边下的令。” “豪强…?”闻初尧的语气不辨喜怒。 景顺帝在位时的那些沉疴弊病如今渐渐显露,京城和沿边的地区或许会威慑于新帝,知晓其中的手段内情,而距离京城百里之外的地方,则更像是闭关锁国后的桃源。 所谓的世外桃源下,不是人们安居乐业,反倒是一方豪强取代官府,要么是其与官府狼狈为奸,克扣朝廷下拨的赈灾款,搜刮民脂民膏。 如此,官员们为了官途政绩,恐怕也不会冒着风险去揭露其中的黑幕。 皇帝都管不了他们,更何况是一个被保送的太子,就算有些军功傍身,那也不过是皇亲贵胄用来镀金的东西罢了,与他们这种送儿子去军营里刷个脸,或是送到分店里涨涨经验的行为也别无二致。 再说就算是新帝登基,再说的厉害,天高皇帝远,在洛城这种距离京城大几百里地的富庶之城,那也是强龙难以压地头蛇。 闻初尧的目光凝固在奏报上某一处,停驻片刻,“好大的胆子。” 林顺候在一旁,听到这儿,心里也是直冒火。 瞒报朝廷,保住他们的歌舞升平,而丝毫不顾底下的百姓们,当真是……朱门酒肉臭。 暗卫跪在地上,被陛下的目光所注视着,更是动也不敢动。 直至好几息后,上首才传来了一声冷淡的吩咐,“把林晔和萧寒江喊来。”停顿两息,又道:“辛苦了,你先下去吧。” 得了命令,那暗卫这才俯身行了一礼,快速地退了下去。 乾清宫内一时陷入沉默。 洛城自前朝时便一直繁盛,其周边的小村落以包围之势围绕其边,洛城杜家敢这么胆大包天,那必然已经是把这种行为当成常态了,富得流油与否还另说,勾结周边地区,拉帮结派欺压百姓定是跑不了的。 再者,这种人,他们的贪欲本就亳无止境,会如此行径,倒也不算是叫人吃惊了。 闻初尧拿笔在奏章上圈画了两下,接着便把这份名单置于一侧,拿起旁边的茶盏轻啜了口茶水。 摩挲茶盏的指节顿了顿,眉心微微蹙着。 自从十几日前乍然遇到那个噩梦,这股疑虑便始终盘旋在闻初尧心中,那阴冷逼仄的角落仿佛在他的脑海中无限放大,直至现在,光是想想便有些呼吸困难。 或许,这件事也可能是他接连没有睡好而导致的精神恍惚……? 柳殊虽身在洛城,可不过是暂时落脚,又有柳淮序在她身边,他这个局外人在这儿担心个什么劲儿? 想起那日她与柳淮序相互依偎交谈的画面,闻初尧不由得苦涩得扬了扬唇角。 显然,自重逢之后,柳殊从未主动来对他示过好,他递出去的橄榄枝更是次次被她折断,她对自己……是避之不及的。 自己这般鬼鬼祟祟地窥探着她的生活,又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呢? 如此想来,那受到的所有屈辱与漠视也都是他咎由自取罢了,这……是他的报应。 是他自己初时不珍惜,围观她被旁人所刁难而无动于衷,也是他蠢的慌,竟真觉得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再去同她重修于好,觉得一切都在可控范围之中。 用个不太好听的形容,这都是他咎由自取,是他倒贴的,是他贱的慌。 柳殊是一直在推辞的,她巴不得远离他。 那他……就算不甘心,也不可能再去逼迫她做些什么,这样只会将人越推越远。 事实上,这些道理闻初尧都懂,只是…… 他无法控制心里的那股冲动的情愫,每每看到柳殊与旁人在一起,尤其是与她那个什么竹马一道,他便会觉得自个儿的心口一瞬间像是有许多虫蚁在啃咬,噬心的疼痛,如今他也只能受着。 黑黝黝的长阶,此时更显得漫无尽头。 介于想要与不能够之间,才最叫人煎熬。 男人的目光停滞片刻,外头宫人的通传声穿入耳中。 脚步声由远及近,几息后,闻初尧才从混沌的情绪中抬起眼,望向来人。 林晔与萧寒江一前一后,俯身行礼,“臣参见陛下。” “来了,坐吧。”他稍坐直起身子,“这儿没外人。”语罢,递过折子,示意林晔和萧寒江一道看。 一阵沉默,了解完内情后,两人的脸色都算不上好看。 洛城杜家,放眼整个宁朝,那也是叫的出名声的豪强之一。 陛下原本是准备料理完京城这些时不时冒冒头的臣子们之后在准备着手处理这些人的,想不到,这杜家竟先跳出来了。 林晔:“陛下召臣等前来,定是心中已有决断了。” 闻初尧倒是不意外对方这敏锐的姿态,顺势点了点头,“有些想法,但还是想听你们先说说。” 过去在漠北时,遇大战,或是举棋不定、难以抉择的事情,三人每每便也总这般聚在一起商量。 谁料萧寒江了解完事情的始末后,却是脸色骤变,神情冷沉,“洛城水患……” 如今不过是了了春雨便能冲出个大窟窿,这事儿本就蹊跷的紧。 再者……洛城这个地方。 “我前些日子路过这附近,偶然听到村民们闲聊,事后我去了解才知道有相当一批人竟是不约而同的都病了。” “又是病,又是水患……” “病?”闻初尧冷不丁地出声。 “是啊。”萧寒江下意识点点头,思及前些天听到的那些话,正准备详细说说。 结果一抬眼,便撞上了新帝晦暗不明的眼神,神情深邃凝重,叫他不自觉地心头一颤,登时息了声音。 …… 洛城,冬日的气息亦消散许多,几近于无。 窗外雨势渐大,即使隔着窗纱,也依然能清晰听见窗棂被雨水击打的声响,噼里啪啦的一片汹涌。 朦胧间,整座城皆被笼罩在一片水雾之中。 柳殊凝望着窗棂上的水雾,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官员休沐也不过是年节时,时间一到,柳淮序自是得回去,可……他虽已经离开有些日子,痕迹却依旧不散。 思及他交给自己的地契,柳殊又开始犯起了难。 诚然,她身上的钱虽能保证相当一段时间衣食无忧,可也绝对不足以支付一座宅子的钱,之所以住客栈也是这个缘故。 上不足比下有余,柳殊还是相当满意的,知足便可,再不济再慢慢挣便是。 只是她从未想过,柳淮序竟直接买了一座宅子给她…! 对方是柳家这一代的第一人,又身居要职,一些官场上的潜规则,柳殊心里也是或多或少知道些的,只是……当这笔钱真真切切被用在她身上时,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觉得魔幻,转而想要赶快拒绝。 可柳淮序确实了解她,知晓她当下的困境,也干脆就把这个地契塞到了别的地方,等到人走了,才派人似是而非地说了这么两句叫她知晓。 那宅子也并不大,只配了一个跑腿儿的小厮和一个烧饭的厨子罢了。 再多的,便是一个懂些医术的老婆婆,柳殊曾与月荫去瞧过,对方以前是开中医馆的,在当地也是有些名望的。 如此一套下来,是把她所有的顾虑都给打消了。 可……这哪里是同族的帮衬,她越想越觉得是对方换了个方式罢了。 与过去别无二致的竹马情谊,她如今却觉得心里受之有愧。 罢了,一直待在客栈也的确不妥,光是最近人心惶惶的氛围,便叫她忍不住开始乱想起来。 这里人流量有打野,一直有人生病,她怀着孕确实也是去那边的新宅住更为妥当。 身侧,月荫清点完行李,唤她,“小姐。” “都收拾好了,等今天晚些时候雨一停便能走了。”客栈她们主仆俩也只续住到了明日,如此倒是刚刚好。 思绪回拢,柳殊轻轻应了声,旋即像是想起什么,正准备交代两句,门却被倏地撞响。 门外,店小二焦急的声音透过缝隙传进,“这位客官实在对不住!咱们客栈里有人染疫……” “官兵已经把这儿全部围起来了。” 几乎是他话音刚落,门框便被两条宽大的布条所覆盖,伴随着有人涂画的动静。 官兵冷硬的声音从外而至,例行公事下透出几丝不耐烦,像是觉得此地晦气极了,一瞬间也不愿意多待,“上头有令,广聚客栈内发现一状况不明病患,需即刻封禁!” 那股喧嚣的肃杀气,仿佛在顷刻间,便宣判了这里所有人的死亡。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被这猛然的阵仗所惊。 巨大的冲击之下,柳殊不知怎的… 没忍住轻咳了声。 第92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天 霎时间, 四周的声响仿佛都在此静了下来。 一股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倏地浮现,柳殊意识到什么,迅速压下喉咙间的痒意, 放轻了呼吸。 但下一刻, 门仍是猝不及防地被撞开—— 为首的官兵大摇大摆地踱步走近, 瞥了眼挡在柳殊身前的月荫,嘲讽似的嗤笑了声, “哟, 这还是两个女娃呢。” 两人衣着普通, 可偏偏柳殊的容貌与气质又是极为出挑的, 两者混合下,倒是叫他一时半刻有几分拿不准。 他的视线在柳殊凸起的肚子上微微一顿, 几息后,到底是谨慎的想法一时占据上风, 朝外头扬声道:“来个人, 这儿有个孕妇。” 近期洛城内外人心惶惶, 光是客栈内这些日子就有不少的人或多或少生了小病, 这些柳殊皆是看在眼里的,故而,她亦是一下子意识到了这个节点的微妙。 “我、我家小姐是最近淋了雨,偶感风寒。”月荫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有些结巴道。 试图为两人辩解一二, 也或者是面对对面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内心有几分怕, 整个人都忍不住发起颤来。 第101节 谁料这一句, 却是一下子将对面人心里的猜测坐实了一般。 “风寒风寒,你们这样的我见多了。” “把人带走!” …… 自从前两日听到萧寒江传来的消息后, 闻初尧心里的那股不安便更浓了几分。 入夜,照例宿在东宫的寝殿内,坐了许久,脑中的思绪仍是乱的紧。 那个荒诞的梦,就如同一把催命刀,割着他的心许久,不上不下。 有时他也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可越是想……这点担忧的种子,便更深地埋进在土壤里。 也或许这颗种子早就埋进了土,只是他如今才发觉。 闻初尧捧着本书册,垂着眼皮,俊美的脸庞隐没在大片阴影里,眼底是化不开的浓墨。 柳殊在他身边时,他尚且未能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做出许多将对方推远的行为。 待到一切快要尘埃落定,两人偏偏又生了嫌隙。 柳殊早早地存了别的心思,假死从他身边逃走。 而如今……他大权在握,手底下的人也能称得上老实,兵权傍身,不必再像从前那样束手束脚。 最重要的是,他又有了理由见她。 那个梦实在蹊跷,连带着他有些逃避性质地刻意绕开与柳殊有关的事情。 可……柳淮序也走了,他并没有留在她身边,青梅竹马的情意,她也会如此。 那是否也说明……他还有机会? 春雨接连下了小两日,外头亦是围绕着这场水患热闹非凡。 洛城这事儿实在过分,朝堂上里里外外吵了一整天,一方是认为此处疫病实属不妙,又有水患,陛下雄才大略,真龙天子,实在不宜冒此风险。 另一方则是相当赞同新帝此次做法,身为其有先祖遗风,更有官员在朝堂上站了出来,言及愿意追随皇帝去洛城,好让远处的那些鼠辈见一见新帝的威风。 有同意的,有反对的,自然就会有中立的,三派人士在朝堂上可谓是水深火热。 不过闻初尧去意已决,此次询问朝臣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洛城,他是一定得去的。 不止为百姓,更为了……他想见的那个人。 即便只是一个梦,但……失去柳殊的痛苦,他也绝无法承受第二次了。 好在朝堂中不乏察言观色的佼佼者,一番调节之下,局面倒是比先前新帝微服私访那次更为妥帖了些。 几次询问下去,朝臣们逐渐趋向于同一想法—— 帝王有决心,有能力,他们底下这帮子人操心个什么劲儿呢?总归……自个儿的那些小心思一时半刻是无法被上头采纳的,若是强求,与皇帝对着干,保不齐会像先前的王家一般…… 朝臣们想到这儿,便立刻如鹌鹑一般缩回壳里,一个个变得体恤圣意起来。 一来二去,帝王雷厉风行,底下的人也不敢怠慢,不过大几日,一切便都准备就绪。 天还下着蒙蒙小雨,一支队伍便已经悄无声息地从京城离开直奔洛城,风雨兼程近十日后,沿途的风景也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独属于南方的富庶之景呈现眼前。 漫天的绿意,与乌泱泱的地方官员一道,一大片望不到底。 新帝莅临,无论底下是怎么与豪强勾结的,明面上,大都还是对皇权有着天然的恐惧在的。 更遑论陛下面容俊美,气质矜贵,身着一席暗色常服,也依旧无法掩盖其隐藏于下的修长身形。 神情冷淡,就连望过来的目光亦是难辨喜怒,带着股独属于上位者的威压。 迎接的队伍中,有那么一两个人悄悄交换了个眼神。 洛城知府更是心头一惊,首当其冲跪了下来,身后的众人见状也是不甘示弱一般又是一顿歌颂请安,接连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意图在圣上面前刷个脸。 更有心思活络的,瞧见皇帝这副做派介绍,自我介绍时一下子便将自己划进了保皇一党。 对方有兵权,绝非是什么手无寸铁的享乐帝王,既如此还不如先卖个好。 也就是那些在洛城与杜家厮混久了的糊涂东西,还在那儿举棋不定,没瞅见皇帝都已经亲自来杀鸡儆猴了吗? 不过……话又说回来,对方手下精兵强将无数,为何又要屈尊亲自前来呢……? 莫非…是还有什么别的重要的事情? 洛城同知落后两步,见知府示意,赶忙俯身道:“臣等翘首以盼,终于等来陛下莅临!臣斗胆,邀陛下在洛城垂心湖上一赏美景,为陛下接风洗尘…” 他的话还没说完,闻初尧身侧,陈钊便冷下了脸,目不斜视道:“陛下,此次来是有要事办,诸位还是把脑袋放清醒些的好。” 他人生的高,又常年跟随闻初尧在外闯荡,此刻一刻意,身上的那股杀戮气无形中更重了几分。 如此,那几个为首的官员果然变了脸色不再多言。 “是、是臣等考虑不周,烦请陛下明示。” 闻初尧的脸色自打到了地方,便一直不算好看,瞥了一眼这些心思各异的地方官,此刻才施施然开了口,“接风洗尘便不必了。” “朕听闻洛城风景雅致,不知……可否带带路?” “雅致…是是是!自然!那不知陛下是想先看看哪里……?” 影卫在五日前便早已经开始收集证据,故而如今闻初尧瞧着这些人是怎么看怎么碍眼,尤其是对方还敢不知死活的这么问。 队伍里,隐隐有那么一两个人反应过来,嘴唇嗡动了两下,可话还未说出口,下一瞬,便被旁边的影卫给即刻拿下。 场面一时间有一瞬的骚动,闻初尧却好似恍然未觉,甚至还好脾气地朝那问话的官员笑了笑,“自然是先要瞧瞧沿途的村庄。” “不如…杜同知,你引着朕先去瞧一瞧洛城城镇周边的小土房可好?” 帝王的话语一丝波澜也无,可杜同知抬眼,却是与那道不寒而栗的目光直直对上,顷刻间,吓得他一个激灵。 针刺般强烈的冰冷气场,那是杀意,瞬间便将他笼罩。 杜同知忍不住呼吸一滞,忙不迭地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陛下误会了……臣、臣是冤枉的!”他甚至已经来不及思考为何皇帝一来,便把他自以为隐秘的事情给抖落了出来。 被帝王的眼神注视着,那股深入灵魂的恐惧,顷刻间便支配了他的行动。 以至于他只觉得若是自己再不做出些什么补救行为,恐怕此刻就会小命不保。 “臣、臣愿意将功补罪!” …… 沿途淹没的村庄,以及恍若圈禁一般的土屋,被前几日的春雨一淋,更添几丝阴寒。 待闻初尧赶到时,目光所及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思及手下人查到的消息,他的情绪一时有些波动,巨大的情绪起伏之下,呼吸的频率也开始错乱起来。 以至于,他真的瞧见柳殊孤零零地躺在那方草席上时,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人心中的慌乱是大于愤怒的。 剧烈的抽息下,脑海里那点儿所剩无几的克制情绪,也在此时被皆数冲散了。 落在柳殊耳中,她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不算小的动静。 接着,一个温暖的怀抱迅速落了下来,将她整个人紧紧包裹,却又像是隔着什么,生生克制住了,离了点儿距离。 熟悉的龙涎香气,伴着对方有些颤抖的手,温热的、独属于闻初尧的温度传了过来。 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抑或是终于有了可以短暂信得过的人,柳殊的精神不自觉地好上几分,唇瓣嗡动,想去确认。 可下一刻,便骤然被对方的一句话给打断了想法。 “怎么才这么些日子……就成这样了。” 那声音很轻,轻到她几乎要听不见他话语之下的咬牙切齿。 柳殊卯足了力气,才从恍惚中回神,继续试图辨认出眼前的人,确认自己的想法。 男人的轮廓隐匿在阴蒙蒙的天色中,周遭好像很吵,她耳边的声响也被无限放大着。 以至于她得放轻呼吸,很仔细,很努力地去听闻初尧说的每一个字,唇齿相磨间,他说的每一个字,仿佛都被无限慢放了几息。 迷迷糊糊地,她竟觉出了几丝缱绻的滋味,与过去那般担忧相似,却又不相似的情愫,在此刻尽数显现。 闻初尧的脸颊贴上了她的颈脖处,呼吸拂过,他的气息有几分不稳,剧烈地倒抽着气。 接着,冰冷的眼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滴在柳殊的眼睫上,烫得她心口一滞。 也是直至这时,那些迷朦的字句才终于凝成实质。 “别睡。”他似乎是怕极了,声音发飘。 用着以平日里完全不同的,她所没见过的神情,带着些祈求的意味,渐渐更靠拢了她,唤她的名字,“柳殊,你看着我。” “睁眼——” “看着我。” 第93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天 一派混沌中, 柳殊只觉得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把她拼命往上头拽,颈脖间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嘀嗒落下,像是把她身上极高的温度也点燃了似的, 引得她不自觉低头去瞧。 “不、不是……”她有心开口, 但嗓子却如同被什么东西碾过一般。 初至异乡, 主仆俩人自然也没那些打听探查的手段,哪怕先前她与月荫刻意去问过, 得到的也大都是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冥冥间, 仿佛有什么避之不及, 言之如晦的东西。 事实上,后来也的确证实了这些猜想。 沿途村庄发了水灾, 又临春天,气温上升, 许多不曾见过的蚊虫便密密麻麻顺着土壤爬了上来, 渐渐地竟变成了不小范围的疫病。 一开始只是少数几个人, 演变至后来, 稍有异样便会被隔离开来。 客栈人流量巨大,柳殊先前也仅仅只是听闻,不成想待她反应过来时,情况竟已到了这种程度。 严苛到, 宁愿错杀也不能放过。 好在面前人熟悉的温度总算让她的理智回暖几分, “……离我远些。” 闻初尧刻意收敛了周身的冷气,恐怕吓着了人, 耐着性子去听。 结果对方没说两句话, 便是叫他离远些…? 饶是闻初尧做好了心理准备,一上来就被这么刺了一下, 心里不免还是有些失落的。 第102节 “…听话,你生病了。”他固执道。 语气自然,眼底的那些情意连带着一道翻滚,似乎…两人过去那些日子的嫌隙在此刻不复存在,比之过去,甚至联系还更紧密了几分。 满屋的药味,逼仄阴暗的梅雨气息,他却都像是恍若未闻。 “我染疫,你也会…” 会死的。 仿佛是知晓柳殊想说什么,闻初尧的声调更温柔了些,安抚道:“不会。” 他的语气笃定,方才面对那群心思各异的官员们还是冷着的一张脸,此刻倒把那些恭维的话活学活用了起来,“朕是真龙天子,不会有事。” 顿了顿,又补充道:“你也不会有事的。” 小一些时候,母妃被污蔑父皇对他不闻不顾,他也曾落魄到与下人,与野狗抢食。即便后来他被张皇后收养成为他的儿子,成为宁朝的太子,幼时的那段艰难时光,仍是深深刻在他心里的。 故而于他而言,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闻初尧低垂的眼皮微微撩起,锁着眼前的人。 长时间的隔离之下,即便有人送来吃食,柳殊的精神状态依然算不上好。 是了,她何曾受过这种委屈? 在赶到这里之前,他手底下的人便已经把情况汇报了上来,连绵不绝的春雨下河岸决堤,灾民持续不断增多,再加上这伴随着水灾而来的疫病,更是把死伤人数推向了新的高峰。 也曾有那么一两个地方官良心未泯,想要递折子到中央奈何被蛇鼠一窝的杜家,其他官员一道,都给拦截了下来。 一人负责财力打点周转关系,另一方则用着手里那点微末的权利作福作威,欺压百姓,以至于不过短短十日左右,洛城便从富庶之城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好在萧寒江一行人已经带着他的指令前去围剿了,想来也不过就是小两日是功夫,便能把这群不知所谓的东西全部送去见阎王。 思及此,他心底的杀意不由得更浓了几分。 闻初尧的目光再度挪至怀里人的面庞之上。 他放心不下,便先一步带着另一批人过来,确认柳殊的安危。 根据目前所得到的信息,柳殊当下的情况的确很像疫病前的状况,先是鼻腔堵塞,喉间发痒,像是风寒一样,而后便会全身滚烫,形同高烧一般。 再后来便是浑身长满疹子,发起红斑,开始出现杂七杂八不同的症状,最终走向死亡。 眼前人的温度带着股不正常的热度,哪怕不请外头随行的太医进来,闻初尧这种只是略通医术的人,也足够看出端倪了。 他的声调又有些不稳起来,像是要极力克制着什么,又机械性地重复了一遍,“绝对不会有事的。” 毕竟……古往今来,这种病其实也有幸存者的,比起严重的疾病,这种由水虫而滋生出来的疫病其实算不得什么。 但偏偏就是这种算不得什么,看起来只会挑抵抗力弱的人群下手的疾病,惹得无数妇女孩童丧了命,目前得出的数据,幸存者不过三四成而已。 闻初尧不敢赌,更何况……柳殊还怀着孕,还怀着他的孩子。 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恍惚间,就连心底那些隐秘的、只敢与自己念叨的秘密想法在此刻被无限放大,男人的目光不停闪烁,眼睫上下摆动,向来在旁人面前完美的面具也不自觉显出几丝裂痕。 瞬间,他的脑海里只留下了那么一个事实—— 柳殊担心他。 可同样地,他也在怕,比起第一次失去柳殊时,这次的阵痛则来得更加剧烈。 他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怀里的人,屋内光线昏暗,因着雾霾雨天,柳殊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加之她本就生的白,如今被他揽在怀里,更如同一块儿易碎的水晶,泛着幽幽的光芒。 闻初尧想的很入神,一时间,甚至没有注意到柳殊也在悄悄掀起眼皮望他。 也可能是注意到了,但于他而言,柳殊不是别人,所以他很放心,纵容着对方细细观察着他的每一丝细微的神情变化。 浑身的不适让柳殊这次的清醒来得迅速了很多,酸痛蔓延,她也隐隐有些分不清楚,自己如今到底是风寒引起的发热还是真的染了疫病。 心底的那股坚定在见到闻初尧时逐渐消散,也或许在这些日子被隔离时,本就产生了动摇。 触及男人担忧的神情,以及他眼底的热烈与疼惜,霎时间,她竟有些难以言说的委屈。 不停上涌,瞬间便冲垮了她名为“理智”的堤坝。 屋内灰蒙蒙的,好似只剩下那唯一一捧灯火,映在她的眸子深处,轻轻晃动着,霎时间,静水微澜。 并且,光晕震动所带来的涟漪还有持续变大的范围,瞬间便蔓延至她整颗心脏。 一时间,她也很难说清这是怎样一种感受。 其实这些日子,这里的人对她算是“优待”,或许是顾忌着她身怀有孕,也像是在查验什么,反馈到柳殊身上时,竟也算是相安无事。 但她从未受过这种磋磨,又正处于孕吐期,因此不过几日,脸便迅速瘦了一圈。 大抵是母亲的本能,这种情况下,又是熟悉的人面前,她索性闭了闭眼放下了心里的那股拧巴劲儿,“我肚子里的孩子……” 闻初尧应该是来关心这个的吧…? 毕竟,这是皇家的血脉,依照他的脾气…… 男人微凉的手指在她的唇瓣处一掠而过,瞬间便将她的思绪拉回。 女子的唇瓣微微有几分干,起了皮,见柳殊回神,闻初尧才叹了口气道:“我来找你,便还是要这么伤我的心吗……?” 他的语气可怜极了,与初进来时身上转瞬即逝的那股肃杀之气截然不同,这会儿,瞧着有些像摇尾巴卖惨的大狗。 但还不等柳殊再继续思考,他便很快转了话头,“只是个小病罢了,喝药…定能好的。” 下一刻,柳殊只觉得被人轻柔的扶着坐了起来,倚靠在这个小小的床榻上。 闻初尧大步走至门边,似乎是交代了几句什么,接着便像变戏法一样,手里拿着个托盘回到了她的身边。 托盘之上,两碗黑津津的药,散发出一阵难闻的苦味。 这屋子里本就满是药味,可这碗药闻着却像是比她之前喝的都要更加苦涩。 “…怎么是两碗?”柳殊心底有个荒谬的猜测,抿着唇看他。 “一路赶到这儿,我的身子也有些不舒服。”闻初尧倒是知晓她想问什么,回答的颇为镇定,“为了预防风寒,也给自己准备了份。” 柳殊有些不敢看他,更离奇的是,她的心脏跳动的频率似乎更快了些,令她有些不愿去细想,“你不用这样。” 她该和他划分界限,他们合该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下一瞬,她的手却被对方猛地握住。 就像是……把她拽到了他的世界。 强硬的、无赖的、不讲道理的。 闻初尧干巴巴道:“对,我不用这样。” “可是我想,我心甘情愿。”他不知想到什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过去他为太子时,也是这般独自坐在书房里,魔怔了似的,做出一些根本不可控的事情。 或许,在柳殊面前,他本来就不是可控的。 他的一切情感,一切由此引发的细小变化,都是不可控的。 于是,闻初尧忽地就没那么倔了,对上柳殊有些复杂的眼神,甚至还以退为进地往前凑了凑,承认道:“我贱的慌。” 洛城这几日接连不断地下着雨,前两日尤甚,雨水浸润下,地面满是湿滑,泥泞点点,若是走快些不注意便会打滑。 可是此刻,柳殊却觉得这雨像是下到了她的身上,也把她整个人完全淋湿透了。 不然,又怎么会听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这么卑微地低下头颅,向她哀求,“柳殊,你知道嘛。” “这些日子,我发了疯地想见你。”药盏被搁在一旁,那双漆黑的眼睛望着她,像是许下什么诺言,眼底闪烁着眸中如晨曦一般的微光。 明明暗暗的光晕中,他长长的眼睫颤动几下,转而定定地望向她,“也看看我吧,真的。” “我不会再叫你失望了。” “所以……再看看我吧,好不好?” “就像现在这样。” 第94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天 药盏延伸出的苦味, 瞬间盈满鼻腔,混合着潮热的土腥气与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阴冷,雨丝滴答落下, 此刻, 叫她心中闷闷的。 身旁男人的存在感强烈到不容忽视, 连带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味,伴着股青年人逼近时的清爽, 瞬间中和了屋内的水土腥气。 闻初尧见她不答, 稍稍一愣后便自然地去拿旁边的碗盏, 修长的指节搭在碗沿, 默默试着温度。 一时间,两人都没再说话。 柳殊不自觉地呼吸一滞, 胸腔内的那颗心,跳动地似乎更快了几分。 这种变化虽然久违, 但却并不陌生, 不过一瞬, 她便反应过来。 心口处那股情愫喷涌开来, 喧嚣着,明明是这样的天气,她却觉得吵—— 她心里有些吵。 但面上,她只是扭过头去看对方手上的药盏, 顿了顿没有直接回答, 转而问,“药好了吗?” 如今不是在佛寺, 他们也不再是世俗绑定着的那种夫妻关系, 或许……她该更冷漠些的,像先前那几次一样。 可… “好了。”闻初尧垂下眼, 身上的那股攻击性在此刻都具化成了紧抿着的唇角,勉强憋下心中的委屈,把药盏递了过来,“温度刚好,慢些喝。” 可…… 她望着闻初尧递过来的药盏,忽地就有些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 男人的脸庞隐匿在暗影中,他似乎是紧张,整张脸绷得紧紧的。 紧张…? 柳殊欲言又止地望了眼,见闻初尧只是默默给自己凉着药,心里顿时更复杂了些。 是啊,他本可以不用来这里的…… 可他还是来了。 冒着被感染的风险,哪怕知晓她对他不会有什么好脸色,他也还是这么做了。 第103节 想到男人刚进门时隐隐有那么一刹那失态的模样,柳殊的目光缓缓放空了些,挪至那碗药盏上。 “你也喝。” 她的声音轻飘飘的,“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但这般轻飘的声调却犹如一根细密的丝线,一下子将闻初尧缠的紧紧的。 外头,林顺担心地来回踱步,赵太医站在他身旁不远处,也是满脸愁云密布。 前朝也有过这种情况,因此早在最初得知疫病发生时,赵太医便张罗着叫众人戴起面巾,把下半张脸蒙起来,好隔绝掉一些可疑的气体,保护一二。 虽说是堤坝被冲倒,加之连绵不绝的阴雨天,由此诱发出许多水虫,进而产生后续一系列疫病,可说到底,他心里一开始不说很有谱儿,也是颇为镇定的。 只是这镇定,随着陛下许久地待在里面,而变的有几分摇摇欲坠。 陛下乃是真龙天子尊贵无比,光是出现在这里,不管不顾的亲自端药去喂太子妃,与她共处一室,这便是奇闻一件了。 更何况,陛下还在里头待了那么久! 就算探查到的信息上说这疫病多是抵抗力弱些的妇女孩童染上,那不是也有成年男子得病嘛? 又是如此……能称得上是密闭的空间环境。 真是造孽啊…… 赵太医忍不住深深长叹了一口气:还真是应了那句古话,皇帝不急太监急! 他一侧头,与旁边急得团团转,听到动静扭头回望的林顺对视一眼,两个苦命人皆是一脸的忧色。 食君俸禄,为君分忧。 可,这实在是太强人所难了些! 事关太子妃,陛下压根儿就不听他们的啊?! 于是,他们只好边继续守在门边,边眼巴巴地继续望着那扇门,目光之热烈,几乎要把这门盯出个窟窿出来。 屋内,与外头急切的氛围不同,喝完药,柳殊一抬眼对上的便是闻初尧那双闪着异样光芒的眼睛。 她甚至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理解的,在她说完那两句话后,整个人就好似得到了什么肯定一般,眼巴巴地侯在一边。 半晌,闻初尧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勾,接着又迅速压了下去,依旧维持着十分可怜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问道:“我喊太医进来帮你把把脉,好不好?” 两人之间的默契其实是很高的,那些日夜的相处间,闻初尧比柳殊想象中的还要了解她,故而哪怕当下她仅仅是表露出那么一丁点儿和好心软的苗头,他便立刻察觉到了。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柳殊顿了下,望着对方这副可怜兮兮的请示模样,轻咳了两声,“好。” 门外,赵太医也有些站不住急的想要踱步走走的前一瞬,门突然打开,伴随而来的是帝王冷淡的声音,“进来帮…帮忙把脉。” 赵太医听见吩咐,立刻提着药箱大步走近,至于陛下刻意模糊的那个称呼,他则是心照不宣的,把头垂的更低了些。 床榻上,柳殊见闻初尧这么自然,脸上有窘迫一闪而过。 这人……刚刚临开口是要说什么胡话。 赵太医见帝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眉梢一挑,干脆决定速战速决,熟练地隔着帕子把起脉来。半晌后,才施施然道:“阳虚气衰,加之胸闷咳喘,从脉象上看,皇后娘娘的胎像稍稍有些不稳。” 他说到一半儿,用余光飞快瞟了眼陛下的神情,赶忙道:“不过…只是近日缺了营养,身子有些体虚,其实、其实别的并无大碍。” “容臣稍后开一个方子,为皇后娘娘调养身体。” 柳殊:“……” 皇后娘娘?这人…… 她有些犹疑地瞥了一眼身旁的人,没吭声。 与柳殊截然相反,见赵太医如今愈发有眼力劲儿了,闻初尧心间那抹郁气勉为其难散了些,脸色缓和,应了声。 一时间,方才那股诡异的沉默氛围又有些死灰复燃的趋势,待人走了,闻初尧沉默了会儿,忽而问道:“柳殊,我们都会平安的,对吧?” 柳殊被他问的一怔,还没来得及回答,闻初尧反倒自个儿绕开了这个话题,扬唇笑了笑,嘱咐她先等待片刻,稍后会换个地方安置,旋即便出去到门边吩咐起什么来。 一走出门,男人脸上那几丝外露的情绪完全收敛,只剩下一片冷漠。 赵太医守在门口,恭敬道:“陛下。”像是知道对方要问什么似的,直接切入正题,“您安心,皇后娘娘的确得的是风寒。” “风寒拖久了后续引起的些微发热的症状,被这帮子人给误诊了。” 刚刚在里面时,闻初尧不敢问,如今得了确切的回答,他心里才稍稍安下心来。 凝视着某处,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些执拗,下一瞬又将其死死压下,“将皇后换个地方,安置好。” 至于那些不长眼的、胆敢欺压百姓的东西,他该亲自去看看了。 …… 这头,一群官兵守在一破败的庙宇前,穿甲佩刀,瞧着阵仗也是颇为唬人的,与此相对的另一边,却是有几个半大的少年手举长棍,神情紧绷,远远望着,两方各执一地,倒是……有几分对峙的意思。 萧寒江一行人赶到了地方,瞧见眼前的场景,他的眼眸不由得微微眯了眯。 按照目前得到的信息来看,灾民大都被关押在这个地方,但眼前的场景,是怎么瞧怎么奇怪,并且……这两方人马虽名为对峙,但实力的悬殊,任何一人怕都是知晓的。 既如此……又何必? “你们这些毛都没长齐的小孩,还敢拦杜家办事?!”一官兵扬声道,语气里的高高在上满的要溢出来。 那为首的少年不为所动,甚至还往前更近了一步,“那你先回答我们,上头的命令到底是什么!你们这些官兵每隔两天便要把人带走说是隔离医治,可是她们人呢?!” 想到同伴打听到的消息,他的语气更加紧绷,“是死是活由天定,反倒是你们!罔顾人命!” 萧寒江听到这儿,不由得放轻了呼吸。 暗卫打听到的消息都只是说杜家草芥人命,死伤千人,可这些消息多是较为笼统,又因着不想打草惊蛇,所以于他而言,一直是像蒙了一层纱一般,直至如今……亲耳听到。 其实这场疫病本就是水灾没能控制好,后续带来的连锁反应罢了。若是反应迅速,是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的。 这与战场上的人命,又是不一样的。 身侧,虞夕月的神情也不好看,她正想抬头问些什么,谁料一下子便对上了萧寒江的目光。 他的唇角抿的紧紧的,显然对于这种地方官员为非作歹的行为,这位世子爷一时半刻有些接受不了。 她的手停于半空,顿了顿,最终还是落在了身旁人的肩膀上,轻轻抚了两下。 “没事,我们帮他们。”她用唇形示意,边说着,更凑近了些。 萧寒江被这么一摸,整个人倒真的心安了几分。 其实先前出发之前,洛城情况尚且不那么明朗,故而……他胡思乱想了一阵,不知是不是真的追人追的脑袋也变木了,竟还修书一封,叫人带去给了虞夕月。 信里洋洋洒洒写了一堆话,言及此去凶险,还自作主张地叫她不要记得自己了。 待第二日酒醒之后,萧寒江便后悔了,可他又实在存了那么点儿隐秘的想法,干脆也没叫人八百里加急把信追回来。 万一呢…? 万一,夕月也有那么一点点担心他呢? 事实证明,上天这次也是眷顾了他一回的。 萧寒江垂下眼睫,转而欲盖弥彰一般,扭头吩咐周边四散开来的暗卫们,“留个活口。” 两人的交谈不过短短几息,转瞬即逝,外面,那官兵显然是被少年的话给刺了刺,冷哼了声,“上头的安排,你个贱民还质疑上了?” “真是找死!”那官兵说着,吐了口唾沫,“来人!给我全部拿下!” 暗卫早就候在一旁,见状,立刻拔刀冲了上去。 那群官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眼瞅着冲上来的人个个身手不凡,一下子便乱了阵脚,叫嚷着,“反了反了!你们这些刁民!胆敢串通!还想不想活命了!” 可正如同他们与这几个半大的少年对峙的时候一样,在官兵与暗卫的对峙中,他们则成为了完全被碾压的一方。 不多时,便已经败下了阵。 那群官兵见对方来势汹汹,打到最后自发的围成一个圈,隐隐有将中间的一人保护起来的错觉。 萧寒江瞧着,眉头微微蹙了蹙。 上阵杀敌的直觉引导下,他只觉得中间这人的身份怕是不简单,再者……这群人肆意妄为,心早就黑透了。 水灾蔓延,杜家作为洛城的土皇帝,想的不是怎样遏制这场灾难,反倒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更过分的是,还把仅仅只是疑似染疫的人不由分说地关在同一个破庙里,等到人真的撑不下去,再秘密处理掉。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萧寒江疑惑着,正想搭弓上箭,把这人教训一番,谁料,另一只箭羽却是比他更快。 破空而来,其余众人只闻“铮”的一声巨响,下一瞬,那只箭矢便已然插至中间那官兵的胸口处。 不偏不倚,直取其命。 萧寒江心中下意识倒吸了口冷气,转头去望箭羽射出的方向—— 闻初尧面色冷然,森然杀意笼罩下,端坐于马背之上。 宽大的修袍被春日的冷风灌入,吹得他的神情更加酷寒。 第95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天 箭羽裹挟着冷肃的风声, 一下子插进中间那官兵的胸膛,旁边的人见状,立刻做鸟兽状四散开来, 边乌泱泱地叫嚷着。 但下一瞬, 又像是约定好了一般默契地止住, 渐渐停歇。 众人显然都被闻初尧这下给吓得不轻,本来簇拥在一旁的其他官兵, 有的已经默默捡起长剑边往旁边退了几步, 惊疑不定的目光在另一侧来回梭巡。 其中为首的一人愣神片刻, 赶忙扬声质问道:“你、你…你是何人?胆敢藐视官府与其作对?”他说着, 像是找回了些许倚仗土皇帝而得来的优越感,抖个不停的声调渐渐实心了几分, “如此肆意妄为,你就不怕事后…杜家的怒火吗?!” 马背上的男人瞧着气度不凡, 就算是只露出了上半张脸, 也依稀能看出模样是一等一的俊美, 那官兵见他不答, 下意识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他的目光偏了偏,瞥见身后鲜血淋漓的场面,心里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杜家金尊玉贵的小儿子就这么交代在这儿了,虽是旁支, 可……那是何等荣耀又有实力的家族! 只怕是……他们这群人也交不了差了。 对方武功不俗, 莫不是哪个山匪流寇的头儿,与这帮贱民混至一窝, 到头来……他们官兵竟有些压不住局面了, 如此一来二去,实在不妙啊。 混乱中, 身后某处,一人猫着身子试图溜走。 萧寒江即刻便察觉到了,见暗卫要出手,忽地福至心灵制止了这一行为。 果不其然,待他余光一扫,闻初尧亦是神情淡淡地掠过那处。 第104节 长久在战场上共同厮杀的默契,在这一刻凝聚成具象化的同频行动。 那放狠话的官兵浑然不觉,见通风报信的人顺利溜走了,语调更硬气了几分,但他也算是有些脑筋的,故而面对闻初尧这种浑身杀意的练家子,比之从前那股睥睨天下的劲儿,如今话里话外还算客气,“这位兄台,若是你能改邪归正,也算是为杜家立了一功,将功补罪!” 他见闻初尧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他这边,语气不自觉地也带上了几丝焦急,“你杀了这人……上头定是不会放过你的!我这是给你指明路呢!” “上头…?”男人这才出了声,喑哑低沉的嗓音,衬着他那副面容,惹得喋喋不休的官兵猛地一愣。 “是、是啊。”他下意识应了句,不知为何,连身子都渐渐挺直了几分,这种感觉,比之被杜家那些人问话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好啊。”闻初尧扬了扬唇角,微眯着眼,一只手拉弓,再次把箭羽对准了某个方向。 他的语调不疾不徐,细听之下,却藏着股绵密的杀意与冰冷,“朕也想看看……” “是哪个上头,不想放过朕。” …… 这边,杜家的人聚在一块儿,桌上满是八珍玉食,与灾民们食不果腹的现状相比,这里的奢华景象甚至称得上是刺眼了。 美貌的宫女,伶人们跪成一团,脸上满是惶恐之色,战战兢兢地模样,无形中把本身的貌美面庞也给遮去了许多。 方才听曲儿赏舞艺,一切本来还好好的,谁知外头来了个探子,一进门便叫嚷着说杜涯死了。 杜涯!那可是杜老太爷最宠爱的庶子所生! 这下子,一众人也顾不得使这世家子不懂事,想要上前线尝尝鲜才导致的惨状,想到杜老太爷的怒火,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色皆有几分不好看。 偏偏那探子还无所觉,匀了匀呼吸,缓过气后继续道:“那群刁民胆大包天不是从哪儿串通了山匪,选了个力气比牛还大的山匪头头,瞧着像是个俊书生,谁知一来就一箭、一箭……” “大少爷,您得给咱们少爷做主啊!!” 这下,那上首的中年男子面色更加不愉,“区区几个贱民,拨了那么官兵给他…反倒还叫人给杀了?” 什么山匪流寇的,他是不信这天底下能有这么厉害的人,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 不过……林涯死了,他倒是能顺势分一杯羹。 既如此…… 杜大少爷轻轻嗤笑了声,没说好还是不好,反倒侧脸与身侧的美人若无旁人调起情来,手下狠狠捏了一把美人光滑柔腻的肌肤,面色才又阴转多云,“没用的东西!” “不过…本少爷与他同出一族,这种事情也做不到狠心不管,你这小子……倒是找对人了。” 身旁的侍从乌泱泱地跪了一片,闻言,立刻三句两句地恭维起来,那探子也不例外,以为自个儿找到了救星,一下又一下地直磕头。 杜大少爷心情好了,想法自然也就更实了几分,成为行动了。 况且,这贱民暴动,若是他带兵镇压了,而他那个弟弟搭了姓名,往大了说,他这也是兄弟情深,为弟弟报仇不是? “起来,别磕了。”他施施然起身,临吩咐前,又依依不舍地依次勾了勾身侧妻妾美眷们的脸颊,腻歪了几句后方才大声命令道:“还不快给本少爷带路?” 说着大手一挥,就要带上五百精兵前去镇压。 不料刚吩咐完竟被那探子给拦住了,“大、大少爷,咱们要不还是多带些人去……”他的语气犹豫,神情也满是惧怕,显然是深思熟虑后才开口的。 听了这话,杜大少爷斜瞅了他一眼,这下是真的不高兴了起来,“怎么…?区区几个贱民,就算是真的胆大包天勾结了山匪,还能翻天不成?” “我杜家的侍卫…那和那些官府的兵卒,又怎能相提并论?他们那些,又怎配与我杜家的下人相提并论?” 他不以为然,“我看你真是跟在你们家少爷身边久了,连胆子也变得跟他一样小了…啧啧,废话什么?快带路!” 如此,那探子也不好在说什么,只能压下心中那股隐隐的不安感,面上赶忙点头称是。 临行前,他不知怎的回头望了眼这座奢华的宫室。 心里更是不受控制的涌出某种想法:或许……这应当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有机会能见到这么纸醉金迷,美人环绕的萎靡场景吧。 同样,好像……也是最后一次。 破败的庙宇内,空气差,湿气重,地上,墙壁上全是湿漉漉的春雨下过后返潮的水珠。所有的东西都湿漉漉的,周边树木和泥土的皮肤也仿佛开始随之溃烂一般,空气中弥漫着股淡淡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惹事的官兵已被尽数服诛,规规矩矩地被打包成一团,圈在一处。 闻初尧站在庙宇内,凝视着其中景象。 在来洛城之前,他除了下令命案为探查情况以外,也曾吩咐人给灾民们实施简单的救助,遮风挡雨,好让人能够尽力度过这次难关,至少……能吃口热乎的东西。 可事实上,亲眼所见之下,仍是有人阳奉阴违。 他所命令人前去救助,那不过是用小石子去填湖,湖的那一侧,始终有人不停地挖,以至于,他的这些努力倒显得像是徒劳一般,归根结底,收效甚微。 而这些受灾百姓,有的…甚至没来得及等到这份救助。 其实……水灾肆虐下,不仅仅是沿途的村庄被冲毁,更多的则是漂浮着许多尸体,动物家禽的尸体,甚至是人类的尸体。 现如今,这些远远望见的景象又被具体化了,活生生的人站在闻初尧面前,面色怯怯,似乎不敢相信,皇帝真的来救她们,给她们做主了。 他试着走近几步,去仔细观察灾民们的状况。 “圣上……真的是圣上!”半倚在地上的人见状,不乏有几人神情格外激动,其中就包括一名八旬老朽。 方才打头阵的少年站在一旁,见状,面露不忍,“阿婆她……一直想见您一面,其实之前我们久久等不到朝廷来人,不乏有一些同伴们丧失了信心,打算一死了之,这,也是阿婆鼓励我们,才得以坚持到现在的。” 其实不必这少年明说,闻初尧心中亦是有数的。 这老人面色蜡黄,形如槁木,说是皮包骨头也不为过了,况且这如今的状态,若是要他来看,就像是……回光返照一般。 人之将死,半倚在地上,仿佛自个儿内心也意识到了什么,老人伸出如枯木一般的手掌,试图去购什么东西,瞧着也像是要与当今圣上拉手接触似的,直直对准闻初尧站立的方向。 她的嘴里念念有词,“圣上……英明,您一定要带着这群孩子们去安全的地方养病啊。” “我老了,不中用了,怕是……”老人的声音有几分哽咽,手掌停留在半空,犹如无处可依,以至于只能被迫飘零的浮萍。 闻初尧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推了一下,一时无言。 下一瞬,伸手握住了那老人的指节,神情郑重,“朕会的。” 如此,那阿婆才像是终于放下了执念,展颜一笑,接着下一瞬便像是支撑不住一般,本就苍老的脊背微微弓着,身子伏得更低了些,抑制不住似的开始不停地咳嗽,才开始,只是微微的克制着喉间的痒意,到后来则是越咳越响。 一时不察,唾沫星子有丁点儿飞溅出来,挥发至空气里,恍惚间,也更像是短暂地接触了一下身旁男人的面庞。 最终,又皆归于沉寂。 周边还有几个病患在低声咳嗽,时不时轻哼上几句,屋外,一阵嘈杂声传来,伴随着男子嚣张的叫嚷,“是哪个不长眼的胆敢对我杜家的人下手?识相的,赶紧给本少爷滚出来!” 灰蒙蒙的春日,一阵惊雷划过整片天空,雷声在众人头顶上轰鸣,噼里啪啦的,动静极大。 人们说话的声响仿佛也一道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所覆盖,相互交杂。 这边,柳殊刚喝完滋补的汤药,躺在床榻上,身子还有些倦倦的,但相反,她的精神却是格外的清醒。 被褥换了新的,包括这安置的地方也是焕然一新的,更重要的是,这里的布置竟与东宫类似。 一时间,她有些不敢去深思这其中的原因,究竟是巧合,还是闻初尧蓄意而为之。 事实上,自从搬到这个地方后,她便一直不可自抑地想到他。 想到他为自己鞍前马后的模样,带着泪却又克制着只是默默守在一旁的克制行为,以及……那双望来的眼眸。 明明……是与过去别无二致,柳殊不知怎的,竟觉得自己的心跳愈发地快了。 更快了,太快了。 可……闻初尧此刻压根儿不在她身侧,也没有再那么小心翼翼地奢求着,甚至称得上是乞求着询问她的意思。 可为什么……她却依然会想到他呢? 这么自然而然地,想起他不顾一切冲进来的模样。 想到他发颤地,却又疯狂抑制着情愫的指节与神情,以及…… 那一声请求。 轻轻地,带着股他先前从未显露过的情感,问她,能不能再看看他。 从前,柳殊觉得,她是能迅速地扭过头的。 可如今… 如今…… 她忽地就有那么几分不确定了。 第96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四天 杜家的人动静不小, 手在外面的暗卫远远见着人过来,便立刻去通知闻初尧。 当初杜家的人怕疫病传染,于是便把灾民安置在了某个山坡上的破庙里, 待闻初尧一行人走至半山腰时, 杜家大少爷也带着精兵在等着了。 大少爷虽也确实镇压过几次暴动, 但说到底,行军认路的本领并不强, 故而只是嗓门大不停的叫嚷, 声音传的远些罢了, 要说准确地找到位置, 那还是打转了相当一会儿的。 他见闻初尧带着人远远站在庙门口,当即眉头便扬了起来, 清俊男子满脸森寒,负手而立, 估计就是这群刁民的头儿 身后不过小几十人配着刀剑, 他这里可是足足有几百来号练家子! 没见识过闻初尧那一箭取人性命的本事, 故而自然, 杜大少爷说话也没那么客气,“便是你胆敢联合这帮刁民,谋杀我杜家的人?!” “你可知道这会是什么下场?” 闻初尧眼眸微眯,冰冷寒意覆于面上, “杜琰, 你好大的胆子!” 杜大少爷被人直呼其名,脸色立刻不好看了起来, 他们杜家是这洛城的土皇帝, 自他出生以来,何时被人用这种语气直呼大名过? 杜琰身侧的一个官兵见他面露不悦, 立刻狐假虎威,颇为狗腿子道:“大胆,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咱们杜大少爷的名讳岂是你可以直呼的?” “现在还不速速丢下武器投降?!”那人冷哼了声,“小心杜家发怒,剥你一层皮!” 萧寒江见状,立刻搭弓,下一瞬只听“嗖”的一声,方才口出狂言的官兵便被射下了马。 突如其来的动静惊得杜琰的马一惊,他下意识握紧缰绳,保持平衡,再抬眼,语气已经从方才那股高高在上的自得转变成了某种气急败坏的愤怒,他正要下令出击,谁料却被对面射箭那人的话给吓得生生止住了。 “放肆!谁敢对吾皇不敬!” 杜琰:“……?” 谁?吾皇? 陛下!!! 他的目光下意识挪至另一侧,方才没仔细看,他只是觉得那领头的人眉眼生的出色,气质不俗,如今细瞧才发现…… 他想到爷爷书房挂着的那副新皇还是太子时的画像,那时他们家有人得了邀请前去京城,远远在宴席上看了一眼,后来还是花了重金才得来的。 第105节 挂着这幅画像,防的就是家中子孙后代哪一日肆意妄为惯了,会大水冲了龙王庙。 杜琰:“……嘶。”他如今不敢细瞧。 这身后的人,是货真价实的皇家暗卫吗……若是真的,那他刚刚叫对方什么来着…? 杜琰的脸色开始不受控制地渐渐发白,手心更是直冒汗,潮湿的阴霾天,有那么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更冷了,汗毛竖立。 皇帝亲自来了…?! 何时来的?那些消息……竟然是真的? 他还以为是误传呢毕竟先前不是历朝历代没有这样的先例…… 杜琰忽地想起什么,衣袍遮掩下的光腿更是止不住地发起颤。 也是直至现在他才意识到,他前日夜间递去请示父亲和爷爷的信件,过了一日多,竟还没消息传回。 他的脸色开始一点点变得苍白,更苍白起来,一股恍若灭顶之灾一般的直觉,顷刻间笼罩住他全身。 完了!全完了! 这侧,闻初尧半垂下的视线重新抬起,明显的杀意涌动,落在杜家众人身上,犹如某种最后的宣判,“杜琰。” 他之前派暗卫去秘密处理杜家其余人的时候有意探查过,为何灾民被分成了两拨,一拨人自生自灭,被困于这种连最基本的医疗条件与补给都不能保证的破庙中,而另一拨人则是被单独隔离起来,条件不说多好,但至少最基本的休息环境,药物和食物是提供的。 哪知道探查之后发现,这杜家大少爷把柳殊单独隔离开来,不过是觊觎像她这般貌美的女子,那些被单独关在其他地方的人无一不是美丽且妙龄,要么是十几岁的青葱少女,要么则是三十来岁的人妇。 再加上这杜琰向来好色荒淫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做,之后又将要做什么,这些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瞥见对方立刻转变的嘴脸,闻初尧最终只是漠然地收回了视线,冷声吩咐身旁的暗卫将人拿下。 多的,他是看一眼也嫌脏。 绝对的武力面前,那些细小的反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加上那杜大少爷在听到那声“吾皇”时早就被吓破了胆子,自然是半点儿反抗的心思也不敢有。 他们杜家虽说不上是什么多厉害的世家大族,但总归乍然暴富,族中也是有人追求年轻一代的底蕴的,故而杜琰并不十分蠢笨。 也因此,只是稍作思考,他便知晓自己的父亲与爷爷凶多吉少,他们杜家命不久矣。 一切比预想中结束的还要迅速,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单方面的碾压。 皇家暗卫手持利刃,伴着闻初尧与萧寒江一道,快速将杜家剩余的人皆数诛伏。 待到一切尘埃落定时,庙里的那些百姓见到杜家的人或被诛杀,或被生擒,竟是有几人难以自抑地留下了泪水,一时间,其余众人仿佛也被这气氛所感染。 压在他们心头上的这座大山被一朝推翻,长久被欺压、被朝廷所不顾的怨气,在此刻尽数消散。 喜悦的泪水下,不知怎的,片刻的功夫,不算干燥的地面上便乌泱泱地跪了一片,幸存的百姓用带着哭意的声音,高呼“陛下万岁!”,“陛下仁德英明!”云云。 恍惚间,颇有几分以往得胜回朝时,百姓远远守候着夹道欢迎场景的影子。 闻初尧把这些灾民们安置好,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处理起灾后的重建工作,以及那些蛇鼠一窝的官员们该如何处置。 春日的雨水繁多,尤其是洛城这种地方,三四月的天气本就潮湿的不得了,洛城这地儿又本就闷热湿润,故而到了夜间,蚊虫就更多,黏糊糊的,伴着湿漉漉的雨,叫人好生不适应。 杜家原本的宅子被尽数封闭查抄,闻初尧干脆选择了其中一处相对简朴一些的,用来当作临时的书房办公用。 自前几日柳殊稍稍放缓态度后,闻初尧心中便一直有些飘飘然,不过他近些日子也的确是忙于疫病的善后工作,一时半刻也没有很多多余的时间去想两人之间的事情。 但……有些事情不是不想便能躲过的。 就例如闻初尧如今,屋外星子点点,半大的月亮照出一片清辉光晕,洒落地面,虫鸣声有一搭没一搭,加之时不时的蚊虫,明明是能称得上有些枯燥的场景,他却浑然未觉。 近乎自虐性地忙完正事,稍稍得了半点儿空闲,便又不可自抑地想起柳殊来。 想知道她如今风寒,有没有好些,有没有按时喝药,洛城这里用来暂时安置的厢房不及宫中,他住的习不习惯,东西合不合胃口。 月份大了,有没有因为水土不服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再有孕吐。 桩桩件件,其实闻初尧经理都是想知晓答案的,但就像那日再次见到她一般,这些琐碎的事情,他只敢放在心里自个儿偷偷地想。 偷偷地,隔着远远的距离,层层的遮挡,犹如阴沟里的鼠虫一般,阴暗地偷窥着柳殊的生活。 事实上,闻初尧原本真的是这么想的,也真的做好了只能一辈子如此的准备,可…… 他的妘妘却说也要他健康,也要他平安。 闻初尧想到这儿,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勾了勾。 他赌对了,柳殊心中……其实也是有他的位置的,不然…她绝不会这么说。 没有对柳淮序这么说,没有对旁的谁这么说,独独对他。 只对他一人。 屋内不算明亮,唯有几盏油灯与窗外的月光交相映衬,帝王的眼眸微眯,大概是连着几日昼夜不休的处理政务,隐约中,他感觉自己的身子似乎快要到了极限。 连带着双眼也有些酸涩起来。 闻初尧忍不住轻咳了两声,细碎的声响从喉咙中传出,他的整个身体似乎都开始一道发起颤来。 他的身体素质向来是不错的,因此,这种情况实属不多见。 闻初尧不自觉地蹙了蹙眉,权衡一二,到底搁下朱笔,隔着门对外头的亲信们吩咐了几句,接着简单洗漱后便沉沉睡去。 夜半,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感觉到一股热意,好几息之后,才有些头昏脑胀地半睁开眼,迷迷糊糊间,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他整个人都像是被关在某种密闭的空间内,隔着蒸笼被高温炙烤着,就连呼吸声也不自觉的加重了好些。 这个症状,倒像是染上了风寒…… 也像是,发烧了。 不、不对…… 闻初尧的思绪有些混乱,大抵是刚睡醒,意识还有些飘忽,直至片刻后,他的神情陡然一沉。 这场疫病虽说多是女子与孩童感染,可成年男子也不是没有,而且,他这初期的症状与这病实在相似,即便见灾民时是做了简单的防护措施,但如此想来…… 他强撑着走至窗棂前,简单把后续的命令吩咐了下去,并派人去传太医,半晌,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床榻边。 柳殊还怀着孕,总之…… 还是先不要惊动她的好。 闻初尧苦中作乐地想:兴许,自己近乡情怯一般地逃避了两天,对两人而言还是好事一件呢? 至少……若真的染疫。 柳殊,是绝对安全的。 第97章 跑路第一百三十六天 夜半时分, 整座洛城仿佛也随之变得安静了下来,除去偶有的虫鸣嗡嗡声,春日闷热的风一拂, 惹得床榻上的人颇有几分辗转反侧。 安置地, 柳殊忽地眼皮一跳, 心里陡然生出一股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微妙感,带着惊慌与不安。 这股焦虑的情绪来的快, 去的也快, 只是一刹那的光景, 不过…她是彻底没有心思睡觉了。 她的直觉, 向来极其准确,因此这一刹那的心慌便导致柳殊后半夜都未能入眠,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终于等来太医例行把脉安胎的时辰, 才得上机会。 权衡几息, 到底还是暂时压下心里的诸多猜测, 佯装不经意道:“孙太医, 我这身子可有恢复好些?” 孙太医是赵太医的徒弟,医术也是很不错的,只是相较于太医院资历深的太医,他尚且缺少一点经验而已, 在确定柳殊只是风寒引起的并发症之后, 闻初尧便把此人拨了过来照顾她。 他听到对方这么问,立刻温和一笑, 道:“皇…姑娘这几日休息好了, 自然恢复的也不错,依微臣刚刚帮您把脉的结果来看, 最多再休养个两日就能完全康复了。” “麻烦了。”柳殊心下稍安,飞速望了孙太医一眼,双手无意识地蜷了蜷,骤然又问道:“那……不知陛下近日如何?可还好吗?” 她本意也只是顺嘴一问,除了心里确实也有几分在意,别的再多的倒也没有,谁料几乎是她问完这话的下一刻,还在侃侃而谈的孙太医便陡然一滞,虽然之后他立刻调节好了神情,但柳殊记挂着闻初尧,自然对于有关于他的事情也上心些。 毕竟……这人为她解了围,她也不是那种不懂感恩的人。 再者,这些日子,他为灾民们忙前忙后,夜不能寐,她也是从侍从的口中听到过消息的。 见孙太医面色有异,柳殊当即冷下了脸,“孙太医,敢问陛下如今如何了?”她与闻初尧相伴的那些日子,别的收获暂且不论,光是这唬人的本事,她便学了个十之八九。 尤其是,潜移默化之下,两人佯装生气时质问的神态也是极其相似的。 明明是不同的两个人,给人的感觉却是近乎如出一辙,因此落在孙太医眼中,登时便令他心头一慌,“这、这……皇后娘娘息怒!” “您息怒啊……实在是不是微臣不愿意告诉您…是陛下,陛下他有令……”孙太医面色苍白,满是惶恐之色,但思及这位在当今圣上心中独一无二的地位,眼睛一闭,还是心一横道:“陛下自昨日夜间开始出现风寒的症状,接着今日一早便开始发热……” 他瞅见柳殊骤然紧绷的表情,赶忙又补充道:“不、不过,太医院这次跟随前来的几位太医都已经去了,相信陛下吉人自有天相,定会……迅速好转的!” 他真的急昏头了!眼前这位可还怀着身孕呢,他在这儿说这么详细做什么! 皇后娘娘问,他直接回答结果不就好了! 真是,真是……! 心中懊悔,面上瞧着柳殊愈发泛白的脸色,犹豫两息还是劝道:“您如今是双身子的人,切不可忧思过度啊!” 然而这话落在柳殊耳里,她却只觉得像隔了一层虚无缥缈的白纱,外界的任何声音在此刻都被尽数隔绝于外。 在场的两人都知晓,这场由水虫引起的疫病,最初的症状便是……风寒,而后是渐渐的高烧不退,浑身发热。 柳殊想到这儿,全身上下忽地一寒,接着便是无休止的汹涌情愫,有那么一瞬间,复杂到就连她自己也无法立刻说清。 是担忧,是后怕,还是……内疚。 莫不是……他来救自己的时候,被她染上的疫病。 而后经历这几天的潜伏期,疲惫之下才被疫病钻了空子,即刻爆发了? 还是说,他这几日不见她,是早就猜到了自己染疫了? 无论是哪一点,当下,柳殊的心中都有些不好受,心跳仿佛有了自己的想法,开始隐隐抽痛起来,以至于她甚至无暇顾及去深思,究竟为何会如此。 从安置地点赶去闻初尧所在的院子时,柳殊几乎整个人都是木然的,带着几丝懵。 她甚至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可待她整个人平静下来后,那股冲动反而增多了几分。 马车外,有几丝冷潮的春风吹了进来,拂进车内,柳殊的脸上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表情,她只觉得好像全身上下的温度更低了些。 低到……连血液几乎也是冷的,停滞在身体内某处。 她下意识紧咬着唇瓣,几息后,微微尝到血意,飘忽的目光才终于凝成实质。 不知怎的,她甚至恍惚想起来自己刚到东宫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是新奇且陌生的,偌大的皇宫,也是冷冰冰的样子。 而她站在那条黑黝黝的长路上,周遭全是熟悉或不熟悉的人,有的笑吟吟地,背后却拿着刀子,有的,自诩是她的亲人,最后却也只是想用她来谋取利益,登上高处。 第106节 黑黢黢的一片,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唯一的光源竟只是那些人恶意裹测的双眼所迸发出的欲望。 他们零零散散地站在路的两侧,居高临下地匝视着她。 长路漫漫,好似无尽头。 这条路上,柳殊只能不停地走。 她没有回头路。 直至……走了许久,才出现一抹不同于原先的光芒,于是她当时很欣喜,但也害怕。 这抹光亮太微弱,像是夏夜中的萤火虫,只能照明前路,却无法为她取暖。 但有某些时刻,它竟又像是类似于晨曦的光晕,直直笼罩在她周身。 这抹曦光太微弱,也太耀眼,以至于过了好久,柳殊才猛然发觉,原来她早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东西—— 当做……照亮她。 只照亮她的光晕。 到达院子的时候,里面已经有许多人在候着了,柳殊僵着脸,环视一圈,便想叫孙太医去找他的师傅。 赵太医,她是相熟的。 并且,来洛城以后,也是赵太医主要负责闻初尧的身体健康。 周遭众人见柳殊来了,一个个对视一眼,惊疑的目光不停来回梭巡。但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知晓陛下与皇后娘娘的事情的,或被提前打过招呼,或是自个儿有些人脉脑子聪明些的,也能大致猜出事情的始末。 故而见人来了,仅仅只是几息,便有人迎了上来,“参见皇后娘娘,陛下他……” 柳殊恍若未闻,只脚下的步子有些踉跄,但被裙摆遮挡,几乎又是难以察觉的。她的目光短暂与说话的人有短暂的交汇,转而就想进屋去瞧—— 谁知门忽地从里打开了,赵太医提着药箱,神色郑重,但下一刻转而又被惊讶所取代。 见柳殊来了,神色一怔就想行礼,“参见…” “陛下怎么样?”柳殊赶忙将人扶起,深深地吸了口气。 明明此刻她的神情能称得上平静,但触及这样一双黑沉沉的眼眸,赵太医莫名心头一颤,“现在是浑身高热,得等等再看……” 见柳殊因他的话脸色不自觉又白了几分,赶忙道:“陛下乃是真龙天子,身体又素来强健,太医院众人也尽心救治,估摸着…是不会有事的您安心。” 其他御医们聚在周边,也是三两句地附和着,“是啊,皇后娘娘,您身怀有孕,实在是不宜来此地啊…” 但也仅仅只是一刹那,柳殊停滞的身形就再次动了起来,隐隐要越过赵太医,往屋里去。 这可把赵太医吓得不轻,眉毛也被吓得一抖一抖地,“不可啊!不可啊娘娘!”疫病可不管身份如何,对方风寒初愈,万一再出事了可如何是好啊! 那他有几条命都不够丢的! 但他心里也思考过,虽知晓这位对陛下而言有多重要,可……染疫一事也是说不准的,万一陛下真的…… 萧世子和一众暗卫被安排去安置灾民,消息被封锁,此刻…… 赵太医脑中权衡着,接着目光投向门边,像是迟钝地意识到了什么,幽幽地叹了口气,片刻后,阻拦的手不自觉慢了半拍。 林晔得到消息,堪堪从别院赶来,见到这般场景,却只是站在原地,没拦。 他是闻初尧的心腹,渐渐周遭也有人注意到了他的态度,虽不知为何,但一旁的太医思虑两息,干脆也定在了原地。 只剩赵太医,与柳殊隐约对峙着,半晌,也兀自往旁边退了半步。 柳殊环顾四周,哪里还有不懂的! 闻初尧分明早就染疫了,比他预计的还要早,可他就是不告诉她。等到现在了,还要瞒着她! 这些人……他们都知道。 他们是他的臣子,亲信,下属……那她呢? 他不是说,要她再给他一次机会,重修于好吗? 既如此,又这样瞒着她,算什么? 一时间,她的整颗心不上不下,心里除了扩大的忧色,还有无法言说的那么一丁点儿怒意。 见无人再敢拦她,柳殊简单蒙上面巾便大步推开门跨了进去。 床榻上,闻初尧只迷迷糊糊听到外头的一些动静,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林晔递消息回来,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 不是与他说过,隔着门通传便可吗? 他正想着,迟钝地抬起眼,却不期而遇撞上了另一双熟悉的眸子。 盈盈秋水,带着泪。 随之而来的,是柳殊带着些哽咽的声音,“怎么回事…” “为什么不和我说?” 闻初尧只觉得他的脑子更糊了,以至于有那么一刹那没有反应过来,嘴巴先于身体做出了反应,嗓音沙哑得不行,“胡闹!谁让你进来的?” 他染疫这事儿已是八九不离十了,柳殊这么贸然闯进来,感染了怎么办? 然而对方却是不退反进,又往前了些,“我为何不能进?” “只准你瞒着我嘛?”她声音中的哽咽更明显了些。 闻初尧似有所感,下意识凝视着她,只是神情依旧是不赞同的,但比起方才更多了点儿温柔,“听话。”他的嗓音显出几分诱哄的意味,“去外面呆着,这里有太医——” “不去。”柳殊红着眼睛瞪他。 “闻初尧,你不是要我再看看你,再给你机会吗?” 她眼眶中蓄着的泪水再也忍不住,簌簌坠落,“那你现在又是什么意思?” 她顿了下,接着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你知道…我有多担心吗?”听到闻初尧染疫的那一瞬间,她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要停滞了。 这人倒好,周围的这些人谁都告诉了,却独独不和她说! 面对柳殊的质问,闻初尧忽地就收了声。 眼睫阖着,眉角处渗出细密的汗,恍惚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声似乎更重了些。 沉闷闷的。 柳殊看在眼里,倏地像是反应过来什么,扭头扬声问道:“药呢?快把药端进来!”刚刚在外面时,那些太医们提到了,说是到了喝药的时辰了。 门外,侯在门边的赵太医听到里头传来的声音,立刻回复道:“在呢,药就在厨房那边,刚煎好,林公公一会儿便端来了。” 他顿了两息,又劝道:“皇后娘娘,您先出来,容许微臣进去给陛下喂药。” 奈何里头的人却不理他,只冷冷甩下一句,“待会儿药到了同我说声。”便又没了动静。 听了这话,赵太医的眉心突突直跳。 这是要亲自喂药了…… 屋内,柳殊问完话便又回到了床榻边,自然地打湿旁边的帕子,给闻初尧轻轻擦拭起眉角处的汗,伸手抚平男人不自觉蹙起的眉头。 她的指尖一路下移,半晌停留在男人的唇角处。 声音很轻,近乎于呢喃,但话语却是十分郑重,带着股平日里所没有的小心翼翼,唤他,“闻初尧。” 床榻上的人仿佛有所感应,微微睁开了眼,见柳殊又有哭的倾向,男人的一只手微微握住她,稍稍用力捏了捏她的指节。 似乎……是安慰的意思。 柳殊看在眼里,几息后,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在她眼中,闻初尧一直都是高高在上的,精力充沛的模样,他从来没有如现在这般死气沉沉,仿佛下一瞬就会离她而去。 曾经……柳殊也以为,她是真的恨他,恨到巴不得他立刻去死。 可如今他真的只距离死亡一步之遥的距离,她却只觉得难受。 那是一种……被恐惧和无力所笼罩着的难受。 她不想他死。 柳殊的指节还被男人虚虚握着,滚烫的温度徐徐传递,迅速便把她周身的冰冷也染得升温几度。 几息后,她才微垂下眼睫,补充完后半句,“……别离开我。” 闻初尧,留在我身边。 别离开我。 第98章 跑路第一百四十一天 煎好的药送来时, 守在门外的几人都有些发愁。 尤其是林顺捧着那药盏,更是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整个人脖子伸出二里地, 眼神止不住地隔着窗纱往里瞟。 他与赵太医一等人对视一眼, 旋即认命地闭了闭眼, 正准备大着胆子呼唤两声,结果下一刻门却从里面打开了。 柳殊眼眶微红, 看起来像是哭过, 见林顺端着药盏踌躇不已, 干脆道:“劳烦林公公, 给我吧。”说着便伸手去接。 林顺哪里想过会是这种架势,面上登时堆出一脸的笑意, 小心又带着点儿卑微地回答,“哪里, 娘娘真是折煞奴才了。”说着赶忙顺势把托盘递了过去。 柳殊接了药, 表情淡淡地道了声谢, 接着“嘭”的一下便把门关上了。 也因此, 她全然不知门外的景象—— 林顺愣愣地看她接过托盘,脊背止不住地往下弯,久久地叹着气。 就连一旁的赵太医,林晔等人, 见柳殊真的这么义无反顾地又进去了, 脸色也是有一瞬间的空白。 半晌,几人中不知是谁低声念叨了句, “我的天爷啊……”言语间愈发有股欲哭无泪的无力感。 屋内, 闻初尧浑身的温度依旧高的有些不太正常,只是精神头却比先前都要好, 见柳殊去门边交代着什么,下意识视线追随。 片刻后,见人去而复返,他混沌的思绪才稍稍安稳些,面上抿了抿唇,再度阖着眼。 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会儿心里别扭的紧。 柳殊在这儿,他是极其高兴的,但是这高兴之下的担忧与怒意却也并不少,只是……她执意要留下来,他如今也是说不出什么很强烈的拒绝的话了。 甚至于……他心中有些卑劣地想:这样是不是能说明,柳殊是真的在意他。 人心底的那根弦一旦崩久了,便总会开始神经质地确认着什么。 第107节 迷糊间,闻初尧心底那些微小的情绪仿佛也被一道无限放大了许多。 那些阴暗的、不露于人前的想法。 柳殊走至床边,见闻初尧似是又睡了过去,心里越发有几分不是滋味。 男子的脸色苍白如雪,下一刻,竟又泛上几丝潮红,微微咳嗽起来。 素来强健的人,这一刹那,竟多了几丝诡异的脆弱之美,犹如开到盛时,却又即将凋零的花草。 “别睡。”柳殊收回目光,低声唤他,“先把药喝了。” 用着过往以来所没有用过的语调,带着几丝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温柔,“闻初尧…” 然而,柳殊的思绪却又是零散的、不可抑制地四处乱飘。 床榻上的人脸色实在算不上好,故而她也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甚至是……想到了死亡。 光是触碰一下某个可能性,柳殊的脸色便也忍不住随之一道泛起白。 她微微阖了阖眼,有些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以至于待闻初尧睁开眼,思绪回拢便见到了这一幕—— 柳殊竟然把蒙在脸上的面巾给取了下来! “咳咳…你疯了不成?”他的语气有些不稳。 可柳殊这次却少有的表现出了几丝强硬,带着闻初尧所陌生的坚持。 “这几日我既然已经决定贴身照顾你,便没再想过要时刻蒙着这面巾。” “而且……闻初尧。”她的目光望了过来,明明平静极了,他却无端觉得……这视线里像是也带上了几分疯狂。 与他过去所不同的,却又类似的疯狂。 “我不怕你传染给我的。” 苦涩的药被灌入肺腑,绝对称不上好喝。 闻初尧也早就适应了这种苦味,无论是药,还是别的什么。 但此刻……他竟也想喘喘气了。 表露脆弱,说一句… 他也很累,他也……害怕。 害怕同柳殊分离,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奢求来的能称之为幸福的东西,就被这么无情地一遭毁掉。 他等这个肯定,已经等的太久了。 如果真的、真的有一人要命丧疫病,那么,他希望是他。 不要是柳殊,也绝对、绝对…… 不可以是柳殊。 但面上,他甚至是称得上淡漠地别过眼,冷冷斥责了句,“出去!”说着便想喊林顺他们把柳殊给弄出去。 “那些外头的人是吃干饭的吗?自有他们来照顾朕,这儿还轮不到你!” 他整个人表现出一种抗拒的态度,但偏偏状态又实在虚弱,被柳殊这般极其熟悉的人一瞧,便知晓他是在忍着。 忍着难受,忍着怒气,装作冷漠无情的模样。 她不由得服了软,“你别气,我再围上便是了。” “我、我这就出去。” 听她这么说,闻初尧这才噤声,但他整个人仍是一副拒绝的姿态,很明显是在等着柳殊兑现承诺。 柳殊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僵持两息,这才起身离开。 兀自在门外站了片刻,对上林顺等人前来询问的目光,也只是淡淡表示,自个儿只是出来透透气,别的一句也不多说。 她的神色甚至称得上冷漠,触及这样的眼神,林顺也不敢多说,只得又不放心的嘱咐了句,若是有不适,一定要及时喊他们。 约莫一盏茶后,柳殊便又神色如常地进了屋。 回到床榻边,继续方才的一切。 其实当下……她当然愿意听闻初尧的话。 只是,那是建立在他还健健康康的基础上。 而不是这般,死气沉沉,恍若下一瞬便会离她而去。 药里带有些许安眠的成分,闻初尧喝完药之后便沉沉睡去,反倒是柳殊,盯着他的睡颜不知在想些什么。 期间,林晔派人过来问过情况,又有赵太医他们三番五次地来请柳殊。 林顺更是不知道压力太大还是脑补了一些还未发生的事情,哭的那叫一个凄惨,跑来柳殊身边好说歹说,她才到底答应移去旁边的里间歇息。 虽说仍是在这间屋子里,但好歹比起如此近距离的接触,还是起到了些聊胜于无的遮挡作用。 知晓柳殊心意已决,如此一干人等才一步三回头地嘱托完侯在别处了。 夜空微寒,唯有星与月投下的微弱光影,时间流逝,转眼已是翌日一早。 柳殊几乎一夜未眠,但她到底考虑着自己怀有身孕,故而还是稍稍休息了片刻。 同样她也明白,林晔他们或许只是觉得她一时半会难以接受,所以没敢逼迫她,来强硬的罢了。 赵太医他们亦是一宿未眠,不放心地来看,守着煎药的地方,等时辰一到便送了过来。 柳殊虽没睡好,但她的思绪却格外清晰,这抹清晰一直持续到药送来,她亲自把闻初尧扶起时,经过一夜的降温措施,男人的体温不降反升。 明明是还带着冷寒的春日,他浑身上下却滚烫得吓人。 也是直至一切按部就班地进行完,柳殊才惊觉,不知何时她竟也出了一身汗。 只是,却是冷汗。 从后背延伸,一直渗透进心口处。 如此一来二去,柳殊是半点儿别的心思也顾不上了,干脆整日守在闻初尧附近。 但她到底理智尚存,知晓若是等人醒来,他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出事,故而在林顺等人的强烈请求下,还是松口答应了轮换看护的请求。 接着此后的两日,闻初尧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哪怕偶有醒来,也多是虚弱的紧。 有一次,瞧见柳殊在他床榻边趴着,眼下一片青黑,短暂的清醒间还不忘发火训斥上两句。 结果,大概是狠不下心或是真的虚弱极了,听上去竟愈发叫人揪心了。 赵太医等人瞧在眼里,心里估摸着这就是染疫,但思索之后也不敢在柳殊面前乱讲,只得好说歹说,轮番劝诫才终于又叫她带上了面巾。 皇帝久久未醒,底下的人亦是整宿整宿地忧心,期间第一批被帝王解救的灾民恢复许久,不知从哪儿得了门道,竟七拐八拐的找到了地方,提了一堆东西,想要来亲自感谢。 还是萧寒江与林晔权衡再三,实在推脱不了去请示柳殊,得到肯收,这才先行收下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闻初尧的状态始终十分低迷,直至第五日,转机终于出现。 或许是上天终于听到了众人心中的祷告,仿佛是几日前,一般的暗淡夜晚,闻初尧却破天荒地开始好转了起来。 柳殊是第一个发现这个状况的人,失望久了,一开始……她甚至以为是什么类似于回光返照一类的状态。 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了床榻上人的指节,就连语气里也带着卑微的乞求,一遍又一遍地祷告着,等待着。 直至下一瞬,那双大手虚虚回握住了她。 如先前一般。 微弱极了,却无端惹得她想哭。 一切都好像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待闻初尧再次睁开眼,对上的便是柳殊带着红意,有些潮润的眼眸。 一阵寂静之后,他才恍然找回自己的声音,“怎么又哭成这样…?” 许久没开口说话,他的嗓音不免沙哑,甚至是有些嘶吼过后的状态,柳殊顾不得回答,几日的照顾下,下意识地先给对方递了杯温热的茶水润润嗓子。 唯有闻初尧,被对方陡然称得上亲近的姿态弄得一愣。 飘飘然地结果了那杯茶水,灌了下去。 润意如喉,他四散的思绪才终于回来些。 俊脸一僵,耳廓也可疑地渐渐红了起来,不知是受宠若惊吓的,还是紧张的,“你、你这是……” “什么意思?” 自他醒来后,便顷刻间敏锐的感觉到屋内的气氛有些端倪,但他的思绪混杂,一时半刻,还有些不适应。 闻初尧虽然确定他如今正在渐渐好转,但一想到迷朦醒来时,柳殊取下面巾的莽撞行为,他心里那口气便有些不上不下。 怪她吧,自己如今又确实不大忍心,可若说心中一丝气愤也无,这是不可能的。 心爱的人把自己置于险地,哪怕是为了他,闻初尧依旧还是高兴不起来。 正酝酿着怎么温和些地念叨几句,怎料柳殊盯着他看了许久,竟破天荒地直接抱了上来。 女子温热柔软的手,带着几分生疏地覆上他的背,似乎还在发颤,闻初尧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觉得,对方好似想说什么,却又有些哽咽。 直至几息之后,一滴泪坠于他的肩膀处。 明明泪水的存在极其微小,他却无端觉得像是什么极其滚烫的东西,如熔岩一般紧紧烙于他的心头。 闻初尧顿了顿,旋即唇角微勾,他的脸色还带着几分病态的苍白,但那双黑眸却是熠熠生辉。 “……木头。”柳殊的声音有几丝哭意。 他有几分不服气,“我可不是木头。” 兴许是察觉到了某种东西得以松动的迹象,瞧见柳殊沮丧的模样,甚至还有心情说些别的来,想要逗她开心,“这么抱着,也不怕过了病气?” 几乎是他说完这话的下一瞬,柳殊便飞速抽身,以至于这个拥抱不过是一触即分。 闻初尧:“……” 他就多嘴那一问。 不过…… 他低头,长长的眼睫遮住了男人眼底的微光,如月色般温和润泽,光华流转。 两人间的氛围一下子又变得有几分奇怪起来,也更像是近乡情怯的某种冲动,被压抑了许久,才终于有立场,有机会得以开口的请求,“妘妘。” 第108节 柳殊闻言,抬眼,才发现对面人的目光不知何时已经久久在她身上停驻。 男人带着几丝紧张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股渴求,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害怕靠近,“你能不能……” “再给我一次机会?” 第99章 跑路第一百五十九天 长久的昏迷之下, 明明闻初尧的手指还是有些酸软的,无力的,但偏偏此刻, 他整个人的神情又极其认真, 带着股不显露于外的期待。 从柳殊这个角度看去, 只觉得对方的举止似乎更加小心翼翼了。 熟悉的龙涎香涌入鼻腔,她不由得微微眨了眨眼, 一时间, 说不上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多, 还是一下子被请求的别扭更多, 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闻初尧停顿了好一会儿,宛如定住了一般, 半晌,见柳殊又有哭泣的趋势, 才放缓了声音, “好了, 不哭了。” 他大抵是想装的洒脱一些, 轻咳了两声望了过来,但偏偏视线又是紧紧相随着,似乎一瞬也不舍得漏掉,片刻后才佯装不经意问道:“你既答应, 应当是不会反悔吧?” 男人的指腹徐徐拭过她的面颊, 霎时间,一股温热的触感逐渐上涌。熟悉的手掌, 熟悉的人, 有那么一瞬间,身体所带来的反应比情感更快、更剧烈。 闻初尧的指节不自觉微微蜷了蜷, 不知是因为太用力,还是实在虚弱,指节弯曲处有些泛白。 柳殊不知道这人一番纠结的脑回路,短暂的狂喜过后,理智迅速回拢。 瞥见对面人虚弱的神色,心间一软,快速地应了声。 “你身体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她的目光在闻初尧身上左右巡视,接着快速起身就要朝门外去,“我去喊赵太医他们来。” 谁知刚拉开门,便见林顺和赵太医几人候在门边。 几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林顺“哎呦”了声,打破了那一刹那的沉寂。说完,一群人便乌泱泱地进了屋,把脉的把脉,汇报的汇报,还夹杂着几声哭诉。 一来二去,倒是没有柳殊的位置了。 闻初尧:“……” 但他到底知道轻重,如今既然已经确认了柳殊的心意,那么当务之急便是养好身体,才能好好处理后面的事情。 等他顺着一番折腾,喝了药后,那抹困意便又涌了上来,趁着还没彻底因为药效昏睡,这次闻初尧赶忙提前吩咐好了赵太医,叫他也好好给柳殊把把脉,顺道把林顺等人喊了进来嘱咐了几句。 几个时辰醒来后,外头的天色已经是大亮了。 闻初尧意识回拢,手刚动了动了,下一刻便敏锐地偏过头去看。 床榻边,柳殊伏在那儿,似乎是睡着了,呼吸声极浅。 她并没有装点珠翠,满头乌发仅仅用一根簪子别着,似乎是梦到了什么,眉头微蹙,不自觉动了动,霎时,发丝如瀑,稍稍垂落几缕。 闻初尧不自觉伸手轻抚,大概是怕吵醒柳殊,故而他用的力道极轻,更像是羽毛拂过。奈何柳殊本就睡的浅,因此,几乎是他这么一动,她便也醒了。 “到床榻上去睡。”他的嗓音中透出一股心疼劲儿。 然而柳殊的关注点却是另外的事情,“我不困了。” “你感觉如何?是不是好些了?” “无碍。”闻初尧面露几丝不赞同,“我的身体底子还算看得过去,现下烧也退了。” 他引着柳殊,将她的手覆于自己的额间,“如此,可安心了?” 见人点头,隐藏于心底的那些不满与担心才渐渐散发出来,“我只会一日比一日恢复好,倒是你……” “既然已经确定我脱离风险了,那么之后你便应该好好休息才是,这些贴身伺候的事情,林顺他们会做。” “太医可有给你把过脉?药你有没有好好地按时喝?”他这会儿倒有点儿像个老妈子,不厌其烦地问着。 柳殊不答,只是用一双黑眸望着他,片刻后才轻轻“嗯”了声。 触及那双雾蒙蒙的眸子,饶是闻初尧心中已经打好了腹稿,还是不免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和心软,但很快,他便把那丝不该有的情绪给压了下去,转而只剩下冰冷的理性,“听话。” “若是我陷入这种险境,我相信你也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柳殊顿了许久才再度抬眼瞧他,“将心比心,我并不觉得这是可以划分在所谓听话范畴的事情。” “闻初尧,我担心你。” 她的眼神坚定。 眼下一片青黑,显然是这几日都没睡个安慰觉,又因着前不久才哭过,整个人更是憔悴的紧。 这下,闻初尧干脆只抿着唇,不吭声了。 柳殊见他消极抵抗,干脆加重了音量,“抬眼看我。” “才问我能不能给你机会,这便是你说的机会?” “不、不是。”听出她语气中似有怒意,闻初尧也顾不得别扭和生气了,赶忙放低了姿态,“我不是这个意思…我错了。”他现在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患得患失的状态,也因此,对待柳殊的每一个细小的词句变化,都无比敏感。 半晌,见柳殊只是若有所思地望来,却并不表态,他干脆凑近了几分,卖起惨来,“妘妘,能不能给我倒杯水…我喉咙不舒服。” “不舒服?我看你刚刚不是挺能说的。”柳殊这才瞥了他眼,但手下还是乖乖地给他倒了杯温茶。 见她顺着自己这个台阶下了,闻初尧的脸色稍缓,恍惚间,隐约有些参悟了点儿自己先前在书上所看的夫妻相处之道。 最后一句话,合该让妻子来说。 自己身为其夫君,该多包容些,多…… 下一瞬,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可疑地扬了扬。 也是直至这时,他才终于有勇气问出那句早就想好的邀请,“妘妘,这次疫病之后……洛城灾后重建大抵还是需要相当长一段日子的。” “如今,天气愈发的热了,你还怀着身孕…”他说着说着,有些吞吐起来,“虽然也有侍女照顾,但长此以往,终归还是不太妥当的。” 他见柳殊愈发直白的疑问目光,停顿几息,试探道:“我的意思是,你愿不愿意……” “同我一道回京城?” 洛城水灾和疫病之事完毕后,闻初尧肯定是要回去的。 帝王统御天下,亲自来确认灾民的情况,这是心怀苍生,可说到底,国不可一日无君,尤其是……陛下的亲信几乎也是大半跟随他来了洛城。 虽说短期内,京城的臣子们会畏惧帝王雷霆手段所造就的威严,可日子久了,人们的欲望无限增长,保不齐会滋生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诸多问题,柳殊先前便独自思考过,以至于恍惚时她猛然惊觉,自己也是吃惊的很。 有些事情,光是在思虑的时候,其实便已经给出答案了。 于是,她缓缓地对上了那道紧张的视线,如平常一般,说了声“好呀”。 她说的自然,落在闻初尧耳里,却是令他一愣。 满肚子劝说的话就这么戛然而止,开心是不假,可更多的是隐藏于开心之下的不可置信。 “真的?” “其实你不用可怜我,也不用哄我,如果不愿……直接拒绝我便是。” 他垂下眼睫,思绪混杂间,竟有几分口不择言了起来,“你放心,我不会同过去那般…莽撞。” “我没想给你压力的,我——” “我知道呀。”柳殊打断他。 “我愿意的。”她笑了笑,“回京城,我愿意的。” 因为,那里有你。 不过这话她也只在心里想想,自然是不会在此刻说出来的。但出乎意料地,她明明什么多的话也没说,闻初尧却像是听见了似的,唇角的弧度不断扩大。 “…好。”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背后还多了根小狗尾巴来回扫落。 连带着这几日的惶惶不安,仿佛也终于在此刻落到了实处。 修养几日后,闻初尧便力排众议开始了这次的疫病善后工作。 好在太医院也的确是有那么几个能人在,按照方子去抓了药,加上朝廷的人一拨拨地去疏通群众,加以引导救治,一番努力下来,待三月末时,疫病已经基本解决了。 如此,太医们脑中的那根弦,才算是彻底放松下来。 有了第一个好消息,他们也终于能喘口气,也似乎真的是上天眷顾,四月初,洛城过去的宁静繁华之景,便已经又能隐约窥见了。 微风拂来,道路两旁的松木夹杂着青草的香气,干净清爽,一切尘埃落定,便也到了该返程的时候。 马车一路向前,沿途的风景逐渐远去,积水消尽,车轮发出一阵声响。 闻初尧收回目光,见柳殊依旧兴致勃勃地望着窗外的景致,忽地冷不丁儿道:“待之后,我们再出来仔细地逛一逛……可好?” 柳殊缓缓咬了口酥饼,心情颇佳地应了声,思索半晌,又道:“那该培养好继承人,你才能随心所欲地跟我一起出来逛。” 谁料这句话竟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一般,惹得闻初尧频频望来,好一会儿才意味不明地来了句带着股酸气的话语,“这便开始想着旁人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地,更像是不小心透露出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 在熟悉的人面前,在……心爱之人面前。 “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呢。” “什么?”柳殊抬眼望他,面露疑惑。 闻初尧的声调近乎于呢喃,她有些没听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想什么?” “我还以为,就我一个人在为我们的以后担心呢。”他凝视着柳殊的眼睛,顿了许久,才补全了后半句话,“……幸好不是。” 幸好,她还在他身边。 幸好…… 他们还有以后。 独属于两人的,很多个,美满的以后。 第100章 结局这一天 闻初尧来洛城时急着去确认柳殊的安危, 故而速度极快,等回去的时候,心境便已经截然不同了, 也因此, 偶有停靠休憩的间隙, 他也忍不住会想要时间再慢一点儿。 毕竟……两人还从未有过这般静静欣赏沿途景致的时候。 但再怎么放慢脚步,也得顾忌着京城的一干事宜, 待一行人回到京城时, 已是四月中下, 芳草如茵, 春日的氛围愈发浓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