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节 看不见的病人 作者:范黎 作者: 范黎 出版社: 太白文艺出版社 出版年: 2020-7 页数: 248 定价: 45 装帧: 平装 isbn: 9787551318150 内容简介 一份来自心理咨询师的绝密档案 你的朋友陆宇寄来了一封求助信。 “你可以……帮帮我吗?” 五个匪夷所思的咨询记录,梦境与现实不断交织。 【它】说,真相就在那些记录里。 什么才是最后的真相? 作者简介 范黎,原名范亚鹏,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华东师范大学心理系硕士毕业。现就职于某心理咨询机构。一个大脑洞的创作者,一个游走在虚幻和现实之间的心理师. 第一章 假面娃娃 一 我叫陆宇,是一名心理咨询师。 大学毕业以后,我就留在了母校所在的城市从事心理咨询工作,经过几年的积累,我已经有了自己独立的工作室。 今天向我咨询的是一个女孩。 “我昨天去了瑜伽馆。我喜欢瑜伽,可以锻炼又不会太过激烈,适合我的节奏。今天在图书馆待了一会儿,下个星期准备去画室,继续画完先前的那幅画……” 她坐在我的对面,闲散地与我聊了半个小时。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我们的谈话进行得非常顺利。 她看起来很开朗,还很健谈,只需要我安静地倾听,她就会主动地讲述那些她想要分享的事情,好像我是她的一位老友。 她看上去一切正常。 然而,我心里却生出了一丝怪异的感觉。她不停地叙述着,我心里怪异的感觉也在增加,它不断膨胀,终于让我有些听不清女孩的声音了。 我的耳边回响起另一个人的声音——“我的女儿叫丽丽,她、她有些问题……”印象中,说话人有些吞吞吐吐的,他眉头蹙起,好像不知道该如何对我讲述女儿的情况。 在我接触过的各种案例中,让父母们难以开口的状况不算少见。于是我用自然的、鼓励的语气回复,表明无论他将要描述的事情如何,我都将秉持专业的态度,保持理解,而不是歧视,抑或嘲笑。 事实上,当我听他说出女儿的情况后,并没有觉得这种状态多么让人羞于启齿,只是多少有些吃惊。 “我女儿很优秀的,她就是不理人,一点也不理人……我的意思是,她从不见人,就算有人来看她,她也都是背对着人家。”这位父亲摊了摊手,表情无奈。 “她总是背对着人,是害怕和陌生人对视吗?还是……”我试图推测女孩不愿意理人的原因。 “不,根本就没有对视,她连脸都不转过来。不光是对陌生人……我们都好久没有见过她了!” “我们”自然是指女孩的父母。 “什么?你们很久没有见过她,那她住哪儿?” “她是住家里的。不过,她也都是背对着我们的,同住一个屋檐下,我们都好久没见过她的正脸, 都快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了!” “啊,这有多久了?” “将近六年。” 当听到这个数字时,我心里先是一惊,紧接着便往下一沉。 这可能吗? 一对父母,和自己的亲生女儿同住在一个屋檐下,将近六年没有互相见过面? “一面都没有见着吗?”想来要完全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哦,倒也不是六年间一面都没有见着。一开始还总能看到,不过,每次打了照面之后,她就变得很情绪化,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大发脾气。后来渐渐地便一面也见不着了。” 的确是罕见的情况,至少在我的咨询经历里还从没有遇到过。 接着我又针对一些具体的问题,向他做了询问。 因为丽丽不愿意见人,甚至已经基本不出门了,所以他请求我能到他们家里,上门给她看看。 说到这里,我忍不住问他:“这个情况这么久了,为什么从来没有带孩子看过心理方面的医生呢?” 一阵沉默过后,他无助地央求:“唉,麻烦您了,帮帮我女儿,帮帮我们唉……” 他似乎话未说完,欲言又止,我也不好逼问。 这是我第一次接到丽丽父亲打来的求助电话时得到的一些信息,我答应了他,也提前做了些准备。 只是没想到,两天以后我到了丽丽的家,所见所闻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情况比他在电话里讲到的还要严重。 丽丽现在不只是不出门见人,甚至是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的父母,也很难在家里见到她。 我在她家的客厅坐了一会儿,除了她的父母以外,我没有再听到第三个人的动静,很难想象在这个家的某一个角落里,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存在。 丽丽家里很宽敞,她的父亲朝客厅过道的尽头指了指:“她就在那个房间里。” 过道尽头有一扇门,门比较窄,刚好朝北,没有光线照过来。乍一眼看过去,那里就是一片阴影。 丽丽父亲带我走到那扇门口,推开门,里面果然有一个女孩。 她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背对我们,长长的黑发垂在椅背的后面,椅子后面是一张小书桌。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坐了多久,桌上的书码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没被人动过。 窗外有一些阳光透进,她在看着什么呢? 我带着一丝好奇,迫不及待地想要走进房间看个明白。 职业的本能却又在不停地提醒我不能冒失,考虑她的接受程度,让她允许我出现在房间里,是建立关系的第一步。 我示意丽丽父亲帮我拿一把椅子过来,我站在椅子的旁边,轻轻敲了敲房门。 她仍旧一动不动,像是没有听见任何响声。 我现在切实地感觉到她很不对劲,正常人对于突然出现的响声会有自然的生理反应,就算是不愿搭理,也应该会出现下意识的转头等动作。 她让我觉得,像是死…… 想到这里,我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未知和惊人,我突感身体僵硬,内心有种不可名状的诡异感。我摇了摇头,打断自己不断延伸的幻想。 先看清楚怎么回事再说吧。 我回头看丽丽父亲,他摆手示意我进去,轻声地说:“她没有反应,应该没有问题,你去试试吧。” 我一手提着那把椅子,寻摸好位置坐了下来。 等我坐好,抬头再次看向她的时候,说实在的,吓了我一跳。 没有什么恐怖的事情发生,只是,我看到她的脸了。 她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转过了身子,用手撩起两颊的长发,好露出脸的更多部分来,然后对着我微笑。 说实话,她的微笑并没有让我感到美妙,反而令我产生想要离开的惊惶。 她会这么快地转过身来,还对我微笑,是我先前没有想到的。 紧接着,她就开口说话了。她问起我的来历、身份、目的,我向她介绍,我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来这里是想看看她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有什么想要和我说的,我都会保守秘密。 一开始谈话,我就自动地进入了专业的工作状态。内心慢慢放松下来,惊惶少了,好奇反而多了起来。 “你的父亲说,你现在每天待在房间里,不见人也不出门?” “没有啊。”她简短地否定了所有我已知的信息,“我见人的,你看我见到你不是挺高兴的嘛,我见人没有问题啊。” 看起来她说的没错,那她父亲所说的又是怎么一回事?我感到非常困惑。 不管怎么样,先听听她自己怎么说。 接下来,她和我谈论那些生活细节和安排:去健身、去图书馆,以及未完成的画作,她的生活听上去不错。 这些事情显然都得她出门才能完成,而且一定会碰到很多的陌生人,在她的描述里,我也并没有觉察到她对陌生人的恐惧。 这么说,都是她父亲说得过于严重了? 他的描述不仅是过于严重,根本就是不符合实情啊。可是,那天在电话里,我分明听到他是那样着急和无助。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一边听着眼前这个女孩仍旧没有停止的叙说,一边不由自主地快速思考,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不能出门,不转头,不说话…… 我再一次仔细端详面前的女孩。她的长发是从额头中间分开的,没有刘海,五官比较小巧,脸庞两边的头发恰好挡住了耳朵。 往下是她的脖子,肩膀…… 奇怪,她的衣服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怎么显得身型有点别扭呢? 啊,她的手呢? 她的双臂一直没有拿到桌面上来,这不是很别扭吗?我们说了这么久的话,她还一直这么笔挺地坐着。按照我们一般的坐姿习惯,在桌前说话时,双臂都会自然撑在桌面上,分担一些上身的重力。 再怎么说也不会一动不动地…… 一动不动?我想起了什么,赶紧往桌子下面看去。 桌面上有一块桌布,从桌面边缘垂下,挡住了她的双膝。 我顺着桌布去看她的脚。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节 确切地说,是看她的鞋。 她的一双鞋,鞋…… 桌面底下有阴影,我一时看不清晰,又低了点头。 她说话的声音停了下来,也许是注意到了我在盯着她的脚看。 正当我要抬头向她解释的时候,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她的脚! 不是脚,是脚后跟。 她面对着我,我怎么会看到她的脚后跟呢?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停顿了,额头上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她叫我了吗,她是在叫我吗,我要回答吗? 她的父亲没有说错,她是没有转过身子,因为这就是她的背面! 她的背挺得笔直,虽然衣服宽松,但也能看出那不是她的前胸,而是她的后背。所以,她的双臂根本就没法放在桌面上。 那……我从分开的头发中间看到的这张脸,是怎么回事?! 我感觉自己有点恍惚。 她的声音隐约地传入我的耳朵,但是我听不清。 我的思维已经混乱,难以平静地思考。我本能地感到恐惧,不知道再看到她的脸会不会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 我不想看她的脸。 我在这种纠结和紧张的状态下,僵住了,感觉有些眩晕,像缺氧一样,视线也变得模糊了。 随即眼前一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时,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感觉只有一秒,但也许过了很久。 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 我没有立刻起床,而是转动着眼珠观察四周。 被褥的颜色,房间的摆设,很熟悉。是我自己的房间。 我想起了什么,立刻从床上坐起。 我在自己的家里? 我努力地回忆自己是如何回到家里、如何睡下的。但是没有……我没有那段记忆。 上一件记得的事情是…… 丽丽! 那个女孩,还有……她的脚! 我不是在她家吗? 还有她的父亲,还有…… 我觉得头疼、眩晕,但就是想不起那天后来发生的事。 我再次看见她的脸了吗,我和她又说了什么话吗,我是怎么离开她家的? 今天是几号?我甚至对这点也感到迷茫了。 我拿起床边的手机,打开日历。今天是三月十五日。 我是昨天去的丽丽家吗,是三月十四吗?怎么感觉不太对呢,我与她父亲约的好像不是这天。 我坐不住了,随意套了件衣服,就从家里来到了咨询工作室。那里放着我所有的工作文件,办公桌上的电脑里有一个加密文档,记录着我和来访者每一次约定的时间和具体信息。 我打开文档,逐行查看最近一段时间的预约记录。 没有丽丽。 怎么没有我去丽丽家的预约记录呢,是电话预约了之后我忘记登记在文档里了吗? 不可能,每次的预约我都会及时记录下来,这是我的职业习惯。就算偶尔无暇登记,我也会在每天下班前再次回想一遍,是否有疏漏。 难道不是昨天去的,而是今天? 我看了看手机上显示的时间,现在是上午十点多。 不可能,我不可能一大早去了丽丽家,再回来睡觉,这才刚刚上午十点钟。 而且,我记得当时透过丽丽房间的窗户照向她的,是落日的余晖,带有一抹霞光。 对,是下午去的,我记得是下午。 关于睡醒之前的记忆,就是去丽丽家的记忆,非常清楚,我一定才去不久。 看来是昨天,三月十四日。我再次看向这个日期——周四。 可周四不是我参加团体督导活动的日子吗? 那是由我和其他几位咨询师一起组成的一个督导小组,说白了,就是一个分享个案经验、交流和探讨咨询技术的集体活动。 这个活动由我发起,就在我自己的工作室进行,每周四的下午两点准时开始。 我想起来了,昨天周四,我参加了活动。活动上大家讨论得挺热烈。最后活动准时结束,接着我就一个人回了家。回家以后,我照例在睡前看会儿书,又刷了会儿剧,没什么事就早早睡觉了。 怎么我醒来以后最清晰的记忆却是在丽丽家?我是先去的丽丽家,还是先参加的团体活动? 我到底,去没去过她家? 这个疑问从脑中冒出,直钻到我的心窝,一阵寒凉。 我总不会是在做梦吧。这让我感觉有点好笑,却又笑不出来。 我再细想了一遍,一种荒诞感弥漫心头,笑意退去,心底多出一丝隐忧。 真的是做梦? 但是所有经历的事情,都是如此真实,丝毫不像过去我做过的梦,醒来以后就能清晰地分辨刚才所有的感觉和画面都是梦境而已。 这个梦,让我几乎分不清真实和虚幻。 我甩甩头,还是不太敢相信这就是个梦。如果梦中的感觉也能和现实混淆的话,那我岂不是快要产生幻觉了?那是精神分裂的阳性症状。作为一个心理咨询师,我深知这意味着什么。 我以前从未有过这方面的问题,这不可能。 就在我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 我自然地接起:“您好,这里是蓝海心理咨询室。” “您好,我想问问,这里有没有心理医生啊?我的女儿,她有点问题,我想找医生帮帮她,她叫丽丽……” 我听着听筒里传来的他的叙述,大脑却放空了……他的声音,他讲述的事情,他的女儿。 是他,这位姓蒋的先生,有一个叫丽丽的女儿,他的女儿不爱和人说话,现在连门都不出了…… 这些话从我的左耳进来,又从右耳飘走。 因为当他说出上一句的时候,我就能准确地预测出下一句,他只是在重复我已经知道的信息。 他的重复,让我惊讶,还隐约有些愠怒。 他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和我说过这些话,还见过我了。他是在和我开玩笑吗?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但没有直接质问他。 他似乎没有发现我的情绪变化,仍旧专注地讲述着自己的问题。 我能感觉到他的那份心焦,无心其他,只想求助。他是真心地想要找人帮助自己的女儿。 他听上去不是在开玩笑,但照我的记忆,我确实已去过他的家。一般的恶作剧电话只敢过过嘴瘾,大多数是不敢真的约见对方的。 他说的都是真的,他有一个女儿。 这都是怎么一回事?我有些疲累,以我现在的脑子似乎想不明白这两天的事了。 就在我忍不住准备打断他,直接问“您不记得我了吗,我们已经见过面了”的时候,他说出了那句我曾经听过的请求——“医生啊,因为我女儿的这个情况……唉,可能需要您来我们家一趟,真不好意思啊,可以吗?” 他在请求我上门出诊。 我记得当时自己回答得很爽快。我过去偶尔也遇到过病人不方便出门的情况,只要有监护人在场,环境合适,咨询师是可以上门的。 这时,我隐约回想起了什么。那句质问的话没有说出口,我照着上一次的回答答应了他:“可以的。” 他听了十分高兴,相较上一次的高兴程度,丝毫不减。 “太好了!谢谢您,那您什么时候方便来,这周日行吗?周日我在家。”听上去他的确是迫不及待了。 周日,后天,三月十七。 三月十七! 对,就是这个日期,我想起来了,记忆里和丽丽父亲约定的日期就是三月十七。我隐约回想起的,就是这件事。 不是昨天,而是后天。 难怪先前我怎么都回忆不起具体的日期,往前回忆的日期都不对,因为那不是过去的任何一天,而是未来的时间。 我为什么会记得后天发生的事情?事情真是无法解释了。 难道我会把同一天重复地过两遍吗? 抑或,我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准确的梦到了未来的事情? 那不是预知梦吗? 我开始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感到神奇,我好奇,到了后天,真的会发生一模一样的事吗? 我会经历两个三月十七日吗? 我的脑中冒出了各种猜想,甚至隐隐地期待着后天的到来。 二 这两天我照常做着手头上的咨询工作,但是一停下来,心里就在想着即将到来的那一天。我闭上眼睛,就会看见女孩那张脸和她的背面…… 但我随即就睁开眼睛,给自己打气:“我已经有所准备了,见机行事。” 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一点恐惧就放弃这次咨询。关于丽丽的谜题还没有解开,如果记忆中那天的怪事真的全部重演了,我就更有责任把事情搞明白。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节 不过,我也需要充分考虑个人安全,提高警惕,提前做些准备。正常来说,到病人的家里一般不会有安全问题,就怕有什么不正常的…… 两天很快过去。三月十七日早上,闹钟按时响起。 我麻利地起床,穿衣,洗漱,准备。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一下子比刚起床那会儿清醒了许多。 我打起精神,开始刻意地留意我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见到的每一个人,是否都和记忆中那个三月十七日相同。 和记忆当中的一样,临出门我用手机叫了一辆车,目的地是蒋先生的家。 上了车,我留心回忆是否为同一个司机师傅。 不过这些细枝末节,我没有特别深的印象,翻看手机的打车记录,目的地是蒋先生家的只有今天还未完成的这一单。 唉,看来现实中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记忆中那天的痕迹和证明, 只能凭我自己的记忆。 四十分钟以后,我来到了蒋先生的家门口。 蒋先生热情地把我请进家门,招呼我在客厅坐下,备了茶点招待。 他客套了几句,就愁眉紧皱,仔细地介绍起他女儿的情况。他的妻子也在一旁,在他讲述的间隙补充一些细节。 到了这里,看到他家里的构造、装饰,以及招待我的茶点,我就都有印象了。 是一样的。 包括他们和我谈话的内容、顺序和细节,也基本和记忆中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见到他的时候,已经不算生疏了,就像是再次去一个朋友家串门。可是表面上却不由自主地配合着他们,当作第一次见面来交谈。 好几个地方,他们说了上句,我便能想起下句。 这让我基本确定,丽丽现在就在最里面的那间房间,再等一会儿,我们就会谈到让我进去看看她。 果然,谈话的节奏都如同我记忆中那样。 蒋先生请我到房间里去看看丽丽,还从客厅拿起一把椅子,要我一会儿到房间里坐。 全部都一样,这把椅子我也记得。 照这样下去,我是不是还会见到丽丽的那张脸,然后看到她的脚,再然后…… 再然后会发生什么呢,上一次我不记得了,这一次也会那样吗?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房间的门。 这次,我没有把房门关上,只是提着椅子进去,然后放下,整个过程中我始终看着这个背对着我的女孩,视线没有一刻离开。 我记得上一次,在我进门的几秒钟时间里,不知怎么的,她已经露出了脸,所以这一次我死死地盯着她。 她的脸没有转过来,也没有突然地露出来,一直到我坐下,她都一如既往地背对着我。 我在等着她露出脸来。 我一直没有放松,也没有把身体的重力完全地放在椅子上。我警惕着,也许下一秒就会有奇怪的事发生,也许我立马就得冲出这个房间,或者是做些什么。 我就这么小心翼翼地盯着她的后背,五分钟以后,她仍然没有任何的动静。 我的大脑稍微放松了一点,想起上一次看到的,她的脚。 我立刻把视线往下移,朝她的脚部看去。 看到了,和上次一样! 就是这双鞋,一双居家的拖鞋,我看到的是鞋的后部,也就是她的脚后跟。 我的神经再次绷紧,去看她的头。 她依然没有转过头来。 接下来异常安静,十五分钟过去了,我们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 就在我感觉时间过去了许久,这样不太对劲的时候。 她的头动了动。 我屏住了呼吸,仔细观察着她头部。 她的头向左边几乎不可察觉地转动了一下,然后停下来,片刻后又转了回去。 接下来又是一动不动。 从这个动作来看,她是想要转过来吗?或许她有了转头看我的想法。 此景让我放松了先前的警惕。从刚才二十分钟的表现来看,她没有什么奇怪和突然的举动,最大的一个动作,也就是转了转脖子。 我越来越觉得,这个女孩应该不会做什么奇怪的事情。时间过了这么久,她一直表现正常,也没有像记忆中见到的那样,突然露出一张脸来。到目前为止,这个房间也没有什么违反常理的地方。 我暂时不再去想上一次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咨询中来,就现在的情况,我该做些什么呢? 咨询时间快要过半,我们谁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房门外,丽丽的父亲在焦灼地等待着。出于礼貌,他没有靠近房门,而是坐在客厅里等候。然而,对于女儿房内的动静,想必他也是竖着耳朵听着。 我不准备再等了,轻声地开口道:“你好,我叫陆宇,是一名心理咨询师。我今天来看你,是听说了你的情况,来跟你聊聊,你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我都会替你保密。” 大致做了介绍,我仍是等待,不能催促,要给她时间接受。 可是这一次,她没有丝毫的反应,连轻微的转头动作也没有了。 我想,这应该就是她父亲口中她不理人的表现。我不感到奇怪,反而更加明了,这就对了。 目前看来,这个女孩今天的表现都符合她父亲的描述。这才是我原本预料到的情况嘛。 我更加安心地进入了咨询师的工作角色里。 “或许,有很多人站在你背后和你说过话,你不想听也不想理。我想你有权利不去听。你可以选择想听什么、不想听什么,这没有什么错。从这个角度来说我可以理解,我不会要求你转过来,你想说或者不说都可以,这是你的权利。” 我的语气温和,说完了这段话,我停顿了片刻。留下一点时间,让她理解和选择。 片刻过去,她仍然没有开口,也没有转身。 我并不着急,在我看来,我们的关系已经初步建立。 “也许你想见见我,或者不想,也许你只是还不习惯。没有关系,我想至少你会允许我这样坐在你背后说话,我说,你听,是吗?” 我说,她听,这样单向的交流,已经是我们向前迈出了第一步的标志。 我之所以敢在刚才的基础上迈出这一步,说出自己对她的揣测,并不是我贸然的尝试。任何小的接近,都只会在她的允许之下发生;任何小的进展,都建立在我过去的经验之上。 与人沟通,看似是动动嘴皮子的随意事情,然而在我说出每句话之前,都需要动用专业知识做出数次判断。推测她会愿意继续听我说,不是因为她一直一动不动。 她安静,并不代表她没有主意和态度。我相信她有可能会反对我,甚至永远拒绝听见我的声音,就像我相信,她现在已经初步接受了我一样。 她是有态度的,也向我做出了表达。 她没有做出任何企图离开的举动,从细微的肢体语言中也看不出有驱赶我的暗示。她反而不止一次用肢体语言发出另一种信号——她在听我说话。她的头向左边偏转了两次,也许她是想转头看我,也许只是一个尝试,但她马上意识到这不符合她一贯的态度,于是克制。 肢体语言往往会第一时间暴露一个人的潜意识,也许她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动作,却有意保持背对我的姿态;也许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我的话逐渐勾起兴趣。 她正在和我进行某种交流,虽然她还没有察觉。 接下来,我要说些什么呢? 应该从哪里开始呢? 虽然她有了细微波动,可能她略有期待,然而,只有我一个人说话,她仍旧不给我任何反馈的话,我将很难判断自己说的话是否能一直让她保持兴趣。这是有难度的,也许下一句话就会让她觉得反感、无聊或者愤怒。 我不知道自己的大脑在接下来的一秒钟里经历了怎样的计算过程。 我鬼使神差地问她道:“你还没画完的那幅画,现在如何了?”这个问题一问出来,让我自己先吃了一惊。 怎么会问出这个? 这个问题来自那个丽丽,记忆中“她”的日常生活里有图书馆、瑜伽馆,还有“她”惦记着的一幅未完成的画…… 那个丽丽又冒出来了。 为什么会这样,我刚才明明已经把“她”抛诸脑后,专心眼前了。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又脱口而出了这个? 似乎在一瞬间,我又把她们两个人当成一个人了。 我向来自诩是一个理性谨慎的人,但这一次我在专业上的表现好像有些失利了,只剩下一闪而过的直觉,却没有了严谨的判断。 这不得不让我思考,在那一闪而过的刹那是什么主导了我,不是理性的分析,那么,是潜意识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感受到潜意识的存在,就是那么自然而然地,顺从感觉地问出了那句话。 诧异之余,我预测不到丽丽的反应。她会觉得莫名其妙,还是被我激怒,还是…… 我想着要如何改口,重新找一个话题。 只见这时,她动了。 这一次,她的动作更多,幅度更大。她的头先是向上抬起,平视前方,接着,向左侧转过来。 较先前的两次轻微转头,这两个动作明显是有意识的动作。如果说前两次是她潜意识的反应,那么这一次,她应该清楚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肢体语言和内心波动。 她的脸转到左侧,停了下来,我几乎能看见她的睫毛在光线下的细微颤动。 她的侧脸被黑发遮挡,我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又把头转回去了。 她停留了两秒。 疑惑? 她是在疑惑吗? 像是蝴蝶效应,她的一个细小动作,却牵动着我的心绪和判断产生巨大的波动和变化。 情况似乎一下子乐观了不少,我为此感到些许振奋。这是自我进到这个房间以来,第一次找到突破口。 她也许是在疑惑,也许是觉得我这人说话真奇怪,无论是哪一种,她对我感兴趣的可能性都大过排斥和厌恶。如果是排斥、厌恶,她很可能继续一动不动,屏蔽我的声音,或者有愤怒和驱赶我的表现。 于是我往下说道:“如果有可能的话,我想看看你的那幅画。那幅画是素描还是水彩呢?相信画里一定有你想要表达的东西,我真好奇呢。” 我停顿片刻,又说:“哦,对了,你最近看了什么书呢?有什么好书可以推荐给我吗?我也很喜欢逛图书馆,早在读书那会儿就喜欢,现在工作忙了,看书的时间少了,能交流的人也变少了。能有人一起分享自己喜欢的书,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话间,我也把目光投向玻璃窗外,和丽丽视线相同的方向,看着她眼中的风景,仿佛一个朋友在和她对话。 夕阳的余晖,映在我和她的眼里。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4节 时间差不多到了,我向丽丽道别,咨询结束。 “下周的这个时候,我再来看你。” 走出房间,丽丽的父亲立刻上前来,关切而轻声地对我说:“辛苦您了。我在外面,也稍稍地听到了一点动静。”对于自己的偷听,他有些不好意思,但紧接着他就把这点羞愧抛到脑后,激动地问我:“她是不是和您说话了?我听到您的声音了,她……” 面对他急切的眼神,我摇了摇头。 他期待的目光瞬间又晦暗了下来。 但我仍旧带着微笑,没有失落:“虽然直到谈话结束,她也没有开口说话,没有转过身来面对我。但是我相信,我和她之间是有交流的,她并不像你们所说的,完全不搭理别人。” “您的意思是,她有治好的希望?”这位父亲的眼里又重新燃起了光亮。 “嗯。”我点头,“她有改变的可能。” 听我这么说,丽丽的父亲激动地握住我的手,“如果真能像您说的那样,哪怕她有一点改变,我都要感谢您,真是太感谢您了……”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轻微的声音从最里面的那间房传出来,窸窸窣窣,像是从纸巾盒里抽出纸巾的声音。 或许是丽丽父的亲在平日里很少听到女儿房里有动静,抬脚就往房间方向走,想去看看。 可还没等他走近,房门就从里面关上了。 他站在那儿愣了愣,转过身来,尴尬地朝我笑笑,叹了口气。 我和他道了别,转身离开。 我的态度不像蒋先生这样悲观。听他们的描述,丽丽平时把房门紧闭着,一点动静也不发出,就好像不存在似的。 但是今天咨询结束后,她有了动静。 她起身关门了。 至少,这是我们能够听到的。 还有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什么呢? 她哭了吗? 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打开电脑,在咨询记录的表格里登记:丽丽的第一次咨询,完成。 同时我在笔记本上写下这一次咨询的大致过程、思考和分析。这是我每次做完咨询以后的例行工作。 “丽丽,女性,23岁,待业。第一次咨询,尚未有明确诊断和评估,目前观察到的个案情况是不愿与人沟通,但未完全屏蔽外界信息……” 写到这里,我想起自己去丽丽家之前的种种担心,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并没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丽丽家只是一个普通的、出现了困难的家庭。 不管我在处理丽丽的事情上会遇到多少难处,至少不会超出常识理解的范围。也就是说这个个案和我之前的其他个案,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我长舒了一口气。 那么,前几天的记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皱了皱眉头,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觉得头疼。经过一天的劳累,脑子实在转不动了,我想回家休息。既然没什么大事发生,不管也罢,兴许只是一个梦。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照常地工作、组织督导活动、参加培训,时间很快流逝,倒是过得充实。 我和丽丽的咨询频率是一周一次,固定在每周日的下午。 很快要到下一个周日了,我重新翻开记录个案的笔记本,查看记录和分析,写下猜测和有可能的治疗方向,为即将到来的见面做好回顾和准备。 三 三月二十四日,距离上一个周日又过去了一个星期。 再一次来到丽丽家,蒋先生还是礼貌地招呼我,我询问他这一个星期以来家里的变化。 蒋先生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却面露尴尬,“还没有什么大变化,就那天你来的时候,有些声响,你走了以后,还是和往常一样。” 蒋先生作为父亲或许有些心急,希望一次咨询过后,女儿就能有大变化。但从我的工作经验来看,人的变化是需要过程的,甚至会极度缓慢和困难。所以他大可以坦然地说出女儿没有多大变化,不必因此过于失望,也不必觉得我会尴尬。 丽丽的状况显然不是一两天形成的小问题,我们需要客观看待并接受。 从这一点,我倒是观察出了蒋先生的一些性格特点:他在面对女儿目前的状况时,有着诸多不能接受现状的焦虑情绪。 这倒是同许多焦虑型的父母相似,这类父母普遍会对子女有一个高的标准和要求,如果子女的表现不符合他们心目中正常的、优秀的标准,他们就会开始焦虑,想尽各种方法,在最短时间内让孩子改变,直到符合他们的标准。 我问这个问题,首先是了解一下这一周内孩子的情况是否稳定、是否变得更糟。从蒋先生的回答来看,丽丽的情况是稳定的,没有要加剧的迹象。 由此可以看出,我的来访并没有让丽丽产生不适和排斥,这跟我上一次咨询时的判断基本一致。从她上一次的表现来看,如果我能继续和她沟通,加深她对我的信任,她一动不动的状态是很有可能松动的。 这些道理,我大致向蒋先生介绍了一遍,希望能减轻他的焦虑,也希望他在对待女儿的时候能多一些耐心。 与蒋先生交谈过后,我起身来到了丽丽的房间。 蒋先生已经事先帮我搬好了椅子,还是上次的位置。 我进去坐下,微笑着说:“丽丽你好,我是陆宇,是你的咨询师,记得我吗,我又来看你了。” 她依旧以一头黑发面对我,我等了两秒,很自然地接受她的不回应。 我已经想好了,今天我打算继续和她聊聊她未完成的那幅画,我对她的画还不够了解,她是画素描、水彩,还是油画呢? 在这一个星期里,我脑中一直止不住地闪现一个问题:如果那次咨询真的只是一个梦,当我在现实见到她以后,她又为什么会对我的话题感兴趣呢? 仅仅是因为我说的内容,她觉得有趣呢,还是我真的描述出了她在生活中做过的事? 我并不确定,她究竟有没有画过一幅画。 我之所以还要继续问下去,是想看一看她对这个问题的反应,一来我可以了解她对这个话题还有多少兴趣;二来我可以试着从她的反应中判断,那幅画是否存在。 “我记得你。我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有些愣怔,完全没反应过来。 她说话了。 我猜测过她可能会有的反应,当我问到她那幅画是素描、油画还是水彩,我会提示她可以点头或者摇头来告诉我,给她一个回答的方式,让我们进一步沟通。 但我绝没有期待,她会开口和我说话。 这是我听她说的第一句话。 当我想要为她说的第一句话欢欣鼓舞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一点不对。 哪里不对呢? 她不应该这么快……不,不是,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说话吗?这个声音……我好像听过,有点熟悉的感觉。 “昨天去了瑜伽馆,我喜欢瑜伽,可以锻炼,又不会太过激烈……” 我想起来了。在那个梦里,她和我聊天的时候说过这些话,这是她在梦里的声音,和现在是一样的! 怎么回事,现实又跟那个梦重合了。 现在,梦中的丽丽与眼前的丽丽,渐渐在我的脑中合二为一,我担心自己会有一些分辨不清。 为什么连她的声音我也提前梦到过?这个问题更加让我无措。 我虽然疑惑,但是现在并没有那么多时间思考,我赶紧回应她道:“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的声音。上一次我冒昧和你聊了一些天马行空的话题,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有兴趣。你今天想和我聊些什么吗?” 等了一会儿,听到她开口说:“不会冒昧,我还想聊下去。” “哦。”既然她说不冒昧,我便按照原先的计划,问她道:“上一次和你聊到了你的画,不知道我有没有什么说错的地方,当时没有太多时间详细地了解,我想再多了解一些。” 她停了一会儿,对我的问题有些不明所以:“没有说错什么啊。” 我问及了那幅画,这似乎没有让她觉得奇怪,她很自然地接受了我知晓她在画画的事情。 我来不及花太多时间弄明白,只能暂时判断和她聊起她的画是没错的。她现在乐于开口和我说话,也很可能愿意将这个话题聊下去。还有,她会画画这件事是真的。虽然当初我问出这个问题是一时机灵,根据梦中的记忆片段来的。 不过没有问错。 梦中的她,和眼前的她,为何会如此一致?此刻,我没有足够时间来问清楚。现在应该顺着这个话题,聊下去。 我还未开口,她又继续道:“我是有一幅未完成的画,在附近一家画廊的画室里。” “附近的画廊?” “嗯。” “是家的附近吗?” “嗯。” 她家的附近有个画廊,她还在那儿作画,这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她爸爸也从未提过。 她以前在那儿画过画?等咨询结束,我需要详细地问问她父亲。 她自己往下说道:“那幅画的确没画完,我本来准备这星期去画完它的。不过这周……下次吧,我还有点舍不得画完它呢。” 她的声音里有一分愉悦,我相信她对自己正在创作的这幅作品有着特殊的情感。 “这周有事?”她不是一直待在家里吗?“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吗?” “哦,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去外地看了一次艺术展,双年展,两年才一次,很难得的,我是不能错过的……” 丽丽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她把看画展的过程中所有有趣的见闻,还有那些令她过目不忘的作品,一一向我道来。 那些词句不停地从她的嘴里往外冒,一句比一句欢快。我被她的这份欢快所感染,心情也轻松起来。 能去那样一个展览观赏,到外面接触一些共同志趣的人,了解不同的艺术观点,的确是一次很好的体验。 等等,我怎么听着听着,有一种感觉……一种熟悉的感觉。 她的声音,还有她现在和我说的这些话,像极了那个“丽丽”。 她们再一次重合了。 我一下子从聊天的内容跳了出来,后脊开始发凉。看着眼前的女孩,我不再说话。 不一会儿,她察觉出了我的安静。 “怎么了?” “哦,没什么。”我还没想好应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慌张。 “嗯,总之,我的生活大致就是这样,做着喜欢的事情,自由也开心。我打算以后也开画廊,创作自己的作品……”她又在滔滔不绝地往下诉说。 我暗暗地,用左手掐了掐右手的皮肤。 咝,很疼啊,不是在做梦。 “我希望到了那个时候,还能够和他一起……”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还有些嗫嚅。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5节 “啊?谁?”我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的叙述上。 “我的……男友。” 男友? 据她父亲之前的介绍,她的社交问题至少存在五六年了。 她还能够交到男友吗? 这个疑问一冒出来,眼前的丽丽不符合她父亲描述的感觉愈发强烈。 但我仍然没有做出最后的判断,我倒真想听听,她的男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有听你说过男友,可以向我说说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可以啊。他啊,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丽丽没有避讳,语气中满是幸福和骄傲。 “哦?”我表示感兴趣,希望她说得更多。 “他和我一样都喜欢画。他就在我去画画的那家画廊工作。画廊有开办绘画班,他在那里兼职代课。 “他的画很棒,有自己的态度。不过现在要把自己的作品推荐出去不容易,他说自己只是一个普通人,为了让自己的画被人看到,他还需要更努力。他有自己的追求,但是也要兼顾现实,所以平时还是花了很多时间去教课挣钱。 “因为对绘画有热情,他教课总带着幽默和鼓励,学生们都喜欢他。 “当然了,我也喜欢他。”她声音轻柔下来,似有些害羞。 “我和他很像,我也爱画,最初我只是路过那家画廊,看见了他,后来就越聊越多了。他很高兴我能欣赏他的画,我们在一起很开心。” 说到这里,丽丽发出了俏皮的笑声;“呵呵,其实我哪能看懂他的每一幅画,只是在他自信满满地给我介绍他画中所表达的含义时,我用心地听、用心去感受罢了。但我想,就是这一份用心,最是让他舒心。他舒心了,我便也感到快乐。” 这真是一份美好的感情,我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仿佛看见他们二人在一幅画前,开心谈笑,志趣相投。 我被她话语间的幸福感染,我觉察到这一点了。 我已经对此有所警觉,我提醒自己,这不符合她现在的处境,她说的话,不可尽信。 “你们现在呢,还在一起吗?”我想进一步核实。 “嗯,虽然有困难,但是我们已经准备好了迎接生活的难题。生存是首要的,但是我们觉得,这和我们的兴趣并不矛盾,我相信他,也相信自己可以处理好。 “我的问题,大概就是总想和他待在一起。” 我想,她在笑,在她那张恬静的脸庞上,从心底牵动的嘴角,正在微微上扬。 真的这么幸福吗? 先前她说自己有点舍不得画完那幅未完成的画,原因就在这里吧。 我自然希望能够和她一起,展望这让人期待的未来。 可现在,我必须问出那个问题。 “听你聊了自己的生活,还有男友,我很为你高兴,我能感觉到你想要和我分享的这份快乐。记得上一次,你还没有这样敞开,今天打开了许多,是不是对于我们的关系有了更多信任呢?不知道什么时候,你会愿意转过身,与我面对面交谈呢?” 我用略带鼓励的语气,探问她是否有进一步信任我的可能。 没想到的是,她不解地回问我道:“老师,您是不是记错了?上一次,我也说了很多呢。” “说了很多吗?”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慢慢往嗓子眼移动。 “是啊,我们聊了很多。但是最后不知道为什么,您好像被什么吓住了,突然就不说话了,我还担心您不会再来了呢。” “我,被吓住了?” 此时,我倒是觉得自己的喉咙仿佛被卡住了。 “嗯,您不记得了吗?我想或许因为我们太快就进行面对面的交谈。比起我来,也许您自己更需要心理准备。” 我已经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紧张,或是大脑的思考速度太快,已经空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意味着什么…… “不过您又提出了面对面的想法,也许这一次,您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很高兴您会接受我的样子。” 说完这句话,丽丽并没有转过身来,而是抬起自己的两只手臂,从左右两个方向,伸向了自己的黑发…… 难道,真的是……刚才放空的大脑重新运转了起来。 只见她把手抚在背后那一头黑发的中间,快速地将手指从正中的位置伸入,用两手抓着头发向左右两边分开。 分开的头发里露出的,不是头皮,而是一张人脸! 是我第一次在梦中见到的那张,带着微笑的脸…… 果然,就像我最担心的那样,她是我梦中的那个“丽丽”。 现在,我究竟是身处现实,还是…… 究竟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一时间我的脑袋再次空白,或许是运转速度过快导致的停转吧。 心跳和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惊惧到极致,我反而平静下来。 我只想解开心中的疑惑,我想张口问她一句:“你的脸,怎么会在背后呢,这是真的吗?” 可当我正要开口努力地吐出这几个字的时候,视线突然变得模糊不清,光线一瞬间变暗许多。 我的眼前,又黑了下来…… 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秒,我的眼睛再次睁开。 我又醒了。 是的,我醒了。 当我睁开眼睛,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又身处自己的卧室中,在我每天入睡的被窝里。 同第一次梦到丽丽之后的情形一模一样。我并没有身处丽丽的房间,也没有坐在她的对面。 根据这一点,我再一次判断,自己见到的那个脸长在背后的女孩,的确是不真实的。 奇怪,一个人的脸长在背面,如此诡异的事情,为何我在看见的时候,却不能立刻分辨出这是梦。在那一瞬间,我的脑袋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让我失去了常识判断力。 我再一次回忆不久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看见她的脸的一瞬间,我在想什么呢。 想起她的脸,我的心脏又猛地收紧了。当时的惶惑、惊讶,那些感受就像放电影一样,又在我的身体里过了一遍。 那些感受都是真实的,这一点我无法回避,也无法否认。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在两次我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都无法立即恢复理智,进行常识判断,甚至直到我醒来也分辨不清刚才的记忆是梦与否。 因为在那里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时间和空间都与我的日常生活感受无异。 梦境失去了它本该有的扭曲和荒诞,那才是最扭曲和荒诞的事情。 我跳下了床,抓耳挠腮。我心里着急,却不知道能从哪里下手,把这事给搞清楚。 唯一能确定的是,在我身上发生了不寻常的事情。它呈现出非理性的、循环的特性,不是一时错觉这么简单。 是的,我好像陷入了某种循环。 不知我未来的生活会受到多大的影响,会持续循环下去吗? 循环的尽头,又是什么? 我内心升起无名的恐惧,整个人仿佛掉进了一个未知的黑洞里。 这种恐惧激发出了我逃生的本能。我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好思考解决办法,爬出这个黑暗的大洞。 我马上回想上一次梦醒后,自己都做了些什么。 第一次从这个梦里醒来,我的感觉是奇怪和困惑。我弄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里的。我并没有立即下结论说这就是个梦。但后来,我查看了自己的咨询记录,发现那里面并没有关于丽丽的记录。 对,记录,还有日期。 我拿起手机查看今天的日期,让我大吃一惊的是,今天并不是周日或是周一,而是周五。 不是三月二十四日,而是三月二十二日。 也就是说,此刻距离我与丽丽约定的咨询日期,还有两天。 “可是,明明是周日我才会去她家呀……”我喃喃自语。 可我仔细想来,前一天,我参加了一周一次的团体督导活动。 果然,又是一次循环。 同第一次一样,我在周五的早上醒来。 记忆中刚刚经历一次周日,可真正的周日要在两天后到来。 此刻,我虽然还没有搞清楚这种梦境般的循环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我隐约窥探到了它的规律。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随手找到了一支笔和一张便笺纸,快速记录了下面这句话: “两个世界,一个比另一个早两天。” 在这个时候,我并没有完全参悟出整个事情的全貌。 写下“两个世界”,也没有完全清楚自己想表达什么。 我只是模糊地感觉,感觉自己像是身处两个世界里。至于究竟哪个是现实世界,哪个是梦境世界,我现在不敢妄下定论。 不过,总会有一个世界是真实的。 否则,我过去所有的认知和常识都将被颠覆,我将不能够理解自己所处的这个世界了。 我需要尽快平静下来,不能像第一次碰见它时那么惊慌,也不能轻易地对它下一个结论。 确实有很多事情,不是现有的生活常识可以解释清楚的,但也并不意味着现在发生了什么不可解释的超自然现象。 凡事,静待观察。 第二章 禁忌仪式 一 那日之后,我把那两条“定律”时刻记在心里,随时等待下次验证它们的机会。 然而,我那神秘的梦境却在那之后消失不见了。就像个跟我唱反调的孩子,在我抓着了苗头,准备逮“他”个正着的时候,却溜没影儿了。 我每周的睡眠恢复了正常,再没有在周四和周五之间多出一个“白天”。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6节 睡眠是好了,我的心里却感觉莫名有些空了。 就这样吗,那种怪现象结束了? 目前看来,似乎是这样的。 和丽丽的咨询仍旧每周持续,她的情况在慢慢好转,但我却没有在梦中再见到过她。 好吧。 这样也好,就当是个奇遇,过去了,就回到现实生活中来,好好工作。 我把注意力拉回到眼下的日常,不再回想梦的事。 不久后,我参加了一个精神卫生中心的见习培训,定期到市里的精神病医院进修学习,包括精神卫生知识课程的学习及随医生查房。 咨询师参加这样的培训可以加深自己对于精神疾患的了解,提升专业能力。 人的精神健康水平是有高低之分的。 如果一个人在精神方面没有明显的疾患,比如精神分裂症、人格障碍、神经及器质功能的损伤,没有丧失正常的社会功能,那么我们可以判断这个人的总体精神功能是相对良好的。如果这样的人有了心理困扰,或者是情绪问题,如抑郁、焦虑等,且这类问题没有达到需要服药调节的程度,那么,他只需要找心理咨询师倾诉和治疗。 而如果一个人超过了这个程度,咨询师则须建议他到医院的精神科或者是精神卫生中心诊断、服药,甚至是住院治疗。 通常而言,在服药的基础上,若能结合心理咨询师的治疗,对于患者来说,是最佳的选择。 所以,区分一个病人是否超出了单纯的咨询服务的范畴,是一位合格咨询师的必修课。 医院的精神科医生主要负责诊断、开药和住院期间的问诊观察等,而咨询师多是通过谈话进行沟通和开导等。二者分属不同的培训体系和背景,是两个工种。可以说,我参加的这门培训,就是让咨询师深入到精神科医生的工作环境,了解他们平时的工作对象和治疗方式。 开始培训后的第二个星期,某天上完课,我走在医院的走廊里,准备脱下身上的白褂子,下楼回家。 当穿过住院部的病房时,我看到了其中一间病房的房门打开着,最外面的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我当即驻足,往里看了一眼。 “早上查房的时候,这个床位不是空的吗?”我有些纳闷,暗自嘀咕。 再往床头看去,那里有一个卡槽,里面的卡片上写着患者和主治医生的名字。 我的眼睛立刻被主治医生的名字吸引了过去——肖健民。肖医生正是负责指导我的主任医生。 “陆老师?” 有人在背后叫住了我,转头一看,是住院部的年轻女护士,小胡。 “您在这儿看什么?”她一边问着,一边走进了我正在好奇的这间病房。 我于是借机问道:“哦,我看到新来了一个病人。” “是的。来了一个女病人,她一来就这么躺着,没有醒来过。” “没有醒来过?” 我是看见有一个女人躺在病床上,但我以为她只是暂时睡着了。 没有醒来过,是什么意思? “嗯,是啊。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从别的医院转来的,晚点肖医生还要过来看看。” “哦……”我的疑惑没有得到解答,反而愈加好奇了。 我走近看,那是一个年轻的女病人。 小胡交代了一句,又匆匆忙忙地出去了,可能还有东西要准备。 我仍旧站在那里,注意力全在眼前的病人身上了。 是昏迷吗?昏迷了不是应该送到综合类大医院里,去检查失去意识的原因吗? 小胡说是今天送来的,应该不是长期昏迷的病人,否则她理应待在大医院的住院部里。 刚刚昏迷的?总不会是…… “你好?” 我不自觉地冒出了这么一句。 说完,又觉得自己有些好笑,竟然下意识地想要试探一下眼前的这个病人。 小胡的原话是她来了以后,在这将近一天的时间里一直都没有醒来。而且她入院的时候,肖医生也会进行确认的。按小胡的说法,她肯定是叫不醒的情况了。 算了,我也别在这儿瞎猜了,等过两天再来医院,问问肖医生就清楚了。 我准备去把小胡找回来,跟她说一声我要走了,让她回来关好门。我走到门外唤了两声小胡,没听见她应我。 我于是又踱回病房,犹豫着是不是等小胡回来再离开。 就在我拿不定主意时,一抬头,却看见一个女人坐在那张病床上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我着实吓了一跳,那个女人圆瞪着眼睛,一声不吭地注视我,表情僵硬,神色紧张。 难以想象她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看了我多久。 她要干什么? 我呆愣着,不敢动弹。 两秒钟以后我注意到这个女人身着病号服,坐在那名昏迷女病人的床上。 也就是说,她就是那个女病人。 她现在醒了? 我还是有些不敢确定,她的变化未免太快了,也太大了。 “你好,我是这里的见习咨询师,陆宇。你是刚入院的病人,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入院?”她皱起眉头,用另一个问题回应了我,看起来她对自己目前的处境还有些茫然。 “我去帮你通知护士。”我想赶紧离开这个诡异的空间。 “等一下,你是说我在医院里?” “是的。” “哦——”她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长长地应了一声,视线也从我身上移开,看向别处。 “那这里是情感休克疗养院吧?”她又问。 “情感休克?”我一头雾水,没听过这个词,“什么意思?” 她的目光又重新转向我,似乎也很不理解:“你不知道吗?” 我不好意思地摇摇头:“可能是我孤陋寡闻,真的没有听说过。” “这个,这个现在很普遍啊。”惊讶的情绪让她说话都开始结巴了。 “是吗?”现在轮到我茫然了。 “是啊。”她看了看周围,又转向我道,“现在是后个体时代吧。” 她又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一个我感到陌生的词汇。 “后个体时代?”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比刚才还要圆:“现在到底是哪一年?” “我……”看着她坚定的表情,我下意识的自我怀疑起来。 是不是我的见闻真的太过闭塞,已经不懂得时下流行的网络用语? 不明白是什么情况,我赶紧先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是公元2020年啊。”我特地在年份前面加上纪元,给她一个精确的时间坐标。 “啊……” 她圆睁的双目失了神,面部再次僵住,已经说不出更多的话来。这个表情在告诉我,她此时的内心是震惊的。 那双失了焦的双眸不再看向我,甚至也不是看向面前的空间,而是试图穿透空间看向她丢失了的时间。 “难怪。”她缓缓开口,“我看这里的环境这么简陋,还以为是复古风格的疗养院,原来这就是过去……” 她开始喃喃自语,忽略我的存在。 我不再保持一个解答者的姿态,我也要将自己心中的疑问直接问出: “这里是过去?什么意思,你不是这里的人吗?” 她摇摇头道:“我来自未来。” 她真是让我感到神奇,先是出其不意地醒来,然后又说了这样出其不意的话。 我来自未来。 这样充满科幻色彩的一句话,难道不是应该只出现在电影电视里吗? 我不免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这种感受也只是一闪而过,我更多的还是感到好奇。 “未来?是什么时候,是你说的那个后个体时代吗?” 她点点头:“嗯。” 她停顿下来,思索要如何向我解释她所在的那个时代。 想了片刻,她再次开口道:“‘后个体时代’是我所处的时代给自己下的定义。既然有‘后个体时代’,就有‘前个体时代’,即你们所处的时代。但你们的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然后进入到‘个体时代’,再然后才是我所在的‘后个体时代’。这是我们对于时间的划分,你们即便处于‘前个体时代’,也是不自知的。” 听到她说出这一连串的名词概念,真的挺像那么回事。 “那你们的这个时代划分是以什么为依据的,这个‘个体’指的是什么呢?” “这主要是指社会结构的基本单位,在个体时代,一个个体就是社会的基本单位。”她很快就做出了回答,完全不像是临时编造的答案。 看到我依旧没有弄懂的表情后,她又继续拓展开来解释: “说得简单点,就是人类情感模式的改变,所引发的社会组成结构的改变。 “在你们的时代,社会的组成结构,主要是以一家三口的家庭为基本单位的。但是随着经济和科技的发展,人类情感的满足方式也呈现出多元化的改变。组成家庭的人数急剧下降,到了一定的临界点,结婚的人在社会上反而成了少数,这时候,就进入‘个体时代’了。 “‘个体时代’中每一个个体都是社会的基本组成单元,无论是繁衍后代,还是工作赚钱,都有了新的社会分工,无须像过去一样,男耕女织,以性别来划分生活的责任。 “社会有了专门抚养新生儿的机构和基金会,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拥有自己的孩子。” 听完她的这番解释,我感觉清楚多了,有一种真切地看到未来的感觉。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7节 这真是奇妙。 她说的这些并不稀奇,有些在我们现在的社会已经初露端倪。社会结构将随着人类物质生产发展和情感需求的改变而发生改变,这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从这个角度而言,无论她是不是来自未来的人,至少这番言论是相对客观的,没有什么特别离谱的地方。 “到了那个时候,人类就进入了‘个体时代’,这个我理解了。那‘后个体时代’又是什么样的呢?”我更加期待她接下来的答案。 “那就是我来自的地方了。”她看着前方,仿佛看到了她所熟悉的未来生活,一边看着,一边向我描述,“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每天醒来时,身边都躺着一个陌生的人。” 听她说完第一句,我就彻底被吸引了。这份吸引更多是来自我内心的巨大困惑。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是一种怎样的生活,我的好奇之门被她的一句话全部打开。 她似乎读出了我眼中的惊讶和好奇,于是转了转眼珠,思考着该如何向我解释明白。 “差不多就是我说的字面意思。具体点说,我们的社会有一个高效的伴侣分配机制,这个机制默认随机分配,每日更换一次。 “我们在夜里躺进一个封闭的睡眠舱里,第二天醒来,就有另一个人的睡眠舱出现在身边和自己一起醒来。无论是自住的,还是临时租用的睡眠舱都有这一功能。” 听她这么说,我脑中出现的画面是每个人都躺在一个鸡蛋形状的壳里,也就是她说的睡眠舱。每到夜里,这个壳就会在一个神秘的管道里被输送,随机决定人的位置。 “等等,人都住在睡眠舱里?没有固定的房子吗?” 听到我的问题,她反应了一下,才笑着说: “忘记解释了。刚才说过,人类社会在那时已经不再以家庭为主要组成单位了,很多人从生到老都是独自一人,所以人们对于固定的居所和房子早已没有你们这会儿这么执着,对于大多数独身的人来说,固定居所的价值已经减少了很多。 “孩子们通常由社会的养育机构来负责他们的生活和学习,在我们的时代,交通非常便捷,只需短暂的半小时,人们就可以穿越一个城市探望孩子,况且远程通讯也早已不是问题,人们的工作效率都得到了最大化提高。 “当然,仍有很多人购买固定居所,用于自己偶尔的休憩和娱乐。固定居所的房间里也可以安装传输系统,连接睡眠舱。 “也就是你们说的——床。” 这一段话包含了不少信息,我花了点时间理解和消化,随即我又产生了新的疑问: “我有一点不太明白。我相信在那样高度发达的社会,人们可以做到你说的这些,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如果是想要更换伴侣,我想你们有充分的自由,可以随时在一起或者分开,何必要大费周折地建立一个这样的社会体系。” 仿佛我的问题也包含着大量信息,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才回答:“这个问题问得好。” 她又想了想说:“老实说,我生来就在‘后个体时代’,对于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觉得是理所当然的,过去我也没有深入反思过这点。至于为什么由你们的时代变成了我们现在这个样子,我想是由于各种历史因素综合导致的,有巧合、有必然,我很难全部了解。 “不过,我推测大概有这么几个原因。 “首先,还是我说的效率问题。在你们的时代,工作时间和私人时间难以平衡的问题就已经凸显了吧。一些工作繁忙的人,常常没有时间解决自己的个人问题。我们的时代个人价值得到充分体现,人们将越来越多的时间投入到自己热爱的事业中来,再加上愿意结婚的人越来越少,人们的情感关系逐渐变化,很难长久地维持固定伴侣关系。但认识新伴侣,总要花费过多的沟通时间,这和我们高效率的生活习惯是相违背的。 “第二个原因,则涉及我前面说的人类情感模式的变化。在‘个体时代’,也就是你们即将进入的时代,的确像你说的,人们感到了充分的解放和自由。大家不再依赖婚姻,可以自由恋爱。这个时代,人们的幸福指数总体都提升了。然而,新的时代也总有新的问题。 “渐渐地,人们的幸福指数开始逐年下滑。政府做了全面的社会调研,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们开始疲于恋爱。 “并不是自由就能满足人们所有的情感需求,恰恰是在自由当中,我们体验到了过去所没有的苦恼。在很多人的一生中,恋爱带来的苦恼,远远地超过了他们从中得到的快乐。” “哦……” 我缓缓点头,随手抓过脚边的一只圆凳,在她的病床边坐了下来。 我想要再听一些,再具体一些。 虽然对于她话中的真假,我仍无法完全判别,但我心中的天平已经开始朝相信她的方向倾斜。刚开始我只觉得她的话好笑,然而,越往下听,那种我却渐渐地动摇了。 我的头脑仍然保持清醒,我对产生变化的自己也在密切地观察着。 这种变化发生的原因很简单,她的预测是有道理的。 她提到的人性中潜藏的弱点,或者说是困境,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都是一直存在的,只是它还没有在整个社会群体中凸显出来,成为一种主流的社会现象。 我们在人生的某个阶段,可能或多或少都有所体会。人性总是难以满足的,人们常常伴随着不适和焦虑在生活,尤其是在情感方面。在人人都需要婚嫁的时代,我们有着太多束缚和无奈。 然而,给足了自由,就没有烦恼吗? 我相信是有的,我偶尔也能听到身边的人,谈起孤独和迷失的感受。 不知道在他们的“后个体时代”有什么苦恼,是否和现在的人一样。 “那你们有什么苦恼呢?”我问。 “你不知道吗?”她像是一位看透我脑中所想的智者,“这你应该也是知道的,其实它不是人类的新问题,而是一个古老的问题,只是你们这时候还没有留意和重视罢了。 “就从你先前问我的那个问题来切入好了,当人们可以随时相恋、随时分开,你认为他们的心理会有什么样的变化呢?” 这个问题倒是问到我的专业了,当我想到人们可以随时相恋和分开的时候,第一感受是自由,除了自由,我还真没有深入地思考。 “当两个人进入到一段亲密关系里,从一开始就很难达到完全平衡。究竟是我在意得多一些,还是你在意得多一些。分开与分开也是不同的,究竟是我想和你分开,还是你想和我分开。 “在意更多的一方,以及被分开的一方,总会承受更多的失意。” 她说的这点,的确是恋爱关系中的普遍现象,所以投入情感更多的那个人,在关系结束以后会失意更多,也就是我们俗称的“失恋”了。 然而,失恋是我们大多数人都会有的经历,虽说痛苦难挨,倒也谈不上会对整个社会有什么改变。 看到我些许不以为意的表情,她进一步说道:“它看着不是一个大问题,不过,你应该把这个点放大十倍来看,放到一个完全自由的情感秩序中,它对你的影响还只会是一点点吗?” 如果不是放在当下的社会,而是一个完全自由的情感秩序中……整个社会都已经没有了婚姻,我们不再为寻找终身伴侣而恋爱,所有人都知道,彼此的关系只是一段时间内的相互平衡而已。 一旦发生矛盾和冲突,这段关系将变得异常脆弱。 原本在意多的那个人将会面临更大的风险,更可能会承受失去的痛苦。这样的事情经历过一两次之后,原本更加在意的那个人,一定会在伤痛中学得“聪明”起来,不会在关系中投入过多。 这样下去,整个情感秩序会陷入一种怎样的循环呢? 每个人都出于自保,不对对方投入过多情感,甚至出于意气之争,还自我要求一定要比对方投入更少。 久而久之,恋爱关系就越来越成为一种理性的、非依赖的、没有多少感性色彩的关系了。 也就是她口中所说的…… 看我没有接话,她自顾自往下说道: “然后,你应该也能想到了,我们的恋爱更加自由了,可讽刺的是,爱却少了。 “整个社会的爱都少了。人们不再张口闭口谈爱,那会让人觉得自己像个愣头青,没经验,快餐式的恋爱越来越流行。 “现在你就能够理解,我们是怎么由‘个体时代’过渡到‘后个体时代’了吧?” 博弈。 当她在总结人类的两性关系是如何由过去模式过渡到未来模式的时候,我脑中出现了两个字,博弈。她说的现象是一种博弈的结果。 万事万物都存在矛盾,伴侣之间也是如此。 从追求各自利益最大化的角度来看,两者之间有矛盾,就必有博弈。不排除部分个体在这个过程中,非理性地投入,不计较得失地付出。但就像她说的一样,时间久了,人类总体会回归理性,不可能一直感性下去。那样的个体只会因为自己的千疮百孔而无法继续生存下去。 “博弈论”是现代数学的一门分支,在经济学的应用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生活中,人们大大小小的决策都离不开博弈。 著名的博弈模型——囚徒困境,可以放在这里进行类比说明: 假设有两个小偷a和b联合偷盗,私闯民宅被警察抓住。警方将两人分别置于两间不同的囚室进行审讯。 对他们两个人,警方给出了同样的政策:如果两个嫌疑人都坦白罪行,那么如果证据确凿,两个人都将被判有罪,双方都将被判刑8年;如果只有一个嫌疑人坦白,另一个人没有坦白反而抵赖,则抵赖者将在原来的刑罚上再加刑2年(因为已有一人坦白罪行,证据确凿,而抵赖行为则被视为妨碍公务),坦白者因坦白有功,将被减刑8年,立即释放;如果两人都抵赖,则警方只能因证据不足不能判定两人罪名成立,但因为两人私闯民宅,将被各判入狱1年。 从a的角度来看,他不知道b会作何选择。如果选择坦白,有可能立即释放,也有可能因为对方也坦白被判刑8年。然而,如果选择抵赖,则有可能因为对方的坦白,获刑10年,或者至少获刑1年。 从他个人来说,显然坦白的两种结果,看上去都比抵赖的两种结果要好。 而b也是这么想的,最终两人都会选择坦白,分别获刑8年。 而如果从整体的角度来考虑,他们两人都抵赖,分别获刑1年,才是能够让双方的利益都达到最大化的平衡。 可惜的是,我们都是从个人的角度来进行考虑的,这就注定了博弈结果,只能达到“获刑8年”的平衡。 放到她说的恋爱情境里,如果双方约定彼此付出真心,那么,他们都能得到一份真诚的爱情,这是对于这两个人整体上最优的选择。然而,当他们作为独立的个体,从自身角度考虑时,彼此都不知道对方将付出多少,当这种未知出现,同时又撤去了婚姻的协议,个人的付出被完全放置在理性博弈之下。 那么,双方的博弈结果,只会达成另一种平衡,即,都不付出。 “所以后个体时代来了。我们几乎不恋爱,不承诺。那只是古人的虚假仪式,没有人会相信。”她不等我回应,独自陷入回想当中:“每天醒来,身边的人是新的面孔,生活充满了新鲜感,连太阳都是新的。我们不会争吵,也没有厌烦。 “如果两个人在一天之内就产生了不合,希望能够立即更换伴侣的话,那么可以回到睡眠舱里,启动更换,大数据会自动重新匹配,大概十几分钟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内,就能重新匹配到另一个需要更换的用户那里,一段短暂的睡眠过后,醒来又是一个新的伴侣。 “这样的关系,节省了沟通的成本,没有了多余的期待,失望,直至挫折的过程。其实法律并没有反对伴侣之间相处超过一天,只是婚恋观的改变,让我们越来越多地投入到没有挫折的关系里。这已经成为大家的共识和习惯,人们更多地选择自我保护,更加干脆地放弃伴侣关系。大家自然而然地达成了默契,互不勉强,将矛盾降到最小。 “出于礼貌,一天的相处时间通常是固定的。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也不用表露和沟通。 “没有谁会被抛弃,伴侣关系达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当她描述自己所处的时代的生活时,脸上带着得微笑,是一种平静的笑,仿佛高度的智能生活所带给人的便利和舒适,全都彰显在她红润的脸庞上。 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注意到她的长相。 她的皮肤白皙,五官精致。 也许是她天生丽质,也许是未来的人已经进化得更加美貌。 我这么胡乱猜想着,忽然意识到,聊了这么多,我还没有询问过她的姓名。 “不好意思,刚才没来得及问,怎么称呼你?” “我叫许露。” “哦。”我正想着接下来的话题,却听到了护士小胡的声音,她好像在走廊上叫我。 我起身走到门外,却没有见到小胡的身影。 她的声音又出现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更加大声,但我眼前依旧是空无一人的走廊! 二 那个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直到贴近我的耳朵。 她到底在哪里! 我拼尽全力把眼睛睁大,在视野范围内搜索每一个角落。 终于,在我不遗余力地尝试过后,我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是的,只有一条缝。 从那条缝里看到周围的环境后,我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刚才一直没有真正地睁开过眼睛。 我睡着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是在我走进这间病房以后,还是在小胡离开病房以后?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8节 总之,不可能是我和这位女病人开始交谈以后,因为…… 我眨眨眼睛,让自己彻底清醒过来。直起身子,我发现自己刚才一直趴在病人的床沿,坐在床边的圆凳上睡着了。 耳边的声音的确来自小胡,她就站在我身边,一遍遍地唤我,直到我醒来。 “您睡得挺熟啊,是不是白天累着了?”看我起身了,她笑着问道。 “不知道啊。”我自己也一脸茫然。 等神志稍微清醒了些后,我立刻看向面前的病床。 床上的病人仍旧躺着,纹丝未动。 我再看看床头,写着主治医生名字的那张硬纸片上,标注着病人的名字。 许露。 哦,原来是这两个字,这是我的第一反应。 旋即,我就打了一个寒战。 不对啊。这是女病人告诉我的名字,可是,她明明还躺在这里,看样子根本没有醒来过。 我探着身子向前,仔细查看她的脸。她闭着眼睛,模样的确和我刚才见到的女人一样,只是现在的她正在沉睡,丝毫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她一直躺在这里,没有醒来过吗?”我转头问小胡。 小胡在一旁整理着塑料盆和被子,说:“是啊,您一进来,我不是介绍过了吗?她一直躺着没醒过,我刚才去给她准备晚上可能会用到的东西了。唉,谁知道她还要这样躺多久呢。” “哦。”我试着理清刚才的所有事情,“和你打过招呼以后,我就在这个病房里睡着了,是吗?” “应该是吧,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就见您睡着了。” “哦……”虽然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是大致的事情顺序还是清楚了。 见到小胡的时候我还是清醒的,她走后,我独自一人在这房间睡着了。 这位女病人在我进入房间的时候,还有我醒来的时候,都一直这么躺着,没人见过她醒来过。 所有的这些都指向了一个简单的解释——我梦见她了。 又是梦。 我有些日子没有被自己的梦困扰了。 是因为进了病房,看见了她,所以梦里也有她,这倒也不算奇怪。 不过……等等。 我见过她的名字吗? 我最开始知道许露的名字,是她本人告诉我的。 我不记得自己在睡着前有看到“许露”这两个字,那张卡片,我只留意了主治医生。 我应该不会记错。 可是,这解释不通啊。 我又想起自己曾经梦到丽丽的事情,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心头。 难道,又是那样的梦,那种奇怪的、不可解释的梦? 回家以后,我的脑子里仍是和许露对话的情景。 我回想起和她对话的细节,她的语气、眼神,都太逼真了。要不是最后我醒来,亲眼看见她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真的已经快被她说服了。 原来,都是梦? 那些严肃的命题,人类未来的情感模式,都那么真实。 即便是在梦中,我仍然认为这一次的探讨是有意义的。我受到了她的启发,虽然称不上与她有关。 我自嘲地笑笑。算了,不想了。 劝说自己不去想,但心里还是惦记着明早要再去一趟医院,去看看她。 第二天一早,我来到医院,径直朝她的病房走去。 接近许露所在的病房门口,我看到肖医生和护士小胡站在病床旁。 肖医生年近五十,头发稍有斑白,但是精神饱满,未见老态。此刻他却面对着床上的病人,环抱双臂,眉头紧蹙,加深了前额的皱纹。 还是小胡先注意到了我,对我打招呼:“陆老师,您来了。” 肖医生随着她的声音,也转过身来,对我点头微笑。在他含笑的眸子里,我还看到了与平日不同的一丝闪光。 “昨天就是陆老师见过她。”小胡转头对肖医生说。 “哦,是的。昨天下午,我听说来了一位新病人,情况挺特殊的,就进来看了看。”我不知道小胡之前和肖医生说过什么,显然他们之前讨论的话题和我有关。 “陆医生,你好。”肖医生为人礼貌,将我们这些见习的咨询师也称作医生,“昨天这位病人刚进来的样子你见过了,近乎是昏迷的状态。之所以说是近乎,因为她在几项检测指标上还达不到昏迷的程度,加上她之前没有发生任何引起昏迷的生物因素,所以才被送到了这里。” 肖医生几句简短的介绍,对我昨天的疑问做出了些回答。他在与我交流,也在主动地给我讲解。 第一眼见到许露的时候,我就疑惑,她为什么不在综合医院里躺着,而被送到这里来。 “市医院的医生认为,她恐怕不是昏迷,而更像是假性昏迷,也就是癔症型的不反应状态,或者木僵状态,需要精神科确诊。 “她的脑电图呈觉醒反应,瞳孔对光的反射也存在,唯一让人难以确定的是她的沉睡状态,这是与癔症发作和木僵状态都有所区别的。如果完全符合症状,她不应该一直闭着眼睛而没有睁眼和眨动。所以我们决定再观察观察。 “不过,有一点是挺符合这个疾病的,也就是她的入院原因。她不是一直都这么躺着的,而是起因于一个意外事件。” “什么意外事件?” “自杀。” “什么,她自杀了?”我颇感意外。想起记忆中她的笑脸,那般平静和幸福,我的心顿觉沉重。 好一会儿,我才慢慢从中缓过来,我劝自己道:那只是你在梦中见到的她,她究竟是怎样的人,你并不了解,她的自杀也是你所不知道的原因。 把她重新放回一个陌生人的位置,我也就相对平静一些了。 “嗯。还好被人发现,抢救及时。具体的原因我们都还不知道,她家里人只有母亲能联系上,母亲住得远,已经在赶来的路上,父亲还联系不上。公司里的同事对她的私生活都不了解,也很诧异。唉,看来了解她的人不多啊。” “哦……”我缓缓点头。 “不过,昨天你走以后,她有了明显的变化,她的眼睛睁开了,还有数次眨动。”肖医生的语气转而变得兴奋,“小胡没说我还不知道,这期间你来看过她。那时候她有什么表现吗?你和她说过什么?” 这时候我才知道肖医生见到我之后,眼中的那道闪光是因为什么了。 “我……”要怎么回答他呢? 她那个时候应该是没有任何要睁眼的迹象,至于我和她说话了吗…… “我尝试叫醒她,不过她没有什么反应,后来,我在旁边睡着了。”虽然怪不好意思的,肖医生应该也奇怪我怎么会睡着,不过我还是把情况如实说了。 “哦,听上去你也不太清楚这期间她的变化。”肖医生的眉头重新皱了起来,他看着我道,“这个病人你就随我一起会诊吧,多和她说说话,就像昨天那样。” 答应了肖医生,我迈步向许露的病床走去。 她依旧安静地仰躺在那张床上。 就在我走近的那会儿,她的眼睛睁开来,眨动了两下,好像有话要说似的。 我下意识去唤她的名字,叫了两声,她的眼睛却依然注视前方,并未对我的呼唤做出相应的回应。 看到我的尝试没有取得效果,肖医生没有因此失望,反倒拍拍我的肩膀说:“昨天你走了以后就是这样,双眼对光有反应,但是对外界的声音还是没有做出回应。你走过来的时候,她又眨动了两下,我们就多观察吧。” 很感谢肖医生的体谅,我并没有灰心。 跟着肖医生他们离开病房的时候,我仍然不住地回望病床上的许露。 看着她那双时不时眨动的眼睛,我还有一丝期望,抑或是紧张。不知道下一秒,她会不会圆睁着眼睛,蓦地朝我看过来? 但是她没有。 我不知该舒口气,还是该遗憾。 接下来的两天,我的脑中总是挥之不去许露那突然睁大的眸子。 那个梦。 和那个梦有关吧? 想到肖医生说她是在我去过之后,才睁开眼睛的,我能想到的,只有那个梦了。 会不会是那个梦起到了什么作用? 要是放在以前,我是绝对不会产生这种联想的,太荒唐了。然而,在经历过丽丽的事情以后,我的常识判断不再那么坚定了。事实证明,我的梦可能真的会和病人之间产生某种联系。 是什么样的联系呢? 当我试图去想明白的时候,却发现这很难说清。 规律…… 我立马掏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那里记着一个月以前我写下的两句话,或者说是两条规律。 第一条:两个世界,一个比另一个,早两天。 我抬起头,仔细回想当时和丽丽之间的情况。 我先是梦到了她,两天以后才真正地见到了她。最奇怪的就是这里了,直到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而这一次,我先见到了许露,然后才梦到了她。 那两天以后会发生什么呢?再见她一次吗?那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完全无法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心里却有一种预感,这个梦一旦开始,就不会这么快结束。 于是,两天以后,我从醒来的那一刻起,就异常地清醒。 刚好今天我要随肖医生到许露病房查看她的情况,据说她的母亲已经来看过她了,但是看到女儿现在的模样,她也只能摇头无奈,尽可能配合医生提供一些有用的信息。 这两天,她的情况似乎没有明显的好转。 我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提醒自己留意今天会遇到的所有事情,尤其是见到许露以后。 今天,会不会变成两天以前的某种重复? 我跟着肖医生,一起来到了许露所在的病房。 她和最开始来时的状态一样,闭着眼睛,像是沉睡不醒。当肖医生拿着医用的小手电筒在她的眼睛前晃动时,她的眼睛像是受了刺激似的,突然睁开了,并不停眨动。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很快又闭合了起来。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9节 对她的治疗陷入了瓶颈。 “陆医生,要不,等会你再和她聊聊?” 肖医生看向我,面对目前的僵局,他似乎转而尝试把更大的希望押在我身上。 这倒不是肖医生变得盲目了,而是此刻的确没有找到更好的突破口,那么任何的可能性都是值得尝试的。 “嗯。”而我,像一个接到了重要任务的士兵,感到了肩头上增加的重量。 想着自己一定要尽全力,让奇迹发生。 因为我根本没有切实的方案,唯一可以希冀的,只有那不可捉摸的神奇现象,梦与现实的关联,某种我尚未掌握原理的关联。 所以这更像一场赌博,赌自己能赢,我只能尽力祈祷,祈祷奇迹发生。其他什么也做不了。 肖医生还有其他的事要忙,先离开了病房。 病房里又只剩下了我和许露。 我在床边的小圆凳上坐下,先是叫了她名字,她依旧没有反应。于是我就束手无策了。 按照上一次与丽丽之间的经验,今天,应该会重复些什么。 比如许露醒来,和我谈些与梦中话题有关的事情。 但我并不知道引发这种情况发生的关键因素究竟是什么。 所以,我只能等。 二十分钟以后,我走出了病房。 小胡见到我,热情招呼道:“陆老师,怎么样,今天病人有什么变化吗?” 我看向她,努力地回以微笑,脸上的肌肉疲惫地牵动:“还是没什么变化。” 她看到我的表情,脸上的笑容立刻收敛了许多,关切地问道:“要去找肖医生过来吗?” 我摆摆手:“他早上来看过了,现在在忙着,我一会儿会告诉他的,没什么要紧的。” 说完,我和小胡道了别。 下午,我回到自己的工作室又处理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一天的时间倒也过得快。 只是我的心里,始终被一片不大不小的阴云笼罩着,让我在完成工作以后,仍无法完全感到放松。 我又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备忘录,看到自己记录的那两句话。 然后用手指将第一句话选中,删除。 这条规律,失效。 什么都没有发生。 没有奇迹。 我和许露的这次见面,并没有重复梦中的什么。 我坐在那里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没有突然醒来。 我喊她的名字时,她只是轻轻地眨眼,我不知道这是否能证明她对我的话语有了回应。然后,我又试着和她聊天,聊我们上一次在梦里说到的话题,或者询问她的个人信息,她均没有回答。 在实在没有别的办法的时候,我又冒出了一个想法。上一次我是在这里睡着了,是不是再睡着一次,就能有什么变化呢?这个念头再次点燃了我的希望。于是我像上次一样,尝试趴在她的病床边小睡片刻。 可能是因为今天整个人的精神都高度地集中和清醒,入睡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容易。我把头翻来覆去地,用不同的姿势枕着。应该过了10多分钟,才稍稍地迷糊了一些。 然而,才刚入睡不久,门外的脚步声就把我吵醒了。 我点开手机一看,才过去20多分钟。 就在我刚刚那一段短暂的睡梦里,我什么也没有感受到。没有特别的梦境,也许有些许飘忽的思绪和影像,但和那种逼真的梦境完全不同。我知道,这感觉不对,我没有梦到她。 抬眼一看,她仍旧纹丝不动地躺在那里。 我彻底感到了沮丧。我知道是我想太多了,什么也没有发生。 今天大概什么也不会发生了。 我不可能一直这么对着她继续无效的尝试,我还有其他事要做。 只能去告知肖医生实情,虽然可能同样会引起他的失望,但我也得诚实地给他交代。 肖医生仍是一贯的沉稳,安慰我没有关系。 三 回到家中,睡前我做了较长时间的冥想,让自己的思绪彻底地平复下来,才相对安稳地入睡了。 第二天早上,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几点醒来的,甚至有些搞不清楚自己是在哪里醒来的。 我就这么迷糊地睁着眼睛,没有动弹。 下一秒,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兴奋之感。 渐渐地兴奋感越来越多,越来越强。我从床上坐起,完全清醒了过来。 我想起来了。 只在一瞬之间,我就想起了,自己是在哪里,现在应该是什么时候,还有,我刚刚经历了什么。 我又见到她了,许露。 就在医院里,还是在她的那间病房。 夜里,我还是放心不下,独自一人来到医院。 还好有轮值护士值夜班,见是我来了,就开门让我进来。我说进来看看病人的睡眠状况。肖医生之前交代过,所以不用过多地解释。 打开房门,我又转身轻轻地将门关上。 等我再转向病床的方向,有一个女人,坐在那张床上盯着我看。 她就是许露。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她的眼睛里没有了惊慌,没有紧张地撑开眼周肌肉。 相反,她的眼睛微眯,在对我微笑。 显然,她是认识我的。 “你醒了?”我脱口而出。 “我一直都是醒着的,只是没见到你,也没什么事想做,还不如就这么躺着。”她环抱双膝,朝我眨眨眼睛。 这次眨眼与用手电筒检查她时完全不同,是有灵气的。 我听到了她俏皮的解释,一时无法分辨她是在和我开玩笑,还是说真的。 “可是我白天的时候来找过你,你并没有醒来。” “是吗?”她抚弄着头发,反问我道,“那或许是我睡着了,你得在我醒着的时候来找我。” “哦……”还有这么一说,让我想起了童话中的睡美人,不到她该醒来的时候,不论别人怎么唤她都不会醒。 好吧。 我没有继续掰扯这事,走到床边,在小圆凳上坐下。 “那你现在醒来,是想和我聊些什么吗?”我回以微笑,问她。 “嗯。我们上次的话还没有谈完吧。”她看上去挺有倾诉的欲望。 这让我感觉像是在做咨询。我是咨询师,而她是我的来访者。 虽然我总是不知道她会在什么时候醒来,在什么时候开启我们的谈话。 “上一次谈到哪儿了?” “后个体时代。”我记忆犹新。 “哦,对,我们的时代。”她的视线从我脸上移开,看着面前米白色的床单,回想起了什么,脸上依然泛着微笑,“那真是一个美好的时代。” 然而,那一抹微笑却慢慢一点点地流失。 我这才留意到,她那没有血色的双唇。 “可惜,我生病了。” “生了什么病?”我关切地问。难道是因为生病,才做出了自杀的举动吗? “我也说不清。”她用双臂把两腿环抱得更紧了,头也低了下去。 不知道她是真的说不清,还是不愿说。 看到她这副模样,我有点心疼。明明是笑起来那么美好的女孩,到底遭遇了什么呢? 我不想逼迫她说什么,这时候只能静静地陪伴。 或许是我的沉默让她更加地信任我,愿意多说一些:“我,就是突然地……我不知道别人会不会这样,我觉得别人不会……” 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我能感觉到话语间的恐惧、羞耻,仿佛她是做了一件多么见不得人的事,难以面对,更难以示人。 这是典型的病羞感的表现,当一个人因为自己的疾病可能会受到他人的歧视,而体验到的强烈的羞耻感。 这样的病人,在本身疾病的困扰之上又增加了一层心理的压力,孤立无援,不敢发声,亟须外界的理解和公平对待。 “所以我会进疗养院,我知道的,他们会送我进疗养院,还得有人看着。” 他们会送我进疗养院,还得有人看着…… 她最后这句话,触动了我的专业嗅觉,我感到熟悉。 这种情况放在我们现在的时代也是有的,被送进医院,还需要被人看着。 难道,她的疾病本身就是……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和别人不一样。” 我继续保持沉默,专注地听她说。 然而,她却再次停顿了。 她抬起右边的胳膊肘,撑在膝盖上,几根修长的手指支撑着下巴,遮挡了嘴,只露出脸的上半部分。与此同时,也低垂下了头。 这样,我几乎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了。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0节 似乎这就是她想要的,此刻,她想藏起来。 或许是藏得还不够好,我看见她的面部发生了变化,鼻尖那里慢慢地泛起了一种潮红。 “你知道的,我们的时代,大家的需求和生活都得到了最大限度地满足,人们感到前所未有的便利和快乐。可是,我……”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喉咙好像被什么卡住了,于是停在这里,花了几秒调整呼吸,平稳语调再继续:“我好像有什么问题。我和别人不一样。我的脑子里,脑子里,有人……” 终于,她抬手指着自己的脑袋,闭上眼睛,让眼泪滑下。 “很多人,我想起了很多人。” 她张开嘴巴,让自己大口喘息。 “我想起给我做早餐的吉姆。还有给我弹琴的肖恩,用他们家乡的月琴。还有那个不喜欢和人触碰的男孩,却在睡前伸出双手,尝试拥抱我,还说了晚安……” 她睁开红通通的双眼,我仿佛能从那双已经浸湿的眸子中看见画面,那些记忆中的画面。 “很多人闪过我的脑海,有好几个瞬间,我都想问他们:愿不愿意再多待一天。” 问完这个问题,她抹了抹自己的眼泪,不再诉说。 而我也没有说出什么回应她。 事实上,我感觉说不出话来了。 我被她的问题问住了。 不,是震住了。 这么稀松平常的一个问题,对她而言,却成了如此不堪、羞耻,甚至是奢侈的问题。 奢侈到无法开口。 我能猜想到她内心羞耻感的来源。就像她说的,她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伦理常规。当你处在一个人人都不恋爱的时代里,就你一个人感到有所留恋,那就是格格不入的。 我甚至感觉自己读到了她难以启齿的内心独白:“大家都达成了默契,大家都很开心,就我有这种想法,岂不是强人所难,为什么我会对别人产生依赖?这真是羞耻……” 当然这番话她还没有说出口。时间太短,对她而言这些情绪仍是一团混沌的羞耻感,不足以让她理清思绪,并用语言表达。 但这些都加深了我先前的推测。 最开始,我以为她是因为患了什么痛苦的疾病,所以有了自杀的举动,被送到了医院。暂且先不计较,她这个所谓“未来的人”是怎么被送到我们医院的。 可后来,随着她的进一步表述,我的思路中出现了另一种可能。 她的身体或许没有患病。是她的自杀,自杀本身就是她的病。 她表现出了重度抑郁的症状。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变得和别人不一样。”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她因为自己对他人的留恋而感到羞耻,同时还可能与她入院的原因有直接的关系——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不再想要活下去了。她开始出现自杀的念头,可能不止一次,并且不止一次地因为抑郁入院治疗,也不止一次地因为轻生举动住院。 自杀意念明显的病人是需要进入精神科的封闭式病房住院的,因为这些病人随时都有危及自己生命的可能,需要严格的看护。 所以她说自己是要进疗养院的——“我知道的,他们会送我进疗养院,还得有人看着。” 我的思路更加清晰了。 然而,我现在能做的,只有陪伴。 在一个人极度难过,自我否定,无价值感的无望时刻,任何鼓励的话都可能是井口外的遥远喊话,而这个身处绝境的人,仍坐在井底。反而可能因为自己无法回应这口井外的信号,倍感无助。 我不会马上指出她的问题所在,或者鼓励她要乐观一些。 我准备和她一起在井底坐上一会儿,可能就一小段时间,也可能会需要很久。 我会和她一起谈论坐在井底的感受,是阴冷、孤独,或者恐惧? 让她在面临生命中的艰难处境时,感到真实的陪伴。 这才是一名咨询师的陪伴,比朋友更贴近,比恋人更坦诚。 “我好像能够想象出你记忆中的那些画面,那些给过你笑容和温暖的人,那些时刻那么美好,让人留恋。而你们却总要不停分离,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适应的,但我能够理解你的感受,这真是让人沮丧啊!”我由衷地感叹。 “是啊……”她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没有了然后。 所有的画面和对话都不见了,一下子,所有的东西都迅速远离我,病床,还有床上的许露,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原地,而周围的空间变成了一片漆黑。 就像是我的世界被人突然拔了电源一般。 我傻愣在那里,焦急地寻找断电的源头,企图恢复光明。 就在我茫然无措,准备起身的间隙,毫无预警地,我看到了一丝光亮。 起先是一点点,然后越来越多。 再然后,就是今天早晨的情景。 我躺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原来,又是一场梦吗? 经历过几次这样的梦,我可以马上肯定,又做梦了,不会错。 和前几次一样,我依然有点回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现在已经过了多久。不过,那种逼真又荒诞的感受,依然是这种梦境最明显的特征。 我有些激动,又有些无措。 令人激动的是,它又出现了,昨天下午我尝试了许久,勉强让自己睡着,却梦不到自己想要的内容。还以为我无法再在梦里见到许露了,没想到这么快又与她不期而遇了。 令人无措的是,梦镜过了之后,我还是无法预期下一次梦境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我打开手机屏幕,现在是早上9点。 还好和过去一样,只有一晚的时间,没有耽误什么事。 我打开备忘录,里面只剩下了一句话的记录。 第一句先前已经被删。两天以后并不必然会在现实中重复梦境中的经历。但是,梦境依旧会以某种形式影响着现实。 比如像现在这样,我会在梦里连续地见到许露。这增进了我对她的了解,即使目前还不能证实我了解到的是真实的她还是我自己想象中的她,但从肖医生的反馈来看,至少在我第一次梦到她以后,她有了一些变化。 是不是说,特殊梦境的出现并没有时间规律,还是,我尚未掌握它的规律? 不过,我现在重新总结出了一条规律:它总是出现在我与患者之间,两次都是。 我正想把这句话写得更贴切一些,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肖医生。 他的语气有些急迫和亢奋:“陆医生,有空来医院看看吧。” 四 直到结束了下午最后一个咨询,我才得空赶去医院。 等我到医院的时候,肖医生也不巧在忙其他病人的事,我便独自前往许露的病房。 按照肖医生后来给我留的消息来看,许露应该是醒了。 她先是突兀地从眼角流出眼泪来。 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情,小胡正准备帮她洗脸,却见她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大了眼睛,眨巴了几下,从两边的眼角处流出透明的液体。 小胡赶紧通知肖医生。 等肖医生赶到的时候,她又闭上了眼睛,但眼角的泪渍依然可见。肖医生唤她的名字,她也没有睁开眼睛。 这让肖医生无法判别,刚才的流泪意味着什么,有可能是睁眼以后,因眼球不适引起的泪腺反应。 就在肖医生犹豫如何去理解她的状态时,许露又有了新的动静。 只有一个小小的动作,他差点没注意到。 她动了动她眉间部分的肌肉,可以说,她皱了皱眉头。 接着,她的眼角又流出了更多的液体,比之前的还多。 结合起来看,她的表情痛楚,像要痛哭。果然,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嘴唇微张,鼻腔内部开始堵塞。 当眼泪沾满脸颊的时候,她的呼吸变得粗重,发出一抽一抽的声音。 小胡赶忙上前帮她擦拭面部,引导她平复呼吸。 即便这样,她仍旧没有睁眼,像是一个在噩梦中伤心落泪的孩子。这让人想起神经系统尚未发育完全的婴儿,他们常常会在睡梦中突然啼哭,却未醒来,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从这点考虑,她有可能存在神经性异常,也可能是某种尚未知晓的心因性因素导致她的行为退行到了婴孩状态。 肖医生观察着她,思考各种可能。如果是后一种,即由心理因素导致,那就更加证实了她没有昏迷,只是精神症状的表现。同时,她很可能要醒来了。 如果她今天还没有苏醒,肖医生则准备联系神经系统方面的医生会诊,排查她神经方面的功能异常。 我就是在这个当口儿,接到了肖医生的电话。 等我赶到医院,再次见到许露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干了,又静静地躺在那里,与之前无异。 但我仍然感觉有什么不同。 我在她的身边坐下,看着她,开始自言自语。顾不上小胡在旁边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了。 “我是陆宇,和你聊过天的,记得吗? “我能理解,说出这件事对你而言,真的很不容易。很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不知道现在哭出来感觉怎么样,如果不想说话也没有关系,等到你想开口的时候,我们再谈,好吗?” 然后我不再说话,准备等一会儿再决定是否离开。 病房里安静无声,小胡也已离开。只有我的呼吸带动着胸腔一起一伏,还有许露不为人察觉的气息。 几个来回间,我呼吸的频率与她越来越一致,趋于平缓。 “我记得……” 她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打破了沉寂。 一 听见她声音的时候,我正看着乳白色床沿,有些出神。 抬头看向她的眼睛,她睁开了双眼,和之前那么多次的睁眼都不同。 她看着我。 虽然眼神仍有些蒙眬和涣散,但我能够肯定的是,她的眼神里有聚焦,聚焦点就在我脸上。 我把身子稍向前倾,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一些。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1节 “许露?” 她看着我,没有立刻回应,反倒皱起了眉头,有些恍惚。 好像有话想说,又卡在了那里。 我不知道是她昏睡太久,说话有困难,还是出于什么原因还不愿张口。 我赶紧按下墙上的紧急呼叫铃,让小胡进来看看。 小胡在查看她的瞳孔和肌肉反应时,她再次开口了:“这里是医院吗?” 她的语速缓慢,刚刚恢复清醒,气息轻飘无力,但我仍从中听出了熟悉的音调和声线。 小胡高兴地回答道:“是的,这里是医院。你躺了好几天了,终于醒了。” 她又露出刚才的那种恍惚而迷茫的神情,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我:“好几天没有醒来吗?我怎么记得……” 她没有继续往下说,我却能够猜测,她想说的或许是,为什么她会记得和我有过对话,而且她在醒来之前还听见了我在唤她。 她记得我叫陆宇,和她聊过天。 她有些分不清那是虚幻还是真实。 她觉得自己刚刚从昏迷中醒来,恢复意识,她以为我的声音只是她在迷糊中的幻觉,然而当她真的清醒过来,我依然还在。 她迷糊了。 我也看着她,四目相对。 我想她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点什么,我认得她,就像她也认得我一样。 然而,我却不知该从何向她解释。我知道得并不比她多多少。所以我看着她,一时无言。 肖医生听到了消息,匆匆赶过来。 我则在一旁,暂时没有进一步与她交谈的时间。 不过我也不是完全无事可做,我想起了一个人。 我向肖医生做了一个口头申请,托小胡帮我要到了许露母亲的联系方式,我想和她谈谈。 她的母亲没有一直待在医院里,有事情先回去忙了,我是在电话里和她母亲谈的。 谈过之后,我再回到许露病房。 肖医生十分兴奋地告诉我,这个病人完全恢复了意识,各项指标基本正常。 只是精神仍旧不佳,不愿与人说话,看上去情绪低落。 接着,他将一只手搭在我肩上,好奇地问我:“昨天下午你来病房以后做了些什么?好像每次你来过以后,她都有些变化。” 我一时也不知如何回答,只说自己尝试和她说过话。 “哦……”肖医生仍旧带着疑惑的神情,不明所以。 等她的情况都已平稳,肖医生就和小胡一起离开了病房。 我也离开了。 晚一点,她的母亲应该就会过来照看她。其他外人也不便打扰。 从昨天到今天我都想着她的事,来回奔波的确有些疲劳,也得回去好好休息。 早上醒来,我收到肖医生的一条消息。 “病人想见你。” 二 到了医院,肖医生告诉我,许露从醒来以后除了遵循例行的检查以外,并不想和医生多谈。 问及她自杀的原因,她只是否认,说没那回事。 最后在拿她没辙的时候,她提到了我的名字。 走进病房,我看到有人坐在一把藤椅里,靠着窗子,看向外面。 从她身上的病号服和压在椅背上的长发来看,我能确定那就是许露。 病房里进进出出的医护人员,走廊里的那些响动,好像都不在她感知的范围内,她眼里有自己专注的风景,脑中有自己思考的问题。 她不愿与其他人对话,或许,是不相信其他人能够与她对话。 我深吸了一口气,准备打破这一封闭的局面。 我抬起手敲门:“你好,许露。我是陆宇。” 似乎是我的名字起了作用,在敲门和问好的时候,她都还没有反应,但我报出名字后,她转过了脸。 她看着我,露出微笑。 就当她是欢迎我了,我又搬起那张小圆凳,坐在了她的旁边。 我先是例行公事地询问她,醒来以后有什么感觉,记不记得自己昏迷之前的事情。 我和肖医生一样,收获不大。那些事她全不记得了,现在的她像一个正常人,只是话少、兴致不高而已。 问及之前自杀的原因,她只是回以纳闷的表情,好像真的全不知情,不是故意隐瞒。 “自杀?没有啊。我从来都没这个想法。”她回答得很肯定。 从来没有吗?那她的抑郁…… 我想起前天在梦里对她进行的推断,难道全错了? 她开始跟我介绍她的家庭和生活,她的母亲还有其他亲人,似乎真的没有什么会令她伤心绝望的人和事。 她出生在一个殷实的家庭里,当时父亲已经是百货集团的高管了,后来开始自己创业,母亲也有不错的事业,身为独生女的许露备受宠爱,她的穿着和玩具总能受到同学们的艳羡。 再大一些的时候,就更不用说了,她就是那种一般人难以触及的优质女生。 毕业后她也一直表现得很优秀,工作利落,升得很快。 所以说,她因为自杀被送到这样一间医院,对她而言,简直就是一个恶作剧,一个恶意的诽谤。 我能从她的语气里读出这种不理解的、排斥的态度。 既然她觉得自己的状态很好,精神方面没有明显的异常,再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我似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就在我沉默,思考怎样继续的时候,一个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与此同时,这个疑问似乎也同步地出现她的脑海里。 她暂停了自己的讲述,和我一起沉默了。 片刻后,她开口道:“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梦见过你。”她有些不好意思。 也难怪她会不好意思,如果是身边的其他女生突然这么对我说,我的确会觉得有些奇怪,甚至会联想对方是不是别有用心。 但是这话是从她口中说出的,我立刻就明白了。 我揣摩该怎么回答。 她带着一丝羞怯,把目光转向别处,继续说道: “因为医生告诉我前几天都在昏迷着,所以我就推测那是在梦里。但我真的见过你,在我醒来之前就……” 看来这次的梦境,不仅对我产生了影响,对昏迷中的许露,也同样产生了影响,好像是我们的梦境相通了。 这真像是另一个世界了。 除了我们共同所处的这个现实世界之外,还有另一个梦境中的世界。 只是之前我以为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梦罢了。 但现在看来…… “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一些片段,一些画面,画面里有你。”许露回忆着。 看来,仍然有区别。 对我而言,那些梦逼真得像真实经历,但对许露而言,就和普通的梦境一样,会逐渐迷糊和淡忘。 “那你记得些什么呢?”我不直接告诉她我记得的那些细节,而是反问她,让她回忆。 “我们好像谈到了什么未来,不同的时代……” “嗯,那个时代叫什么呢?” 我原以为这部分的回忆仍会比较困难,却听见她清晰地说:“后个体时代。” “还有呢?”我抓住这点往下追问。 “还有……那些人。我好像,好像是那个时代的人……”这个时候,她的表情显得有些痛苦,“我不是说做梦,我是说,我感觉是真的。但是我,我……” 她眼睛紧闭着,很多感觉和记忆涌入她脑中,以至她的语意一时碎片化了。 难道她的感觉是真的? 梦境对她而言难道不是已经在清醒之后变得模糊了吗?为什么此刻她回忆起来,感受竟如此强烈? 我也一时无法分辨,什么才是真的。 在几个急促的呼吸以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双手在无意识中抬起,摆出一个姿势。 那个姿势,我不明白。 但在急速的思考中,我感到了一丝熟悉,我好像知道她在做什么。 在做什么呢? 她又做了一遍这个动作。 右手指尖轻轻划过左手腕。 刹那间,我明白了那是什么。 也是在同一时间,她脱口而出两个字:“刀片。” 原来那是刀片? 这两个字让我的猜测更加完整,也更加困惑了。 下一个要解答的疑惑就是为什么?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2节 “我好像,拿着刀片。”她的声音颤抖,眼睛依然直勾勾地看向前方,仿佛看见了什么可怕的画面。而在那幅画面里的,是她自己。 “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她终于把目光转向我,但那目光里出现了从未出现过的神经质的歇斯底里。 她的恐惧达到了顶点。 “我不明白,”她自言自语着,定定地看了自己的右手几秒钟,随之将手用力甩开,恨不得将手上拿着的,那件其实并不存在的东西扔得远远的。 “我没有刀片,那不是我的!”她的情绪异常紧张。我赶紧电话通知肖医生,他让我和小胡先看着,他一会儿就到。 “深呼吸……许露,你可以听到我的声音吗?”我在一旁试图稳定她的情绪,一边测试她是否会对我的话做出反应。 看到她停止了喊叫,开始落泪,我尝试把手臂放在她的肩膀上,由上至下地轻抚着。 “我知道你不想看到那个东西,你把它扔得远远的了。你现在很安全,没有关系。” 她将头垂下,靠在了我的臂弯里,轻声抽泣起来。 我知道她此刻感到些许的安全,而没有移开。 片刻后,她红着双眼,抬起头:“是我做的,我尝试过……”她还没有说完,又摇头道:“我不确定,那真的是我吗,为什么?” 她看起来想起了什么,却感到不可置信,好像记忆中的自己,陌生得像另一个人。 “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会和你的那个梦有关吗?你说你感觉自己好像就是梦里的那个人,那你究竟是活在现代的你,还是活在未来的你呢?” 这个问题有些绕,但我想她应该能懂。 触发她回忆起自己曾拿着刀片划过手腕的那个梦,不知道还能不能触发她想到更多。 她恢复了平静,思考着。 “都是我,她们都是我。”许久,她下结论道。 “都是你?” “嗯。我活在这个时代,也活在那个时代。我的生活就是如此。我不是说一模一样,但……我想你会明白我的意思。我真的没有自杀过,拿刀片划破自己,我真的没有特别的印象,直到刚才,我才想起,或许是当时我喝醉了,在迷糊中做出的举动。或许,也可以理解为梦里那个自杀过无数次的我,快要跑到现实中来了。” 她做了一段说明,每一个字我都听得仔细,尤其是最后那句——梦里的我,要跑到现实中来了。 这句话很好地诠释和印证了我此刻的一个推测,即意识与潜意识的关系。 梦里的她,潜意识中的她,自杀过无数次了。 而这些潜意识中的自杀念头,快要跑到现实中来了。这代表着她内心深处的,不为她所察觉的悲伤和难过,就快要冲破心里的防御,冲破自我的蒙蔽,进入清醒的意识中,被她真正地觉察和看到。 一旦内心潜藏的自杀意念由潜意识转入意识当中,她就有可能在现实中付诸行动,做出自杀,或是自残的举动。 也许真像她说的那样,在某个因为酒精而混乱的时刻,她的手边正好能够触摸到一个刀片,而她的潜意识正好在酒精的作用下,钻入现实中,与意识混作一体。 做出了她过去在清醒状态下,从不会做的一个举动。 像是她的内心,还住着另一个自己。那个脆弱的自己,跑了出来,划开了手腕。 我看到她带伤的手腕,心里一疼。 这个生活殷实的女人,为什么会有如此压抑的感受呢? 那个住在未来的她,又是从何而来? 我曾听肖医生和许露的母亲谈过她自杀的事,似乎还有一点对不上…… 但随即我明白过来,潜意识中的念头虽然外显了出来,但仅仅冒出一点,随着手腕的疼痛愈加剧烈,意识快速清醒,自我保护的本能瞬间夺回了对大脑的控制权。接着,她应该不假思索地做出求生举动了。 “是我自己报的警。” 果然。 难怪从医生和她母亲那里听到的消息都是警察接到了一位女士的报警电话,这位女士匆匆地报出了一个方位,大声地呼救了一句,然后就没了声音。 警方根据不多的线索,找到许露的家并将她救出。 当到她家的时候,家里没有其他人,只有已经昏迷的许露。 事后警方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房屋,当天没有其他人出入的痕迹,刀片就掉落在她的脚边。 种种迹象表明,那位未讲明身份,只报出了地址的女士,就是她自己。 她家里,没有别人。 不会有别人。 不过换个角度想,也有积极的一面。 这件事至少证明了她求生意志仍旧强烈,无论潜意识中暗涌过多少悲观的感受,但活下去的希望也同样潜藏在她的内心。只要她自己没有放弃,就有一线希望。 我的内心也被这一线希望所触动。 我鼓励她多向我阐述一些故事,好让我能够更加准确地判断她的情况。于是,她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描述自己的生活,一会儿抱怨某个合作伙伴,一会儿又说到自己领养的一只野猫,好像完全不知重点,又好像都在不自觉中透露着什么重要的信息。 忽然,她停下了。 她没有再说,我也没有开口。 然而,我们两个好像都感受到了什么无须言明的感受。 在她的描述中,有工作,有旅行,有见闻。 但,唯独没有人。 无论是恋人、亲人,还是朋友。 “恋爱?有吧。刚才我和你谈到的吉姆,在斯里兰卡出差的那次,他帮了我挺多,我和他语言不同,不太了解对方,但我反而觉得有趣,不用费心。一段时间以后,就没有再联系,挺好。”她说。 我特别地询问了她情感方面的问题:“不太了解对方?那有没有你觉得相对了解一些的人呢?” 她的嘴巴微张,好像下一秒就要说出一个名字,然而一转念,却又说了别的事情:“你知道,我不必为了谋求婚姻而依赖男人。没有,没有那样的人。” 她的眼睛瞥向别处,她此时的神情,像极了在梦中与我讨论未来的那个“许露”。在向我介绍后个体时代的时候,她就是给我这般淡漠、冰冷的感觉。 以至于我在她身上真的感到了未来人类的气息。 那个时代的她,再次出现了。 我突然觉得在我们过去所有的讨论中,除了与伴侣之间的关系,一直都忽视了情感的另一些维度。 比如…… “你和妈妈的关系如何?我看她这次有来看你。那,爸爸呢?” 我也是刚刚才想起这个问题,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听人提到过她的父亲。 这是极不正常的吧? 她没有马上回答,只是深深地吸一口气。 “我有点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三 后来的几天,我又约过许露的母亲。 肖医生已经同意我作为她的咨询师,继续开展她的治疗工作。 我与许露约定,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将定期会面,交流她的心理感受。而我将对我们的谈话内容进行保密,并且签订了隐私保密协议。 这些设置逐渐将她的心理治疗拉回到正规的咨询模式中来。这给我们之间培养稳定的关系创造了条件,也让她能够一点一滴地增加对我的信任。 我不会像她过去交往的那些“恋人”一样突然地出现,又毫无预兆地消失。我会和我的每位来访者商定下一次见面的时间,讨论我们会持续多久的治疗,以及在对方已经完成一个阶段的成长,能够独立处理问题的时候,准备足够的时间彼此间道别。 就像一对给足了孩子安全感的父母,能够陪伴在他的身边,也能在适当的时候,放手让他独立。在这段关系里,他得到了陪伴,也无须担心被控制。 这才是长久而安全的关系。从专业角度而言,咨询关系本身就会产生治疗作用。 不出所料。 她在过去的生活中,几乎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关系。这是在我们交谈了几个星期以后,她才慢慢向我袒露的心事。 如果只是因为频繁地更换伴侣,而没有足够的安全感,我还是有些不太理解,为什么那么独立的她,会在这方面如此脆弱和沮丧? 直到我听她讲述了自己的过去,那是比我们曾经谈论过的,更早的过去。 在许露刚刚开始懂事的时候,爸爸就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日子没有爸爸好像也没有差别,只是这个叫作爸爸的男人时不时地会突然出现在家里,十分亲昵地将她抱起。这多少让她感觉有些奇怪,倒也没有觉得太过不适。 她最熟悉的人不是爸爸,也不是妈妈,而是保姆秦阿姨,她唤作秦妈妈。 直到她进了学校,看到同学们放学常常有爸爸或者妈妈来接。 而她往往只有秦阿姨来接,偶尔才见到妈妈。 当同学询问她的爸爸在哪时,她第一次感到了窘迫,不知怎么回答。 她想说不知道,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么说只会让同学们感到更加惊讶和好奇,想要继续刨根问底,甚至可能会在背后议论她。 “我爸爸在上班,比较忙。他周末会陪我。”她第一次学会了隐瞒。 回到家,她莫名地有些委屈,她问秦妈妈,爸爸妈妈为什么都不在她身边。 “他们在忙工作呀。”这是妈妈过去也用过的理由。 “那其他同学的爸爸妈妈不用工作吗?” “露露的爸爸妈妈工作更忙,因为他们想赚更多的钱,给你买更多好吃的,更多好玩的,他们更爱你。” 听完这番话,她一下子扑到了秦妈妈的怀里,一种幸福而酸楚的感受,侵入她的心中,虽然她稚嫩的心灵还不能够完全理解这种复杂又矛盾的感受。 从那以后,她开始要求妈妈给她买很多贵重而华丽的玩具和衣服,好让她能穿在身上,或是带到学校,向同学们证明和炫耀,爸爸妈妈很爱她,她的生活十分优越。她也的确由此获得了一部分优越感。 然而随着她逐渐长大,有一天,秦妈妈也离开了她。 那是在她快要升入中学的一段时间,妈妈突然回到家里,和秦阿姨结算了最后一天的工资后,就宣告秦阿姨不会再来了。 许露站在那里,听着这条消息,好像在做梦一样,她希望等自己一觉醒来,秦妈妈会过来安抚她,说刚才只是一个噩梦,别害怕。 她感觉自己一动也不能动了。任凭母亲在一旁叫唤她的名字,她只是那么僵硬着,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在分离面前,感到虚弱无力。 当时她也被送入医院住了几天,几天以后,她醒了过来。 而秦阿姨再也没有出现。 母亲向她解释,他们很快要搬去国外居住,到了那里会帮她再雇佣一个保姆,让她不用担心。 她想质问,想拒绝。但最终,她只是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3节 母亲松了一口气,夸赞她懂事。 “后来,我渐渐意识到,秦妈妈曾经说了一个多么美丽的谎言。我的爸爸妈妈根本不是因为太爱我,才各自不停忙碌,分居两地。他们不想面对彼此,所以对这个家也没有多少耐心和留恋,连带着对我也忽略了不少。他们离婚的时候我太小了,所以被判给了妈妈,她不过出于责任多尽一些义务罢了。” 她抹了抹眼角的泪,继续平静地说道:“到后来,我越来越了解他们的那个圈子,我更加明白,像我爸爸妈妈,像他们那样富足而独立的人,从来都不缺婚姻,也无须婚姻。 “母亲给我介绍过几个对象,光鲜亮丽,仪表堂堂。 “但我想,那无非是让我们重复他们上一辈人的婚姻模式罢了。 “就像外表华丽的袍子,细看爬满了虱子。呵,这比喻用在这里正合适。 “我也试着和他们相识,交往,但最后我总会离开。吃饭、约会没有问题,不过,结婚?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她撇着嘴,耸了耸肩。 “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吧?” “你是说,那些恋人?”我问。 “嗯,如果非要说是恋人,是吧。就是这样的。我过得也挺自在。” “听上去你感到挺适应了,那么,这一次……” 我没有说完,从她的表情看来,她已经明白了我的问题。 她也在思考。 久久没有回答。我不知道她的心里是否有答案。 “会不会和什么人有关?” “什么人?”她反问我。 “以前好像听你说起过,不过你没有说完。” 许露没有说完的那个人,是在梦中我问到过她的一个细节。 当时她说自己在斯里兰卡结识了吉姆,他们两人来自不同的地域,说着不同的语言,互相都不太了解。 我进而询问,那是否有更了解一些的人呢? 当时她没有正面回答。 虽然最后还是否认了,但之前显然犹豫了。 在她犹豫的那几秒钟,有什么掠过了她的脑海呢? 是什么人的形象或者名字吗? 或许她已经忘了我这个问题,但我却一直记得。 我仍在期待着是否会有什么…… “我曾问过你,在你的生活中,是否有哪个你比较熟悉、了解的人,记得吗?” “不记得。” 她回答得过于迅速、肯定,出乎我的预料,以至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现在我面临一个问题,是否就略过这个话题,下次再提,或者不再提起。抑或…… 我想了想,决定先告诉她一件事情。 “你母亲告诉了我一件事。她说在你昏迷的那段时间,她着急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出事,警方也没有头绪,所以他们就一起打开了你的手机,想找找在你的联系人里,有没有被标注的朋友、同事,可以问问。” 她撇嘴笑笑,不以为意:“如果不是警方通知她的话,可能她也没有时间回来一趟吧。” “她还告诉我,在你的手机里,有一个人的名字被特别标注了。”我斟酌着说出这句话,关注她的反应。 “她看什么了?”她先是有些愤怒,然后又露出那副不在意的样子,“她想看就看吧,反正她从来都是这样,自己想怎样就怎样。” “倒不是她想翻看隐私的信息。”我解释道,“是警方在查,她刚好就在旁边,瞥见了,后来告诉了我。” “在你的备忘录里,只有一行记录。是一个人的名字,后面是一个日期,还有生日两个字。”许露的不满情绪减少了一些。 她没有说话。 我有些紧张,不知道这个时候说出这件事情对于她而言是否揭露得过多。如果她的治疗进程还不足以让她能够面对这件事的话,她有可能会否认这件事。 如果是这样,那我会知道自己太过着急,触碰到了她不曾面对的某种情感,暂且停在这里,不进一步探索。 当然,也不排除她可能真的不记得这事,若是这样,我也会停止这方面的询问。 所以无论是何种情况,我心里都是有底的,对于我在咨询中的节奏把控也是有利的。 “高……” 她说出了一个字,好像没有说完,但也没有打算继续说完。 她用手撑着下巴,看向别处。 许久,她都没有再开口和我说话。 我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不容易的。 她拿出了勇气,没有想隐瞒什么。 第一个字是对的。她的母亲和我说过,那是一个人的名字。高是第一个字。 “我记着他的生日,可是……”她又有些说不下去了,声音沙哑。 就这么断断续续地,直到这一次的咨询结束,我也没有非常完整地听懂事情的来龙去脉。 不过我大概了解到有这么一个男人,他和许露曾经相处得非常愉快。和吉姆不同,这是一个从地域背景到语言文化,再到思想方式都能和她碰撞出火花的男人。 她能感觉到彼此之间的差异,同时又有一种互补,他们是陌生的,但又存在一种熟悉的默契。 和他相处让她舒服,一天就好像一生。 直到他们说了再见。 “或许也正是因为我们之间有默契,所以他知道我从来也不渴望婚姻,或者是长久的关系。大概他也是如此吧。 “所以在一次他告诉我他将出国一段时间的时候,我们就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我知道他已经做好了离别的准备,我也没有理由说不。 “我祝福他接下来的出国之行平安顺遂,接着碰了一杯酒。之后我们没有再谈以后的事。 “就这么和平愉快地达成了最后的默契。” 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她都保持着一种理性的微笑。 最后她自嘲似的笑了笑:“没事,我本来就没有办法和人长久。” 然后她看了看墙上的时钟,提醒我时间差不多到了,起身和我道别。 四 几天以后,我们再次见面。 我把主动权重新交还到她手上,以她此时感兴趣的话题聊起,没有再刻意延续之前的话题。 谈话氛围变得轻松,她告诉我一些旅途中的见闻,引得我同她一起连连发笑。 一直都没有再谈到那个姓高的男人。 在我们的咨询时间又快到的时候,她的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她的母亲。 她没有在意,直接把电话给按了,继续和我谈。 “听说你差不多要出院了吧?”我问。 “嗯,肖医生说我现在身体基本稳定,情绪也在好转,自杀倾向的测评也达到了安全的程度,可以不用住院了。” “那我们……”我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这让我有些不愉快,门把上已经挂上了“正在咨询,请勿打扰”的牌子,怎么还有人在这个时候敲门? 我尽量保持沉稳,向许露表示了歉意,起身去开门。 一开门,却见到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你是谁?”我皱着眉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话,反倒抻着脖子往屋里看。 我没有了耐心,指着门把,质问他:“你没有看到这个牌子吗?没有急事的话请不要打扰我工作。” 他低头看见一块掉落在地上的牌子,赶紧弯腰把它拾起,仔细一看,上面正写着那句请勿打扰的警告。 他双手合十,十分抱歉地说道:“不好意思,是我太着急了,我……” 我决定不与他计较,得抓紧时间完成快要结束的咨询,一转身,却看见许露朝门口走了过来。 她没有看着我,而是盯着门外的这个人。 当她走得足够近,近到我们两人都能看清她的时候,她开口说出了一个名字: “高至远?” 她有些不可置信,我则在惊讶中瞬间明白了什么,这个男人就是…… “哎,你出事了怎么没有告诉我!你……早知道就不应该那么相信你,还以为你能照顾好自己……” 他后面的那句话完全没有了前一句的气势,眼神闪躲,像是在对着某个人说,又像在自言自语。 或许是他不习惯直接表达,又或许是他发现自己此刻竟然有些难掩的紧张。 许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眼中的难以置信,变成一种又想发笑,又想流泪的古怪情感。 她捂着嘴,眼眶泛红。 我知道,她现在说不出话来了。 我马上反应过来,询问她是否同意现在结束咨询? 她似乎没有反应,也没有特别的动作。 我不能完全确定她是否有听清我说了什么。但我想,确定这件事不是最要紧的了。 我欠身告别,离开了她的病房。 当天傍晚,我收到了许露发的信息。 她先是对今天未完成的咨询感到抱歉,然后正式地跟我介绍门外出现的那个男人,就是她曾在手机里记下的那个人。 高至远。一个本国男人,在文化背景上和许露所属同源。难怪他会成为和许露最有默契的伴侣。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4节 我表示理解。事实上,从咨询室出来以后,我就差不多了解了。许露的母亲找到了我,我们曾经见过面。 她告诉我,自从女儿出事以后,她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她也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可能和她们的家庭会有关联,但还不能确定。 直到和我见过面以后,我问了些关于许露成长的问题,她才更多地从这个角度去进行反思。 她觉得自己过去对女儿太过疏忽。她一直都存有这方面的担心,现在则更是自责和无奈。 就是在这样的情绪下,她想起了我曾向她打听的,关于许露手机上记录的那个人名是什么情况。 于是,她和警察一起翻找出这个记录的时候,就多留了个心眼儿,从女儿的手机里翻找出了这个号码。 终于,两天以前,她为了想要更了解女儿一些,拨通了这个号码。 这就是高至远突然出现的原因了。 他们能遇到彼此的确是不易的缘分,我为他们俩高兴,不过,我仍有些担心…… 那天过后,我和许露的咨询,换到了我的工作室里继续进行。 她已经出院,重新回到了工作中,但仍需要在医生的指导下持续服药一段时间,与我之间的心理咨询也还没有结束。 在后来的一个星期,我们在医院外见面了。 穿上了平日里的衣服,化上合适的妆,她又是那个精致完美的女人了。 不过我还是看出了一些变化,不同于她入院时的变化。 她的眼里有了一些柔情。 在笑起来的时候,不再藏着尖利的讽刺,气质也不再那么冰冷。 但她在柔情之中,仍留有过去的一丝阴霾。 她带着一贯的平静,微笑地说:“至远说要在我身边照顾我,老实说,我很感动。不过,会照顾多久呢……” 她的笑里似乎有一丝苦涩的味道:“他不是没有提过这个话题,但都被我打断了。也许他想商量,或者想承诺?” 她摇摇头:“还不如抱在一起,跳支舞,唱首歌呢。” “你不愿意和他谈论这个话题,是为什么呢?害怕吗?还是……” “是吧,就是害怕。” 这时候,我更加体会到她笑里的那一点苦涩是什么了,是一种带着自嘲又无可奈何的味道。 “为什么害怕呢?”我尝试让她看清自己内心的恐惧。 这一次,她没有那么快地回答,托着下巴想了许久:“说不清楚,也许,是怕失望。” “失望……那是因为心里有某种期望吗?” 又过了许久,她说:“是吧。”她说着,好像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眼眶又潮湿了。 瞳孔里闪烁着她的期许和愿望。那些让这个富足无缺的女人也感到渺茫而无常的期望。 “不知道,但我不想要承诺,不想他承诺。现在很好,就珍惜吧。”最后,她的嘴角又扬起了微笑。 成年人的世界往往是这样,我们越过了一个坎并不意味着前路就是坦途。 我不会要求她此刻就学着去相信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相信感情可以长久,虽然这是她内心最渴望的方向。 作为咨询师,我尊重每个人所处的人生阶段和人生经验。 在她眼里,世界是无常的。 一点点感情的联结和羁绊,对于她都极为珍稀,也极为不适。经过那样的成长经历浸泡后,她自己也已经不适应长久的关系。 在自己的渴望和自己的能力之间,她还要慢慢寻找,寻找一种平衡。 在这个过程里,我会根据她的阶段变化,帮助她调整。 一切欲速则不达,尤其是人的心灵成长,在这里,“慢”即是“快”。 一路的风景由我陪她继续看,至少她不孤单。 第三章 梦境囚徒 一 送走许露以后,我坐到咨询室外的办公桌前,记录下今天的咨询工作,整理文档。 这个时候,我的工作邮箱里跳出了一封新邮件的提示。 发邮件过来的用户名是一串陌生的字母。 标题还是空白的。 可能是垃圾广告吧。虽然看着奇怪,但我还是点开了,毕竟是工作邮箱,我担心会错过什么。 然而打开以后,我愣了两秒。 我向下滚动页面,看看还有什么内容,是不是恶作剧什么的。但是后面是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不过随即,我再想想也就不奇怪了。 做心理咨询工作,偶尔会收到陌生人发来诉说心事的邮件,我一般会常规性地回复这些邮件,告知对方如果有需要可以预约咨询。毕竟这种片段式地描述,我无法对其做任何判断,也帮不到对方。 但是收到像今天这样简短的邮件,还是头一回—— “心情不好。” 这四个字,就是邮件的全部内容, 看着很像随意丢过来的一个“漂流瓶”,或是朋友圈动态之类的,没有写下自己来信的缘由,甚至连署名也没有。 不能明确他发邮件的态度,究竟是玩笑还是什么,我的鼠标放在删除键上犹豫了一下,还是移到了回复键。 “如有需要,可以预约咨询。” 关上电脑,我坐在靠背椅上,完全地放松下来。 我掏出手机,准备放空一下自己。 然而,才刚掏出,我就想起似乎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 看着刚刚解锁的手机屏幕,正对的那个图标是我的备忘录。 对了,那个事我还没分析明白。 关于我的梦。 上次整理的思路,只想到了一半,还没有记录下来。 我的兴致一下子上来了,打开备忘录,里面只有一行字。 “两个世界,内容不完全重复。” 这是最初记录的第二条规律。 纵观我之前摸索到的这些规律,再加上这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对自己的梦又有了一些新的理解。 我和许露之间发生的谈话,并没有重复梦中的内容,也没有提前两天的准确“时差”。 不过,梦中的内容有时会提前于现实倒是真的,那些内容总是还没有和来访者沟通过,却在梦中预先得知。 所以,我的确是做了预知梦吗? 假设这是预知梦,我仍然相信这个梦的出现是存在规律的。 这是我的直觉。 虽然我说不出提前的具体时间,但它出现的规律还是有迹可循的。它像是带着某种目的,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对我启发过后又“懂事”地消失不见,不再打扰。 这样想来,它的确是帮了我许多。 “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 当我把这些字打在手机屏幕上的时候,我停住了。 如果把这句话反过来说,又会如何呢? “不对,不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现……”我自言自语地说。 对我而言,现在重要的不是去确定一个规律,或者去定义出一个概念。所有我写下的句子都只是一种猜测,一种可能。 所以多找角度来思考,甚至是逆向思维,都是有利于拓展我的想象力的,毕竟这件事情已经超出现实考量的范畴了。 受益人看似是我,其实是我和来访者双方受益。 更确切一点,这种梦是在对方有需要的时候,才出现在我的梦里。 咨询是以来访者为中心,以对方为主体。帮助来访者探索自己、治疗自己,是咨询师的工作,更是来访者的意愿。 咨询关系是一个合作关系,没有治疗师可以治好一个不想好起来的病人,咨询的一切以求助者本人的动力为前提。 所以,对于我的梦更贴切的表述是当来访者有需要的时候,它便出现了。 没错,应该就是这样的。 我仔细回想这两次梦境出现的契机,不单单是在时间上比现实中提前一些,从另一个角度来考虑,似乎更为贴切。 那就是契机。 它不是在某段固定时间引发的,而是由某种缘由触发的。 那个触发点就是当来访者有话想说,却说不出口的时候。 我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的确帮我减少了许多障碍,帮我在一片迷雾森林中开辟出一条捷径,让我能够和来访者的潜意识直接沟通。 它就像一个咨询工具,专门来辅助我。 这让我对此事多少降低了一些忧虑,多了些感激,不过仍然不能完全消除我的担心。 我究竟是真的有了一项特异功能,还是受到了某种事物的影响呢? 长此以往,又会如何? 我可以任此情况继续吗,还是在出现什么副作用之前,搞清楚事情真相? 算了,先不要烦恼,现在也想不出更具体的缘由,而且这梦下一次还会不会出现也难说。有空的时候先找一位靠谱的脑科医生看看吧。 这件事没有再耽搁,我去了医院,拍了片子,又进行了其他检查。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5节 结果是,没有问题。 虽说结果令我松了一口气,我却还在最后不“死心”地追问医生,我的大脑有没有什么和别人不一样的地方。 答案仍是否定的。我的大脑既没有疾病,也没有异于常人之处,看上去一切正常。 那究竟是为什么呢…… 最后那个问题背后潜藏着一个能够解释我遭遇的可能——我是否有了什么特异功能。 这个想法虽然看上去天马行空,然而,如果我的大脑某个部位发生了异变,或者有什么过人之处,说不定还真能从医学的角度发现点什么。 抱着这样的幻想,我期待能从这个角度找出合理的解释,进而在我的生活里可以让现实和虚幻共存,把梦做得明明白白。 这个检查结果简单直接地浇灭了这点希望。 我的疑虑依旧还是原样,无法得到证实,却也不能就此否决。 说不定,我真有什么不一样,只是暂时无法从这个检查中看出来。 抱着这个想法,没有得到满意答案的我,也只能回家作罢了。 二 生活照旧。 几天以后,我的邮箱又收到了空白标题的邮件。 和上次一样,还是来自那个陌生的地址。因为对那封邮件有特别的印象,所以当这个地址再次出现时,我很快就认出来了。 看上去是一串拼音,jiɑngbin,后面加一串无意义的数字。 这是他的名字吗? 这是我对于这个邮箱地址背后主人的唯一了解,其他的一概不知。 但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在收到了我的那封回信以后,仍要发这样的邮件给我。 “loser!……”映入眼帘的又是一行没头没脑的字词。 他好像在骂我? 这次他多写了几行,我把目光往下移。 “什么都不懂,她就是个外行!有什么资格看不起我,烦,滚!!!”我没数清这句话的最后一共有几个感叹号。 看起来这句话的情绪非常强烈。 后面还有一些无意义的话语、粗话等。写了两三行就没了,还是什么也没交代。 我看得心情烦躁,也有了些不好的情绪。 他是谁啊?为什么总发这种没头没尾的邮件给我,而且尽是负面情绪的语言,还有骂人的话。 真是让人涌起一股反感,想要立刻删掉,就此抛诸脑后,不再想起。 然而,当我的鼠标移到删除键上时,我再次停住了。 我意识到他的邮件内容引起了自己非常不好的感受。但是如果任由自己被这种负面感受所控制,一味地想要清除他的邮件,那么作为咨询师,我就需要好好反思一下自己的这一系列反应了。 在这一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文字是以何种形式让我由平静转而变得烦躁不已的呢? 从这个角度而言,他的文字对我是有影响力的。在文字里传递出了一些信息,而这些信息被我接收和感知到了。 换句话说,他在告诉我一些事情,我知道了,却想要排斥。 我为什么要排斥? 当我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职业敏感又出现了。 我觉得自己的这些反应是自然的,其他人看到这些语言可能也会有类似的反应。 他不知道自己的语言会给人这样的感受吗? 我不能确定。 但至少,他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是很负面的,而他偏偏要让我看到。 他期待我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排斥? 或许这是他料想中的一种反应。在他想象中,如果这些情绪对其他人说出来,一定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所以他在生活中不敢找人说,只敢在邮件里发给一个陌生人。 或许连他本人都在反感自己。 而如果我真的只是做出排斥他的反应,那也只是和他身边的其他人一样而已,他不会有太多损失,至少不用面对别人当面的排斥,同时还会加深对于自己的反感。 但是没道理啊,这样说出如此有风险的话,理由为何? 他想要靠这段冒险赢得什么,获取什么? 我更加意识到,给我发送邮件这个行为,是一个信号,而我差点就要错过这个信号。 这个信息就是,他希望我知道他在这些话里藏的那些情绪。 虽然他不认识我,但他想让自己之外的另一个人知道,而那个人正是一名咨询师。 我想这不是一个巧合。 他是在说:“我的情绪很糟糕,我想让你知道。”他在告诉我他的沮丧。 接下来的发展取决于我的反应,如果我删除这封邮件,不再回复,那我就和其他人一样,对他漠不关心,也不理解。而他在潜意识里,一直在等待一名咨询师可以做出不同反应,让他觉得自己不会被排斥。 他拿出了自己最后的一点勇气,冒了这个险。 以咨询师的身份探寻邮件背后之人的身影,我对他的理解,似乎已经开始了。 而这位来访者对于咨询师的试探,在进入咨询室前,也已经开始了。 这是一位小心翼翼的来访者,小心翼翼地开启一段关系。 我犹豫片刻,给他回复了邮件,这一次,我说明得更详细了些。 “我想你可能遇到了什么不顺利的事情,心情不好。但是如果仅仅是告诉我这些,我无法帮助你,我需要更加了解你。若仍无预约,我将不予回复,望理解。” 我的推测可能是对的,也可能是错的。比如他并不想求助,只想找个地方发泄或取乐而已。 如果他下次还没有任何改变,那就很可能是后者。抑或是没有消息回来,那我便不用再为此费神。 虽然存在这样的可能,但我还是从好的方面去想,希望给彼此多一次机会。这一次机会对我而言,也许不那么重要,但对于一个需要帮助的人,或许就是决定性的改变。 没想到这封邮件发出后不久,就很快得到了回复: “怎么预约?” 看到这四个字,我是欣慰的。 虽然依旧简短,却是一个正式的问题。他开始从对自己的关注里跳出来,看到了邮件对面的这个人,也就是我。 为了鼓励他和我真实地接触,我按照工作的标准,向他介绍了预约的流程。我告知他可以打电话,或者到我的工作室进行当面预约,当然邮件也可以。 不过咨询通常是需要见面的,如果在别的城市不方便,也可以考虑远程视频。 咨询前要收取资费,并且要事先签订保密协议,以及收集个人资料,包括身份证信息,紧急联系人的方式等。这是行业的普遍规范,主要是出于对双方的负责,这些信息我会妥善保存,并绝对保密。 如果发生紧急或者意外的事件,我也能够及时地联系家人,或者报警处理。 既然和他建立了联系,那我对他的生活和安全也负有一定的责任。 这封邮件回复给他以后,没有再立刻收到他的回复。 我也就关上电脑,离开了工作室。 接下来的几天,我照常工作,没有格外地在意这件事。 邮件系统也没有新信息的提醒。 就在我觉得他应该已经放弃了的时候,他的消息又出现了。 “咨询不可以用邮件吗?”又是仅仅一句话,还是一句让人有点为难的话。 用邮件咨询? 乍一看,的确会觉得不可行。 这怎么能算咨询,如何计算时间,如何互动,又如何收集信息呢?甚至在一些传统的精神分析学派的咨询师看来,只要不是面对面的咨询,都不能算是心理咨询。 然而随着经济和技术的发展,更多的咨询师会认为,心理咨询也需要与时俱进,用更加便捷的方式为来访者服务。所以在互联网兴起的时代,远程视频、语音咨询也普遍可见。 我的观点倾向于后者。 毕竟咨询最终的受益者是来访者,应该在最大的自由度内,由来访者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这样也能够在更大的范围内来服务不同地区的人群。 不过,这需要在事前对来访者进行提醒。通常而言,面对面可以更加直接地接触彼此,感受彼此的存在和情绪,更有利于关系的深入和互动,咨询师也能准确地进行观察。 尽管如此,在某些情况下,也不是所有人都有条件进行面对面咨询。 比如,像现在的情况。 这种情况的确特殊,一般来说,来访者为了能够更多地接触到咨询师,会选择当面谈话或者视频,至少是语音。 执业这几年,倒也不是没有见过类似的情况。 这是一种反向的需求。 比如,他 她正是因为在与人接触上有困难,才来求助,可以说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又或许他 她对于自己想要求助的问题,感到过于羞耻。 所以会有一部分人要求只用文字沟通。 但是邮件的请求,还是第一次。这不禁让我猜测,他不仅是不愿接触,而且几乎要藏起来。 那邮件究竟可不可以呢? 这能不能算心理咨询呢,行业里能否这样操作呢? 据我所知,还真有人是这么做的。 在后现代的心理咨询流派中有一个流派称为叙事治疗,这个流派的创始人之一麦克·怀特,就有和来访者通信的习惯,后来有人将电子邮件进行的叙事治疗发展成一种新的心理治疗模式,称为“e疗(therapy-e-mail)”。 在这种模式的治疗中,咨询师和来访者通过邮件交流,在邮件中需要来访者填写固定模板的表格,以固定的提问方式推进了解和治疗。 我不确定那种固定的程式是否适合我的这位来访者,我对他还不够了解。不过邮件沟通的方式是他本人提出来的,这就足以让我考虑。在不违反行业规范的基础上,我想一切可能帮助到对方的形式都值得尝试。 在与他建立关系的过程中,我可以慢慢了解何种交流最适合彼此。若合适,他也有受益,那么这次帮助就有继续下去的价值。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6节 我决定接受他的提议,但是暂不使用固定模板的提问方式,而是以他自己习惯的行文方式来交流。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也会留心收集他的信息,确定他的困扰所在,帮助他寻找原因和解决方法。 确定好后,我回复他我的决定。 我仍然要先采集他的个人信息,同时在保密协议中更改个别条款,说明是邮件咨询,且保证他发送给我的邮件内容我都会加密,最大限度地确保隐私安全。 他需要在我每次回复邮件之前支付一笔费用。我们最好是定期通信,比如一周一次。 如果他能同意这些,我们就可以正式地建立咨询关系了。 又过了几天,我才再次收到他的回复。 他同意了。 这同意来之不易,经过了几天时间。 他告诉了我身份信息。 江斌,男性,26岁,本科学历。尚还年轻,但也不是刚入社会的年纪了。我距离电脑对面的这个男人,又近了一些。虽然他的轮廓依旧模糊,好似藏在雾中。 接下来的两周,我对他的了解有所增进。 我询问他因何烦恼,他的家庭情况如何,工作如何。 他给我的回复有所侧重,有所选择。 对于家庭情况,他说得简略,只说父母健在,父亲是一名会计,母亲从事教师职业。 他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没有太过详细的介绍,只说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 剩下的邮件内容,又都是一些片段式的语言,他仿佛没有能力用总结性的词句把自己的情况有条理地讲述清楚。 但也存在另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在语言上也习惯性地躲藏,你能够看到他对自己心情的描绘,或者是一段隐晦的比喻,但却无法从中看到他对现实情况的直接阐述。 他好像想讲些什么,但又不愿被人听到。 比如在第一次的咨询邮件里他告诉我: “她又出现了,她总是出现在我周围逡巡,我的头很痛。 “不管她是不是有意的,哪怕她只是出现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只是背对着我,都能扼住我的喉咙。 “我感到头痛……” 又像是他在第二封邮件里写到的: “或许我应该离开这里,我不知道,甚至仅仅想到离开这件事,也会让我头痛。我可能就要搁浅在这里,一如往常。” 这是一个不容易的个案,这是我在尝试与他交流以后的初步感觉。 我还不能确定他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虽然在他给我提供的个人信息里写到无精神病史,也无精神疾病服药史。但我仍不能判断,他的行文究竟是反映了他飘忽的精神状态,抑或仅仅是一种隐喻的表达。 我也试图在给他的回信中理清那些词汇在现实中是什么含义,比如他说的“她”是指谁,为什么会头痛,还有“她”为什么能够在任何场合扼住他的喉咙? 他告诉我,“她”是自己在工作场合里,每天会碰到的一个人。 头痛是因为感觉到“她”的存在,“她”对于自己就好像是威胁一般,能够产生让自己呼吸不畅,被扼住喉咙的感受。 虽然他的解释还是没有把事情讲明,但在这样一步步的推进下,我多少从中分辨了一些现实情况。他说的是被扼住喉咙的感受,并不是她做了这个动作,只是他自发的一种感觉。 下一步,我需要确定他的现实检验能力有没有问题,同时表达出我尽量共情他呼吸不畅、头痛难忍的那种困境,以及帮助他寻找原因,询问为何会被搁浅,是否可以离开等。 我预计,这种朦朦胧胧、来来回回的写信和确认,将会持续较长一段时间。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他就像一条游鱼,潜在深海。 我看不清他的全貌,但能从海里传来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他的声音,维持着微弱的联系。 我询问他,除了那个“她”以外,身边有没有其他的人呢? 他说有,但不重要。 他平时不注意其他人,其他人也不注意他。 看他的意思,不被注意的时候,似乎是好的,平静的,而当他注意到某人,或者某人注意到他时,则是不好的开端,就像他现在这样,陷入烦恼。 我远远地看见了一条鱼,他的模样和体形,与其他鱼类都不同。 其他鱼群从他的身边摇曳而过,互不理睬,也不干涉。 而他只是静静地沉在海底,不想前进,也没有目的。 仿佛他是世间这一种类的唯一一个,再没有他的同类,他也不准备去寻找谁。就是这样一个生活在尘世中,却又像隐形者一般的存在。 很普通,也有着自己的故事。 我就这样随着他在海里潜着,偶尔从他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对于事物的看法。 我特地问他是否有伴侣。 他说那是不适合他的。 这再一次印证了我的感觉,尽管我不知道他是不需要,还是没有能力。 看起来他已经适应目前的生活方式,眼下的苦恼,只有那个“她”的问题。 那就试着从“她”开始深入吧。 我设想好了下一次询问的方向,等待着他新的来信。 三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很确信这是一个梦,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而我从不认识这个人。 他一出现在我眼前,就和我说话了。好像认识我,很自然。 我知道他在对我说话,但我没有看到他张口。就像是电影旁白一般,我看着画面,耳朵里传进他的声音。 画面很黑,像是在一间没有开灯的房间里。 在适应了这个几乎没有光线的暗室后,我看到了一个人影。那人影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在这黑暗的背景下仍能看清轮廓。 他坐在同样素净的一张桌子前,低着头,把面前的什么东西不停地往嘴巴里送。 啊,他是在吃东西吧。 看清楚这一点的我,向他走近了一些。 我这才意识到,原来我也和他置身在同一个空间里。 虽然我能明显意识到自己不属于这里,只是一个看客,至于我为什么要来看他,以及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在梦的初始,并没有交代。 我想去和他说话,于是靠近他开口道:“你……”我话音刚起,他的一只食指竖在了两唇间。 意思是让我噤声。 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旁白出现了。 “你不要发出声音,可能会被发现,还是我来说话吧。我可以通过打字,把我想说的传入你的耳朵。” 我这才发现,原来在他面前的那盘食物旁边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 他正用一只手在那键盘上打着字。 而我此时也感觉到自己的耳朵里塞着一台极小的设备,像是无线耳机,又比一般的无线耳机小得多,能够被完全地放进耳道里。 看着他如此谨慎,我有些紧张起来,下意识地想藏在黑暗里,不要被其他人发现。 不过这里有其他人吗? 我向四周张望,周围隐没在一片黑暗中,我看不见墙壁,不知道这间房间的边缘在哪,究竟有多大。 他见我东张西望,摸不着头脑,就主动向我说道:“现在是吃饭时间,等一下到点了,我就要开始做事,我得完成他们布置的任务,这里有人看着,你自己待好,一切等下午再说,别想其他的。” 这里有人看着? 我顿感脊背发凉。哪有人看,监视器吗?这么黑能看到什么,是红外线的吗…… 我正疑惑。 突然一道刺眼的亮光在我眼前出现,我下意识抬手去挡。 却见一双眼睛出现在光亮里。 只有一双眼睛,没有五官,没有脸。 在我正对面的方向,有一面墙,墙上有一个小窗口,猛地被人打开。那个窗口是长条形的,正好能露出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出现以后,就盯着坐在我面前的,正在吃饭的他,一语不发。 原来他说,有人看着,就真的是有人看着啊! 那双眼睛如此地逼近,就在他的背后不超过一米远的距离。 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这是什么情况? 一开始还担心这双眼睛会发现我,但过了一会儿,我发现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即便我站在屋里男人旁边,它也丝毫没有移动自己的视线,专心致志地监视着我面前的这个人。我猜想,只要我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转移它的注意力。 我稍稍安下心来,开始推测,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那双眼睛所在的地方应该是墙或是门。他/她站在那堵墙或门的后面,透过小口,看进来。 从这个距离看,很近。如果四面都是这个距离的话,那我们所待的地方岂不是一个大约只有一平方米的地方? 那是一间房间,还是,监狱? 我伸出一只手,想试试能否触到墙壁。 “不用摸了,你摸不到,也出不去。” 我的耳边响起了面前这个人的话语。 我这才注意到,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只是目前仍看不清他的面孔。 “你被关在这里了吗?”我想问他,但是不知要如何传达给他。 只听见他自己往下说道: “我在这里工作、生活,我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了,从我记事开始就在这里。平时我需要完成他们布置的工作,通常是编写特定的程序。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7节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任务总是源源不断,我也不知道这些任务从何而来,为谁服务。 “总之我学了技能,他们要我做,我就做。” 关在黑屋子里,编写程序…… 难道是某个犯罪团伙?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了,他能够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吗,是从小就被拐了吗? 一时间,我的脑海里多了无数个问号,想要一一问清。 可惜我现在不敢发声,只能干着急。 “这些程序涉及境内、境外,有的是‘维护’,有的是‘破坏’。虽然我拿到的任务安排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只是完成其中一部分,但我还是从中发现了一些规律。” 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语气中夹杂着兴奋。 是的,我能从他打字传输的信息中,听出语气的差别。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他在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编写的一个程序,将来某天用以与外界的人这样交流。 在他和我说话的当口,那双眼睛离开了。 小窗口被关上,周围又恢复了漆黑。 “确保我开始工作,他就会走开。但是不定时还会过来监视。” 他是谁? 我轻轻地敲敲自己的耳机,再指指自己的嘴巴,表示我想说话。 他看懂了,从桌子底下拿出一副键盘给我。这副键盘很小很薄,拿着方便,这应该也是他平时工作的设备。 他示意我在上面打字,他能看到。 于是我打出了那个疑问,他是谁? 他停顿了一会儿,带着自己也不确定的语气说:“我也不知道,或许不应该称之为‘他’,而应该说是‘它’,在我记忆中,我只见过‘它’,不记得‘它’归属于谁。” “你的意思说,你只见过这双眼睛,但是从来没有见过这个看着你的人吗?”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这双眼睛,只要有‘它’就够了,它会下达指令和规范,我就是这样生活。我能认出‘它’,我熟悉‘它’的轮廓,‘它’熬夜出现的血丝,还有‘它’生出的细纹。” “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它’,没有换过人吗?” “是的,就是它,没有变过,我已经认得它了。” “啊……”我惊讶得说不出话。 “这些都不重要。”他说,“我发现了他们的规律。”又回到了那个让他兴奋的话题上。 “他们一直在让我维护的,应该就是他们自己的系统,虽然不同时段有不同的地址,但我还是能分辨出来,而那些需要破坏的、破解的,应该就是与他们无关的了。” “哦……你是说这个组织,他们有自己的系统?”我尽量去理解他的意思。 “差不多吧,可能是组织,也可能是个人,虽然在这里这么多年了,我也没有完全弄清楚。” 从他的描述来看,这像是一个非法的黑客组织。 这种组织形式还挺新奇啊…… “你和我说这些,是准备做什么吗?” “嗯,要做。不过都要等到下午,下午会放风。”他抬头看我,我看见他的瞳孔发亮。 放风? 我哑然失笑。还真是监狱啊,我只有在对监狱的描述里听到过这个词。 监禁、命令、放风,这些词汇放在一起,基本上能够让我对他失去自由的现状做出一定判断,但是,加上眼睛、工作这些字眼,又让这件事的性质显得扑朔迷离。 我没有再和他对话,只是静静地观察。他的确在认真地埋首工作,心无旁骛,看不出他将要在下午做什么,有什么准备。 不知道在这个黑暗的空间里待了多久,他突然盖上笔记本电脑,直起身子自语道:“时间到了。” 接着他越过桌子的边沿,走过我的旁边,向我背后的方向走去。 我有些蒙了,转身看他,只听见他轻声地说了一句:“走吧。” 四 我赶紧起身,跟在他的后面。 眼见他走向前面一片未知的黑暗里,我着实惊讶。 如果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座监狱的话,那这座监狱究竟有多大? 而我们身处的这间“囚室”,又有多大呢? 他要穿过黑暗,走到门口,把门打开再出去吗? 可是这一片黑暗怎么迟迟都没有放出亮光。听他的脚步声,他还在向前走着,囚室似乎很大。 我在心里默默地丈量着。 一抬头,视线已经被黑暗笼罩。 他人呢? 看不见眼前的路,也看不见他在哪里。 想问他一句,人呢? 我下意识地拿起手中的键盘,这才想起,他已经关掉电脑,离开了那张办公桌,这样一来,他看不见我发给他的消息了。 刚才没有注意,我拿着他的键盘就走了,这玩意儿好像是不能带走的。 这下该怎么办,是不是最好把它放回去?犹豫之间,我的面前伸出了一只手,抓住了这副键盘。 “往前走。”我听见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是他。 虽然心中仍有许多疑问,但我不再着急,相信他自有安排。 突然头顶袭来一阵凉风。 我双手护头,抬眼望去,视线里渐渐出现了光亮,不再是暗无一物。 那是什么,像是一个百叶窗,一格一格的,怎么在晃动? 我忽觉摇晃,一个没站稳,差点往后倒去。 紧接着就听见一段机械的女声:“下一站,中山公园。请您做好下车准备。” 这个声音很熟悉…… 这是公交车里录播的提示音! 没错,就是公交,确切地说……我再次仰头望去。 “是地铁。”我的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 那不是百叶窗,是空调通风口。难怪我的头顶总吹来一阵阵凉风。 我往右边看,他就站在我的旁边,一只手已扶稳栏杆。看起来他十分熟悉现在发生的一切。 我也赶紧抓住面前的扶手。 “我们什么时候上车的,刚才不是还在那座监狱里吗?”对我而言,眼前的景象太过突然。 “不固定会在地面,或是在车里。为他们工作的时间越久,能去的地方就越多,但每一次都不一样,而且时间很短。”他试图解释这个状况。 “你的意思是,走出监狱的门,你就会出现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 “可以这么说。不过那里没有门,我只是走出来,我也不能确定门在哪里。” 我感觉我的头有点晕。 这个所谓的放风,看起来能让他走出那间囚室,甚至可以走出整座监狱,但是那个一片黑暗的地方,让人看不清里面和外面的边界,甚至不清楚门的具体方位在哪儿。 如果是这样,也许根本就没有门,他本来就可以自由地出入呢? 不太可能。这个想法一冒出来,我自己就否定了。 那里随时有人盯着,不可能连个门都没有,还能让他们轻易地跑走。 门应该是有的,只是在特定的时候才会打开。 但他说每一次走出门,都会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这真是太神奇了。 “你是说,每一次的地点都没有重复过吗?” 他摇摇头:“不,不是从来没有重复。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我能去的地方才能增加。地点是有限的,只是相隔两次的地点不会重复,总体而言呈随机的规律。” 哦……这么说,今天会出现在地铁上也是随机的,那他根本无法预测到自己会出现在哪里。这对于他想做的那件事情,没有影响吗? 我觉得是时候该问问,他准备做什么了。 “你不知道下午会出现在哪里,那你准备做什么呢?” 我看见他的嘴角轻微地向上扬起。 “不,我知道。” 这个时候,我才留意到他的脸庞。 他不知何时戴上了一顶黑色的鸭舌帽,帽檐遮挡了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他的眼神。 大概是因为常年缺少日晒,脸色苍白。 身高一米七多,身材不算壮实。 是一个普通青年的模样,走在路上不会引起太多的注意。 但我能从他语气里听出一些不寻常的意味,不普通的事情将要发生,至少在今天,他是不普通的。 “下车。” 到站了,他朝车门走去,我紧跟着他下了车。 跟着他向公园的方向走了几百米,在公园草坪的一角停了下来。 看来就是这个地方了。我屏息不语,只见他从衣服内衬里掏出那副先前从我手中拿走的键盘。 怪不得这一路手上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而且我们也没有再用键盘和电脑对话,原来他已经将键盘拿去了。 “在放风的时候,监控不在身边,我们说话没关系。不过这些设备原本是不能带出来的,所以我一直都没有机会。直到今天,你出现了。”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8节 “嗯?” “只要他们没有注意到你,就不会注意到你手上的键盘,他们一直都只注视我,这让我有机会通过你把键盘带出来。” “哦……”我仍有疑惑,把键盘带出来有什么作用呢? 他蹲了下来,膝盖触地,俯身在一块草坪上,用手扒拉着。 终于,他看到了期待的东西,嘴角再次轻微地上扬。 “就是这个位置,我上次做了记号。之前你问我知不知道自己今天会来这里,我不知道,但是后来,我知道了。 “既然我们外出的地点是根据工作年限来扩大范围的,那么一定会存在一个数据系统,以我工作的年限作为变量进行计算,得出我的活动范围,再随机分配地点。 “只要是计算,得知了数据和公式,就能知道结果。 “所以,我能够知道结果。” 他抬起帽檐,看向我,此时,我也在他旁边,半蹲下身子。 我又看见了那双不大,却会发亮的眸子。 “我在维护他们系统的时候,侵入他们的数据库。我把他们教我的入侵其他网络的本事改头换面,用到了他们自己的系统。 “不过我做得很隐蔽,他们没有发觉。这让我锻炼出了更多隐蔽的技能,比他们了解得还要多。 “我能够预测出下一个放风的地点会在哪里。 “同时,我发现,他们的网络在这些放风地点上存在着疏漏。比如在这个角落,这里已经超出了他们网络覆盖的范围,他们的跟踪系统没有精准到对每一个点都能监测。所以当我处在这个位置的时候,他们是监测不到的。 “不过,如果待时间久了,他们也一定会发现异常。如果是那样,他们或许会动用网络搜索,或者是找人来抓我回去。我没试过,不能确定。” 他不紧不慢地跟我解释着,我认真倾听,直到他说完最后这句。 “那你现在站在这里,没有问题吗?”我立即问道。 “当然有问题,所以我们得抓紧时间。” “抓紧时间做什么?” 他盘膝坐下,把键盘放在腿上,在键盘旁边按了一个小按钮,似乎是一个开关,开关旁边的指示灯便亮了。 “帮我计时,三分钟以后,我们就离开这里,往回走。” “哦。”我看着他开始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没有显示屏,我不知他这么做意义何在。 他依然镇定,不慌不忙,继续开口给我解释。 “这副键盘被我设置过了,它能够联通我那里的计算机系统。用它输入指令,可以控制那边的电脑。 “我设置了一个程序,可以用一串指令远程启动,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输入这串指令,因为这里没有监控。 “我已经把指令默背了下来,没有显示屏,所以我不能输错任何一个符号。” 听上去是一个筹备了许久的大计划。 “那启动了以后会怎样?” “摧毁所有系统。” 啊。 我反应了两秒,摧毁所有系统,意味着监狱不能正常运转,他可以就此逃走,不会被人追踪。 那就能获得自由。 这真是一个大计划,一直看他淡定自如,还以为他是习惯了这种生活,已经麻木没了知觉。 原来他时时刻刻都在殚精竭虑,为了心中渴望的自由。 有隐忍,有才智,经过了这一番苦难的他,值得这份自由,我想。 很快,他就要成功了。 “还有,一分钟。” 我看向不远处大楼墙面上挂着的时钟,那是他让我帮他计时的时候,示意我注意的方向。 倒计时,最后十秒。 我紧紧地盯着那面钟,心已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怎么还在敲键盘! 十、九、八、七…… “我们还不走吗?”我终于忍不住焦躁,说出了口。 “来不及了。”他的语气依旧平稳。 “来不及了?”我对他的平淡颇感吃惊,早些时候怎么不跑回安全区域,好歹先保证不被发现,“越狱”的事情有机会下次再试啊! 我看向他,他那双敲击键盘的手已经停下。 “结束了?跑吗?”我着急地问。 “应该来不及跑回安全区域了。”从他的表情里,我看不到绝望,反而是一种相反的东西。 ……二、一。 五 时间到了。 如果监控系统真的会在三分钟之后察觉到他消失了,或许会在组织内拉响警报,并派人来抓他吧。 我们距离刚才出站的地铁口不是很远,很快会被找到。 也就是说,现在跑回去也会因为这些异常行迹而再次被监禁起来,往其他方向跑的话,同样很难做到不被抓回去。 我紧张地站在原地,无计可施。 “机会只有一次,本来就是冒险,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他倒是自始至终都云淡风轻的样子,应该是准备得足够充分,我相信现在的局面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也稍稍平静了一些。 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 清风徐徐,吹动柳叶旋转纷飞,公园里小鸟啁啾,孩子们的笑声从远处传来,时光仿佛静止,平和而安详。 他看了看手中的键盘,嘴角再次轻轻扬起。 我也看向了那副键盘,按键旁边的指示灯已然熄灭。 只几分钟的工夫,应该不是没电了,也没有人关闭它。 那是…… “系统崩了吗?”我有些激动地脱口问道,应该是连接这副键盘的系统掉线了。 他点点头:“他们在短时间内很难恢复整个系统,我有足够的时间跑了。” 一股雀跃从我心底涌出,我真心为他高兴。 他要自由了,我也算帮到了他。 那接下来要做什么呢?买张地铁票,离开这个地方? 他又想去哪里呢? 我的心在几秒钟内飘向了远方。 我看着他,等待他的下一步决定,将往哪里出发,去开启新的人生。 他也看向了我,与我相视一笑,抬起脚,朝他早已规划好的方向迈出了步子。 就在此时,我们同时转头,看向前方。 在那里,是一片绿茵草场,是光明,是…… 我们远远望去,在视线的前方出现了一个模糊不清的东西。 那是什么? 我看他也有些迷惑,眉头轻轻一蹙,停了下来。 那东西像是出现在沙漠里的海市蜃楼,在一层薄雾中渐渐显现。 原本透明的空气中,多了一些颜色。而我们不知道这些颜色将要呈现出什么奇异的景观。 我们都有些迷糊,又有些急迫,想要快点从这层遮挡视线的迷雾里看见些什么。 他加快了步伐向前走去,我也紧随其后,越走越快。 清晰了,更清晰了。 在远处的城市高楼前,出现了一种银灰色的圆柱,柱体粗壮,直径一米左右。 而且不止一根,随着那层奇异薄雾渐渐消散,我们看见了二十根左右同样的银色柱子。 视野在扩展的同时,柱子的数量还在增加! 这样一来,由一根根柱子组成的建筑群,不计其数,一眼望不到边,蔚为壮观。 这些柱子高耸入云。我们仰起头又望见了一层遮盖天穹的白雾,而柱子伸入其中,看不见尽头。 直到我们走近了这些柱子,才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些柱子虽然粗壮,但它们的间距却不宽松,相反,越走近它们,会发觉它们靠得越近,柱子本身也变得越细。 这种违背“近大远小”透视原理的怪异现象让我们彻底停下了脚步。 他的眉头皱紧了。 “我们是不是穿不过这些柱子了?”我问。 慢慢地,这些柱子已经完全拦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面前排着无数根柱子,但两根柱子之间没有任何的间隙能够容许我们穿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 我转身向左边看去,一会儿又转身向右边看去。 让我恐惧的情况发生了,左边是这样一排没有尽头的柱子,右边同样也是。 身后倒是没有柱子,却被一片黑暗的雾气笼罩了,看不清来时的路。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19节 “这是什么!”我真的慌了。 “是……”他似乎幡然醒悟,明白了自己面临的处境是什么,却因此说不出话来。 他的表情让我感到陌生,从我见到他以来,还从未在他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他的双眼圆睁。原先的沉稳被一下打破,只剩惊异、失措,还有绝望。 “怎么了?”我问。 他没有回答,我不知道他现在还能不能听清我说的话。 “难道,失败了吗?你输错指令了?”我快速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一切,尝试弄懂现在的局面。 这一次,他回答了我:“不可能。” 他恢复了平静,只是此时的平静带有一丝虚弱,不同于先前的果敢。 “那现在这些是什么呢?它们看着像是……”我没有把话说完。不知为何,我也有些说不出口。 “它们是……”他正要接着我的话,把我吞下去的那个词语说出来,却在这时被一个东西吸引了视线。 我循着他目光的方向,朝天空望去。只见在高空里两根柱子的间隙中,出现了一个椭圆形的不明物体。 它的长度比圆柱的间隙更长些,两头的尖角处延伸到了左右两边的缝隙中,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悬空在圆柱背后的细长物体。 椭圆的中心包裹着一个黑而发亮的球体,边沿处有无数根纤长的毛发…… 等等,毛发? 那个黑亮的球体转动了一下方向,对准了我们。 我们被它盯着了。 是的,盯。 这是一只眼睛!一只巨大的眼睛。 我惊诧不已。而他依旧皱着眉,没有太过惊讶的表现,他和那只盯着他的眼睛,紧紧地对视。 天空中飘来混沌的声音,缓慢而低沉。 “你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显然这个声音是在问我身边的这个男人。 他没有回答,表情冷峻。 “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门在哪里。你怎么会认为自己出来了呢?” 听到这句问话,他低下了头。 而我站在那里,一动也动不了。 原来,眼睛就是眼睛,或许根本没有人在门外,只有一双眼睛。 无论你走到了哪里,它都在注视着你。 那间囚室,看着不大,但在无边的黑暗里,我们并不知道它的边界在哪,大门在哪。 所以才会出现这种错误。 他以为放风的时候就是走出了大门,到了外面。殊不知,他根本没有触到那座监狱的边界。 或许它本来就没有边界,这排由圆柱组成的铁栏杆可以在任何时候出现在他的面前。 真是叫人绝望。 ………… 闹钟响了,我醒了过来。 醒来以后,我立刻明白了,先前发生的所有令人震撼的事,都是在梦中。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这种身临其境的梦了。知道这是梦后,我的第一反应是,这是谁的梦? 通常我的梦都是在与来访者的互动中产生的,这是哪一位来访者呢? 就我近期接待的来访者里面,没有这样一位男士。 我纳闷了许久。 一 隔天,我收到了江先生的邮件。 在这封邮件里,他提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做了个梦。 他的原话是:“我做了一个噩梦。” 看起来这个梦带给他的惊恐不少。 他说,醒来以后,主要的感受是心慌、惊惧、沮丧。 而他梦中的内容和我前天的梦几乎一致。梦中,他以越狱的男人的视角作为自己的视角来体验,而我则代入那个旁观者的角色。 对于这点,他也有所提及:“感觉陪我的那个人就是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 显然,我很可能在睡梦中和他的梦境相通了。 梦境本身就是荒诞诡谲的,就这些情节,我只能做一些主观的猜测,不一定准确,想要明白其中的含义,还需要加深对他的了解。 比如,他是怎么理解这个梦的,梦中的那双眼睛,又代表了什么? 我把这两个问题写在回信里,发了出去。 又过了一个星期,我才收到了回复。 他的回答让我不禁叹气,但也算是预料之中。 “不知道。” 他做了这样简单肯定的回答。不过好在经过了几次通信以后,他不像最开始那般封闭自己了,而是开始把真实的自己向我展示。 他在这个简单的回复后面,又做了一些自己的分析和猜测。 在解析他人梦境的时候,永远要把梦者本人的感觉和猜测放在自己的猜测前,而不以任何心理专家的角度去独断臆测对方的感受。 那样的方式乍看之下似乎能够看透别人,很快能够做出解释,但有经验的咨询师会知道,那不是真的专家,而是在扮演对方心中专家的角色。 只有一种情况,我会暂时扮演专家的角色,那就是来访者脑海中对于专家的想象正好是无所不知、看穿一切的理想形象。如若不演,则无法获得最初的信任,也无法开始咨询关系。 总体而言,咨询是关于人心的工作,人心没有一定的,方法也就没有一定的,需灵活变通。 显然,江斌不是这种情况。他不需要依靠我来告诉他答案,他可以在冥冥中觉察出,答案在他自己那里。 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就是看不清。 “我不知道……我一醒来,也很茫然。不过那种感觉我很熟悉,就是那种心慌、沮丧……是她吧,她会让我产生这种感觉,就是她。唉,我也不明白。” 在这里,他笔下的“她”,就是他一开始提及的那个人吧。 他曾说一想起“她”,就头痛。 还说过“她”看不起自己,觉得“她”烦,想让“她”滚。当然,也许是他一时气话,现在的他已经很少会表达强烈的愤怒,转而变成了一种困扰,想要摆脱的感觉。 对于这个“她”,他描述得最贴近现实的,就是那句“她是我工作场合中,每天会碰到的一个人”。 我不禁产生了几种猜想:同事?上司? 无非是这几种可能了。或许是很讨人厌的那种人,每天都会烦他。 如果不能进一步了解更加具体的信息,我可能很难帮助他调节与这个人的关系。 犹豫间,我又收到了一封邮件。还是他发过来的,邮件里只有一句话: “我想,还是语音咨询吧。” 我们约定了下一次的咨询,通过远程语音的方式。 他选择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上与我对话。 他的声音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大概是因为我曾经和他做过相同的梦,所以我能听出来他的嗓音和梦中那个年轻男人几乎无异。 一开始,他有些腼腆,也许是不习惯,也许是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于是我通过提问的方式,引导他和我对话。 我知道他有话想说,而他也明白我的用意,所以当我询问了他几个和生活有关的问题之后,他停下来了。 他想谈的那件事情,我也想了解,这一刻,我们在沉默中有了一种默契,他正在酝酿勇气,来提出这个话题。 “我、我的状态不好。” 我尝试直接一点地问他:“和你在邮件里提到的人有关吗?” “嗯,和她有关。” “她经常来烦你吗?” 几秒钟的沉默:“没有。” “那你是经常会看见她?” “也不是。” “那是为什么?”我不明白了。 “她刚来不久,是我的部门领导,我不会经常见到她,她很忙,只是偶尔会打照面儿。” 听上去不像是会有过节的关系,除了工作上的一些交集,还有什么其他的呢? 我一时间产生了许多联想。 “你们有什么私交吗?” “没有。”他再次果断地否定。 “那为什么会?”我还是说出了这个疑问。 “我……说不清楚。” 我没有说话,等着他进一步的解释,至少让他在这种迷惑中,多一些对自己的探索和猜想。 “其实……她也没有做什么。是我的问题吧。” 他没有具体阐述“她”让自己不高兴的地方,转而说是自己的问题。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0节 我在这里察觉到他似乎有一些不敢表达的真实情绪,比如愤怒、不满、嫉妒…… 我猜想他在生活中可能是一个道德感较强的人,甚至是人们口中的老好人,压抑了过多的负面感受,只敢在黑暗中稍稍透露。哪怕是面对我,一个陌生人,他也难以展露自己消极的一面。 在人的一生中,会有许多遭遇,有好的,也有坏的。相应的,会产生许多不同的感受,有的积极阳光,有的消极黑暗。 无论是哪一种感受,都是真实的,是有因缘的。 如果一个人只允许自己拥有正向的一面,拒绝负向的一面,那么,被压抑的能量可能会进入人的潜意识中,持久地存在、累积,或许会在某个时刻突然爆发,抑或感到持续地不适、抑郁。 所以一个永远不会生气的君子形象往往是以压抑为代价的,反而在将来更会有冲动行为、报复行为的风险。 还是那个道理,任何一种能量都渴望被尊重、被理解。 所谓理解万岁,一个人最需要理解的,首先是自己。 不过在这里,我对于他的这种矛盾和犹豫也是理解的,咨询师重要的素养之一,就是耐心。 “你说是自己的问题,是觉得不应该对她有那些情绪吗?” 一贯的沉默之后,他说:“是吧。我说了,我也不清楚。她也没做什么,只是例行公事。” 他说的例行公事是什么? “可以说得更多些吗,比如,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我迂回地发问。 “她……我以为她是一个真正有实力的人,一个懂行的人。原来不过如此,不值一提。” 又停下了。 “听上去,她令你很失望?” “……她让我们每人都上交一份方案,结果她最赏识的还是卷毛。这种人的东西,全是东拼西凑,照搬别人,无非装得积极罢了。” “那她对你的评价是什么呢?” 他的语气弱下来:“没有答复。” “没有答复?是因为什么呢?” “忙吧。呵,或者,她觉得我不值一提。”他语气里有轻轻的自嘲。 “为什么会认为在她眼里你不值一提呢?”听上去这是一个很低的评价。 “不知道。”他似乎又不愿意深入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那些感觉。她的眼睛,我怀疑是因为她的眼睛,我认得,是梦里的那双。是这眼睛,让我不舒服……”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哦?她的眼睛怎么了?” “我想起她的时候,想起她的眼睛,就……我现在不舒服。” 看起来那双眼睛在当下就引起了他的反应。 我回想那个梦境,那双眼睛直视着他,避无可避,哪怕最后他用尽浑身解数,也未能逃脱。 她的眼睛究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仅仅是因为工作上的分歧,就使江斌对领导产生了这么强烈的情绪吗? 从江斌的讲述来看,他自己也觉得这不是一件大事:“她也没有做什么。” 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分歧,还会是什么原因呢?他并没有说出自己和领导有什么别的交集。 难道真的因为她的眼睛有什么特殊之处,而他对这种眼睛会有反应? 她的眼睛会有什么特殊的呢? 我再次回忆那个梦境。在那里面,眼睛是什么样的存在?是一束不停注视着他、囚禁他、令他恐惧的目光。 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幅画面,在那间黑暗的囚室里,只有一束亮光,就是从墙上小窗口透进来的那道光线,随着那束光透进来的,是那双眼睛的目光。 始终有一束目光投在他身上。 我想到了一个问题:“在你过去的记忆里,还有类似的感觉吗,有没有谁的眼睛也让你感觉不舒服呢?” 他没有回答,听筒里的呼吸声变得粗重:“不知道,没什么可回忆的。” 他似乎已经不想再说了,咨询时间却还未结束。 我岔开了话题:“你在工作之余有什么兴趣吗?” “有。” “有什么呢?” “打游戏,上网,还有……做点自己喜欢的事。” “做自己喜欢的,是指打游戏、上网之外的其他事吗?” “呵,嗯。” 他又发出了一声轻笑,但这次不像自嘲。 “做什么事呢?”他没有主动说,但我想多问一些。 “嗯……下次吧,下次我发给你看。” 他还是没有直接告诉我,留下了一个悬念。这个叫江斌的男生总是给我很多神秘的感受。 二 两个星期以后,他在邮件里给我发了一个压缩的文件夹。 我打开来看,里面有一些图片,还有一个程序。那些图片色彩斑斓,奇形怪状,都是经过专业的美术加工和电脑软件生成的,风格独特,场景不一。 我不清楚这些图片的具体用途和内在含义,但不得不说,真的好看,是富有想象力的画面。 除了图片,这里面还有一个程序。点开程序,屏幕瞬间黑了下来。 我以为电脑出了什么问题,动动鼠标,不一会儿,屏幕中心出现了一团微弱的白光。 我想看清那是什么,又用鼠标随意点了点。 那微光一下子放大了许多,在那团光的前面,有一个人的身影遮挡了光线,照亮了他的右肩和一侧的脸颊,另一侧仍在黑暗当中。 但还是太暗了。 刚这么想着,就见那人的脸庞一点点地清晰起来。 还有他的上半身。 他正坐在一张桌子的前面,抬头看着屏幕外面的我。 啊。 是他! 这不正是我梦里见到的那个年轻人吗? 江斌。 怎么梦中的情境又出现了? 我心下一惊,按下了左上角的退出键。电脑反应得很灵敏,刚按下退出,屏幕上显示的画面就回到熟悉的桌面。 而我这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退出那个程序了。 原来那个画面,是一个程序…… 大概是最近怪梦做多了,太过敏感,所以看到这个一时就不淡定了,还以为又是什么怪事。 有人把梦中的情境做到程序里了,还能是谁呢?除了我,就只能是他了吧。 那,这个程序是…… 我重新打开了程序,看到结束,总共有三分钟左右。最后,我有些看懂了,不过心里仍有颇多的好奇和惊叹,期待在接下来的咨询中能够向他了解。 在接下来的几次咨询中,他渐渐与我交流得更多,而我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证。 这个程序就是他做的。 让我没想到的是,这些图片以及这个程序都出自他自己的设计,而这些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他告诉我,他原本就喜欢美术,跟着老师学了许久,也自学了设计。本想着报考美术学院,最后却不能如愿,学了计算机编程,成了一名程序员。 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写代码,因为公司规模不大,部门职能划分不清晰,所以有时也兼做页面设计等。 不知道从何时起,他重新开始在工作之余做起了设计。 因为学习了计算机,他使用的主要工具都是电脑软件。最开始是一些图片,后来有了场景、人物、情节,衍变成一小段动画、游戏小样。 他发给我的是最新的一段作品,他想把梦境里的诡诞表现出来,或许能够带给人很不一样的游戏体验。 就我了解,一个游戏光有设计是不够的,需要其他分工和团队支持。 他笑笑说,自己有志同道合的同类。我这才进一步了解到,他在网络上找到了信任的网友,也是同行。 不过他一直未曾暴露自己真实的身份,只是在网上进行交涉和合作。 而他的设计在虚拟的网络圈子内已经小有知名度,他们总是略带钦佩地唤他的昵称——老江。虽然他年纪不大,但在这方面的钻研绝对算老资历了。 不过最近,他好像遇到了一些阻碍。虽然他在讲述时,没有着重强调这一点。 不过我却不认为它无关紧要。 他没有意识到,他近来的情绪波动,或许有很大一部分来源于此。 “怀疑吧,可能这事没意义。唉,不说了。” “怎么了?” 接着,他告诉了我一些难处。 像他们这样的独立游戏制作人,想要真正做出成绩很不容易。 想挣快钱的兄弟,做了些低俗的东西,很快被封了。 而他们想要走的是更精良的道路,这条路需要更大规模的团队,更多的投入。现在资本市场浮躁,要让投资者看到,他们还需要独自支撑很长一段时间。 我也能够理解,如果不只是当作兴趣,而是真的想要做出大众认可的产品,那必然不容易。 不过听到这里,我并没有觉得这对于他是多么不可突破的困难。 果然,又是一阵沉默过后,他说道:“更何况,这也可能是全无意义的一件事。” 他又一次提到了“无意义”这个词。 “为什么会说是无意义的呢?” “这个……我也不知怎么说。不知怎么定义有意义,还是无意义,就是一种感觉吧,我常常有这种感觉,或者说是怀疑,怀疑很多事,怀疑我自己。”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1节 “哦?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可以再多和我说说这种怀疑吗?”我直觉这个问题会让我们更贴近他潜意识中的东西。 “就是……你没有过那种时候吗?有时候好像对现在不满,想去追求一点自己想要的,但是又不确定,觉得自己也许是错的,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我根本就改变不了什么,做不了什么。” 他反问的这个问题,可能是因为内心对于这种感觉有焦虑,他不确定自己的感觉是否是普遍的、正常的,他在理智中推测旁人也会有类似的感觉,但又不够确信,就像他说的,他对于自己有很多怀疑。 我想了想,才认真答道:“有的,我也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对自己的判断有把握,有时可能会受其他人的影响,然后下意识重新审视自己的思考过程。”我的分享是坦诚的,如果我暂时还没有那种体会,我也会诚实地说没有。坦诚才是增进对方信任的前提。 我注意到“我不知道”这四个字从我认识他开始,就是他的口头禅了,虽然他在业务能力上有不凡的实力,但在对待自己的观点和选择上,却有很多不确定的表现。“对,可能是受别人影响吧。我不知道。” “也许我做的都是浪费时间,最后也不会有什么结果,赚不到钱,也没人会懂。本职工作不突出,升不了职,也没有对象,在别人看来,就是loser吧。”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语气里掩盖不了些微的颓丧。 “loser”这个词,是他发给我的邮件里的第一句话的第一个词。 原来,他不是在骂别人,而是说自己。 他怎么竟对于自己有这么多的不满意,这么多负面的看法。 我想到了什么,问他:“你刚才说可能是受了别人的影响,是谁?” “这个,我指的也不是具体哪个人,只是觉得,很多人不都是这样吗?他们都会有这样的看法,你最好要升职、加薪,快点娶妻生子。” “这样就不是loser,是成功了吗?”我问。 “是吧,至少在大家的眼里是的。我也是快三十的人了,呵。”他这是在以“大家”的角度,打趣自己、评判自己,并为自己的现状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甚至还有点自卑。 的确,在社会上会有一些对于成功与否的主流评判,可能给人造成一定的心理压力,不过它究竟会不会造成压力,会给一个人造成多大压力,还是取决于一个人自己的内心。 显然,江斌是会受此影响的人,他很在意别人的评判。 “你刚才说不是某个具体的人,那么,那些不知道具体是谁的,大家的看法,会对你有什么影响呢?” “我也不知道,就是,会感觉不好,对自己感觉不好吧。” 我尝试体会他的这种感觉:“是不是这样的,如果没有获得别人眼中的那种成功,就对自己感觉不好,就没有办法肯定自己。没法肯定自己的人生,没法肯定自己在做的事情,也没法觉得自己是有价值、有意义的。” “对,就是这样。”他难得快速地回答了我。“难道其他人不是这样的吗?” 他再次想要确定自己的想法和感受是否正常。 这是很多人有了心理困扰以后都会有的反应。人们会想要找到和自己相似的人和情况,担心自己过于异常。 其实正常与否,这样定义的分界原本就太过非黑即白,太过简单了。 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内心的冲突,我们也在不断地根据新的环境调整着内心的冲突,一个问题出现,又一个问题消失,这都是自然的过程。 只是有一些冲突在各方面因素的相互作用下,产生的紧张感和压力更大,程度更深,有的则小些。 从无冲突的人本就不存在。 所以我的回答需要谨慎。的确不止他一人会有此压力,可以从这个角度,帮助他在一定程度上正常化自己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如果我说其他人也都这样,则会强化他这方面的想法,让他下意识觉得没有改变的余地了。但事实上,凡事都不是绝对的。 “我想的确很多人会有相似的感受,我也不是任何时候都对自己感到确定的。这会让你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我提出这个问题,让他自己回答。如果他觉得被人影响并不是什么大事,倒也不会存在什么心理冲突,但如果他对此是不满意的,想要改变,那他就会在内心冲突的驱使下提出疑议,进而促使我们去看到并解决这个冲突。 “嗯……可是,这样的话,我的确是失败的。这种感觉……不好。” “那你想要按照他们的评价去改变自己吗?” “让领导喜欢,然后升职,哪怕是…… “就为了早一点结婚,生孩子?可我觉得,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哦?”我表示了兴趣,这是他第一次试图说出自己想要什么,表达自己的意愿,可以看作咨询的一个关键点。 “我想做,我想做的事。” 我让他描述一下他真正想做的事是什么,并鼓励他说得尽量详细。 “就是我发给你的那些。” “更具体一些呢?” 他展开了自己的想象,比如如何投入每天的创作当中,无所谓最终的结果,有回报最好,无回报也图个过瘾和心安,还有他和他的合作者在这个过程中,都得到了什么样的经验和快乐。 我体会到那种纯粹的状态带来的快乐,是多么宝贵。 那是他本性里真实的志趣,真实的力量。 如果他能将这股力量释放出来,而不再畏首畏尾,那他就可以尽兴地享受自己拼搏的过程和辉煌的成果了。 显然,他被旁人的观念困住了。而他本身并不喜欢困守在里面。 困住…… 我再一次想起了那个梦。 三 在这个话题暂时告一段落,我们的对话出现了短暂空白的时候,我又问及了那个梦。 “如果你想不起来那双眼睛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那座监狱呢?它能让你想到什么吗?” “这个……我原本的确想不出什么,不过这几次聊过以后,我好像明确了一些。” “哦,是什么?” “就是这个,我们现在在谈的事情。这种感觉的确一直困扰着我,就像一座没有边界的牢狱,把我禁锢其中,哪怕我暂时忘了它的存在,以为自己获得了自由,但一个不留意,就会被不留情面地打回原形。” “就是那只眼睛出现,提醒你,你仍然受困的时候?” “对,可以这么说。” “所以,那只眼睛就是起到了监视并且提醒你的作用?”我进一步分析。 “是吧。”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接近某个核心的问题了。 “那我的领导……”或许他也有这种感觉,于是开始思索了起来。“她的眼睛也是在监视和提醒吗?” 他又停了下来,陷入沉默。不过,这一次沉默和过去不同。我没有打断他,他还在思考。 “先前我说到,是不是要让领导喜欢,升职、赚钱,哪怕……我没说完,其实,我想说的是曲意逢迎,哪怕是曲意逢迎,也要这么做吗?呵,事实上,很可能并不完全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擅长。” 我没有很快明白他此时说到这点的原因,不过我留意到他又出现了那种自嘲的语气。 “我想是自卑吧。任何事做不好,我都有点自卑。哪怕是一件我并不想做的事,但如果没有做好,我也会有那种感受,那种认为自己不好的感受,尤其是别人眼中那些重要的事。” 当他这段解释说出来的时候,我一下子豁然开朗。我想我明白了这其中的关联,还有,梦境的喻意。 “对自己不好的感受,是觉得自己不够好吗?”我继续帮他澄清和分辨。 “是吧。所以说是自卑的感觉,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做不好。” “嗯……哪怕职场上的升迁,并不是自己最想追求的,也不是自己擅长的,但因为其他人可能会用这一点来评判你,觉得你在这方面表现不好,而你也会主动地代入他人的评价中,认同这种评价,觉得自己不够好。” “对,就是这种不够好的感觉。而且我更严重一些,当我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擅长的时候,就想不起自己也有其他擅长的方面,或者说是感觉不到。只会沉浸在那种难受的感觉里,出不来,一味地觉得自己不好。” 他触及了一些实质问题。 从他的描述中,我更加确定了一点,他的自尊感比较低,有一定的自卑心理,容易陷入自我贬低的循环里—— 越是感觉到难受,就越是看不起这个难受的自己,甚至会进一步给自己负面的评价,更加不认可自己。 低自尊的人容易感觉到自身的无价值感,无意义感。 一个人自尊水平的高低和他的成长、经历和观念,都有关。 意识到这一点,我要注意在咨询中帮他看到这个循环,并且停止这个循环。 “就好像被他人的评价、眼光囚住了一样?”我继续贴近他的感受,将他的感受描述出来。这是一个让他看到自己的过程,也是让他看见那个循环的方法。 “对!就是那座监狱。别人的评价、别人的眼神,时常提醒着我,我没有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那个领导的眼睛,会尤其地让你不舒服?似乎你梦中的眼睛化身成了她的形象。” “她能够评价我吧。我想是因为这样,她是现在距离我最近的,可以评价我的人,而我又会十分介意他人的评价。尤其她还是我的领导,她的评价具有话语权和权威性。我害怕被评价。” “因为如果她真的给了你一个差的评价,那你也很可能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产生不好的感觉,哪怕她说的可能不是真的,你也有自己的长处。” “是的。” “你刚才说到了话语权和权威性,似乎相比起其他人,具有这两者的人,会对你的自我评价有更大的影响。” “是这样吧。” “可以回想一下,过去在你的生活中,有谁是同样具有话语权和权威性的吗,这种感觉在你过去的生活中曾经出现过吗?” 我再一次问到了他的过往。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一次,不过这一次有所不同,我们有了新的线索。 “话语权和权威性……”他琢磨着,“呵,先前也许我没有思绪,但一说到话语权和权威性,我想到的人太多了。” 他的话难得多了起来:“从小到大,有话语权的人还少吗,小时候是父母、老师,还有可能是长辈、亲戚;长大以后,领导、同事,不过就是这些人。” “听上去,你自己是没有话语权的?”我认真捕捉他话中的信息,尤其是这种他不假思索的话。 “嗯,小时候总是比较弱势,当然会感觉到大人比较有权威,他们会评判你,比如你好不好、乖不乖。” “现在呢,长大了还弱势吗?” 他停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还是会有吧,在某些时候,比如领导,他们有一定职权,可以评判我。” “嗯,领导在工作上通常有一定的权威性。”我理解他的意思,“我注意到,你没有提及领导的其他方面,比如她对于职位的决定作用等,只是提到了评判。这似乎和你前面所说的是相互关联的,那些过去的长辈、老师,他们对你的评价,是你在意的。” 他又停了许久,应该是在思考。 “说不上在不在意,过去还真没有这么考虑过。这样想来的确是一种话语权,或者说是一种评价体系吧。什么是好的,什么是不好的,是有标准的。 “比如,学习成绩啦,懂不懂事啦,长大了就会是一些其他的,工作如何啊,有没有对象,对象如何,诸如此类。 “你说有没有什么人,或一些东西,的确是可以追溯的。我能想起一些片段和感觉,小时候我在众人面前犯错时母亲那嫌恶的白眼,父亲在辅导我功课时骂我蠢笨,再后来父亲装作不经意提到其他孩子的优异。那些赚了钱,或者是生了聪明孩子的亲戚朋友总是出现在父亲的口中,出现在我们谈话的间隙里。 “我们这不大的房子里,却仿佛住了一屋子的人。 “我要注意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这不好了,那又不好了,免得被父亲和他们比较,又遭羞辱。 “后来父亲生意不好,对我也越发没了耐性,打我的时候也是有的。不过奇怪的是,当你让我回忆的时候,我想不起他打我的那些细节,那些疼痛。想起的,反而是他表露态度的某些瞬间。 “比如一个白眼,或者是一句‘蠢猪’。现在想起,我仍觉寒凉。 “而那一屋子的人也从周围的亲戚,变成了同班的同学、同校的同学、校外的朋友,同事等。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2节 “我在这些年的评判和比较中越来越力不从心,我觉得很累,也的确感到很挫败。 “我很难在所有方面都做得优异,一旦我在某方面不如别人,就会感到不舒服。所以我越来越少地去尝试不擅长的东西,因为尝试意味着踏入陌生的领域,而陌生便有挑战,有可能做得好,也可能做不好,若是做不好,就会有不舒服的感觉。 “可能是因为这样,我越来越沉默了,不喜欢也不擅长和别人互动,很多时候我都是那么平庸,尤其是职场这种需要自我表现的地方。”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他已经越来越懂得自我分析,越来越敞开自我。 所以我认真地听,没有插话,认真地感受他的感受。有一些句子,虽然他说得平淡如常,但却十分有力地戳中我的内心。 比如母亲的白眼,父亲的辱骂,还有那一屋子的人。 那是一种刺痛的感觉。 虽然他说自己对于身体的疼痛已经没有记忆了,但是父母的这些态度,却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上。 人有自我保护机制,碰了火,方知烫,于是学会了不碰火。人的心理也是如此。 这些态度扎得他疼,他要躲避这种感觉,就得按照父母的意愿和期待行事,这样才会得到好评价。 而这些评价直接塑造了他对于自身的感觉。 白眼,意味着“我”是一个令人嫌恶的小孩,辱骂意味着“我”是一个愚蠢的人。 尽管这些感觉因为他后来的努力有过稍许改变,但是家庭中负面评价的反复使用,使得这些感觉一次又一次地被唤醒和加强。 以至于在后来的成长中,他已经习惯成自然,内化了这种方式。哪怕父母不再打骂他,但他与周围的人,与这个世界的关系,仍是评判与被评判的关系。 这是一种紧张的关系,不安全的关系,他无法信任这个世界,自然也无法敞开自己,去拥抱它。 所以他总能敏感地在一个新环境里辨认出那个具有话语权,可以评判自己的人,要去赢得他/她的认可,这几乎成了他的自动反应。 既害怕又勉强地迎合着,这就是他过往二十几年的生活。 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见到领导就会烦躁。有一个声音告诉他一定要做好,让她满意,不能得到不好的反馈;而另一个声音却在说,这不是你真正追求的,为什么要在意自己做得好不好,况且她的评价也未必就绝对正确,为什么要因此怀疑自己? 这种矛盾让他撕裂,所以他忍不住要倾诉,要爆发。 不过这种矛盾也未必是坏事,这很可能是他的自主意识在发展的原因。 他开始在其他擅长的事情中,找到越来越多的自我肯定,他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这是他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自己的意愿,而不是父母要求他去做,或者出于比较的压力。 我应该鼓励他发展这部分的独立意识,这样他的自我内在感觉就有可能从依赖外部评价渐渐转向为自我判断。 所谓自信,就是这么一点点来的。需要耐心地慢慢来,可能会反复。 以上分析大部分出于我的直觉,我需要在接下来的咨询中进一步印证,同时还要结合他的性格气质,他过往的患病史等因素综合考虑。 我跟他交流了一部分我的设想,询问他的看法,看他是否有这样的感受。 对于大部分他都表示了赞同。 说到父母,他的情绪很矛盾,一方面,他们的教育方式的确对自己产生了这些影响;另一方面,他又不忍心责怪父母,他们也不容易,况且自己长到这么大,再去怪他们已经于事无补。 我能理解他的心情。 很多来访者分析到这里时,都会表示出这样的无奈,或者干脆就拖着,不愿谈论双亲,原因之一就是,无可改变。 然而,我仍然相信,看到本身是有意义的。 当你可以去谈论它,去直面那份无奈,就有机会看到自己内在是否仍有委屈,是否仍有改变过去的幻想。 以江斌的情况举例,他很清楚,责怪父母过去的错误是没有意义的,从理智和道德的角度,他都很清楚。或者说这是他对自己的要求,他不允许自己对父母有过多的指责,他选择谅解。 然而,这么久以来,他仍受困于这些感受,仍会在第一时间想起父母的眼神和话语。 我想这里面是存在压抑的,压抑的愤怒、压抑的委屈。 我并不是鼓励他向父母当面说出这些,首先父母不一定真的能听懂,其次,就以江斌的道德感来看,如果感到内疚,他可能也会同时产生自责。 然而,他意识到了自己被压抑的愤怒,看到内心那个受伤的孩子仍然在哭泣,他想被爱、被肯定。 他会慢慢找到力量,去拥抱那个孩子,安抚他,告诉他,你值得被善待,那些话语不是权威,不能断言你的好坏,不能决定你的未来。没有人有资格告诉你,你是谁需要你自己去探索。 到那个时候,他心中的愤怒,才会真正地逐渐消散。 囚牢也将不攻自破。 总而言之,对于他是否要和父母沟通,以及要以什么方式疏导和安抚自己,要以什么方式迈向接下来的人生,我还要在今后与他商量。我尊重他的意愿。 “和你聊了这些,我好像清晰了很多。”这是这次咨询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微笑,很高兴谈话对他有帮助。 四 几个星期后,他第一次提出了想要视频咨询的想法。 我很高兴,与他进行了视频咨询。他的确与我梦中见到的那个人长得一样,这让我产生了一种见到老朋友的错觉。 这没有影响到我们的咨询,最近他在游戏制作方面有了新的进展,女领导带给他的烦躁感偶尔也还会出现,这让他感觉自己的情况有时好,有时坏,有种反复。 我和他讨论了这种反复,人的心理机制就是这样,如果你急于消除一种感受,那种感受反而会加强,这和人压抑自己的负面情绪原理相同。就像一个不想被消灭的小恶魔,你想杀了它,它就会抵抗。 理解这一点,或许可以试着容许它的出现、反复,久而久之,它的力量反而会因为损耗偃旗息鼓。 再后来,他对于这种烦躁感的出现淡定了许多,也越来越少留意到它的出现。 他辞了职,准备全身心投入游戏制作行业,先到游戏公司里任职,积累经验和人脉,同时也不放弃自己团队的组建,至于原公司的那个领导,渐渐被他抛诸脑后。 我们常常会对某个不熟悉的人产生喜欢或者讨厌的情绪,那是因为那个人身上具有某种特质,和我们自己的过往记忆有关。我们会把过去对某人的情感投射到这个新人身上。 看着奇怪,其实是我们对自己还不够了解。 人们总喜欢高呼着“做自己”的口号,但从我的经验来看,“做自己”,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我们还有时间探索自己。 某天夜里,我又梦到了那个场景,一个人影背光站在黑暗里,看着我。 不知道是因为这次梦得比较短,还是别的原因,我醒来以后很快就分辨出那是梦。 这让我多少有些意外,我已经很久没有梦到江斌了,也没有重新梦到过去的病人。 第二天我在咨询的时候,随口问了他这件事,他的答案是否定的,他说自己没有再做那个梦了。 看来是我单方面梦到他了,或许和他并没有直接的关系。 这个梦应该不紧要,我也就没有再想起。 直到…… 又过了些日子。 某天早晨我醒来,照例穿衣洗漱,吃早餐。今天,我想要带上床头那本书一起上班。 当我回房取书时,习惯性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半身镜。 这一瞥,我似乎看见了一样东西。 整个人瞬间呆立。 我看到了,的确在那里…… 不,现在不见了,是我眼花了吧。 我的心里升起一股不安。 我确定在刚才那不算短暂的呼吸间,镜子里出现了一个东西,以科学常识判断,那个东西是不可能出现在那里的。 我站定了一会儿,想要往前仔细查探,它却蓦然消失了。 确切地说,不是它,是他。 不是一个东西,是一个人。 难道不是他吗? 一个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看不清面容,就这么盯着我…… 在我的镜子里……那他岂不是站在我的背后? 我赶紧转头看向身后。 没有人。 我让自己冷静下来,这里是我家,不可能有不认识的外人,除非…… 除非,我家进人了……而且是在我未知的情况下,莫名闯入。 我顿时难以平静。 这人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突然站在我的身后,一会儿又凭空消失。 不可能。 然而,我心中越是排除掉这件事的现实可能性,另一种不安就越凸显出来。 我的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在说: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如果我看到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出现,那岂不是更让人心慌? 我走到客厅,倒了一杯温水喝下。 接着重新走进卧室,看向那面镜子。 没有了,什么也没有。 我稍稍放松了一些。 现在时间还很早,今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我检查了房子的各个角落,都没有什么异样。我不可能因为这点捕风捉影的事就停下来不工作了。 于是,我检查好门窗之后,便出了门。 走在路上,我仍然很难将刚刚的事情从脑中完全挥去。 我试着调整自己,干脆就让自己把这事想个明白。 仔细回想自己究竟看见了什么。是一个人吗?总感觉黑漆漆的,什么也没看清楚,只记得那有双眼睛盯着我。 啊! 我立刻想起了那个梦。 是江斌吗? 这是怎么回事。我非常清楚他不可能出现在我家里,而且那也不像是他视频里的样子。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3节 倒像是我在梦中见到的他,看不清晰。 那就更不可能了,我梦中的江斌怎么会出现在镜子里。 这太疯狂了,比我的怪梦更无法解释。 我长叹一口气,回想自己曾经到医院对大脑做过检查。 难道我要开始怀疑医院的检查结果了吗? 真的是江斌吗? 我一边困惑,一边琢磨。 看不清楚这一点的确和梦中是相似的,但我的镜子毕竟没有变得一片乌黑,只是出现了一个黑色的人影。可如果不是从黑暗的背景中走来,为什么我记不得他的脸,只看见了一双眼睛呢? 我摇摇头,再想下去也没有结果了。这才渐渐把注意力转向了当天的工作。 第四章 致命礼物 一 今天的来访者是一位事业上小有成就的男士,他叫张羽,33岁,正值青壮年阶段。 他的生活过去挺劳苦,近来终于柳暗花明,一切都步入正轨。他在这个年纪就创立了自己的公司,实属不易。有时运,也离不开他自己的努力。 我第一次见他时,就从他意气风发的面貌中看出了一种沉稳的气质。他的笑容随时可以收起,然后转入一个严肃深邃的话题。 当我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时候,他没有立刻正面回答我,而是岔开话题转而询问我,咨询要怎么做,一般的流程是什么,都能解决什么问题。 我知道,他对咨询、对我,还不够放心,有一定的防备心。这是自然的,经常有这样的来访者,他们需要更多的说明和解释,倒也没什么。 不过从这一点可以看出他是思虑较为缜密的类型,不会轻易相信他人,这可能也表现在他日常的工作和社交当中。 在整个过程里,他的笑容一直挂在脸上,很有礼貌,仿佛在做接待的人是他,而不是我。 在剩下的时间里,他介绍了一下自己所在的行业,目前的大致状况,家庭成员等。 他已经结婚了,有一位妻子,准备生育孩子。 一切看起来都很顺利,他认为自己没什么问题,主要是有时候工作压力大,睡眠不是很好,因此想要调节一下,询问一些减压的方法。 今天是我第三次见他。 我回顾完以上过程,收拾好心绪,走进了自己的工作室。 他选择在周五的早晨来见我,做完咨询他会继续投身于工作中,同时也不会耽误他的周末,他总是尽可能在他们夫妇二人都放假的日子里陪伴妻子。 总体而言,我的这位来访者属于高能力的人群,工作能力强,待人接物有妥善的分寸,维系家庭方面也做得不错。 就他提出的问题来看并不算严重。今天我们可能会继续讨论压力的处理,以他的自省能力和主动性,再调节一两个星期应该就会呈现出一定的效果。 对于见他,我带有一种天然的放松的心态。不过眼看时间快到了,我还是提醒自己,应该放空自己的思绪和判断,不对来访者做过多的提前预设,因为那样可能会在新情况出现的时候有失偏颇。 而尽量放空不预设,能够还原来访者当下的真实状况,而不会被咨询师主观地解读,也不会在第一时间因为预判错误而失望。 正这么想着,张先生来了。 他依旧面带微笑,和我打招呼。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觉得这微笑仅仅是出自他的礼节,随时可能消失。 但我知道那只是我个人随意的联想,没有什么依据。 “嗯……压力的部分,好了一些。”他开口说道。 我的预想好像没错,我挺高兴。 “那么,今天想聊些什么呢?继续探讨这部分,还是……” “嗯,可以说点其他的吧。我想说一件采访的事。” “采访?”我第一次听他提起工作压力以外的事,所以格外注意。 “对,是对我的一次采访。在……北京吧,没错,是在北京。我的记忆有点模糊,采访中的问题我也记不清了,左不过就是那些,我如何组建团队的,遇到了什么困难,今后的方向是什么之类的。 “不过其中有一个问题,我却记得异常清楚。” 他不再看我,也不再微笑,转而皱起了眉头,仿佛陷入思索当中。 虽然,他在交谈中也不总是微笑的,谈到苦恼处也时常严肃下来,但没有一次会严肃得这样彻底,已经顾不上眼前的我,完全投入进去。 “他问我,是什么支撑我度过最困难时刻的。” 听上去,这也不是一个很特殊的问题,对他而言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我问。 “我说,是妻子的支持和陪伴,帮助我度过的。” “哦。这个问题对你而言,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我还是不太明白。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我回答完后,似乎瞥见门外有什么人,那人在做些什么。虽然只是那么一瞥,但是我心里感到很慌张。我觉得真的有什么事发生,而当时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 这时候,他的神情不止有严肃,还有慌张,这种慌张在他过去的言语中从未出现过。 可惜我仍然没有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甚至更加困惑了。 “你说门外有人,是什么门,是你们进行采访的那个地方吗?” “啊,是。”他转头看我,点头,仿佛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状态过于自我,说的话有些跳脱了。他又微笑,“是我们采访的那个地方,好像是礼堂,记不清了。我做完演讲,他们便上来采访,大家都安静地看着我,听着我的回答,没有人注意到门外。” “哦,那是一个公众场所。” “对,公众场所的门外应该时不时会有人走过的,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在门外发生了。” “是看到了什么特别的人吗?为什么说感觉有事发生,那事实上呢?”我有点被绕晕的感觉。 “不知道。呃,从事实上来说,应该是没有什么事发生,因为那一瞬间过后,一切就回复正常了,我定睛朝外面看的时候,什么人也没有。采访结束以后,也没听人说有什么坏事发生。直到现在,都没有什么事,一切正常,礼堂所在的校园平静祥和。” 我反应了几秒钟:“也就是说,你感觉自己在一瞬间瞥见了什么人,或者说是什么场景,但后来证明什么也没有发生,可你还是想起来就觉得慌张?” 他肯定地答道:“是的。” 我一时无言以对,这听起来……太不寻常了。 我尽量合理化思考,是否张先生其实并没有清晰地看见什么,只是后来回忆时,加上了自己的联想? 可是,如果他看到的只是一个普通场景,为什么会产生联想呢? “那个场景、那个人对你很重要吗?” “为什么这么问?”他自己也在苦思冥想。 “能够让你在事后还留有印象,引起你的强烈反应,那应该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场景吧?” “嗯,应该是这样的。” “那么,这会让你想到什么呢? “是重要的人,妻子或其他家人吗……” 他摇了摇头,好像都不是。 我又想起一个细节:“你刚才说,采访结束以后,也没听说什么坏事发生。似乎在你潜意识里,那个场景会引发什么坏事?” “这个……”这一点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你这么说,好像的确如此,我一想起它就有不好的感觉,一种坏的,或者说是很糟糕的感觉。很糟糕很糟糕……” 他闭上眼睛,眉头皱得更紧了。 我想,这时候的他,更接近自然状态下的自己了,而不是那个时刻顾念着要保持微笑的成功人士。 他在不知不觉中贴近自身的感受,贴近潜意识。 “那个感觉让你想起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 过了一会儿,他才睁开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我感到很熟悉,就是因为我对它有印象,所以在想起它的时候有一种熟悉感吗?” “它”显然是指那个场景。 “不对,不是一般的熟悉。”他自言自语着,“在这之前我是熟悉这个场景的,看到它的时候才会讶异。所以,所以才有这么强烈的印象。” 我很少见到他这般模样,但我想他是在深入地自我探索,所以只是在旁边陪伴他,不做干涉。 我思考着他说的话,轻轻地问道,“如果印象深刻的话,为什么会忘记呢?” “是啊,为什么……” 就在这样有所突破,也仍旧迷惑中,我们的咨询时间快要到了。 前两次的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在总结收获,以及讨论下一次咨询的安排了。 然而这一次,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时间。 我考虑是否要提醒他时间。 “我们的时间还有……” “时间,对了,就是时间的问题。”他突然抬头对我说道,似乎想通了什么。 “这个事情很不合理,的确是这样,我看到的整个场景都不合理,所以老是串不起来。因为它不只是一个场景,而是一件事件,它是有时间性的。 “在那一瞥中,我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根本来不及,但我就是看到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 我的确不太明白,但我决定让他再多说一些:“是什么事件呢?” 他又闭上了眼睛,这一次,回忆似乎突破了阻碍,可以自然地流露出来: “首先,我从门外瞥见的,的确是一个场景而已,一个静态的场景,一个人正在交给另一个人一样东西。”停顿了一会儿,他再次确认道,“是的,就是这个场景,就是这个。” “哦……”听上去没有什么很特别的地方,“是什么东西呢,有看清吗?” 他轻摇了一下头。我以为他说,时间太短,看不清。 没想到他回答说:“那东西的外面被一块白布包着,但我知道,那是一个重要的东西。” 我想问他是怎么知道那东西重要的,但我没问,在这个时候不能打断他的叙述和思路。 “很重要,简直是致命。” “致命?”这个词说出来,的确让人有点慌,“是什么危险的物品?”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4节 “确切地说,是致那个交出东西的人的命,暂且叫他a吧,a给了b一样东西。”他担心我会搞混,做了区分。 “为什么递交这个东西会有危险呢?”我还在猜测这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他看出了我的顾虑,解释道:“哦,不是东西本身有多危险,而是他把这个东西交出去是危险的。东西对他而言是不能离身的,离了就有风险。” “那,是什么东西呢?” “应该是他的某处内脏。” “什么?!” 二 我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他向我重复了一遍,好让我听得清楚些:“嗯,是他身体里的某一处内脏。” “啊?什么内脏,那他没事吗?”我头脑里冒出了无数个问号。 “会有事,但不会马上有事,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事。”他顿了顿,继续道:“这就是我说的,那不是一个场景而已。它有前因,也有后续,这个事情不会就此结束,那危险的存在,就注定了它不会平淡地过去。” “那这件事的前因和后续,又是什么呢?” 他再次陷入回想:“是这个a擅作主张,他决定要给b一样东西。于是他想到了这个法子,取出自己的内脏,放进一个盒子里,盒子是四方立体的,他特定询问过,可以存放他的内脏。但在递给b这个盒子的时候,他没有说明这里面装了什么,只是告诉他,这是一件对自己极重要的物品,务必妥善安放。” 我仍听得云里雾里:“他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内脏交给别人呢?” “这点,我还没有完全想起,大概类似某种故事情节的设定,这两人同属某个组织或者是同盟,这是他们建立信任的某种方式。因为a没有告诉b,b并不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后来,问题也就出在这一点上了。” “啊,后来怎么了?”我听着不由得紧张起来。 “帮助a取出内脏的医生说,根据内脏的不同紧要程度,体外保存的难度也会有一定的差异,总体而言自然是越要紧的部位,越要着重看护。不过无论哪个部分都是不得怠慢的。 “这一点a没有详细地和b说明,但是也交代了需小心保护。 “几个月以后,a感觉自己开始呼吸困难,免疫系统功能减弱。他再次去找了医生,医生告诉他,他的内脏一定没有被妥善保存。 “根据他们的医学研究,体外内脏如果保存良好,仍然可以正常运作,不会有健康问题。 “a说不可能,他和b一直保持着紧密联系,他每每问起,b都告诉他保存得很好,没有问题。他问医生会不会搞错了,是不是自己身体的其他方面出了问题? “但医生肯定地告诉他,不可能。以他多年的经验来看,就是那个内脏出了问题导致的。 “a陷入焦灼当中,在他看来,自己与b已经建立了信任关系。在这个时候,自己提出身体不好的事情来质疑对方,他们之间的信任一定会受到损害。 “如果最后发现b的确如他所说,认真维护了那件物品,那他们之间的关系可能也无法再继续下去了。因为b对他的信任可能会因此就受到严重的影响。 “可医生的确在这方面是最有经验的。虽然他非常信任b,但实在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决定还是去问问,就说是医生说的,想必对方还是能够理解吧。 “他来到b的家,敲响了他家的门。b开门见到a,既意外又惊喜。他询问a这么突然来找他有什么事。 “b有些不知如何开口,支吾了一会儿,还是把自己前来的目的说了。 “他问a:‘能不能把我交给你的那件东西,再拿给我看看?’ “‘怎么了,你要拿回去了?’b问。 “‘不是,呃,这个东西需要定期检修,我要拿去给人看看。’a顺口说了这个理由,倒也不算是胡诌,他的确想着拿回去检查一下。 “b答应了一句,就回到房里去拿那个东西。 “等了许久,他出来了,手里托着那个用白布盖着的方形盒子。 “a接过盒子,说:‘这个东西我检修好了,再拿给你。’ “他们相视微笑,友好道别。 “a拿回了盒子,但他担心自己看不出什么门道,于是就把盒子拿给了医生。医生做了一番仔细的检查,从检查室里走出来,对a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朋友骗了你。’ “a皱起了眉,反问:‘什么意思?’ “医生抬手将他的老花镜往鼻尖处挪了挪,透过眼镜上缘看向a,认真地问:‘他告诉你,他有按照你的吩咐妥善保存?’ “‘是……他是这么说的,怎么了?’ “‘不可能。’医生指着盒子里那件物品,有条不紊地分析道:‘以它粘连在盒子内壁的痕迹来看,出现过明显的挤压和剐蹭,应该是有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或是室外过。从它目前的湿度和活性程度来看,更倾向于后者,比如阳台那种风吹日晒的地方。更不用说它的表皮保养和功能完好度了。我说过,越重要的部分越需要精心保养。你的健康问题和它有很大关系,不过好在,你在它彻底坏掉之前把它拿回来了,这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虽然它已经……’ “医生后面的话语像是被消音了一般,慢慢隔绝在a的耳朵之外。 “他就那么站着,看着医生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每个字他都懂,连起来又完全听不懂。 “医生说完,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完全缓过劲来。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盒子里的那个东西。 “他的心脏。” “心脏……”听他这么说,我心下一惊,“那不是……” “按照医生的评级来说,人的脑子是最紧要的,无法取出。能做体外保存的,排在大脑同等重要程度的就是心脏了,可以说是内脏当中,最重要的一个器官。” 从常识来说我也知道,尽管每个内脏都至关重要,但心脏无疑是重中之重了。 我突然想问:“那个a是怎么想的,就算要把自己的一部分交出去,为什么要把最紧要的心脏交出去?” 就在这时,张先生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啊,时间到了。” 我们都太过投入他讲述的这个故事里,差点忘了时间。 “是的,那我们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了。” 说完这句话,张先生准备起身离开,而我发觉窗外的阳光不知为何变得刺眼起来。以至于我都无法若无其事地目送张先生走出去。 窗帘是拉上的,但那光线仿佛被人不断地调亮,朝着屋内照来,直至张先生整个人的身影都被笼罩上一层金黄的光晕,仍没有停下。 我感觉眼睛快睁不开了,下意识地抬手去挡。 等我把手放下来的时候,强光已经散了,张先生也不见了。 只剩下一片空白,真的只是空白。 “不对啊,怎么什么也没有了,他已经走了?” 我的头感觉有点晕,我想站起来,看看咨询室里出了什么状况。 一使劲才发现,我根本不是坐着的,我也没有在咨询室里。 我躺着,在一张床上。 眼前的空白,也不是因为光线或者眩晕,纯粹就是因为那一块白色的天花板。 “刚才是做梦?” 我猛地坐起,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先前那一抹强光大概是窗外的晨光照在了我的脸上。 这种感觉已经很熟悉了,我马上回溯刚才的梦境,是从哪里开始的。 是从张先生那个故事开始的吗? 毫无疑问,那个故事肯定是梦境的内容了,张先生从未说过如此荒诞的话。那个场景现在一想,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那我去见张先生这件事呢,也是在做梦吗? 我有些迷糊了,打开手机查看日期,今天是周五,正是要去见他的日子。 今天是第三次见他,没错。 那我到底见没见过他? 我看向时钟,早晨八点十分,还有十分钟,我的闹钟就要响了。 哦,我还没去见他。 可是…… 我再继续往前回忆,想起了我在见他之前,在家里吃饭、洗漱,然后就在镜子里,看见了一个黑色的人影。 对啊,那不是发生在今天早晨的事吗? 我先是照常准备出门,然后看了一眼镜子,发现不对劲后,检查了门窗,最后才出的门,见到了张先生。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都是梦境吗? 我深切地感觉到了这个梦境给我带来的麻烦。 现实和虚幻的边界在慢慢模糊,我得分辨好一会儿,才能最终确定自己的时间线究竟是怎样的。 就比如现在,结合当下的时间来看,那些应该都没有发生过。 没有起床,没有吃饭,也没有看那面镜子。 于是我起身穿衣,再去好好看看墙上的那面镜子。 它看起来很寻常,和平时一样,镜面上微微地沾了一些灰。 我走到镜子跟前,直直地盯着它。 没有人影出现,什么都没有。 这么盯了好一会儿,我长吁一口气,原来,只是梦啊! 三 把发生过的事情捋清楚以后,我收起疑惑,重新回到一天的工作状态中。 来到工作室,张先生准时出现,依旧是我熟悉的模样。 穿戴整洁,戴着黑框眼镜,彬彬有礼。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今天他的脸色有些暗淡,好像没有睡好。 在我们的谈话开始不久,他就有些走神了。我问了他一个问题,但他并没有反应,眼睛正看向别处。 “张先生?”我试图重新拉回他的注意力。 “哦,刚才有点犯困了,不好意思。” “没有睡好吗?”我关心地问。 “嗯……我做了一个梦。”从他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还在回想那个梦。 我心下一动,我们的梦境又重合了? 他会如何来讨论这个梦呢,我倒是蛮好奇,他会做何理解。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5节 “那是个什么梦呢?”我问他。 “嗯……”他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的时候却说:“没什么,不重要。先说上次的那个问题吧,那个,工作压力。” 他转移了话题,看来并不想谈那个梦。 为什么呢,真的觉得没有特别的意义,不重要吗,还是有什么顾虑? 我不好再追问,暂且顺着他的话头,聊他想聊的。 这一次咨询和梦中的情景完全不同。我们没有谈到什么采访,礼堂的大门,目击的场景,而是像前两次一样,聊了聊他工作中会面临的压力,以及排解的方法。 这样看来,那个梦好像与他的问题没有太大的关联。 原先这种梦,都会有一定的预知性,或者是能帮助我了解来访者。 这一次好像没有这方面的功能。 那我做的还是预知梦吗?这是我对于自己的怪梦的一种假设。 前几次都得到了印证,这一次…… 我只能等下一次和张先生咨询的时候,再进一步观察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照常地工作和生活,没有再出现醒来以后,分辨不清时间,还看见怪东西的异常情况。 连续一周的工作让我感到疲惫,我决定早点休息。 那日我睡得很早。 闭上眼睛,我又见到了张先生。 他还是坐在我的对面,在咨询室里。 对于这样突然地见到他,我没有任何的讶异,反而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要开始工作,给他做咨询。 于是我说出了自己熟悉的开场白:“今天有什么想先谈谈的吗?” “上次和你说到的那个场景,好像还没有说完。”他说。 “你想谈的话,我们可以继续。” “嗯……我们说到哪儿了?” “他的心脏。”我提醒道。 “哦,心脏……说到这里,其实也差不多了。”他有些欲言又止。 “是结束了吗,他后来呢?” “结束了,也没结束……” 我听出他这话中还有未说完的意思,所以我没有立即回应,等待他继续往下说。 “后续的事,倒也能说说。”他果然又开口了—— “a听完医生的话,许久才回过神来。他立刻返回b的家,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然而,到达b的家门前,任他怎么敲门,都没有人应。 “b不是刚才还在家里吗?打他的电话也没有人接,a想不出他会到哪里去。 “没有办法,他只能站在门外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那扇门也没有任何动静。没有人从里面出来,也没有人走近这里。 “直到最后a意识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 他似乎没有特别注意到我的问题,自顾自地照着自己的想法往下讲道: “a站在b的家门口,面对着那扇门,抬起脚,铆劲一踹。 “门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进入b的家,和他想象中不同,整个房间杂乱不堪。衣服、纸箱、垃圾随处乱丢。根本不像是有人在住,倒像是搬走了,而且是慌乱地搬走了…… “在屋子朝阳的方向,有一个小阳台。阳台有些日子没有清理了,蒙着一层灰,他径直,走到阳台边。 “他打量了一眼那阳台,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在靠近角落的某块地方,他看见了一个四方形印记,貌似是那块地方曾经摆放过什么东西。那个东西被拿走后,地面上少了一层灰,呈现出一块颜色更浅的区域。 “说到这里,你也应该听出来了吧? “不会有错了,b走了。他消失了。 “这也是a刚刚才意识到的一件事。一个他过去从来没有想过的可能性,甚至听完医生那番话后,他都没有考虑过的情况,好像发生了。 “直到刚才,等了许久,他才自问,是不是永远也等不到b出现了。 “如果b不再出现意味着什么呢?看着地上那一块发白的区域,a终于才真正清醒地意识到了这种可能性。 “此刻,他还是有一种不可置信的失真感。他空白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了墨菲定律的内容。 “这是他在过去和b相处的过程中,从没有想起过的一个心理学常识——如果一件事情有变坏的可能,不管这种可能性有多小,它总会发生。 “他和b两人之间,之所以要交付重要的东西给对方,用自己的信任换取对方的信任,不就是因为存在不信任的可能吗?正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分裂和背叛的可能性,所以他才在事前表现出完全的信任,用这份珍贵的信任作为联盟的基础。 “问题就出在这,有了贵重的交付,基础有了,他就没有再想过联盟瓦解的可能。 “没有基础,联盟一定不成立,但有了基础,联盟却不一定就会成立。尤其还要考虑联盟的成立是否会长久。 “b欺骗了他。 “虽然他到现在仍然不愿相信,但所有的证据和现实都在指向这个唯一的解释。 “自从那天之后他就变得有些不同了,具体哪里不同,他并没有特别的关注。 “他回到医院,医生告知他,已经取出来的内脏,就无法放回去了。更何况他的心脏之前已经受损,只能好好修复,会落下点病根,要多注意保养。 “经过这一遭,a学得小心多了。但他始终觉得这个教训的代价太大了,因此他常常责怪自己。每当他的心脏在湿冷天气里犯病的时候,他总会为自己过去的冒失而后悔不已。 “他发觉自己的那一次交付,根本不是什么珍重的赠予,也不是什么义无反顾的投入,而是一种无知,他对于珍重的含义和分量一无所知。 “一颗心脏之珍重,一旦受损,后果是多么难以承受。那是一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慢性的虚弱和隐痛。 “如果自己早知道内脏受损的后果,还会那样干脆地把它交付出来吗? “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 “然而,当他仰望天空,估算着雨季即将到来的时候,他又不自觉地叹了气。他自问,如果没有这次经历,他又要如何知道一颗心脏的分量呢? “他的确切实地了解了它的分量,他开始时时刻刻地关注着那个装着心脏的盒子,他必须得这么做,否则他的身体情况将面临持续恶化的危险。他时常在夜里惊醒,检查那个盒子是否还摆在床头,是否有人走进他的房间。 “他再也不可能让第二个人触碰那个盒子。 “过于纯粹的信任,最终导致了反向的极端,变成了极度的不信任。” 听到这里我也不自觉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后来是这样,多少让我也产生了与a相似的心痛。 张先生停了一会儿,又开口道:“再后来,过了许久,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甚至不再感觉自己有多么敏感,只是习惯性地藏好自己的盒子。每当他更换一个住址,就会第一时间找好地方存放盒子。同时,他也对自己季节性发作的病症有了经验,身边总备着几种常用药,也就是所谓的久病成医吧。 “就这样过了几年,他的关注点已经转向了自己的工作,甚至更加专注于自己的工作。这让他能转移注意力,很少再想起这件事,甚或也有快乐和成就感的时候。” 老实说,我没想到这个故事到这里还没有结束,他的这段记忆超乎了我的想象,由最初的那个场景,一直延伸到这里,而我看他好像还没有准备停下。 “他的疾病也需要认真工作,因为要支付长期的医药费用。工作不易,但他也靠自己打下了一个不错的基础,工作和生活渐渐步入正轨,事业也悄然崭露头角。 “某天,他受邀去给同行做一个经验分享的演讲,地点选在了一所学校的礼堂里。 “演讲结束以后,一名记者上前对他进行采访。他们事前已经通过气,没有太过突然。在访问的间隙,他感到有些口渴,于是礼貌示意,停下对话,拿起面前的一个水杯,润润嗓子。 “这个时候,他往门口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停下了。 故事说到这里,他恍然大悟,几乎是和我同一时间,反应了过来。 故事开始循环了。 换句话说,这就是他自己的故事。 一时间,我脑子里出现了那些人物,a就是张先生,那b…… 张先生此刻可能也处于这种吃惊而混乱的状态,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他低着头,我想问问他,现在在想什么,感觉还好吗? 然而,我还没开口,就睁开了眼睛…… 四 我醒了。 窗外朝阳刚刚升起,晨曦透进屋内,照在天花板上。 也就是我现在注视的地方。 张先生已经在梦里讲完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而在我们现实的对话里,他还只字未提。 这事的确不像真的,不过那里面的人物,都代表什么呢? 从床上坐起,我打开手机看了一眼日期。 是周五。 一会儿我又要见到他了,和上次一样,梦到他的频率似乎有某种规律。 几个小时以后,我再次见到了他。他脸上的气色比上次来的时候更显疲惫了。 “昨天晚上睡得好吗?”我关心地问。 “不,不好。”他抬起右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揉了揉眼窝,叹一口气,道:“我做梦了。” 我还没开口,他又加了一句:“又做那个梦了。” 从这句话里,我判断自己的感觉很可能是对的,他也在做那个梦,那两次连续的梦。 我们之间似乎有一种潜在的联系,只是看他愿不愿意开口提及。 “这个梦……我没想到我会做这个梦。我以为……”看起来他开始想要谈论这个梦,但又不知如何去说,或者,还有一些部分不想去说。 “我好像,梦到我自己了。我本来以为这个梦和我没什么关系,但是,我又梦到它了,甚至最后它直接指向了我。”他的语气里仍然带着一丝惊讶。 “它指向你,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6节 “梦里面的那个人就是我。”他的双手撑住脑袋,手指伸入头发,脸埋在双臂里。“我以为,我以为没事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像是压力全然地袒露出来,又像是一种失落或者崩溃。 “你梦到了自己?”我一点点去理顺他的意思。 他点头,双手慢慢松开,抬起头看我。 “你刚才说,你以为什么?” “我……没什么。只是,我好像梦到了我自己和另一个人。” “可以说得更多些吗?” “很奇怪,我应该不会想起她。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这个人了。”他还是有些吞吐。 “我想是她,只能是她了,唉。”随着一声叹气,他轻轻吐出了四个字:“一个女人。” 我的脑子快速转了起来,一个女人,a是他自己的话,b就是那个女人吧? b原来不是“他”,而是“她”! 那梦中所说的联盟关系又是什么? 还有那些带有象征含义的词汇,心脏、交付、信任、欺骗…… 是一段恋爱关系吗? 这是出现在我脑中的第一种猜想。 他开始慢慢向我描述那个梦,他也意识到我大概要猜测,这是他和一个女人的恋爱经历了。 他停下讲述,解释道:“不是恋爱关系。” 这有些出乎我的预料,我等着他进一步说明。 “我不会把它定义为恋爱关系。”他话中的意思值得琢磨。“唉,我不知为什么会想起她,我只是想来请教你如何调节工作压力,并不关心她的事,但我却连续地梦到她。这让我睡不好,我……” “这似乎已经影响到了你的作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好像很不愿意和我详细讲述这个女人,但是显然,人的精神状态是一个整体,如果一个部分没有疏通,而是刻意地掩盖,反而会让它更有能量,最终扰乱整体,避无可避。 我需要去了解他回避的原因,正是这种不愿承认的态度,反而会加重被影响的程度。 “对。”他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它影响到我了。你知道,我不是那种会被一个女人影响的人。我是有事业心的,我的重心在我现在的工作和家庭上。” 他似乎想要否认什么,然而他越是这样解释,我越是感到他的确由于某种原因被一个女人影响了。 但我的直觉告诉我,那个女人不是一个第三者,也不是最近出现在他身边的人,而是曾经存在过的。 就像他说的,他很久没想起她了。 “应该有七八年的时间了。”他无奈地笑笑,“说出来真是让人觉得好笑,我这么一个30岁的男人,还会因为什么女人的事情被影响情绪,还是已经过去了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呢?”虽然我已经知道他梦中的情节,然而他们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我还不了解。 “怎么说呢……用一般的话来说,就是失恋吧。”他又苦笑一声,像是在自嘲。 听到这里,我不禁抬起眉毛,先前说这不是恋爱关系,现在又说失恋,这不是互相矛盾吗? 他看出了我表情中的困惑,转了转眼珠,思考该如何向我说明。 终于,他说:“我把我们之间的事情,完整地跟你说一遍吧。” 他愿意把困扰的事情说出口,在我看来就是好的开端,我很乐意倾听他的故事,于是微笑点头道:“好。” “虽然人们都将这种关系称为恋爱,但是我还是从自己经历里感觉到,人与人的相处是各不相同的,恋爱与恋爱也是不同的,你相信我说的这些吗?” 他以这个问题开头,似乎是想要进一步地确认,我能否理解他将要描述的意思和感受。如果我有一丝不能理解的表现,他可能就会中止表达。 这更让我猜想,这件事对于他而言的确有特殊的意义,同时又带有羞耻感。 在我们的性别文化中,有这样一种相对普遍的观点——一个阳刚的男人是不应该被情感问题所影响和困扰的,那是脆弱的,是女性化的,是无能的等。而一个男人是不可以脆弱的,至少不可以脆弱太久。否则那些否定的、负面的评价就会影响他对自己的认可。 这种观点影响下的男人在面对压力和脆弱时,会更多地选择压抑的方式来抵抗内心的感受。在当时或许能够帮助他度过危机,解决事情,然而长期这样回避自己的情绪,可能会产生某些潜在的影响。 就我所了解,男性和女性的差别,除了生理上的差异,很大一部分是这种性别角色划分强化了男性刚强和耐受的一面,女性则更少在表面上强调自己坚强的品质。 而从心理学家荣格的理论来说,女性心理原本就有偏向于男性的一面,而男性也有女性化的一面,如果刻意强调一面,压抑另一面,那被压抑的心情则无法得到舒展,被迫融进潜意识中,以某种内心冲突的方式表现出来。 就像是,张先生做的那个梦。 一 “就是这个女人让我失恋了,其实也没什么可讲的,只是不知道近来为何又想起罢了。” 张羽一句话的概括,因为他自己也不觉得哪些部分是需要展开来说的,抑或者他仍不习惯“叙述”这件事情,他需要一个过程去释放那一面。 我抓住他的用词,进一步问他:“你前面说,在一般人看来是失恋,而你自己却不这样看,为什么呢?” 通过这样的问题,他一点一点地跟我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我从他的回答当中,拼凑出了那段经历的概貌。 将近十年前,那时的张羽还是一名入校不久的大学生,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新鲜的。带着羞涩和懵懂,他迎来了未知的新生活。 青春不总是欢快的,还会伴随很多新的困难。过去他对此无从想象,所以在面临困难时,感到了一种无可言说的不适。 首先是他的学习,他考入重点大学,他想象过自己身边的同学,将都是和自己一样认真学习、成绩优秀的同学。但没想到,他们这么优秀。 他是从偏远地区考上来的,那里的教学质量和稍大一些的城市不能相比。虽然在高中也接受过英语的学习,但他实际掌握的英语应用能力和其他同学们相距甚远,其他学科也有类似情况。 他们不用费力就能站在张羽难以企及的高度,但张羽原本在自己的家乡,也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这势必让他感到落差和不适。 尽管如此,张羽并没有因此灰心丧气,他还是咬着牙,铆着劲,暗暗地努力。他始终信奉父亲的一句话,努力,就会有回报。 他就这么一直默默地坚持,直到他敢用英语和他人交流了,其他学科也有所提升,情况逐渐往好的方面发展,他也开朗了许多。到后来,他甚至拿到了奖学金,还参加了学校的机械创新竞赛,并得了奖。 也就是在这个时期,他生命里出现了一个女生。 那是他在准备竞赛的过程中,认识的一个外专业的女生,那个女生应该是出于拓展交友面的目的参与的比赛,她对机械方面有一定兴趣,但并未表现出更多的投入和钻研,不过因为她选择了和张羽一个团队,所以她也因此得了奖。 在这个过程中,他发觉自己每次见到她时,都会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喜悦和紧张。 他喜欢看到她,他觉得她好看,说不出具体哪好看,但就是感到她身上有着自己向往的气质。那个女生很优秀,家在当地,从小成绩优异,受过良好教育,容貌清秀,衣着得体,是许多男生都会心动的类型。 不知女生是否注意到了张羽的变化,总之,自那之后,每次出现在他面前,她的装扮似乎都更加精致了,一双眼睛也放射着迷人的光。 渐渐地,周围的有些同学也看出他喜欢那个女生了,于是撺掇着他接近那女生。 终于,在他们得奖的那天,女生接受了他的告白。 那时的他,幸福得几近眩晕。虽然在比赛过后,女生因为自己繁忙的学业,和他见面的时间变少了。但他并未有丝毫不满的情绪,总是时刻把手机带在身边,等待女生的消息。 直到有一天,女生带着忧愁的表情告诉他,家人想让她出国,要她准备出国的考试。 张羽立即明白了,女孩是在说,她即将去远方。 但他并未和她一样展露愁眉,在他的概念里,从不认为有什么东西能阻挡他们两人在一起,即使有,他也一定会拼尽全力排除万难。于是,他未加思索便告诉女孩,不要担心,他会努力同她一起出国,去她要去的国家,如果需要的经费很多,他也会争取奖学金,如果奖学金申请有困难……总之,他一定会想办法。 女孩听罢,略有难色,却也微笑点头。 为了让女孩安心,他总会在第一时间向她汇报自己的学习和备考进度。就像过去遇到的每一个困难一样,他相信自己的坚持一定能换来回报,他的心中充满希望。 就在他奖学金申请快要有结果的时候,他收到了女生的短信。 “我们分手吧。” 一时间,张羽觉得自己看不懂汉字了。等他反应过来以后,便不假思索地朝女生的寝室飞奔过去。 好在他到那里的时候,女生正在寝室里。她住在一楼,从走廊望进去,寝室门口似乎有几只行李箱。 他看见女生出门便上前拉住她,询问她为什么。 女孩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低头解释说,看他太辛苦了,不希望看到他为自己改变太多,而且她出国的日期很快就要到了,可能等不到…… 不知道为什么,还是一头雾水的张羽在那一刻放开了她的手。他感觉到了什么,但却说不出话来。 女孩最后抬头冲他露出了微笑,他仍旧觉得她美丽动人。 就这样,无声而简短地,他原本准备坚持一辈子的追求结束了。等他再次想见女孩的时候,女孩已经搬离了宿舍。出国在即,她准备在家度过最后的时光。 “如果事情只是到了这里,一切或许会简单许多。”张羽说。 二 “你是咨询师,应该知道人的心理总是不够简单。”他看着我,说:“我无法停留在那个时刻。虽然我已经从她闪避的眼神里得知,她是真的下定决心不再继续了。但我还是无法理解,我不知道让她改变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她说不想让我因她而改变,觉得我太辛苦。可她明明知道,对我而言,辛苦并不是我不愿承受的事情,我最不愿承受的,是和她分离。 “所以这个理由显然不是真的,而当我想要进一步寻求真相的时候,她的眼神躲开了,她在逃,那眼神里有什么她不想告诉我的话。 “我不想逼迫她告诉我,我不想逼迫她做任何不愿做的事。即便这个答案对我真的很重要。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都在一种被抽空的状态下度过。大脑根本不受我的控制,它在不停地从记忆中搜寻答案,过去看似完美的恋情,被我拿起了放大镜,不断搜索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答案。 “她细微的神态,她表露的情绪……是不是有什么缘由,让她真的难以言说。 “然而,无论我找到什么蛛丝马迹,没有她的确认,我都无法安定下来。一颗心悬着,我想得到明确的答案,这种感受太过难熬。无论答案是好是坏,都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吧,我想。 “可是,每当我拿起手机想要联系她时,又没办法打出那行字。有一股力量在阻止我做这件事,当时的我还分辨不清,是逞强、自尊心,还是其他。 “不知是老天眷顾我,还是厌烦了我,某一天我再次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她的宿舍楼下。我听见有人在楼上轻声地议论,我在议论声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就是他喜欢颜静吗?……我知道,是他,颜静说过,这种农村小伙根本不可能啊……’ “她们后面的话,我没有再听清,因为我的身体因疼痛几近耳鸣。 “是来自心脏的疼痛。 “不知道为什么,在一阵嗡鸣过后,我的思维异乎寻常地快起来。一时间,无数幅画面,无数个细节和瞬间涌入我的大脑,排列组合,都推出同一个答案。终于,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一直不愿再进一步询问她了。 “不是不愿,是不敢。 “或许,我早已心里有数,只是不敢再质问她,切实地从她口中听到这个答案。或许是在这一段时间的思索中,或许是在她逃避回答的那一瞬间,抑或许是在我们交往的过程中,我早已察觉。 “没错,就是这样的。这个原因,既不是苦衷,也不浪漫。它现实得几近难堪,难堪得让她难以张口。 “有一点尤其令我细思恐极。这栋宿舍楼里的女生我并不相熟,她们怎么会了解我的家庭情况呢?甚至对我与颜静之间的来往也有所了解。但从她们口中听不出丝毫我与颜静互相倾心的证据,有的只是我太过高攀,不知自重。 “结合之前回想的种种细节,一个可怕的但又符合逻辑的故事脉络,渐渐清晰,那是和我先前认为的全然相反的故事版本—— “有一个女生叫作颜静,因为一次竞赛活动,她认识了我。以她的敏锐程度,很快就发现我喜欢上了她。 “她很聪明,既没有上前询问我,也没有明确疏远我,而是保持着频繁的交往频率,让我更加地欣赏和喜欢她。 “我不知道当时的她是否已经了解我的家庭情况。我也不能确定,当时的我,究竟有没有哪一点吸引到她。但她就是那么地吸引着我。 “直到我提出想要交往,那时眼看着我们的比赛很快就要拿到最高奖项,或许因此,我的吸引力虚长了几分,又或许是她很想得到这个奖项。 “她接受了。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7节 “然而,在她的心里,从未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有过长远的设想,因为她并不想和我长远。 “她对于这段关系的理解和我不同,她意识到这之间的差异,但却没有告诉我。 “随着我们交往时间的增长,我一点点地投入更多的爱和情感,她却因为时间的延长逐渐心生不耐。比赛过去以后,我没有更多直接与她产生交集的事情。放眼未来,我这个出身于资源匮乏家庭的男生,也不是她的理想选择,所以她提出了出国。 “这是她第一次尝试离开我,但她没想到我如此执着。我不知道,她是以何种方式和身边的朋友议论我,嘲笑我吗?否则,我想不出她们何以用那样的口吻谈论我。 “我最喜爱的女孩,原来从内心看不起我,嘲笑我吗? “所以她才会在我们还未发生过任何一次争吵的时候,就突然地选择离开了。只有一个解释,自始至终,她从未真正地投入过,从未像我对待她那样认真地对待过我。 “呵……” 说到这里,他轻笑了一声,有什么东西哽在他的喉咙,让他张不开口。 我看见他的眼角有些潮湿。 不知十年前的他,是否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夜里,沉默地痛着。 “有时候我也会想,是不是自己想要得太多,太不自重。我不明白事情为何会变成这样。如果我明确地知道她的态度,知道她一直觉得我不合格,我一定不会投入这样多,也不会在事后这样难受。”他的面部表情也显露出难受来。 “你觉得,事情为何变成这样了呢?”我想他对此应该思考了很多。 “是她不坦诚吧。” “那你觉得,她为何不坦诚?” “她不太可能当着我的面嫌弃我穷。”他想了想,说,“这太尴尬了……往好的一面讲,或许她不想伤害我的自尊心,所以自以为她不说,我就感受不到,就不存在这种伤害? “不过,我觉得存在另一种更实际的可能。在我对她重新思考的过程当中,我感受到更深次的原因是她良好的自我感觉。出于维护她良好的自我形象,她不会说出那样坦白的话,因为那就暴露了她嫌贫爱富的特点,这种暴露对她毫无好处。她可不想传出去自己是这样的,即使真实的她确实如此。她想让人看到的,还是那样清纯、完美,不带任何非议的自己。如此她便可以毫发无损,全身而退。 “至于我的困惑,敷衍而过就是,没有说出伤害我的话,对外界舆论也交代得过去,说出去没什么不好听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下。我何时会失去她,也是在她的计算范围之内吧。”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对这女孩感到了阵阵寒意。 我想,这也是他内心的感受吧。 我不知道他的分析是否完全符合实情,是否有出于心中不满而对她过度揣测。抑或者,他所言的确有根有据,有过之无不及。 也许他会期待听到我的意见,他潜意识中期待我为他愤愤不平,站在他那一边去否定这个女孩,就像当年女孩对他的贬低一样。人在遭遇了被贬低或攻击以后想要回击,是很自然的。 虽然那女孩没有说出口,但男孩依然从她的言行举止,甚或一个眼神中感受到了她真实的看法。在这一点上,我从不认为愚弄他人的举动真的聪明。如果事情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的话。 然而,我无从判断。 我能知道的,就是他此刻的感受,他的感受是真实的。事情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感受。 “可是,我也是人啊!”他加重了语气,“难道在这一点上,我与她不是平等的吗?” 这一句反问,让我看到了他受损的自尊心。 情爱退去以后,复盘整个过程,往往会浮现出更多东西。原本因感情的失落而忽略的自尊,慢慢凸显了出来。 “她丝毫都不觉得,这种不坦诚近乎欺骗吗?要不,就是她以为我真的会相信那种敷衍的理由。唉……”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会好受。 他一点点地表现出来他对于女孩的愤怒情绪。 “所以,我在一开始就说,这不是恋爱关系。她根本没有把我当作恋人,我只是一个被她嫌弃的追求者,这对于我近乎是羞辱。这样对待我的一个女人,我告诉自己不值得。我慢慢清醒过来了,这个女人不值得我爱,我不能因为她而消沉下去。 “我开始专注在我的学业和未来的规划上,比过去更加努力和拼命。只是偶尔想起她还是难受,想起那些细节,想到她在背后嘲笑我,仍会感到无比羞耻。 “有时也会想起她对我的温柔,于是陷入摇摆,是不是我误会她了?摇摆过后,又觉得自己不自重,羞耻感更甚。 “我学着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更加专注地投入工作,后来事业渐渐有了起色,我的信心增加了许多,心情也渐渐转好。我还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变化。 “我觉得这事儿应该就此翻篇了。可是不知为何,近来又梦到了她,梦到这件事。 “唉,真是后遗症,摆脱不了吗?” 他沮丧,把头埋进手掌里。 经历过情感中的丧失体验的人,例如失恋者,很容易产生类似的纠结。 为了减轻失去的痛苦,于是牢牢地记住对方的缺点,还有对自己不好的地方,企图说服自己,他/她不值得我爱,不适合我,来收回自己付出的情感,甚至当作自己没有爱过对方,彻底反悔,就当没发生过这段糟糕的关系,往往在潜意识里不愿意接受当下的局面,心底存有一种强烈的幻想,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自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然而,当自己稍稍平静一些后,曾经付出的真实情感又会因过度压抑而流露出来。因为事实如此,你们曾经亲密过,拥有过,爱过,可能现在依然在爱,可是你已经失去他/她了。即便感到羞耻,即便很不情愿,这也是一个无法自欺的事实。 有时候,我们就是难以面对和承受这些可怕的感受,所以暂时将其压抑、忽略。但它在那里,一直都在。于是会反复纠结,一次又一次重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失去他/她了。 这涉及我们内心的期望与现实情况之间的差距。每个人都需要时间去慢慢接受和承认现实,这段时间可能会很长,也可能相对短一些,还可能像张先生这样,看上去很短,实际仍在绵延。这与每个人不同的经历、应对方式、承受力等有关。 每一次的疼痛都会更加清醒一点,内心的预期也更加贴近现实一点,这就是一个适应的过程。我们都需要慢慢地适应,几乎没有人可以避免丧失带来的痛感,除非他一辈子都没有过丧失的经历,但那种概率是极低的。 “你看上去很沮丧。”我试图描述出他的情绪。 “是啊。有时候,我也想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不要再想起了,可是发现自己又想起的时候,真的很沮丧,我不知道有没有方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让它彻底地消失。” 当来访者面临痛苦,求助于咨询师的时候,总是希望咨询师能够帮他们消除痛苦。 事实上,咨询或许可以帮助他们更好地处理自己的痛苦,但通常不是他们所设想的那种方式。 或许他们会期望有某一种催眠方法,像是一种神奇的魔术,可以一下消除人的记忆或者痛苦。 过去,在催眠领域,的确有人尝试过此种方法。但多年后,却产生了更加不好的结果。那位病人仍旧有症状,却难以回忆起细节,找不到病灶,也难以得到对症的心理治疗。 在我看来,那只是另一种压抑的方式,所有试图短时间内抹除痛苦的方法,本身就是在无视痛苦,否定痛苦。 那些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情都是那样真真切切地存在着,它构成了我们的时间,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它在我们的大脑、身体、思维和记忆等各个部分,无法分割。 我们常常讨厌痛苦,不允许它的存在,试图追求不痛苦的人生。羡慕那些看上去一直快乐的人,并以痛苦为耻。然而,痛苦的存在是有合理性的。永远不痛苦,才是不真实的。 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阴影。 如果我们能够摘除自己的痛觉神经,我们将感觉不到疼痛。但是痛觉神经本身是有保护机体的功能的,它能告诉我们什么是危险的,什么是我们不想要的。心理上的痛苦也是一样。 我们能否允许有一些事情是自己无法控制的,能否允许痛苦的存在呢?这个问题涉及存在的一些本质问题。 我没有一股脑儿地把这些想法说出来,我不会试图去劝说他。只是把我看到的描述出来: “看上去你真的很希望自己不会再想起这件事了。” “是啊。我知道这种事总是需要一点时间,不过都这么多年了还会想起,想起来的时候还会不好受,那不是……”他的表情变得难看。 “那不是什么?” “就是我之前说的,我的重心在事业上,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影响心情,况且还是一个不爱我的女人,这,这根本不像一个男人啊!” “所以你觉得男人是不应该因为女人影响心情的,这让你有一种无法接受的感觉。”我帮助他了解自己的感受。 “对,难以接受,我不想这样。” “你很不想这样,每当你想起这件事情,觉得自己心情又被影响了,都会难以接受,感觉到更加沮丧。” “是的,就是这样。” “那可不可以说,这件事本身就让你感觉沮丧,而想起这件事之后,那种难以接受的感觉,又加重了你的沮丧。” 他想了想,似是领悟到了什么,眼里重新有了光:“是的,的确像你说的这样,就像是一种恶性循环,对,恶性循环。” “好像越是不想它出现,当它出现的时候,就感觉越沮丧。” “对……你的意思是,我应该让它出现,这样真的不会很奇怪吗?” “现在看起来,就算你觉得它不应该出现,它也还是会出现,而且可能因为这种不应该的感觉,出现得更加强烈。” “是啊……” 他说着,往后靠向沙发,整个人放松了下来,似乎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情绪进入他的内心。 我们总是要求自己应该要如何,当做不到的时候,又该如何接受呢? 看到这一点后,他确实地感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于是开始慢慢接受现实。 三 这次咨询过后,张先生给了我反馈。他说一开始没有特别的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有些不同了。 他也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只是,当他想到自己就是会想起她,就是这样的,他突然就轻松了一些。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麻木,还是自我放弃,说不出这是坏,还是好。 总之,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他觉得自己能够更加专注地投入当下的工作,没有再梦到这件事,心情也愉悦了许多。 因为工作繁忙的关系,他向我请了一周假,说等到自己闲下来一些再约。 这也从侧面证实他的情况的确有所好转。 很多来访者都会在自己出现好转,或者度过咨询阶段以后请假,或暂停咨询。 我倒不会要求他们一定要来,花一段时间去感受自己的变化也未必是坏事。 只不过传统咨询设置一般会建议来访者持续一段较长的时间,因为好转可能仅仅是咨询的开始。如果能够长期规律地咨询下去,来访者将有机会更加彻底和深入地了解自己,了解困扰的根源。一段长期的咨询关系更有可能从深层次上暴露一个人与外界建立关系和互动的模式,让当事人看到自己的模式,并重新考虑是否将这些模式沿用至往后余生。 咨询能给一个人带来的改变,是根本性的。 当然,这也看个人是否有自我认识的需求。很多人停留在目前的模式下,没有特别的不适,要再经历一些事情和时间,不适应的地方才会渐渐显现。 所以我通常是尊重对方的时间安排,设置得较为宽松。 隔周,张先生又继续预约,我们间或还聊了一些和那件事有关的问题,也聊了一些工作上的事。他说近来工作带给他的疲惫感越来越强了,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有一种很深的焦虑。当焦虑出现的时候,人会感觉急躁,情绪又会转向负面,还可能因此再想起那件事,那就更糟了。 我倾听着他近来的感受,琢磨这里面的变化:“你在焦虑什么呢?” “焦虑……工作总是让人焦虑吧,尤其是工作压力大的时候。” “是指什么压力呢?我记得你对我说过,你们的团队刚刚有了第一笔较大的投资,会有盈利上的压力,不过在这方面你们也已经有所准备。” “是啊,原本就有准备。我也说不清,可能是得失心的问题吧。对,得失心,我必须得让资本有所期待,我知道我是可以的,虽然最近有一些不太好的消息……” “哦?”这是他在过去没有告诉过我的。 “一些新规定的出台会影响整个行业的风向,给我们原本的模式带来一些冲击。”他的表情严肃,呼吸变重。我能感觉到那份压力的沉重。 “有想过对策吗?” “有的,现在我们就在应对,大概率没问题。只是,凡事总有个万一,你知道,那就……” “那就如何呢?” “不太妙了。” “不太妙是怎么样呢?”我感觉到他不太想谈论不理想的结果,这也可能是他过去没有和我说起工作困境的原因。 “会……总之,暂时打不开局面,就要等待更长时间了,或者……” “或者?”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8节 “我们这个模式也就这样了,做不大……”他的左臂支在胸前,右手撑着下巴,挡着嘴巴。 虽有遮挡,但也看得出,他的脸色很难看。 “那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他沉重地长出了一口气,没有说完。 “似乎意味着一种让你感到恐惧的结果?”我说出他的感受。 “是吧,是恐惧。所以我说是得失心的问题,我好像很不情愿看到这样的结果,可是创业会失败,本来就是一种正常的情况,我原本也知道。可是心理上,怎么压力就是这么大,好像特别不能接受……” “创业者的确会面临可能失败的风险和压力。你感觉自己为什么特别不能接受呢?” “以前好像不会这样,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说了好几个不知道,好像思绪被卡住了。 我想起了刚才就想问的一个问题:“我记得你先前说,每当压力大的时候,就更会想起那件事情?” “是的。”他想到了什么,“你是说,这两件事有关联?” “你觉得呢,你的压力和那件事之间有关系吗?”我好奇的是他自己的答案。 他看着我,久久没有说话。 想要张口,又合上。他重新靠在沙发上,摸索着下巴。 随后,却突然有了笑意:“是啊,你说得对,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 我看着他饶有兴味的笑,等他继续说。 “你是说,她对我的影响还存在着,还可能比我想得要深。我的压力,创业……” “嗯,那创业失败的话,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呢?”我顺着他的话往下。 “失败……那真是一种很糟糕的感觉,没有证明自己,还有经济上的损失,这是很实际的。钱总是不会觉得足够。这感觉,还真是像。” “像什么?” “说不清楚,但的确会让我想到那件事。如果失败了,就会有那种感觉。好像很挫败,很……”他仔细地琢磨自己的感受,没有看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时候,回到过去,还是那个穷小子。” 最后,他放慢速度,说出了那三个字。 他低着头,一股熟悉的沮丧感再次袭来。 我看着他,没有立刻回应。 有一些感受在过去多年以后,再次被唤醒。就在这个空间里,它变得清晰起来。 它从来没有消失过。 我们的成长和经历都是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结结实实地长在我们肉里,难以抹除。 选择无视它,让我们觉得它似乎真的不存在了。 然而,心灵深处的理智却清清楚楚地明白,它存在着。那些所有真实的感受和经历,就是那样的真实。无可回避。 在这几年的时间里,张先生就是这样,回避着自己的某些感受。 比如,此时的沮丧感。面对那个词语的沮丧。想必,在过去的日子里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让自己的无力感呈现出来的时刻。 当分手的挫折来临以后,他很快将注意力投入学习和工作上。几乎没有过多的时间让自己难过和崩溃。因为在他看来,男人不应该为这种事投入过多,并且,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应该在今后更加努力工作,才更可能避免这样的情况再次发生。 他的思维和决断都很果敢、理智,同时也十分压抑。 他很清楚,在这件事上,颜静可能是做法欠妥,然而她没有真正喜欢自己的原因,和自己有关。 他知道,颜静一定很嫌弃自己的家境和出身。虽然,一个女孩不喜欢自己,可能也和其他方面有关。但他尤其对这一点感到深深的刺痛,这刺痛夹杂着羞耻、自卑等关于自己的负面感受。 这些不讨喜的感受,被他放在一边,不去细看。只是在潜意识里转化成了一股动力,一股要改变现状,努力挣钱的动力。说它是动力,同时也是压力,是执着,他对于成功产生了一种近乎强迫的执着。 当他的事业初露头角,蒸蒸日上的时候,他的自卑感得到了某种补偿,让他对自己的感觉好了许多,能够更多地认可自己。 这也就解释了,近来他在工作上的逆境带给他异常的焦虑和压力。如果事业无法成功,那将是他难以接受的,他只能接受成功的自己。 那些自卑的感受,看似没有带给他太多悲伤,然而,他却在往后的时光里用尽所有的力气对抗着这种感受。 一切都是在潜意识的支配下发生的。他不自觉地受着过去的影响,从未真正摆脱。 我将这些想法和思考以一种温和的方式与他探讨。 他沉默了良久。 等他再次抬眼看我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眶微微泛红。 “是啊,我得承认,她在这方面的确对我影响很深,当我难受的时候,我也会忍不住去想,如果我出身在一个富裕家庭,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我好像……” 他有些说不下去,再次沉默了。 我说道:“在这里,我感觉到,你认为你们的分开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你有一些自责。” 他点点头:“我可能也有一些认同她了,她嫌弃我,我也因此嫌弃自己。”他开始对自己有了更多觉察。 我进一步分析:“因为这嫌弃,你要做很多努力来告诉自己,自己不是那样的,不是一个穷小子。” “嗯。”他想了想又说:“其实我也知道,她不爱我,她的看法对我也没有意义,不重要,我不用在意她的评价,只是……”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里仍旧在意这一点?” “是吧,要不怎么会想起她呢。就像你刚才提到我的家境时,我仍然会感觉到不舒服,很不舒服。” 他感到不舒服,却仍然能够在这里讨论它,我看到了他面对现实的勇气。 我把这一观察告诉了他,也是对于他咨询到这一阶段的一种鼓励。 我随后又和他分享了我的感觉。 “我感觉到,在你的身体里有两个矛盾的自己。一个自己,认同了她的看法,觉得自己经济状况不佳,是一个穷小子;而另一个你想要否定这种想法,拼命地证明自己不是穷小子。” 他看着我,眼神比刚才更加专注了,仔细地琢磨着我这句话。 我继续道:“这两股矛盾的力量难以调和,你不允许自己那么认为。” 他眨了眨眼睛,放慢了语速,试图表达得更清晰:“你是说,我不允许自己认为自己是一个穷小子?” 我没有否认,反问:“你觉得呢,是不是这样?” 他好像有些惊讶:“这……我觉得自己就是个穷小子,但我又不愿意承认?”他又用自己的语言说了一遍。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说什么,但又沉默了。 忽然,他笑了,有些无奈:“你刚问我的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你是在说我就是个穷小子吗?我正想反驳,但马上就意识到,这不是你的意思,是我自己这么认为,这一点正是你想让我看到的。” 他的表情恢复平静,说:“我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过,我得好好想想。” 我点头微笑,我们的咨询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四 在咨询结束以后,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告诉我,他的感觉很不同了。 整个人都不同了,比前几次的感受,更加不同。 “那天刚结束咨询的时候,我是有点不舒服的。随后我脑中出现了一个场景,我好像看见了一个人,那人住在一栋楼房里,楼房有许多层,他在其中的一层。他非常害怕掉落下去,可他脚下的地板已经开裂,于是他拼命地想要挪到安全的角落躲避,突然,砰的一声,他真的掉下去了。 “掉到了下一层。 “一切反而平静了,恐惧没有了,焦虑也没有了。 “那个人就是我。 “原先一门心思想要证明给别人看我不是个穷小子,自从那一天和你交流过之后,我越来越觉得你说得对。我以为自己是在和别人的眼光对抗,其实更多是和自己对抗。我之所以感到羞耻,介意别人嫌弃我这一点,是因为我自己觉得它可耻,觉得那是不好的,得遮挡起来。 “于是我问自己,既然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了,那时候我就是个穷小子,我的出身的确比不上很多富裕的家庭。 “我能接受吗? “这的确让我有点不舒服,但这是真实的。无论我今后是否能够改变自己的经济状况,我得承认,我就是一个从欠发达地区出来的人,我的家庭的确不富裕,在那个时候,我是一个不富裕的年轻人。 “她若因此不选择我,那也无法强求。这是我的一部分,是事实,我不能勉强她一定要接受这样的我。 “但我开始接受这样的自己了。 “当我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仍旧照常工作,生活看上去和过去没有什么不同。但我知道自己的内心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说不出的自在和舒服。现在我照镜子时,似乎更能正视自己了。 “我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是平凡而独特的存在。我并不是出身富贵,但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做一些想做的事,达成一些力所能及的目标。 “我不再那么迫切和焦虑,对于金钱和成就,不再那么害怕失去。” 他还分享了很多感想,关于他未来的规划,心理压力的确小了一些,但把事业做好的动力仍然存在。这种动力变得更加纯粹,他仍然想促成事情的成功,想要证明自己的能力,同时也要赚取更多的钱,给妻子更好的生活。 谈到妻子,我想起那个关于他的梦,在采访中,当记者问到是什么支撑他度过最困难时刻时,他回答说是妻子的陪伴和支持。 接着就看见了门外的那一幕场景。 结合后来我们的讨论,我想这奇怪的场景之所以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和他回答记者的问题也有关。 在他的回答里,隐藏了一条信息。不只是妻子的陪伴和支持让他挨过了那些困难,还有他的前任女友,那个让他一度执着于想要证明自己的女孩。 不过,如今谈及事业,他的关注点更多地投注在当下。 我将这一联想和他交流,他笑着点头,说大概真是这样。 而他现在已经准备好了,将装有心脏的盒子交由妻子保管。 那天和张先生做完咨询回到家里,走进卧室,对着墙上的那面镜子照了一会儿。 我看见自己,仔细地照了照。 自己的长相、身形、衣服,以及那些在镜面上无法呈现的东西,身份、财产、出生地、家庭等。 我想,很多人的心理恐惧和困扰,大概就是这个问题吧。 我们真的能够直视自己吗? 总会有那么一两个部位是自己不太满意和接受的吧,也许是相貌,也许是身材,还有兜里的钱,尤其是那些世俗意义上,让多数人趋之若鹜的东西。 如果不能面对真实的自己,还会有足够的力量吗?我自问。 与张先生的咨询进展到目前这个阶段,我能感觉到他的变化。当然,这不代表他不再会受到自尊上的困扰,或是情绪上的反复。 自尊问题的背后涉及一些更深层次的因由,比如早期经历、依恋模式、人格发展阶段水平等。 总体而言,我对张先生的判断是,他的人格发展较为良好,语言和思维能力也较高。这也是他在一段时间后,能够从咨询中领悟较多、改善较快的原因。 我们的成长是需要时间和际遇的,目前,他感觉生活没有新的困扰,暂时降低了咨询的频率,我觉得可行。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29节 一直到后来,我们才慢慢地触及那些问题。长期咨询就是这样,是一个慢慢深入的过程,许多人在渐渐发现自己的盲区后,会产生重新认识自己的感觉。就像全身细胞和血液完成了一次更替,成了一个新的自己,同时也仍是过去的自己。 第五章 暴力基因 一 有一日早上,我和往常一样早起去见张先生。 出了小区大门,有几个早点摊,不远处就是公交站。 人们熙来攘往,一幅繁忙的景象,这个时间大家都已经忙起来了。 因为熟悉,眼前的景象并没有引起我太多的注意。我的脑袋还停留在昨天的个案里,一直在思考如何处理会更好。 这个时候,一个人影突然闯入我的视线。 确切地说,是我的注意力迅速被他抓住了。 他的速度很快,以至于我看向它时,大脑还没有分辨出那是什么。那是我在平日没见到过的,而且也不会见到。 那个人影,就在公交车里。车里有许多人,但他与其他人都不同,他的身体似乎处于黑暗之中,抑或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 车子经过我面前,那一瞥而过的瞬间,我看见了他的眼睛。 对,只是一双眼睛。我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这双眼睛却让我在诧异之余捕捉到一丝熟悉感。 我到底有没有看到一个人,是我眼花了吗?他又为什么让我感觉这么熟悉呢? 一双眼睛…… 我一抬头,猛地愣怔在那里。 那好像是曾经在镜子里出现过的一双眼睛,在那天的梦里,我也是先看到了一个人影,他的一双眼睛盯着我,然后…… 我怎么会在这里见到他?他应该不存在啊。 我有些慌了神。 我赶紧用目光再去搜寻那辆公交车,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又看错了,却只看见了一个远去的车影。 又遇到了这种情况,和上次一样,明明刚刚看见了什么,一晃神却不见了。 是我又眼花了吗? 然而,相比上一次,我的担心隐约加重了。 上一次是在镜子里看见了东西,而这一次就在自己的身边,就在眼前!如果说镜子里有可能是反光造成的错觉,那在身边出现又要如何解释呢? 这个人影以后是不是还会出现?是不是会在任意的地方出现? 如果我在任何地方都会看见它,那大概就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它真的存在,它可能是某个人在监视我、跟踪我。 二是…… 我怔住了。 直到身边响起了电话铃声,我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到了工作室。 我跳出刚才的思绪,接起电话,一个女人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你好,是心理医生吗?”她的声音虚弱而沙哑。 “你好,我是心理咨询师陆宇,有什么可以帮到你?” “我需要帮助,你能帮帮我吗?不,是帮我的孩子……”她的语气听上去很焦虑,语言组织已显混乱。 “不着急,你慢慢说。” “我的孩子,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了。” “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是的,你能不能过来一下?” “我现在没有时间,等会儿还有工作,最早可以预约的时间要两天以后。不好意思,你还需要吗?” 她考虑了几秒钟:“好吧,那两天后你可以过来吗?我现在不确定,他愿不愿意……” 这是在与青少年的咨询中经常会遇到的问题,往往表现为情况急迫,尤其是家长很急迫,他们想要孩子快点改变,又手足无措。 “可以出诊。但是最好是征得孩子的同意后,他能有主动性是最好的,如果他是被迫的,会有更多的工作难度,我只能去试试了。”我得把困难先讲明,心理咨询不是灵丹妙药,也不是在紧急时刻用来“灭火”的工具。 和身体的保养一样,当心理疾病的症状表现出来的时候,意味着内在的病灶已经存在许久,不合适的互动模式使得矛盾一天天地累积。 矛盾终将爆发。 这是一个发泄的过程,就像人需要眼泪,需要悲伤一样。 这个时候首要的是保证当事人的人身安全,至于咨询,在当时可以起到一定的陪伴作用。而要从根本上解决病灶,这需要在冷静下来后,慢慢去探讨和思考。而决不是像许多家长所期待的那样,平日里从不关心孩子的心理健康,到了问题爆发的时候,无计可施,才想到让咨询师来帮忙灭火。 除非咨询能够长期保持下去,否则情况稳定下来就不再重视,这种临时抱佛脚通常改变不大。 “好,您就试试吧。” 接着她告诉了我联系方式,还有姓名。 这位女士姓周,她的儿子叫余川,初中二年级,她们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 她说自己的孩子以前不会这样,只是比较内向,不爱说话。丈夫的脾气不好,平时对孩子相对会严格一些。 前几天两人发生口角,孩子就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如果家里大人拿了钥匙来开门,他就会在另一头将门把手紧紧拉住,不让人进来。丈夫本来打算踹门,被她给拦下来了。大致情况就是如此。 二 两天后,她还是要请我去她家一趟。她说原本说服了孩子,但不知怎么回事,到了下午他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怕是只能要我过去试一试了。 到了周女士家,出来迎门的是周女士。她的先生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好像不太想说话,只是稍稍对我点头问好,随后又变回严肃的模样,顺手点起一支烟来抽,还礼貌性地递给我。 我摆手谢绝。 吐出一口烟圈,他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既然老师你来了,那去试试吧,看他会不会出来。” 随后他走到一扇关闭的房门前,狠踹了一脚,说:“老师来了,快点出来!” 我赶忙上前劝说:“没关系的,不用这样喊他,我来和他说说话。” 我不知道我的话会不会起作用,而房间里的男孩能否对我做出回应,也有可能我在这里等上一小时也毫无进展,但我还是得尝试,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门口,做好了等待的准备。如果他在里面有听到外面动静的话,他会知道我就坐在门外,不是随意的喊话,而是在诚心地等待。 “小川,可以这样称呼你吗?你好,我叫陆宇,是你母亲联系的咨询师。不知道我这样说话能不能让你听清,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能够听到你的回答。” 我等了一会儿,没有响动,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 “我会在这里等你一个小时。我们的对话是保密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私下把你说的话告诉你的父母。” 然后,是沉默的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我忽而听见一声清脆的咔嚓声,房间的门从里面解开了锁。 一定是余川从里面转动了一下门把手,也就是说,我现在可以从外面打开门进去了吧。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直接把门打开,或许是他还不想表现得那么积极,不管怎么说,这是他的防御开始松动的表现。 我站起身,轻轻转动门把手,门真的开了。 “小川,我可以进去吗?” 里面没有回应。 我缓缓将门推开…… 门内的空间逐渐向我展开,我逐渐由陌生到困惑,再到惊诧。 我完全蒙住了。 我看不懂眼前出现的景象,甚至不确定自己到底身处何处。 我在周女士的家里,刚刚就在她儿子的卧房外面。 对啊,我开了这间卧房的门,可是怎么……我是出来了吗? 我转身,想重新开门回到客厅去。然而,当我转过身去,那扇门却不见了。我往前伸出手,摸到的却是空气,似乎背后从来都不曾存在一扇门。 怎么了? 刚才明明……我的记忆出现问题了吗?还是…… 我揣测着各种可能。 这个时候,我的肩膀被什么东西触碰了一下。我转过身,却见一个人站在我的背后。我吓了一跳。 “喂,你在这里干吗?要进去先取号。” 那人说完,就走开了。他头上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身着制服,应该是某家公司或单位的工作人员,像是保安或者大堂经理之类。 这么一想,我才注意到眼前的景象,的确很像是某个正规机构的办事大厅。在我的前方,有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面坐着一排工作人员,他们都穿着统一的制服,埋头工作。在他们的面前,坐着形形色色的客户,他们正在帮助这些客户办理某些业务。在我的左边有四排长椅,椅子上坐满了取号等待的人。还有一些人没有位置坐了,就站在旁边等待。 这场面像极了银行大厅,或是医院门诊。 然而,与我们熟悉的办事机构不同的是,这里的环境,要摩登得多。或者说是魔幻感,未来感。我不知用什么词更准确。 柜台后的工作人员全在一间白色半透明的玻璃房里,外面等待的人可以看到里面的工作情况。在这间玻璃房的后面,是一幢巍然屹立的大楼,这幢大楼和前面的玻璃大厅相连,我时不时地看见有人在那排柜台办完事以后,起身走进后面的那幢大楼。 大楼也是半透明的,整体呈湛蓝色,间或有灰白两色相称。就像一尊被放大的水晶雕塑,甚是美观。越往上,楼层面积越小,最后形成一个小尖顶。 “请问您要办什么业务?”一位穿着制服的女性走到我身边询问我。 “我……”我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我连自己怎么来这儿的都不知道,“我是来找余川的啊。”我苦笑。 这位女士显然是听见了我的自言自语,她又靠近了我一些:“您是说要找余总吗?” “余总?”我转头看她。 “您好像提到了余总的名字。” “余川吗?” “是的,您要找他吗?来,这里取号吧,等会儿到您的时候,您要问下业务员余总今天是否还有空当可以接待。” 我云里雾里地被她领到一台自助机器旁,她在机器的屏幕上按了几个键,机器的出票口便打印出了一张小字条,上面印着一个序号。 “九十八号,前面还有二十位,请您先等一等吧。”她往旁边等候区,也就是长椅区域指了指。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0节 我点点头,自觉地往那个方向走去。我拿起字条仔细地看,看到办理业务那一项,既讶异又想笑,上面写着:会见董事长余川。 我在一个空位坐了下来,估计还得等挺久,我有时间可以好好梳理一下从刚才到现在看到的一切。 我放眼四周,查看附近的环境。恍然发觉,这周围,除了我刚才看到的那几样东西,长椅、柜台、水晶大楼,以及频繁进出的工作人员和客户之外,什么也没有了。 像是被单独拿出来放在一个空间之中,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没有任何可以表示此地的街道、树木、车辆、路标等,甚至连脚下的土地也不存在。 我踩在一片仿佛不存在的地面上,这片地面呈现淡淡的灰蓝色,看上去也是半透明的,但却不能明确是什么材质,似乎非常僵硬,能够承受所有在其之上的建筑和人。 除了地面比较特别之外,抬眼望去,也看不见天空,没有太阳和云朵,所有的事物都笼罩在一层半透明的色彩里,有几簇白光从千米高的穹顶上透射进来,照亮整个空间,其他地方则呈现出不同的颜色,间或还会变换。 这里好像是一个虚拟空间,不能确知形状和大小,我这才想起刚才为什么会有一种特别的魔幻感和未来感。因为这根本不是现实世界啊,它是失真的。 “你来办什么业务,怎么没有带伴侣来?”坐在我旁边的一位男士和我搭讪道。 “伴侣?”我被问得一头雾水,索性就向他打听打听,“我是第一次来这里,对这个机构还不是特别了解,这里主要办理什么业务?都要带伴侣吗?”我指着水晶大楼问。 “啊,你还不知道啊?”他惊讶地看我,随即耐心地向我介绍起来:“现在一对夫妻如果想要有自己的孩子,是需要考核的。” “哦?”我来了兴趣。 “不论是领养孩子,或是自己生养,都需要严格的考核,就和考试一样,还有分数的!他们至少得及格,达到六十分,这才有资格养。如果分数低的话,每年还要定期培训,提升能力,每年都得再考一次。领养后会有工作人员时不时上门考察养育情况,直到达到了八十分才行呢。” “哦……那考试内容都包括哪些呢?” “可多了!”说到考试,男人皱起了眉头,“很不容易的,全方位、多角度考核呢。首先,分数占比最大的是心理健康评估,包括一些心理测验,人格发展水平测试等。这一系列中,有问卷的形式,也有情景模拟,甚至在你不知情的时候还对你观察评估。唉,总之,如果要参加这项考核,就得放弃一定的隐私权,总原则是一切为了孩子嘛。当然其他方面也有一定要求,比如是否能提供足够的物质保障,是否有足够的养育时间,亲子沟通的技巧掌握了多少……” 他在说的时候,我听得仔细,频频点头:“那的确是不简单啊!” 他像是得到了些许理解和安慰,话匣子更敞开了。 “是啊。可那有什么办法呢,想要孩子的话,就得认真考呗。过去人们总说,别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后来我们这一辈算是明白了,想要不输在起跑线上,合格的养育者是首要条件啊。 “当然,我们难以用统一的标准去定义什么样的养育者是合格的,人和人之间总是有差异性的。所以才慢慢有了这套考核体系,有强项有弱项也没事,看的是总分数。但唯独心理健康放在首要位置,这一项是人人都须过关的。” “哦……”我又点了点头,“这听上去挺科学啊。” “嗯。虽说累点,也能理解,都是为了孩子。自从这项考核开始实施,这十几年,成效是看得见的。大大提高了孩子的养育质量,像过去新闻里的什么虐待啊,弃婴啊,少年犯罪等这些,都大幅度地降低了。婚姻质量也有所提高,很多人在恋爱期间就会参加考核,那些人格不太健全,可能会有暴力倾向的人大概率都会被筛查出来,大家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心理健康问题。” “那这样的话,如果一个人的心理问题被伴侣知道了,会不会涉及隐私问题?他会因为自己的问题而遭到歧视吗?”心理健康固然重要,但是每个人的隐私以及平等的生存权也同样是我关心的。 “嗯,这的确是一个弊端。所以也有很多人会在单身的时候,就单独来检测一下。只有对自己特别有信心的那部分人,才会在第一次就带伴侣来。咦,你是不是这种情况?”他好奇地打量我。 我笑着摆手道:“不不,你看我才向你了解情况呢,怎么会准备好做检查呢。” 他一拍脑袋,说:“哦,是啊。你多了解点好,为以后做准备吧?喏,就是这里,在这申请考核,因为考核的内容很多,所以通常要分几次来。还有人的考核分数不达标,反复来的。办什么的都有,可多了,和这方面有关的,都在这儿,这里就是养育考核中心。” 我看着那幢水晶大楼,对它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对它更加好奇了。 我迫不及待地想走进去看一看。 自助机器在不停地叫号,还要再等几位才到我。 “对了,这个机构的董事长叫作余川?” “是呀,你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吧?”他指着我笑说,“他可有名啦,他就是这个机构的创始人,最开始,这就是一个对于养育水平的测试机构,后来因为社会需求,这个机构慢慢演变成了一个强制性的公共服务机构,由国家在背后掌控,但余川仍保留很大的议事权。” “哦,那他现在……” 我还想再问,却听见自助机器报出了我的号码。 到我了。 我起身和身边男子道谢。接着,就抬脚往那幢水晶大楼迈去。 越是走近大楼,越是感觉到震撼。 壮观的水晶大厦,仰头望不到顶。也只有在这个不真实的空间里,才能见到如此奇景吧。我满怀着期待的心情走进了大楼。 不承想,刚走进透明的前厅,就有人把我拦了下来。 “您好,办理业务,请先在柜台处登记填表。” 我无言,看来这个虚幻空间,在某些方面倒是很有现实感。 这时,一名秘书来到我的身旁,她语气柔和地帮我解释道:“他要办的是特殊业务,董事长已经交代过了,让他直接上来。” 接着,我被这位女士引导着走进了水晶大楼。 一进来,我忍不住四下张望,四处都是透明的墙面,变换着颜色和图案,晶莹剔透,还能显示图像,播放宣传短片和广告。 “请您这边来。”她恭敬地抬起手,指向一处大楼中间的升降电梯。 “这里能直接上楼,我们到顶层就行。” “好的,那里就是董事长的办公室吧,在几层?” “60层。” 真高。 因为墙壁基本是透明的,电梯也是透明的,我可以趁此机会观望楼层内的景象。 一些大的房间可同时容纳百人,有的在上课,有的在考试,还有一些小的房间,功能各异,人数不等。我在一间房间里看见三个人,他们在进行着某种互动,可等我升到更高的楼层再低头看,那房间里却只有一个人了。 另外两人呢? 女服务员见我疑惑,笑着解释道:“一直只有一个人,另外两人是影像,他还在和那两个影像互动,只是在高处会看不清呢。” “哦。” 还真是高科技。按这么说,放眼望去,我根本无法确定这楼里有多少人。 正感慨间,电梯已经到达了顶层。 三 走出电梯,脚下的水晶通道通向了唯一的一扇大门。 董事长办公室。 因为是全透明的,我能从门外看进办公室的里面。 一位男士,穿着西装,正背对着我,坐在办公桌前,埋头写着什么。 “董事长,陆先生已经到了。”女服务员轻敲了门,董事长点头,示意我可以进去了。 女服务员出门,倒了一杯茶水给我。董事长停下手中的笔,缓缓地转过了身子。 他的模样倒是符合我的想象,但又与我最初的期待完全不符。 或许是因为缺少运动的关系,体形浑圆,行动起来有些缓慢。这恰好形成了他不紧不慢的举止风格,让他显得更加稳重。 他微笑看我,我注意到了他的头发,有几根白发掺杂在其中。他已经年过半百了吧? “小伙子,你来找我,有事吗?”他坐到办公桌对面的扶手椅上,示意我坐下。 “我……”我突然不知该如何回答。对啊,是我想来找他的,但我是来找那个叫余川的孩子,而面前的这位董事长……我要和他说些什么呢? “哈哈,不要紧张。是我让你进来的,我自然是清楚的。说说,你今天到这里来,从里到外,看了这么久,也参观了一部分,感觉如何?” “感觉……不可思议。”我不吝赞美之词,把我对这里的所有震撼和感叹都表达了一番。 他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了:“是啊。它的确是不可思议的。它是我的梦想,我的心血,我整个的一生。”他起身,站在透明墙壁的边缘,往外看去。 “真的了不起。”我赞叹道。 “我知道你是来找我的,而我也愿意让你直接上来,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了解,你想了解我,了解这个地方。只要你是真心地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我愿意让你了解更多。” 他看向我,重新坐回到椅子里。 我也真的对面前这位企业家有了兴趣。 “似乎真心的理解,对您而言,特别重要?” “是啊。”他的笑容里有了一丝苦涩的味道。 “最开始,我有这个想法的时候,身边的人都不理解我,甚至会用最难听的话来骂我。直到现在,也仍然有人在骂我,多数是那些考核不通过,感到不自由的成年人。” “哦?那面对那些人的质疑,您的看法和感受是什么呢?” 他苦笑了一下,摆手说:“可是生命从来都没有绝对的自由。我们的出生都不是自由意志的选择。往深了说,这涉及哲学层面的问题,几千年来,人类都没能得到统一的答案。 “我们的存在是否有自由,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由的。若他们说自己不自由,那他们可曾想过腹中的婴孩是否有自由呢? “我就想知道,如果孩子们有选择,他们还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对自己毫无要求吗?” 最后的这个问题,令我也思考了起来。 是啊,这个问题,对于我所在的那个现实世界也是一个直击灵魂的拷问。 不同地方或许在于,这个问题对我所在的世界目前而言还没有意义,因为我们什么也改变不了,而这个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它真的做出了改变。 虽然我不清楚,这会不会产生其他的负面影响,但我看到了他的努力,他在努力实践自己的理想。 “在我所在的那个地方,也存在着相同问题。不过,我们没有条件实施这样大规模的控制,各地的发展情况有很大差异,目前还没有这方面的尝试。”我客观地说。 “那你们那儿的孩子,就只能全凭运气了?如果真的生在了糟糕的环境里,那孩子该怎么办呢?”他的眼里露出了心疼的神色。 “嗯……”有几秒钟,我感觉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从大的环境来说,也许就像他前面谈到的自由问题,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或许在过去无解,现在无解,将来也依然无解。我们总会碰到一些自己无法掌控的事情,我们难以拥有绝对的自主选择权力,而人的主观能动性又让我们努力地去改变环境,让它变得更好,就像他做的那样。 我刚想到了这段话,可我的专业习惯让我在说出口的时候,保留了自己的想法,我关注的是,他怎么想。 “我能感觉到你为那些孩子感到担心。在你看来,那些孩子应该怎么办?” 听到我的问题,他收起了笑容,摇头轻叹:“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这时候,我听到远处有人在唤余川的名字。只闻其声,却不见其人。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谁呢,是已经离开了的那位秘书吗?她在哪里,四周一览无余,没有人出现啊,而且,她能对董事长直呼其名吗? 我有些纳闷,转头去看董事长,他似乎也和我一样茫然,四下张望。我们不仅没有看见任何人的身影,就连相应的脚步声也不曾听见。 那人从何而来? 她的呼唤声在慢慢靠近,我开始有点慌张,而余总只是低着头,仔细地听着。 忽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自语道:“是我母亲的声音。” “母亲?”我不知道他的母亲还在世,可那女人的声音,像是年轻女人的…… 我也突然想起了什么,问他道:“不好意思,请问,您今年多大年纪?”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1节 他又低着头,想了一会儿。 “十……十四?” 一道夕阳从墙外照射进来,刺得我晃眼,我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余总了。 当他从口中说出数字“十”的时候,我就明白过来了。 他似乎也在恍然间明白了过来,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巴一开一合,对我说着些什么。可奇怪的是,他的声音仿佛也被夕阳淹没了,阳光在他的背后越发耀眼,他的脸庞在光晕中渐渐模糊。 我伸长了耳朵,只听见了前面几个字:“告诉他,记得……” 接着,在一片刺目的强光中,我闭上了眼睛。 一 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强光消失了。周围光线变暗了许多,我一时有些不太适应。 眼前没有了余总。我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处。直到我放眼四周,看到身边的墙壁,看到那墙壁上细小的纹理,我一点点反应了过来。 我还坐在卧室门前那把椅子上,原来我一直没有进去过。那开门的记忆,是我出现错觉了吗? 不知在这把椅子上坐了多久,周女士向我走了过来。 她一边唤着余川,一边不好意思地小声对我说:“他就这样一直不出来,我真担心啊,不然直接把门……踢开?” 我正犹豫着,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了。 里面探出一个男孩的脑袋来,他有气无力对妈妈说:“刚才我睡着了。”说完,又想把门关上。 周女士连忙将门按住说:“来了一位老师,你和他聊聊天吧?” 他的父亲也从沙发里站了起来,没好气地冲他走过来,见势要来训他。 我起身拦下,请他别着急。 男孩准备把门再次关上时,他抬起头,看见了转过身来的我。 我也看着他。 一时间,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没有再关门,只是直直地看着我。 “我可以和你进去谈谈吗?”我试着询问。 他点了点头。 一走进卧房,他就紧接着把门锁住。 “你快点走吧。”这是男孩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说完,他又趴在床上不再看我。 “为什么呢?”我问。 他没有回答,而我没有听他的话就此离开,而是在他床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听你刚才说,你睡着了,做了什么梦吗?” 听到这个问题,他的身体动了动,扭过头来看着我,似乎觉得自己这么躺着有些不合适,他慢慢地坐了起来,背靠着床头,双臂环着膝盖。 “嗯。”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像一个人。” “像谁?”我问。 “说不上来,可能是我记错了。”四目相对间,他迅速把目光移走了。 “和你的梦有关吗?” 此话一出,他再一次看向我。 “可以和我说说你的梦吗?” 他不再拒绝,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有一间房子,很高,很大,那是我想去的地方,是属于我的地方。” 他笼统地描述自己的感觉,像是在自语,并不在意我是否能听明白。不过,就算只有只言片语,我也能从中读出许多信息。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为什么是属于你的?”虽然我也在梦中见到了他说的房子,但一切都是出自我的视角,梦的主人究竟会如何看待和描述这个梦,我仍然未知。而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那里……”他慢慢启动自己的思考,“确切地说,应该是我属于那个地方吧。” 他还是不想对那个地方表露太多,只是隐晦地说着自己的感受。 “你感觉自己是属于那里,而不是这里,这个目前生活的空间里,是吗?”我仍然保有十分浓厚的兴趣。 听到我说空间这个词,他似乎找到了一点共鸣:“对,空间,是另一个空间。” “那么,这两个空间有什么区别呢?”我用这个问题为他提供一个角度,让他可以更多地描述出来。 “那个地方……是好的,是适合我的,是更幸福的;这个地方,不好,但是……” “但是什么?” “那个地方不存在,这个地方才是真实存在的。”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一种无奈和忧郁的情绪爬上了他尚未成熟的脸。 看得让人怪心疼,这让我想起了梦里的那位余总,他的脸上也出现过相似的表情。 “这里,有哪些不好呢,可以具体地说说吗?”我终于问了出来。我知道要他面对这个问题是不容易的。他可能有诸多顾虑,但这个回答对于我了解真实的他又是关键。 果然,他又沉默了,可是我在他的沉默中看出了一丝犹豫和挣扎,他在尝试,他想尝试把它说出来。 “我的父亲……”他说了四个字。 这个时候,我忽然留意到,他在下意识地摆弄自己的袖子,现在气候已入盛夏,他没有穿着短袖,而是穿着长袖。 袖口有些发黑,应该已经穿了好几日。 他也看见了我正在看他的衣服,瞬时转变了态度,不想再深入谈话,又开始重复说:“你快回去吧。” 我知道是触到了他敏感的地方,而且和他的衣服有关,但我不能确定这衣服具体是哪点不对。是因为太旧了不好意思?还是…… 可以显见的是,这衣服不合时令,可我还没问他就有这么大的反应,像是在遮掩什么…… 对,是遮掩。 “如果有什么难处,你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帮助你。”我的语气诚恳而坚定,希望能再争取最后一个机会,让我帮助他的机会。 他又沉默了许久,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哽咽:“你帮不了我们的。” 他抬起手臂迅速地在眼角抹了一下,转过头看向窗外,不再看我。 “我们?”我留心到他的用词在告诉我一些信息。“你说的我们是指你和谁呢?” 这一次,男孩的眼泪再也藏不住了,豆大的泪珠滚下脸颊。但他仍旧倔强,一声不吭,用袖子全抹了去。 他想了想,带着掩饰不住的鼻音说:“爸爸没有想叫你来,是妈妈自己偷偷叫来的,你待久了,爸爸会更不高兴的。” 说完这句话,又不再开口了,但这一句也已足够。 原来我的出现,并不是经过他的父母商量后决定的,两位家长还未统一意见,我便出现在他的家里,这会对这个家庭造成什么后续的影响呢? 这好似一记猛锤打在我的胸口,我知道这件事远比自己原先想得复杂,很可能是我一名咨询师根本无从插手和帮忙的。周女士应该是有意瞒了我一些,而她的丈夫在我到来的时候没有直接驱赶,看来还是对外人有所敬畏的。 既然来了,能尽力帮助他们,是我现在唯一能做的事。 “我现在离开,是你希望的吗?” 我再一次确认他的想法,毕竟人无法帮助一个并不求助的人。咨询师切忌充当拯救者,强硬地改变别人的生活,那不是帮助别人,那是在让别人满足自己。 他没有说话,不似刚才那样坚决。 既然没有让我离开,我就抓紧时间把最重要的问题问出来。 “爸爸不高兴的时候,会做什么呢?” 他还是不说话,低着头。 “会打你吗?”我直接地问,看着那件他穿了好几天的长袖,我想快些把事情的性质确定下来。 他没有回应我,但也没有否认,只是眼泪还在掉。 “你走吧。”终于,他开口了,却是再次要我离开。 这个时候我的确有些为难了,不知道该不该就此走开,但很明显,这不是他本意。 一般的孩子遇到了难处会大声地哭,会找人帮忙。而他却不像这个年龄的孩子,仿佛有许多不可说的沉重,让他开不了口。 他在先前说了,我帮不了他们。或许在他看来,就算和我说了,我也帮不了他,所以索性就不和我说,让我离开,省得多添事端。 “你为什么觉得我帮不到你呢?”我道出心中疑问。 他静默不语,也不看我,过了一会儿,等脸上的泪渍干了,说话平稳了,才开口说了一句:“不会更好的。” 看着他灰暗的眼神,我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够帮助到他。那个眼神,不像一个十几岁孩子的眼神,倒是像一个成年人,让我感觉有些熟悉的人。 那位……与他同名的董事长? 我知道那不过就是一个梦,但梦中的那位成功人士,与余川是同名的,那应该就是余川本人。 我不清楚他为什么把自己梦得那样老成,但我从那位董事长的脸上看到了相似的表情。就和现在的他相似。 当时他问我,如果真的生在了糟糕的环境里,那孩子该怎么办呢?那会儿他露出了心疼的表情。现在我体会到,在他的内心深处,是心疼自己吧。那样美的梦里,他能够让孩子们在一个良好的家庭里出生,那是他的梦,他的乌托邦。 前一秒,刚刚在梦里完成了理想,于安稳中拯救受苦的孩子;下一秒就从梦中醒来,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身处苦难的孩子。 这落差有多大啊! 有一刹那,我真希望,那个梦才是现实,而现实,只是他的一个噩梦,这也是他心中的失落吧。 不是所有事都能够得到很好的解决,也不是所有事都能由他人帮忙,我相信他自己的判断,我不会强求。 “可能我真的帮不上忙,不过我愿意听你再多说说,如果你想说的话。” 二 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更加了解了眼前的这个男孩。 和我先前的感觉一样,他不似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他对自己的情绪有诸多控制,难免显得压抑,而这和他的经历是息息相关的。 他的父亲平时除了打他,还会在言语上贬低、羞辱他,可以说已经达到了暴力的程度。 而他的母亲却无法制止丈夫的这一行为,无法保护自己的孩子,就连她自己也在忍受丈夫暴力的威胁。 在丈夫不高兴的时候,轻则言语辱骂,重则摔打器物。他也会对身边人下手,对待孩子更是随手就来,美其名曰“不打不成才”。然而糟糕的是,他的打骂全无章法,下手还重,全是随着自己的性子,称不上是为了教育,更多时候是看自己的心情。 近来他在工作上不太顺利,频繁酗酒,回到家里少不了对老婆孩子发难。 余川渐渐变得沉默不语,他时常在想,为什么自己的父亲是这个样子。他曾想过改变这个局面,在父亲蛮不讲理的时候与之对抗,然而这种做法往往招致父亲更大的愤怒。 他也曾询问母亲,为何与这样的父亲结合,母亲只说当年的父亲看着斯文,条件也好,没承想脾气竟然这样暴躁,多年来对母子二人不见得有多少感情和关怀,倒是有诸多不满和冷淡。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2节 至于离婚,母亲是没有想过的。她总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再离婚,一个人不知如何生存,也害怕落人话柄,若非实在过不下去,她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过去她也闹过,吵到了街坊邻居,吵到了居委会那里,大家对她大多是数落规劝,每次调和后丈夫也老老实实道歉求和。 毕竟是夫妻双方的事,妻子原谅了,旁人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这个恶习就像慢性疾病缠绕着这个家庭,每每因为一些小事,顽疾复发。久而久之,施暴者和被施暴者都已习惯,竟比最初更不可能分开了。 可怜小小年纪的余川就已经有所领悟,有一些事就是难以改变的。只是在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他还是难免想到那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呢? 为什么是这样的父母? 这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这是命运,是他想不明白,却终究会接受的现实。 也有好的时候,母亲对他一直疼爱有加,要不然也不会在万不得已下,请来了咨询师,她想要缓和父子之间的矛盾,以免丈夫一气之下,对儿子施暴过分了。 父亲在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夸他两句。 父亲过于分裂和不稳定的态度变化,让家庭处于矛盾的氛围之下,余川在过小的年纪就要处理极端矛盾的感受,爱与恨的纠葛令他疼痛。 父亲这种过度严厉和情绪化深深地影响了余川的性格和人际关系,他与人疏远,内心自卑也要强。好在他的学习成绩目前尚好,只是他仍然感到内在的匮乏和无力,常常觉得生活无趣,担心将来。 他内化了父亲的要求,对自己也极为苛刻。隐约中,他总在幻想,如果自己可以保持优秀,更优秀,将来是否有机会改变这一切。 所以才会在大白天里,做了那个白日梦吧。若人人都有合格的父母,成长的苦痛大概会少一些,这便是他的理想。 “你们说的那些帮忙,我知道,也有其他人来帮过我们。但是妈妈只是希望你的到来可以让爸爸克制一点,没有什么根本的变化的。”他淡然地说。 他说完这句话,我便在心里感慨,很多时候家长们都忽略了孩子的智慧。孩子是明白的。他了解自己的母亲,他知道母亲虽想保护他,但却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做根本的改变,只能在问题爆发的时候,找点办法止疼而已,治标不治本,饮鸩止渴。 我能感觉到,对于自己家庭的症结,他自己已经翻来覆去思考了许多,只是在思考过后发觉无能为力,那才是真正的无力。 “谢谢。”说了这么多,他的表情似有一些纾解,还不忘对我感恩。 在回应时,我没有对他的家庭做过多的评价,只是关心他的安全,询问父亲对他下手多重,是否能够保护自己,若有必要,应报警。 他听了点头应允,但我还是决定等会儿再和他的父母说道一番,并且对咨询保留必要的录音凭据。 最后,我们又聊到了那个梦。 他给我讲了梦的过程,和我记忆中的相差无几。 他说梦中有一人来找他,与他聊了几句。 我想起了什么,问道:“那你记得在梦里,你与那个人最后说了什么吗?” 他仔细地回想,随后却皱了皱眉,道:“这个有些模糊了,只是依稀记得对那个人说了一句话。具体想不起来,好像是交代了一句什么。” 我看咨询时间已经过了,便在这里停下。我告诉他如果有需要的话,还可以再联系我。 走出他的卧房,我又花了些时间和他的父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进行了一些普法教育。 家庭暴力是违法行为,言语上的暴力也在其列,当地妇联和派出所等机构都有权干涉。 鉴于目前的情况,我有义务拨打报警电话,知会当地派出所,以使他们了解情况,进一步监管和预防。 三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心中感慨。 不知今天一番谈话过后,对于他们的家庭,会产生何种影响。余父真的会收敛吗?还是本性不改,在日后愈加报复呢? 这都是有可能的,而我已经把自己能做的和该做的,都做了。只是一次探访,我也改变不了许多。这便是咨询工作的局限了,它能给人的帮助是有限的,有些人能从中获益,有些人尚不能够,我早已了然,也不至于失落。 一个家庭的病灶,往往盘根错节,深入骨髓,不是每个成员都愿意改变。唯一让我牵挂的就是家里的孩子了,他对目前的处境是有思考的,我期待他有更幸福的未来。 后来,我没有再造访过余川的家。 想来他的父亲不太愿意见到我,不过,余川倒是还和我有联系。我们没有再约咨询,但我给他留过联系方式,他给我发了一封电子邮件。 他告诉我,那天民警来了以后,进行了详细的询问,对父亲实施处罚和教育,并且建议母亲在必要时可以申请保护。父亲或许有所悔悟,又或许是迫于忌惮,之后的一段时间收敛了许多。 他还告诉我,那日我离开之后,他还在想着那个问题,他一直想着,自己到底交代了那个人什么话。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明白,梦中的自己,并非要交代给那个与他说话的人什么话。 当时,梦中的他原话是:“告诉他,记得……” 原来,梦中的他,意识到自己就要醒来,梦即将消失,情急之下便想交代眼前这人转达一句话。而他想要传话的,就是无法与之碰面的,醒来以后的自己。 他扪心自问,那句话会是什么。 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他觉得那句话应该是:“告诉他,记得,我等着他。” 未来的他,在未来,等着他。 这话听着像一句废话,但仔细琢磨,对他这个当事人而言,是有着特别的意义的。 梦中的中年人形象,代表着他对自己未来的想象,这个形象是一个有成就的人,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了命运,实现了理想,帮助了成千上万个可能和他有一样遭遇的家庭,这些都是他对于未来美好的期待。 这个未来的他在等着余川,等着他努力地,一步一步朝他靠近。心中存有一个理想,人就会下意识地朝这个方向迈进。 我庆幸他心中的方向是善的,是光明的,是有希望的。 虽然等他长大,未必能够实现梦中那样宏大的伟愿,又或者当他成长到一定年岁,发觉自己过去的想象天马行空,无法落地。人总是在成长中根据实际再不断调整自己的目标,这也是寻常的。 不论到了中年,他究竟是以何种身份与自己相见,平凡人物也好,成功人士也好,都不要紧。我相信,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有美好的愿景,人生就是有希望的。 “梦中的我,好像知道眼前之人能够连接梦境与现实,能够帮他转达。而你恰好就问到了这个问题,让我想到了他要说的话。你好像就是那个人,你是来帮我的。谢谢。” 他向我表示感谢,我很高兴看到虽然生活给他制造了这样的困难,但他仍不忘感恩。 我有些意外,通过这种方式,他感觉到了我的帮助,但转念一想,这才是我咨询服务最本质的部分吧。 帮助一个人看见自己的内心。 第六章 仿真梦 一 与男孩余川之间的联系暂告一段落。 我想起一些未完成的事情,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继续。 我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假期安排,在接下来的一周,陆续与所有的咨客都做好了商量和通知。 一个多星期之后的某天,我关上工作室的门,走出那幢大楼。 我知道,自己明天就不需要过来了。我已订好了机票,明天就去远方度假放松。 我一直想停下来休息一段时间,一方面是有些累了,另一方面也是最近遇到的奇怪事有些多,我下意识地想要避一避。 尤其是上次见到那人影的事,着实让我大吃一惊。 先休息一段时间吧,或许休息以后,一切都会好的。 时间已近黄昏,街边的路灯渐渐亮了起来。我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着,并不着急回家,我朝着一处僻静的公园小路走去,回顾这一段时间以来的工作和生活,有付出,也有收获,总体是满意的,只是不知问题出在哪里。 无人与我说话,我独自低头想着。 这个时候,我看见了灯光下自己的影子。我踩着影子往前走,倒别有一番感受。 不一会儿,我好像在自己的影子旁又看见了别的什么。 是有谁在后面跟着吗? 我旁边没有别人,不应该有多出来的…… 我马上转头往后看。 一阵凉风吹过我的面颊,背后是一片漆黑,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看清。 没有人。 我没有了先前的那番闲情逸致,只想早点走出这条羊肠小道。 今天也不知怎的,连一个同路的人也没有见着。 又走了一段,道路渐渐宽敞起来,还有几人在不远处散步聊天。 我这才踏实下来,步子也放缓了一些。 不远处出现了一幢大楼房,楼房的窗户里透出白色的灯光。 这是…… 我觉着眼熟,走出了小道,径直朝那里走了过去。 刚走到楼下,我就认出了这个地方。这不是我实习的那个精神卫生中心吗? 在实习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往返于这里和工作室,我怎么从来没有从这条路走过?因为这条路通的是侧门吗? 我有些恍惚。 楼上一些房间的灯还亮着,既然来了,我便想进去再看看。 我先沿着走廊来到了卫生间,刚才走了一路,正想找个厕所。 从厕所出来,有一个公共的洗手池。我正伸手准备冲洗。 一个声音唤住了我:“陆老师,您怎么在这儿?” 我转头一看,是小胡,就是当初在这里学习时,照顾许露的那名女护士。 我笑着回她:“我刚好路过这里,想来看看你们呢。” 她高兴地说:“肖医生今晚刚好在呢,你等会儿再去看看他吗?” 我刚想说要去看他,一回头却怔在了那里。我的手还放在水池里,自动感应的水龙头里不断地流出水来,我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注视前方。 一旁的小胡觉察到了什么不对劲,问道:“怎么了?” 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小胡脸上的疑惑和自己脸上的慌张。 “你有没有在镜子里看见什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 “什么?没有啊。” “好,没事,我一会儿自己去找肖医生。” 小胡和我道别之后就离开了。 我也转过身,准备朝大楼里面走去。我感觉身体里有一种紧张不安的情绪,干咽了一口口水,脑子里却仍无法平静。 我又走到大楼外看了一眼,肖医生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于是我下定决心,走上楼梯,准备找他坐坐。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3节 二 来到三楼的走廊,从门外就望见了肖医生的背影。他坐在办公室的角落,埋首在电脑前,查看着什么。 我走到门口,敲敲门,打了一声招呼:“肖医生,我是陆宇,今天刚好路过,看你办公室的灯亮着,来瞧瞧你。” 他抬手示意我进来坐,但并没有起身。 在过去几个月实习的过程中,肖医生于我亦师亦友,彼此都已熟络,所以并不拘小节。 我知道他过去也常常盯着案例资料专心致志地研究,不顾旁人。 我就照他的意思进去坐坐,若实在打扰,待会儿离开便是。 “您还是这么忙啊。”我一边笑着说,一边拿起一次性杯子接了水来喝。 他还在忙他的事情,不过摆了个手势,示意我继续讲下去,他在听。 我犹豫了一下,是要直接道别,离开这里,还是再说点什么?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一些事情,想要讲给他听。 “我最近……不知怎么的,遇上了些怪事。我时不时地看见一个人影,还常做怪梦。” 我还想往下,却又有些犹豫,笑笑说:“当然,也可能是我最近太忙,精神不好,这不,我给自己休了假,明天就走了。” 这么解释了以后,我自己却还想再讲讲:“应该是没什么问题,我也去医院看过的。脑子没什么,不过,看到那人影的时候,还是很真实呢,刚才,我还又看到了……还有那些怪梦做得频繁的时候,我几乎要分不清现实和虚幻。我……” “以你的经验来看,会是什么问题呢?”肖医生终于开口与我讨论了,只是依旧没有挪动身子。 “这……”说到这个,我有些不好意思了,“说来惭愧,我自己也算这方面专业人士,可是,自己的问题,却看不清晰。我也曾分析,或许这是我的生理特性,就像特异功能一般,我的梦就是更真实些,而那个人影……可能是错觉吧。” “你既然已经有了答案,又为何想问我呢?”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似乎我自己也没有答案。刚才明明想走了,怎么又坐在这里说了这些。工作的习惯让我开始反思和觉察,我究竟是怎么想的呢?我的脑海里闪过了先前在厕所旁看见的那面镜子。 “我好像也有一些不确定,我想……” “你想来见我,询问我的看法?” “嗯,”我点头,感觉自己心中的想法被他说了出来,却不知为何又有些不好意思,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 等我重新直视前方看向他,却发现他已经离开了座椅,站起身子,面向我转了过来。 我仰头看他,然而,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我呆住了。 我感觉自己的表情都僵住了。 我没有看到他的脸。 他面向着我,注视着我,但我就是没有看见他的脸…… 我一下子晃过神来,是那双眼睛。那双在黑暗里出现的眼睛,每一次看见这双眼睛,我总看不清他的其他部位。 看不清脸、身体,还有轮廓。 只隐约觉得那是个人影。 先前,我还在镜子里看到了这双眼睛,怎么,怎么到了这里,它还是出现在我眼前! 那肖医生呢? “你,你是谁?”我勉强地说出一句话来。 “问问你自己吧,为什么想要找我来说这些?” “不,我不是找你,我找的是肖……”一时间,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出现了一种混乱的感觉。 我的头有点晕,闭上眼睛,用手撑着脑袋。 “我……” 我想反驳他,可下一秒却说不出话来。 我要找的人是肖医生吗?经他这么一问,我怎么有些不确定起来了。 肖医生的专业领域在精神病人这块,比如一些重型精神疾病,症状表现为妄想、幻觉、缺少现实检验的能力…… 啊。 我倒吸一口凉气。 我是来,看病的? 前段时间,我的确有想过,那个人影,要么真的是有人在跟踪,要么…… 就是我的幻觉吧。 当时,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可现在……它再次出现了,而且可能性极大。 我凭着一种模糊的直觉回答他道:“我是要找医生没错,可是……我要找的好像不是肖医生。” 一时间,我竟已分辨不清,肖医生是不是真实的了。 “你找到了我,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什么?你?”他是说,他就是我要找的医生吗? 我的脑子更乱了,他究竟是我的幻觉,还是我的医生? …… 我的脑袋一片空白,周围的世界也一片空白。 我感觉我与外界隔绝了,我听不见其他人,其他人也听不见我。 闭上眼睛,我的脑中不停地回放着他的问题——“你找到了我,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有人在唤我。 “陆宇?” 是他在叫我,我知道。只是,这个声音…… 等等。 这不是他,是她……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对啊,我怎么没有注意到呢,刚才她就和我说话了。 这不是肖医生的声音,这是一个女人。 女人? 我慢慢睁开眼睛,抬起头看她。 这一次,她的脸出现了。的确是一个女人,她的那双眼睛,就是我时常在幻觉中见到的。 我仍旧感觉迷糊。 “你是我的医生?我出现了幻觉,我就是来找你的……” 我还在回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是在什么时候出现问题的,又是在什么时候找的医生。 我已经病得不轻了吗? 我只得苦笑,心慢慢往下沉,把最坏的可能都想了一遍。 “医生,我究竟是什么问题?” “你说呢,我看你想了许久,有答案了吗?”她微笑着说,我这才留意到,那双眼睛笑起来挺好看的。 这是一张中年女人的面孔,眼角处略有细纹,笑容和煦。我心里的紧张一下子放松了许多,这眼睛也不似印象中的那般可怕了。 那我的幻觉是怎么回事呢? 她问我有没有答案,答案是什么? 我又回想了一遍所有的前因后果,这才渐渐觉出更多的不对劲来。 首先是那个梦,以及我在遇到这些事之后的反应我做了种种推测,也去了医院,可就偏偏没想到要看医生。 不是脑神经方面的医生,是精神科医生。 我怎么就没想到自己可能是出现幻觉了?不是我的大脑有了特异功能,而是出现了精神问题。自己明明就是这个领域的从业人员,却一点都没有想到这,这本来就有问题。 而我凭着一种直觉,找到了肖医生。 不……不是肖医生。 三 “叶医生,我感觉自己度过了一段非常奇异的时光。”许久,我说。 “怎么奇异呢,可以和我说说吗?” “在这段时光里,我经历了几个个案,每一个都让我魂牵梦萦,我能在梦中与他们对话,能看到他们心中的景象。我与他们的思绪牵连,我为他们的梦想盼望。这让我一度觉得挺美妙。可惜,我有时会看见你的眼睛,这也提醒了我,这一切都不对劲。” “美妙,同时又不太对的感觉。”她在试图描述和共情我的感受,这已是我很熟悉的技术,此刻却也同样受用,我慢慢感觉到了平静。 “那么,为什么会感觉美妙呢?”她又问。 “因为我能帮到他们啊。”我脱口而出,随后我又细细想了一下,“因为我好像多了一种能力,我可以为别人做很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 “你好像很想为别人做什么,那对你自己呢?” “我……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在整个过程里,都没有想起自己需要来找你的事,几乎忘记了你的存在。” “嗯……”她想了想说,“在最初的几分钟,你虽然闭着眼睛,但你听到了我的指令,有和我进行互动,可是当你的意识往更深层走的时候,渐渐和我断了连接,有一段时间我觉得你是睡着了,而且睡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你说,我的眼睛仍然会时不时地出现,那或许你还没有完全沉睡,还在意识的某处提醒着自己。” “是啊。提醒自己,要醒来。”我回应道。 我全想起来了,原来,进入梦境的不是别人,是我自己。叶医生对我进行了催眠,从完全清醒到接近睡眠的状态,催眠可以大致划分为浅层催眠、中层催眠和深层催眠。 想必,我就接受了由浅入深的催眠过程,在深度催眠的阶段里,人的意识若继续往下掉,则有可能完全放松,进入睡眠状态。 我就在半梦半醒间,经历了这一切。 我回想起了自己的个案,我梦到了他们的梦,回顾了他们的起伏,每个细节都仿若真实。却唯独没有想起,自己正在就医的真相。 “从我们开始催眠到现在,差不多一个小时的时间。”叶医生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对我说。 啊。 也就是说,从我梦见第一个个案开始到现在,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其实只有短短的一个小时?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4节 这感觉让我恍惚。真应了那句,人生如梦。 叶医生是一名精神科医生,同时也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心理咨询师和催眠师。因为她深厚的资历,我在刚入行的时候,就请她做我的个人体验师。 个人体验师指的是心理咨询师自己的咨询师。 一名刚入行的咨询师,想要成长为较为成熟的咨询师,除了要多接个案积累经验,参加督导和培训以外,最好还要有一名个人体验师,也就是自己的咨询师。 首先,想要帮助他人拥有健康的心理,保持自己心理的健康和稳定也是重要的;其次,理解自己与理解他人是相通的,只有去真正体察自己内心的起伏,才更能体会所谓苦痛和疗愈分别是何种体验。 所以我以前就在叶医生那里做咨询,她可以说是除了亲人之外,最了解我的一个人了。 亲人…… 想到这里,叶医生正好开口道:“听你的描述,在你‘这段时间’里,丝毫没有家人的影子。” 我这才想起,的确是这样的。 我的家人呢? 我不是没有家人的,而且我还是一个已婚的男人。我的双亲健在,还有一个妻子。 在那样长的一段回想当中,我的家人居然丝毫没有出现,几乎被我遗忘了,这的确很不寻常。 尤其是…… “你的妻子呢?”她问。 一 “妻子……” 我闭上眼睛,用力回想。 一个女人的面孔在我脑海里跳了出来。她的脸庞让我感到亲切,她走向我,拉着我的手,说…… 她说…… 她说了什么,我怎么听不清? 我有点着急,脑中的画面,像是被静音了一般,听不见她的声音,只看见她的嘴一张一合。 我又将那画面刻意地往前倒退一些,再重新回想一遍。可是,无论我重复几次,都想不起她到底说了什么。 我刚想要放弃准备睁开眼睛,突然间,我的脑海中又闪现出了其他画面—— 一个女孩坐在房间里,从背后拨开了她的长发,头发里的那张脸盯着我看…… 余惊未了,又见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眼眶发青,有气无力地告诉我,她已经多日未眠,她无法相信身边的人,却又渴望有人可以相信,因此备受折磨。 接着,又变成了一个男人,在一座暗无天日的牢狱里,日夜敲击着键盘,完成不明所以的上级命令。 然后,是另一个男人,情感的挫折,让他看清自己一直以来的自卑和匮乏。 最后一个,不用说,就是那个男孩了,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露出手臂上的伤痕。 我一个一个地念出他们的名字:“丽丽,许露,江斌……” 或许是我念出了声音,但是眼睛却没有张开。 我远远地听见叶医生在唤我:“陆宇,陆宇……催眠已经结束了,你现在在现实中,清醒过来……” 然而,我越是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就变得更重,越着急越于事无补,最后,上下眼皮紧紧地粘连在了一起。 叶医生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远,仿佛已从我的面前飘向了不知所踪的远方。 但脑中的回想还没有结束,画面一转,眼前所见又变回了第一个女孩所在的那间房间,有一个人坐在那儿。 怎么,又重复了吗? 然而,等我再定睛一看。 我感觉自己呼吸都暂停了。 那个人,不是丽丽。 坐在那里的,不是一个女孩,是男的。 是……我,是我的脸! 是我自己,在看着我! 接着又切换到了下一幅画面,躺在床上的女人也变了,我掀开被子,又看见了自己! 坐在监狱里的也是我,失意自卑的男子也是我。 甚至那个男孩…… 画面中,那个男孩的脸,变成了另一个男孩。男孩的家,也换了模样。家具是更老旧的款式,电视的尺寸也不像现在的那样大。看上去是二十年前的装潢样式。 男孩在家里奔跑着,不是为了玩乐,而是为了躲避。躲避身后一个高大男子随时会落下的拳头。他动作敏捷,来不及害怕,他得拼命跑,才能躲过更大的恐惧。他一下子跑进房间,要把房门关上。 可是一只粗壮的手一把把门抓住了! 他用尽力气想把门关上,可那只手背后的力气是那样强大,无法抵挡,那是一个成年男子的力量,而他只是一个孩子。 他渐渐地没了力气。眼见门就要被打开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敲击声,这只抓着门的手突然松开了。 一切回归了平静。 男孩朝门外喊了一声:“妈!” 原来是妈妈在疼痛中坚持拿起了一把椅子,阻止了男子。 三年以后,男孩的妈妈终于和那个喜欢酗酒、回到家还要打人的男人离婚了。法庭上,男孩毫不犹豫地选择与母亲生活。 庭审结束,男子走到男孩的面前,毫无悔意地笑了。他想伸手摸摸男孩的头,被男孩一把甩开。 “我不想再见你,我决不会成为像你这样的人!”男孩坚定地说。 男子听完却又笑了:“不,你就是我的延续,你身体里流的是我的血,你还要把我的血传下去,哈哈哈。” 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男孩的眼里流出愤恨的泪。 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突然大量地钻进肺里,我深深一吸,猛地睁开了眼睛。 “对,深呼吸,醒过来……” 我感觉到自己的眼角流出了泪。 二 咨询时间已经到了,但是因为刚才的状况,叶医生还在观察着我,不敢现在就放我走。 “怎么样,你感觉还好吗,看得见吗?”叶医生在我眼前伸长手指,让我辨认她比画的数字。 我看着她,明白她的意思,但身体却还不想回应。我直直地坐在那里,眼睛没有聚焦地看向前方,脑子里极力回忆刚才闪现的那些画面,不停地思考着,为什么会出现这些…… 许久,我才将目光重新放在了叶医生身上。 “我想起来了。” 叶医生见我突然开口与她说话,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想起什么了?” “我的妻子,小岚,她和我说的话。” “哦?她跟你说了什么?” 我又闭上眼睛,重温那幅画面。 “她走向我,握住我的双手,温情地说:‘我怀孕了。’” 我感觉自己的眼角又有些潮湿,于是睁开了眼睛。 叶医生听了我的描述,下意识地说:“哦,恭喜!你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然而,看到我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她又问了一句:“你感觉怎么样?高兴吗?” “高兴,当然高兴。”我肯定地说,“只是,只是我当时不知怎么了,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呢?” 我没有仔细听她的问题,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现在都能记得她当时脸上的表情,由笑容满面,慢慢变成尴尬。最后她问我怎么了。我想告诉她,我很高兴,可我,什么也没说。” 我的脸色难看,十分懊悔。 叶医生看着我,许久没有说话。片刻后,她问:“那个时候,你想起了什么吗?” 我对着她苦涩地笑了:“你的确是了解我的。我是在那个时候,想起了什么吧。包括这一次,我会在催眠中想起那些个案,也和这个有关。 “刚才,我又看见了那些个案,很奇怪地,我进入一种催眠状态,好像不受控制。我看见了他们,接着,他们都变成了我。” “都变成了你?” “嗯,就在刚刚,我才想通了这个问题。为什么我会在催眠中回忆起他们,而不是其他人呢?事实上,我的个案不只有他们。你是了解我的。我想你能猜到的吧?” 叶医生没有立刻回答,她也陷入思考。 半晌,她谨慎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他们对你产生了影响,他们让你看到了自己。” 叶医生常常用一句简单的话,就点透了我的问题。 “是啊。”我肯定了她的话,“我的经历你是知道的,我的父亲……他的严苛、打骂,再到后来变本加厉,成了暴力。父母离婚了,我没有安全感,情感上有挫败,工作上有变动,最后才找到这份自己真正喜欢的职业。 “曾经,我觉得自己已经获得了新生,把过去都封存了。 “可是直到最近,小岚她,她说出了这条消息。那之后,我好像就有些不由自主地受别人的影响了,尤其是和我关系密切的那些来访者。不知道从什么时候,从哪一句话开始,我就被代入他们的情绪当中。 “我以为是自己的技术更精进了,更能共情他们的感受。殊不知,是我在其中,太多地看到了自己。我没有意识到,一些过于强烈的情感差点让我脱离了中立的立场。 “当我在接触这些个案的时候,我分不清自己对他们强烈的怜悯当中,有几分是对我自己的。他们的经历,或多或少,都让我找到了和自己过去的重合。” “嗯,我了解你的那些过往。我们曾经花费很多的时间去消化那些痛苦。你是我见过的为数不多的在这样经历下却能如此积极顽强去面对的人。”我知道叶医生在鼓励我,她的鼓舞,我总是很受用。 “真的不容易,那这一段时间,为什么又不知不觉受到了那些过往的影响呢?还和来访者产生了过多的共情,或者是你说的重合,像是你们之间产生了某种交集。”她似乎对这个说法挺感兴趣。 听她这么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我笑了:“痛苦的集合吗?” 她见我笑了,也微笑问我:“那你觉得呢,是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回道:“也不是,我和他们……更贴切的说法,应该是……全息,对,是全息的。“ “全息?”她没有听懂。 “是物理学上的全息理论。简单来说,事物的任一部分都包含着整体的全部信息,即局部包含着整体。我想,人类的痛苦也是全息的。” 看不见的病人(出书版) 第35节 “哦,怎么说?”叶医生大概已经习惯了,我常常会提出这样一些光怪陆离的感悟。 “这也是我刚刚想到的。其实我们做咨询师的,可能多少都有这样的感受。人与人的痛苦本来就相差不多,是相互连通的。也许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一种叫作痛苦的物质,它是永恒的,每个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人,都分有一部分的苦痛,就是这一部分,或多或少,都能让我们尝到那种叫作痛苦的体验。” 她饶有兴味地琢磨着我的话:“嗯,从这个角度来说,还真是能够解释人与人之间痛苦感受的相互流通和传递。所以,你与他们之间的这种共情,是来自这里了?” “这……应该算是本质的原因吧,我们总会从来访者身上看到自己,另一方面也的确有现实的因素,就是那条消息。” “你的妻子?” “我当时没有意识到,当她对我说出我将有一个孩子的时候,我脑子里出现的是我父亲。” “你的父亲?你很久都没有提到他了。” “是啊。我说过,我决不要成为像他那样的人,那样一个不经思考就带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不负责任,也没有悔意。”我的声音不知不觉变得粗重、颤抖,愤怒的情绪不可遏制地积满我的胸腔。我努力地调整呼吸,才让自己的气息重新平稳。 “那是我的诅咒和恐惧。他说他的血,将会由我传递下去。当我听到自己将有一个孩子的时候……” “你的恐惧出现了?” 我点头:“应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又来了。” “他是你不可逃避的命运,你害怕你的孩子也将延续这苦痛的循环,你害怕孩子也将分得和你一样沉重的生命之苦,而这苦恰恰是你亲手带给他的。” 叶医生说得平缓温和,我却像被她点中了死穴。 心一阵一阵地疼起来。 “是,我害怕。” “所以在遇到那些和你有相似体验的来访者时,你的心更受牵动了。”她依旧温和地看着我,“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什么?”她的反问,令我不解。 “真的是诅咒吗?或者说,你的孩子真的会经受和你一样的苦难吗?”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不……” “你又如何看待自己呢?你父亲曾经分给你的那些痛苦,改变了吗?那,你的孩子呢?” 这几个问题,让我沉默了。 我感觉到这些问题触及了一些核心,但我并不能马上说出答案。 叶医生遵循了中立原则,她没有直接建议我要如何去面对这条消息,是留下,抑或者放弃,只是在谈话结束前告诉我,她能感觉到我很爱我的孩子,这个未出生的孩子。 我心头一软,眼眶里又涌起一股湿润。 与叶医生道别后,我离开了她的咨询室。 十个月以后,我的孩子诞生了,名陆晨。晨,早也。取其新生之意。 【全文完】